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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瑪寨(短篇小說)

      2016-11-10 03:33:55英布草心
      草原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阿普寨子

      英布草心

      天色正走在越來越暗的路上,沙瑪寨下方低矮破陋的瓦板房上空卻時不時飄出互不相讓的吵架聲。

      長到十七歲就可以不聽父親的話了嗎,我他媽的心寒!

      你造出來的不孝子不應(yīng)該讓你心寒?我還要你的心結(jié)冰哩。

      那是阿史木牛與阿史古體父子倆在吵架。阿史古體身材矮胖,聲音卻不矮胖。他厚著臉皮沒大沒小地與其父阿史木牛唇槍舌戰(zhàn)。他們發(fā)出的吵架聲在沙瑪寨兩塊地之外都能清晰地聽到。

      天的眼睛長到哪里去了?阿史木牛咆哮起來。他的咆哮里夾帶了苦澀的眼淚,陰森絕望的。

      天的眼睛長在我屁股上呢?阿史古體挪動著矮墩墩的身子,用他那雙烏黑骯臟的手在阿史木牛面前夸張地比畫著。在他的舉動里,似乎有種想給阿史木牛一耳光的意向。

      還想打老子是不是?老子今天不活了!你這個遭虎咬的……

      阿史木牛一張煙黑的老臉上跳蕩著堅韌不屈與無可奈何的光芒。

      你們父子倆還真要開打是不是?你們像兩只被花椒漲了皮囊的癩蛤蟆。萊萊史喜是個溫順勤勞的女人,她個子不高,身材也不胖,但有一身使不完的勁。她為這個家付出得最多,卻一向少言寡語。當(dāng)然,她也有突然發(fā)怒的時候。此刻,她發(fā)怒了。她夾在父子倆中間,雙臂撐開著,把父子倆推在兩邊。

      反正我明后天就坐班車到外面的大城市去打工掙大錢了!阿史古體氣咻咻地退回火塘邊,找了個半尺高的圓形草墊自顧自坐著。

      你敢走?!你敢走我就打斷你的腿!

      阿史木牛兩片老了的嘴皮子漸漸發(fā)烏、顫抖、哆哆嗦嗦起來。

      看著你們父子倆這樣,我還不如把自己撕了算了?!

      萊萊史喜一臉豬肝色。她一邊吼一邊用手使勁撕扯自己的胸襟。

      沙瑪阿普跟在我后面來了。

      阿史木牛家的小兒子阿史古洛九歲半。他像一只小鳥,從半開著的木門外十分靈巧地飛進屋來。

      沙瑪阿普真來了?

      一聽說沙瑪阿普來了,阿史木牛父子倆便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

      沙瑪阿普真來了嗎?萊萊史喜撫摸著小兒子兩指寬的天菩薩,臉上生出激動。

      真來了!阿史古洛一雙眼睛無比黑亮。他撲閃著天真的眼睫毛十分平靜地回答。

      火塘幽亮幽亮,靜靜悄悄的。

      阿史木牛一家人也靜靜悄悄的。

      他們一家圍坐在火塘周圍虔誠地等待沙瑪阿普的到來。

      一袋煙工夫后,一個堅實有力的腳步聲在屋子前面深溝般坎坷不平的土路上響起了。

      那就是沙瑪阿普的腳步聲。沙瑪阿普人還沒進得屋來,其洪亮鏗鏘的聲音卻先進屋:蒲公英的飄零,不一定是沒有家的飄零……

      阿史木牛一家子正一心一意研究蒲公英飄零的問題時,一個緊張且慌亂的叫喊聲突然在屋背后的小林子里響起了。

      哪個在喊?

      阿史木牛勾著腦袋從狹小的木門里走出去,心里有點不高興。

      阿史大舅,我是木呷惹。

      來人是居住在沙瑪寨右邊的阿爾拉且家的長子木呷惹。

      原來是木呷惹呀,快進屋坐!

      我是來找沙瑪阿普的,我家二姐被人拐賣了。

      木呷惹站在一塊黑黑的大磐石上,一把粗大的天菩薩覆蓋著一雙撲閃撲閃的黑亮的大眼睛。他的聲音顫巍巍的。

      青天白日的,一個活生生的人咋會被拐賣了!

      阿史木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咋回事,但我家二姐確實兩天兩夜沒有回家了。

      木呷惹由于著急,吞吞吐吐的,說了半天,也沒說明白他二姐被拐賣的過程。

      木呷惹啊,不要心急!沙瑪阿普在我家坐著哩,我叫他跟著你一起去就是!

      阿史木牛給木呷惹說了些安慰的話,便勾著腦袋從狹小的木門進屋子去了。

      木呷惹的母親叫甲拉瓦則,一年四季,總喜歡穿一身半舊的藍(lán)黑相間的老式服裝,中等身材,臉形長瘦,性格固執(zhí),且有時蠻不講理。此刻,她聽說自己含辛茹苦養(yǎng)育大的二女兒被人拐賣了,便不顧左鄰右舍苦口婆心地勸慰“咚啊咚”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膛撕心裂肺地哭號了:

      傻子坐屋子,響雷掀房頂!我甲拉瓦則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肉自己吃了喲!我是林中的布谷鳥,我只會下蛋不會孵蛋喲……

      你這個不長心不長眼的死婆娘爛婆娘,連自己的女兒都看不住,在這里哭給鬼看嗎?你再哭的話我把你活活砍死,讓你變成鬼去找你的不爭氣的二女兒去!

      阿爾拉且明亮的太陽穴上兩根手指粗的青筋暴突著,兩只眼睛睜得圓鼓鼓的,像兩個拳頭那么大。

      我早就不想活在這個世界上了!甲拉瓦則聽了阿爾拉且的訓(xùn)罵,變本加厲地鬧得更兇。她的兩個牙幫子咬得咯咯地響。她的兩只手交替撕扯自己的衣服。

      阿爾拉且從屋子一角撿了把爛了的掃帚高高地舉過頭頂向甲拉瓦則擲來。

      不要拉他,讓他把我活活打死!甲拉瓦則在左鄰右舍中間探出個猙獰的面孔。

      什么?真想死……

      阿爾拉且扒開拉勸他的左鄰右舍,再舉高一把爛掃帚對準(zhǔn)甲拉瓦則的臉狠狠地擲去。只聽“啪”的一聲,掃帚落在了一個人的臉上,甲拉瓦則之外的另一個女人尖叫了起來。

      你們不好好商量怎樣去尋女兒,還有心思在這里干架!你們要干架平時不是多的是時間嗎?

      中間拉勸的左鄰右舍們拉下臉來嚷嚷。

      你家咋回事?要死要活的你們兩口子鬧個毬!

      被掃帚打在臉上的,是寨子右邊居住的拉巴阿以家的老婆阿支嫫。

      走!我們干脆都回家去,看他家真能誰把誰打死?!

      沙瑪阿普來了!

      左鄰右舍們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時候,活潑可愛的木呷惹“篤篤篤”地從外面跑進院子里來了。

      石頭長翅膀,如鷹天上飛。

      沙瑪阿普人沒走進院子,神秘莫測的語言卻又先撞進屋來。石頭怎能長翅膀?石頭怎能天上飛?沙瑪阿普的謎底,可能與石頭有關(guān),也可能與石頭無關(guān)。

      彝族創(chuàng)世史詩《勒俄特依》里面有這樣一段遠(yuǎn)古的記載:恩體古仔家,開九大海子,淹地上人類。大水淹七天,人間萬物滅。所羅阿菊山,只剩狐貍大塊地;惹乎火吉山,只剩麂子大塊地;沙瑪莫獲山,只剩竹林大塊地。毋庸置疑,在彝族人民世代生活著的大山深處,沙瑪莫獲山自古以來就是實實在在的名山。

      山清水秀、風(fēng)光旖旎的沙瑪寨就坐落在沙瑪莫獲山下一塊凸出來的“凸”字形的小山坡上。沙瑪寨子里的房舍也呈“凸”字形布置著。

      沙瑪寨的下方,有一條山溝。山溝里,有一條清清亮亮的小河叫呂古河。一年四季,呂古河翻著潔白的浪花,唱著節(jié)奏緩慢的歌謠向西一直流淌。涉過呂古河去,對面卻也是一座山。山叫什么名字,似乎也沒有多少人記得了。人們記得的,在呂古河另一邊的山的半腰上,有一個寨子,好像叫窩加寨子。沙瑪寨子里的人,只要涉過呂古河,爬過窩加寨子,就可以到達山的另一邊。在山的另一邊,只需走兩袋煙工夫的山路,就可以看見一條凹凸不平、蜿蜒曲折的鄉(xiāng)村公路;站在這條公路上,只消等上半袋煙的工夫,就可以等上一輛去A市的班車。到了A市,有火車有飛機,只要你愿意或條件允許,去北京上?;蛴绹汲伞?/p>

      那天,沙瑪寨子里居住的阿史木牛家的大兒子阿史古體就是掩著天亮前的夜色涉過呂古河的,他爬過窩加寨子,走了兩袋煙工夫的陡峭山路后,站在凹凸不平、蜿蜒曲折的山區(qū)公路上,又等了半袋煙的工夫,才搭上一輛去A市的班車。阿史古體一邊盡情地欣賞著車窗外的美麗風(fēng)景,一邊深情款款地吼著他心愛的《阿惹妞》。

      阿史古體的歌聲隨著車子的顛簸,像顆粒飽滿的金黃色豆子般撒了一路:

      阿惹妞妞喲,

      兩個不愛的人不能裝,

      兩個相愛的人情不斷。

      阿惹妞妞喲,

      不想思念呀,

      看到山腰上生長的相思樹就思念了;

      不想牽掛呀,

      看到山頂上挺立的冷杉樹就牽掛了。

      阿惹妞妞喲,

      只要可以與你在一起,

      樹葉當(dāng)衣穿也暖和的喲,

      石子當(dāng)飯吃也香甜的喲……

      在阿史古體深情款款的歌聲中,似乎真有個美麗賢惠、善解人意的情妹妹在遙遠(yuǎn)的地方望穿秋水般等著他。阿史古體一路唱著,不停地唱著。最后自己把自己的兩只眼睛都唱濕潤了。

      那一刻,沙瑪寨子里阿史古體的父親阿史木牛卻不見天日般昏天黑地地詛咒自己的不孝之子:

      神靈啊,快去看看我家的兒子古體喲,我的那個蟲豸一樣低賤的兒子喲……

      在阿史木牛家不遠(yuǎn)的一條道路邊,萊萊史喜正站在一塊方形的長滿雜草的石包上。她披頭散發(fā)、兩眼血紅。

      土司惡就百姓逃,婆婆惡就媳婦逃,父親惡就兒子逃。你這個萬惡的阿史木牛,如果兒子回不來,我就一定不放過你!我要讓你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阿史木牛一聽萊萊史喜的叫罵,心里面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

      萊萊史喜啊,你讓兒子跑了,還理直氣壯站在寨子中央來與我對罵,看我今晚不好好收拾收拾你。雷電啊,你咋就不亮出你的快刀劈死這種無德無心的女人呢?

      萊萊史喜的辱罵觸痛了阿史木牛一直以來隱隱的內(nèi)傷與無奈,他無助地咆哮了起來。

      你這個膽小多疑的男人,我早就看透你了!我嫁了你,可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萊萊史喜如一個瘋子般大笑了起來。

      你……你這個惡婆娘!你還狗眼呢,你瞎眼還差不多……

      靜靜的沙瑪寨子終于蘇醒了。

      寨下方居住的米什支支站在自家的門框邊,一邊“咯咯咯”地喚雞喂食,一邊小聲地嘟囔。

      大清早的,這一家子又咋個了?

      他家呀,除了那個不爭氣的兒子阿史古體,還會有其他什么事哦。

      米什支支家老婆躺在木床上半睡半醒地回答米什支支。

      算了算了,沒有磨石大的金子,沒有聳進天的糾紛!沒有什么事情是解決不了的……

      一袋煙工夫后,好心的左鄰右舍們來到寨子中間了。

      不就是你家古體跑到山外去了嗎?沒事沒事,現(xiàn)在又不是什么舊社會了,不可能被人綁票或拐賣什么的。

      俗話說,一個人一顆心,一只螞蟻一條路,讓他走走彎路也好,免得一天到晚與你們鬧得不可開交。當(dāng)他經(jīng)歷過什么是凜冽的寒風(fēng)了,就會珍惜溫暖的春風(fēng)了。

      唉,理嘛,還不真是這個理……

      天漸漸大亮,跑來勸解的人三三兩兩的多了起來。在人們的期盼與等待中,沙瑪阿普又不負(fù)眾望地來了。

      一根木材水上漂,要么就??吭谖靼?,要么就??吭跂|岸……

      沙瑪阿普站在正在勸解的眾人后面提高嗓門呵呵大笑。

      阿史木牛家不孝兒阿史古體用滾圓的身體裹著不知天高地厚的心闖出山門跑到山外漢區(qū)去后,沙瑪阿普就用他煙黑的手舉著長長的煙桿向沙瑪寨四面八方指了指,然后慢悠悠地預(yù)言:牛羊睜著眼睛墜巖,人類明著心里迷路?,F(xiàn)在,我們吃飽了,穿暖了,所以看不見的妖魔鬼怪就在生命的另一邊教我們犯各種各樣的錯誤了!

      那年,布谷鳥在青綠的田野上清脆嘹亮地歌唱,沙瑪寨子里年輕小伙子們卻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炸金花、玩對十四、十點半等各種各樣的賭博游戲。春天過去后,有的小伙子輸?shù)袅损B(yǎng)了幾年剛發(fā)展起來的牛羊;有的小伙子輸?shù)袅思抑形ㄒ坏膸п棠肛i;有的小伙子輸?shù)袅速囈陨娴姆孔雍屯恋?;有的小伙子甚至輸?shù)袅藙側(cè)⑦M門不久的如花似玉的老婆。

      夜。寧靜的夏夜。天空中繁星點點。徐徐的晚風(fēng)吹拂著沙瑪寨子周圍茂密生長的雜草,讓人的心毛糙糙的,一冰一涼的。

      在沙瑪寨子中央,有一塊兩分左右的閑地,是“人民公社”時期遺留下來的。山民們只要吃了晚飯,就不約而同、三五成群地聚到這塊空地上來閑談、交流。后來,這塊空地被山民們美其名曰地稱之為“集體壩”。在那些年,集體壩是沙瑪寨子里路邊新聞和山外傳說的集中地。

      沙瑪寨子里的人又三三兩兩,如剛剛拱出地皮的蘑菇般蹲坐在那里了。

      居住在沙瑪寨下方大磐石邊的米什支支瞪大一大一小的眼孔,把嘴巴習(xí)慣性地歪在一邊鄭重其事地道:我也算是年紀(jì)一大把的人了,可似乎還不曾見過妖啊魔啊鬼啊的,但昨晚還真見到鬼了。你們猜,我見到的那鬼在做什么?

      阿爾拉且的前額上頭發(fā)已越來越少,在夜色掩映下,他的額頭還是那么亮堂。他輕輕地咳了一下,道:喲!你也真是哈,居然還看見鬼了!

      阿史木牛呢,由于兒子古體不爭氣的緣故,說到啥事都悲觀憤慨。他理了理烏黑的頭帕,很夸張地皺了一下眉頭,有氣無力地說:現(xiàn)在的人啊,各自的心裹藏在各自的肚子里面,人前一個樣,人后一個樣,似乎成了地地道道的鬼怪妖精了。

      米什支支從衣兜里掏出煙桿,一邊在煙斗里裝煙絲,一邊若有所悟地侃:昨晚我在似夢非夢的瞬間先看見一大群人聚在我家背后的大磐石上面賭博。我沒有看清他們的面孔,但背影似乎很熟悉,又不那么熟悉。我聚精會神地聽了很久,卻似乎也沒聽懂什么。就在他們贏的贏輸?shù)妮數(shù)臅r候,我終于聽懂了他們互相說的一句話。他們說輸了給不起錢的,可以到我家來借條老母蟲來頂債哩!當(dāng)時我想了想,這所謂的老母蟲,真的是埋藏在地層下的老母蟲嗎?肯定是指我家那頭肥壯的老母豬了。我大喝了一聲,他們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世上的人怕惡,世外的鬼也是怕惡??!不知什么時候,沙瑪阿普也披著一件半舊的氈衣盤開腿坐在眾人的后面了。

      在某些場合某些事件里,我們也是需要惡一把的??!他繼續(xù)說。

      沙瑪阿普你好久來的哦,我們咋個一點都不知曉呢!阿爾拉且摸了摸自己光亮的額頭,心里面想,這沙瑪阿普也他媽的像個鬼一樣沒有一點聲息了。

      沙瑪阿普今晚總算是說了一句我們聽得懂的地母之言了。阿史木牛咽了一口唾沫,還是先前一樣有氣無力地道,平時間,沙瑪阿普說的可都是天語呵!

      是嗎?我可從來不覺得我會什么天語。沙瑪阿普精瘦的面孔上掛著坦然。他撲閃著一雙深邃的眼睛詼諧幽默地道,我既不是天,也不是地呵!

      哪來的天,又哪來的地喲!米什支支拿起火柴盒劃了根火柴梗把煙點上,不緊不慢地抽了幾口后慢條斯理地道,你可是一只可憐的人蟲呢!

      沙瑪阿普默默地沉思了一會兒,似乎想通了什么事理般悠悠地道:人蟲變蝴蝶,翩翩林中舞!

      看看,現(xiàn)在,沙瑪阿普的天語不又開始了么?周圍坐著的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沙瑪阿普舉著一張無辜的臉東瞅西看。

      無聲無息中,秋風(fēng)涼幽幽冷颼颼地吹起來了。秋霧一團一團的,在潮濕的山坡上滾來滾去。秋雨淅淅瀝瀝,時下時停。

      沙瑪寨子前后左右回響著小羊羔呼喚媽媽的甜蜜的“咩咩”聲。每當(dāng)那時,那些一年四季關(guān)在圈中喂養(yǎng)的牛和馬就“哞哞”或“咧咧”地附和兩聲。好像不這樣附和兩聲就對不起這縹緲的初秋。苞谷地里的苞谷一棵棵成熟了,一棵棵背著手臂粗壯的棒子,只要有秋風(fēng)吹過,金黃的葉片就奏出“唏唏噓噓”的音樂,好像在說,今年的棒子我最棒。山坡上,黑壓壓的苦蕎與金燦燦的燕麥也彎著身子,搖擺著顆粒飽滿的穗子,似乎在呼喊主人快點來收割。

      沙瑪寨子里居住的山民們對即將豐收,或等待豐收的土地與莊稼無動于衷。

      他們先前是年輕小伙子們迷上了賭博。小伙子們把褲子都輸?shù)艉笈艿缴酵舛銈亩銈⒋蚬さ拇蚬とチ?。留在寨子里的,其實也只有一半的人了,且是老年人、婦人、小孩子。這些只有一半的人也迷上賭博。賭博對沙瑪寨子里居住的山民們來說可謂是一道美麗獨有的風(fēng)景線。在沙瑪寨子里,無論是兩鬢斑白的老年人,還是鼻涕長流的屁大小孩,只要兩個人聚在一起,就比手畫腳、繪聲繪色地大談特談賭博的事。

      天空中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

      阿爾拉且家長子木呷惹與寨子里一群半大不小的屁大娃娃炸金花,意外地輸?shù)袅思抑形ㄒ灰恢荒鸽u和土地包干到戶時包干下來的六七畝田地。

      當(dāng)木呷惹帶著債友們回家來“看望”老父親阿爾拉且的時候,阿爾拉且就摸了摸自己頭發(fā)日漸稀疏的光亮而突出的前額,擺出一副又是絕望又是無奈的表情,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慢悠悠地道:天哪!老牛吃苦自找喲兩眼綠幽幽,人類吃苦自作喲兩手扯胸膛。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喲,有個美麗女兒像一團潔白的羊毛,被輕飄飄的風(fēng)吹到外面去了,有一個乖巧樸實的兒子呀,如今……老天啊,我可是如雞般低頭喝水抬頭感恩喲,怎么可以讓我接二連三地活受這些無辜的、不明不白的罪呢?我他媽的苦活不如苦死,找根手指粗的麻繩吊死算了!在這之前,阿爾拉且是沙瑪寨子里除了沙瑪阿普之外唯一沒有沾賭的中年男人。阿爾拉且的座右銘是,不屬于你的,你想得也得不到;屬于你的,你想不得也能得。

      山坡上有一團一團的白云在走走停停,如此一幫半大不小的屁娃娃,他們真的會聽得懂阿爾拉且的話外之話嗎?他們真的會領(lǐng)悟得到阿爾拉且悲嘆中的凄涼嗎?不!他們不懂。他們什么都不懂。他們只懂得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他們只懂得如何用最尖酸刻薄的話,來討回木呷惹欠他們的賭債。

      他們說,阿爾拉且你少在我們面前裝可憐!你家木呷惹也是老大不小了,男人說話馬兒過河,吐出去的口水難道還可以收回的嗎!

      阿爾拉且“啪”的一聲,用厚實的左手掌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亮堂的腦門:??!真有這回事嗎?木呷惹可是憨厚老實的呀!

      阿爾拉且的話綿里藏針、柔中帶剛。

      屁娃娃們愣了一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米什支支家的老二米什日哈壯著膽子道,彝區(qū)以口說為憑,漢區(qū)以紙書為據(jù)。如今你家木呷惹欠了賭債,我們其實是看在你老的面子上才沒有把木呷惹五花大綁的。你已經(jīng)失去一個勤勞美麗的女兒了,如今再失去一個兒子的話,你真能擔(dān)當(dāng)?shù)昧耸ァ案钡耐磫幔?/p>

      阿爾拉且想說什么話,但終于找不到了。他做出了讓步:

      你們要我家唯一的下蛋母雞可以給你們,但木呷惹抵押給你們的六畝田地,我不能全部認(rèn)賬。我這里可只能給你們五十塊錢。

      米什日哈見阿爾拉且漸漸地做出了讓步,便也像個小大人般知情達理地道:你一個成年男人說的話,本來就應(yīng)該像個成年男人的嘛!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那就這樣嘛,你給二百塊如何?

      阿爾拉且悶起腦袋習(xí)慣性地伸出左手抹了抹自己光亮的前額,過了一會兒才一臉痛楚地道:也算我這個當(dāng)父親的有了這樣不懂事的兒子倒霉,我給你們一百塊錢了結(jié)此事。

      米什日哈轉(zhuǎn)過頭去看了看身后幾個屁大娃娃的臉色,互相眨了眨眼睛,然后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似乎做出很大的決心般深深嘆了一口氣,道,一百塊確實是太少了,要不,我們干脆要土地算了!

      阿爾拉且傻愣著站了很久,左手一直在亮堂的前額上抹了又抹,似乎他的前額一直不停地淌著汗水。

      一場雨水接連下了三天后,沙瑪寨的夜空藍(lán)幽幽的,像一塊碧綠的寶石,干干凈凈,冰涼冰涼的。

      月亮又出來了。月亮冷冷的,臉孔上還帶著淡淡的傷,沉默著。而星星,一顆又一顆,在月亮的周圍調(diào)皮地眨著眼睛。

      在沙瑪寨子中央那塊屬于集體的土壩上,三三兩兩的,許多無所事事的山民又聚集在那里天南地北地閑聊了。

      阿史木牛由于家庭不和睦,養(yǎng)兒不爭氣而焦頭爛額,直至大病一場后,身體虛弱得搖搖晃晃,近乎瘦成皮包骨頭了,他剛從上衣口袋里摸出煙桿,就怨聲怨氣說:能吃飽穿暖的這一兩年,沙瑪寨是神靈坐錯了方位呢,還是我們自己不懂活法呢?沙瑪寨子里土生土長的人呀,似乎一戶二戶的,不往正路上走,專門去搞一些歪門邪道。

      是應(yīng)該讓妖魔鬼怪好好地懲罰一下了!阿爾拉且一提到這個年代似乎也憤憤不平。

      你們是從“三年困難”時期走過來的,虧你們還說出什么珍惜與不珍惜!你們兩個想想看,如果你們兩個懂得珍惜生活,把自己的家庭治理得好好的,咋可能還會牢騷滿天呢?米什支支摸了摸頭頂上纏著的洗臉帕,用嘲弄的口吻悠悠地道。

      牛道牛走牛不墜巖,馬路馬行馬不傷腰。不知不覺中,沙瑪阿普又坐在眾人的后面了。

      傳說沙瑪阿普可是能預(yù)知未來,卜算過去的。后來,他還是參與賭,且賭輸了兩塊耕地的錢。

      前晚拉巴阿以家那頭帶有九只小豬仔的老母豬被人偷走了。這些年月,人的道德品質(zhì)、正義良心都讓狗吃掉了!

      這幾天我家木呷惹可是聽話多了!阿爾拉且“咕”的一聲,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這就叫浪子回頭金不換。

      可是……可是啊,阿史木牛搶了話頭道,如今一大半的年輕小伙子都跑到山外去了,再回頭的浪子,也不是成為他鄉(xiāng)之水了嗎?

      沙瑪阿普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傷感地說道:這些他鄉(xiāng)之水喲,遲早要成為故鄉(xiāng)之患的。

      月亮從東邊的山頭上慢慢升高,已經(jīng)升到沙瑪寨子中央集體土壩上坐著的人們的頭頂上了。坐在土壩上的山民們想,明天,也許是個大晴天,但火紅的太陽真就能驅(qū)逐一切陰霾么?巍峨挺拔的沙瑪莫獲山沉默著,像一位得道的高僧,在它的心中,似乎什么都明白,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沙瑪莫伙山上遮天蔽日的雜木林葉片一天一天枯黃了。

      而這時,一年一度的彝族年也來了。

      人生多艱,唯過年三天快樂!而這一年的彝族年,沙瑪寨子似乎沒有什么快樂氣息與氛圍。整個沙瑪寨子似乎都沉埋在一種眼睜睜的憂患與看不見的壓抑之中。

      大年三十,在彝語里稱為“闊史舉羅金”的晚上,居住在寨子上方的沙瑪阿普很不情愿地哼了一曲過年迎祖調(diào)外,偌大個沙瑪寨,似乎也聽不到什么不懂事的小孩們的吵鬧,也沒有白發(fā)老人端著過年美酒感慨萬千地唱一曲生命的幸福與憂傷。沙瑪寨子由于沉迷賭博,到了彝族年第一天,也就是“闊史阿莫”那天,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拉不出又肥又大的過年豬來宰殺。這一年,過年在沙瑪寨人的心目中,似乎不小心吞了只綠頭蒼蠅,很不是滋味。

      然而,沙瑪寨子里熱熱鬧鬧、曲折生動的故事又開始了。

      那是彝族年后第五天,也就是清掃房屋清洗餐具刀具的“野斯嘎喲”日。有比較遠(yuǎn)的親戚的,也有這一天去拜年或來拜年的。米什支支家老婆吉爾莫則則一大早站在屋背后那座大磐石上,亮開嗓門聲嘶力竭地叫喊:

      哇———哦!你們快點跑來看看吧!米什支支和兒媳死在一張床上了!只要能走路的、有腳的都快點跑來看看吧……

      她平時間總是悶聲悶氣,從來沒有與寨子里的什么人吵過架,紅過臉。她的兩只耳朵不是很靈,別人問她這樣,她就慢悠悠地回答別人那樣。所以,在暗地里,寨子里的人一直用吉爾莫聾子來稱呼吉爾莫則則。如此一位不開腔不出氣的人,在彝族年第五天里,居然一大早就大叫大喊,似乎天幕垮了一半下來般聲嘶力竭地喊,還真是把沙瑪寨子里的人嚇蒙了。

      米什支支家兒媳叫吉爾莫巴度,人矮胖矮胖的,兩張嘴皮子像磨盤一樣厚,皮膚黝黑,與吉爾莫則則是僅隔四五代的一個根系的家族。她的老家和吉爾莫則則的老家都在呂古河那邊的窩加寨子里。吉爾莫巴度就是米什支支家的長子那個瘦不拉嘰的米什日哈的老婆。然而,由于米什日哈人又瘦又小、不懂男女之事的緣故,吉爾莫巴度嫁過來兩年多了,除了做法事活動驅(qū)鬼送神或過年過節(jié)的日子來偶住一小段日子外,平時間一半都住在娘家。也因為這個緣故,米什支支平時間見人就搖著腦袋很傷心地嘆息,唉,我家的日哈呀,也不知多久才懂得上婆娘的床了!

      米什支支和兒媳死在一張床上了!吉爾莫則則又繼續(xù)叫喊。

      沙瑪寨子里的人總算聽出點名堂來了。他們這樣想,這個叫米什支支的五十多歲的男人,由于兒子制服不了兒媳,可能自己親自動手了!心里雖這樣想,但他們還是丟下手中正忙著的活兒,腳后跟打著腳后跟地跑到米什支支家居住的寨下方來勸說了。

      誰生氣誰傷身??!有什么事慢慢說。阿史木牛卷起的褲管還在膝蓋上沒來得及理下來就跑來了。

      隨后而至的阿爾拉且也光亮著凸現(xiàn)的前額,眼珠子在眼眶子里嘰里咕嚕轉(zhuǎn)動著勸說,被販賣者到甘洛,被誅殺者到陰間,事情總會水落石出的。

      吉爾莫則則看到阿史木牛和阿爾拉且的嘴皮子一張一合的時候,她就以為他們在問她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她不假思索地,一股腦兒地從嘴巴里倒了出來:這對狗男女赤條條睡在一張床上了。為兒子娶來的媳婦,他怎么可以自己睡呢?蒼天在上,這樣的長輩豬狗不如??!

      別說了!人是有臉的,樹是有皮的。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多不容易啊,你這不是要了他們的命嗎?前幾個月才被偷走了一頭母豬的拉巴阿以臉一紅一白地勸說道。

      他三十六七歲的年齡,個兒中等,臉膛方形,五官粗大且黑,身板挺結(jié)實的。也不知為啥,他天生不善言語。他一開口說話,就仿佛偷了別人的什么東西般,方而黑的臉就變得又紅又白的,顯得很不自然。當(dāng)然,沙瑪寨子里的寨民們知道,拉巴阿以不善言語,但天性善良。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違心話,更沒有做過一件違心事。他是一個老實巴交,勤勞樸實的山民。

      吉爾莫則則也許真的是失去理智了,她繼續(xù)說。

      吉爾莫則則,還是閉上你沒個節(jié)制的嘴巴吧!說不定現(xiàn)在你家老公和兒媳正在尋短見哩!快帶我們?nèi)タ纯?,若像你說的他們做了傷風(fēng)敗俗的事,我們會毫不猶豫地嚴(yán)懲他們的。阿史木牛多皺狹長的老臉上一紅一黑的。他無法想象這個平時間半聾不聾的吉爾莫則則居然能說出如此讓人的耳朵聽了會羞死的話。他一直催促吉爾莫則則在前面帶路,身子卻沒有跳到前面去的意思。假如事情真如吉爾莫則則說的那樣夸張的話,那么,任何一個人見了此類的事情都會吐口水念咒語,且按彝族規(guī)矩請畢摩送鬼神避災(zāi)兇的。他是理智的人,明白的人,不會第一個跑到前面去看那副吉爾莫則則描繪的圖景。

      我們應(yīng)該去看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大家都認(rèn)識米什支支,五十多歲了,似乎也沒有做過什么出格的事。阿爾拉且骨碌碌轉(zhuǎn)動著黑亮亮的眼珠子,附和著阿史木牛說道。當(dāng)然,阿爾拉且說歸說,也還是沒有什么行動的意思。

      我耳朵不好使,但眼睛亮著呢!吉爾莫則則提了提裙擺,從平坦的大磐石上滑下來,從屋背后的一道小木門進院子去了。

      阿史木牛,阿爾拉且,還有拉巴阿以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所措。三個人僵持著站了一會兒,最后,拉巴阿以畢竟是老實巴交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吐出去道:我們不能臨陣脫逃,此事真也好,假也好都應(yīng)該去看看。說著,拉巴阿以真的邁開大步走到前面去了。阿史木牛,阿爾拉且,后面還有剛到不久的七八個人,猶豫片刻后,也跟著拉巴阿以從屋背后的小木門進到院子去了。

      米什支支家的小院,是沙瑪寨子里常見的那種小院。小院兩邊,分別建造有兩間用原木做的豬圈和牛圈。豬圈在院門的左邊,牛圈在院門的右邊。院門與堂屋的門斜對著。米什支支家的房子不算寬敞,是沙瑪寨子普遍安居的那種土坯瓦板房。瓦板房上的瓦板有了一定的歷史,加上一年四季日曬雨淋,上面一叢叢生長的青苔很是顯眼。拉巴阿以他們從屋背后的小木門進去后,順著屋檐下的小土坎繞了一圈,才好不容易繞到小院里。拉巴阿以他們站在豬圈牛圈中間的小空地上,看見吉爾莫則則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堂屋右邊的一間小偏房的竹門前。此時,竹門正大大地打開著,仿佛是一個人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想說什么,似乎又欲言又止。而這時,難得的太陽也從東邊的山頭上露出微微泛紅的臉。陽光金黃金黃的,灑落在小小的豬圈上,牛圈上,直到在院子里站著的善良的人們身上。

      吉爾莫則則威風(fēng)凜凜地站了一會兒后,終于開口說話了:

      你們進去看看吧,那個死不要臉的兒媳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但那個禽獸不如的公公還光著屁股在那里像豬一般睡著哩!

      拉巴阿以上前一步,紅著臉本想說點什么,但終究沒有找到合適的話語可說。他加緊步伐上了屋檐下的土坎,順著土坎,勾著腦袋從吉爾莫則則旁邊的竹門進得小屋去了。后面的阿史木牛、阿爾拉且等也跟著進得小屋子去。

      小屋子畢竟太小,進去兩三人后,其余的人都站在竹門外的土坎上,伸長脖子往里面望著。

      米什支支還真他媽的光著屁股無羞無恥地睡在那里,呼嚕聲還打得山響哩!

      一下子變得彎腰駝背了的沙瑪阿普,不知什么時候又站在眾人的后面了:也許,這過年期間酒來酒去的,喝醉了酒!

      在沙瑪寨子里沙瑪阿普的顯赫地位越來越?jīng)]有先前那么重要了。他也真是的,從原來的神秘莫測到現(xiàn)在的怨婦般喋喋不休,自然一天天不被人放在心上了。看看,現(xiàn)在,沙瑪阿普的話才說到一半,就被人粗暴地打斷了。

      你快醒醒!太陽都曬到光溜溜的屁股上了,你還真不打算醒來么?快醒醒!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站在那里喊得最粗魯?shù)乃闶抢桶⒁缘拇蟾缋推溥取?/p>

      米什支支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彎著赤裸的身子轉(zhuǎn)了過來,睜開了惺忪的雙眼,問:咋有那么多人圍著我呢?

      吉爾莫則則扒開眾人擠到前面去,用左手手指惡狠狠地戳著米什支支的眼睛罵:米什支支啊,你這種人怎么還可以活在這個世界上呢?嚶嚶!

      你這個死聾子!米什支支“噌”地坐起身來,一邊瞪大血紅的眼睛左顧右盼,一邊卻也不甘受辱地回罵,大清早的,我他媽的做錯什么了?

      沙瑪阿普指了指狹小的竹門,指了指在床頭上擺放著的一個吉爾莫巴度的木箱子,道:你這一睡,可是睡出大事來了!

      阿爾拉且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著,然后用眼睛的余光睨了一眼眾人,摸著自己的后腦勺表達了同情與無奈。

      這該死的酒!米什支支意識到眼前發(fā)生的事情的嚴(yán)重性了。他一邊胡亂地往自己身上套衣服,一邊慌慌張張地罵罵咧咧,鬼知道是咋個回事?見鬼了!真他媽的是見鬼了!

      他亂七八糟地套好了半舊不新的中山服,系好了紅布腰帶,穿好了那雙因終日勞動而鞋頭與腳后跟都用很粗的麻線連了好幾個疙瘩的黃膠鞋,再把一個落滿塵埃與煙灰的洗得半白了的草綠色軍帽往昏沉迷糊的腦袋上一扣,便周圍沒有一個人般走出去了。

      他走出去的時候,彎著腰,駝著背,似乎因為一晚上錯誤的勞作,人一下子變老了。老得似乎連腰也直不起來頭也抬不起來了。

      吉爾莫則則站在屋檐下的土坎上,靜靜地看著米什支支受到神靈的指引般一言不發(fā)地走出去。

      沙瑪阿普還是那句話:萬一他真的是喝醉了酒干的糊涂事呢?

      阿史木牛也跟著感嘆:神馬也有踩錯時,神仙也有說錯時。唉。

      拉巴阿以方正的臉孔一紅一白地道:兩個人都不見了,我們還不趕快去找人!

      三袋煙工夫后,他們才想起找人。

      應(yīng)該分成兩組去找這兩個人!拉巴其呷嘴巴一歪一歪地說。

      后來,沙瑪阿普帶一個組,去找剛剛走出院門去的米什支支,怕他想不開,做出什么輕生的事情來。另一組由阿史木牛帶隊,到呂古河那邊的窩加寨子去看一看,吉爾莫巴度是不是回到娘家去了!

      你們熱熱鬧鬧的,是不是又有哪家來拜年了?

      那一刻,父母口中已十八歲了的米什日哈,從低矮的牛圈旁邊一個小屋子里鉆出來,揉揉眼睛,伸伸懶腰,半睡半醒地?fù)u晃著身子向院子右側(cè)的茅廁走去。他不知道家里發(fā)生的一切。

      這是五年后又一個春天。

      出了太陽,沙瑪阿普牽著一頭黑灰色的牯牛去犁地,路上正遇著了阿史木牛。光陰悄悄地走過五個年頭后,沙瑪阿普和阿史木牛都顯得更加蒼老了。

      太陽的臉紅紅的,大地霧氣氤氳。

      沙瑪阿普把肩膀上壓著的犁架和犁套卸下來,置放在濕漉漉的土路上方,再把耕牛拴在犁架上。做完這些后,他拉著阿史木牛盤腿坐下來。他一邊從褲兜里掏煙桿,一邊很高興地與阿史木牛閑聊。

      他們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稱對方為老頭子或者老爺子了。

      沙瑪阿普清了清嗓子,說,阿史老頭子啊,快坐快坐!你看喲,我們坐在一起吹牛侃人生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阿史木牛兩只眼睛深深地陷進眼眶子里去了,他一閃一閃的眼珠子顯然帶著某些迷惘。沙瑪老爺子,你曾經(jīng)至少說過一二十年的神仙語言,這幾天,你是不是也聽到什么天機地秘了?

      這五年里,阿史木牛家像沙瑪寨子里居住的其他寨民一樣,今天有這樣突來的高興事,明天有那樣的傷心事。首先,說是到山外漢區(qū)打工當(dāng)老板的長子阿史古體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帶一位漂亮的女子回家來,說是因為互相喜歡,帶回來準(zhǔn)備成家立業(yè)。然而,不出五六個月,阿史古體卻撇下新娘子跑了。然后呢,阿史古體帶來的新娘子也跑了。這自然是預(yù)料之中的事情。但是,誰也沒有預(yù)料到的是,阿史古體的新娘子把小叔子,也就是阿史木牛家小兒子阿史古洛帶走了。

      這幾天我聽到的謠言,可不是一般的神語呵!沙瑪阿普遞了一把散碎的蘭花煙給阿史木牛,這幾天呀,我聽到山外的一個親戚說,在這個世界上,似乎出現(xiàn)了一種奇特?zé)o比的東西,叫什么來著,我已經(jīng)忘記了。但聽那個講述的人的口氣,這個東西好像是前所未有的,你只要輕輕吸上一口,得到的可是無法表達的快樂幸福。

      沙瑪阿普咂了兩口煙,娓娓而道,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吧,人的心似乎有點浮躁,但上面的政策是好的。

      阿史木牛制好了煙卷,正慢悠悠地從自己的褲兜里掏煙桿:這個新出現(xiàn)的東西好像與我們所了解的鴉片不大一樣。據(jù)傳,山外一些彝族人吸食了這個東西后,可以從門前的土包上飛到牧童們放牧的山坡上了。

      真能在天上飛來飛去,那多好啊!沙瑪阿普在深深地感嘆。

      這幾年,沙瑪阿普家的日子也并不好過。沙瑪阿普二十七八歲就被沙瑪寨子里的人親切地稱之為沙瑪老爺子,其實當(dāng)時沙瑪阿普并沒有那么老。那時候,寨子里芝麻綠豆雞毛蒜皮之類的小事都找沙瑪阿普解決。當(dāng)然,一說到沙瑪阿普的神,其實是可以追溯到沙瑪阿普五歲的時候。當(dāng)時,沙瑪寨子是沙瑪土司的轄地。每年秋收的時候,沙瑪土司都會派使者來收取賦稅。一天,沙瑪阿普在陰暗潮濕的破茅草房里睡了一天后,頭昏腦漲地跑到沙瑪寨中央的大道上來,見人就說,要改變了,我們這個時代要改變了!窮人的牛馬生活要結(jié)束了!寨子里的人有些緊張地東張西望,且急匆匆從他身邊走了過去。萬一讓土司聽見了,那還了得?!沙瑪寨子里的人在等待著沙瑪土司如何收拾沙瑪阿普一家人的時候,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人民解放軍就從天而降,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地開進大山,開進沙瑪寨了。那僅僅只是一個五歲孩子的胡話成了事實。沙瑪寨子里的人信服沙瑪阿普,甚至幾乎差點五體投地,自是很多年后發(fā)生的很多事情!首先,土司、地主、奴隸主等階級的土地、財物等還沒有被收為公有的時候,沙瑪阿普就亂嚷,這些土地,這些牛羊,這些財物將會成為其主人的敵人!當(dāng)時,那些土司啦,地主啦,奴隸主啦……可是恨透了沙瑪阿普。然后,沙瑪阿普又預(yù)言,所有的貧苦大眾將成為一個大家庭。于是,人民公社很快到來。沙瑪阿普又跟著預(yù)言,社會的腳步在加快。于是,大躍進、大開荒、大煉鋼鐵便轟轟烈烈地開始了……一來二去,三來四去,在沙瑪寨子里居住的山民們心目中,沙瑪阿普不神,誰還能自稱神呢?

      然而,管他呢,沙瑪阿普曾經(jīng)再神,再能預(yù)言,如今不也平平淡淡,無法預(yù)言什么了嗎?

      沙瑪阿普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叫一泓,二十三歲了,長得有點尖嘴猴腮,嘴巴也時不時炒豆子般噼里啪啦的關(guān)不住。二兒子叫吉古,人瘦得像根竹竿,長相倒是比一泓好看點。兩兄弟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嘴巴始終關(guān)不住。也因為這個緣故,沙瑪寨子上上下下,并不因為他們是半神半仙的沙瑪阿普的兒子而百般尊敬他們。女兒是老三,名叫拉尾,也許是遺傳了父親的良好形象,性格上顯得穩(wěn)重外,長相也算得上俊俏??梢膊恢獮樯叮舱f話總帶著一些讓人聽了頗不舒服的刺。所以,也算是十八九歲的人了,在沙瑪寨子里居住的年輕姑娘們當(dāng)中,不是很受歡迎,口碑也不是很好。這一年,沙瑪阿普的日子更是過得憂悶。他的大兒子一泓娶了個年輕漂亮的媳婦,沒隔半年,就被山外一年輕小伙子拐走了。二兒子吉古呢,由于半夜三更去偷睡別人的老婆被發(fā)現(xiàn)了,所以只能讓沙瑪阿普出了兩頭羊的賠禮錢。沙瑪阿普的女兒拉尾更是不爭氣,先前的一門親事被婆家活生生退了后,還很沒臉面地與夫家的另一兄弟眉來眼去,最后被拐到?jīng)]有人知道的山外去了。誰知道她會有什么下場呢?沙瑪阿普的老婆叫阿杜爾之,本來就羸弱得只剩兩個眼窩子夸張地洞開著的她,這一兩年一直生病在木床上,呻吟聲唱歌般不斷。而俗話說,自個兒的頭發(fā)別人剃,自個兒的命運別人算。沙瑪阿普也像所有再平凡不過的沙瑪寨子里的人,有時看得見別人的路,自己的路卻是怎么也看不見。

      阿史木牛狠狠地抽了一口蘭花煙,把煙霧悠悠地吐出去,道:人生是鏡中花,水中月。寨子里幽魂般飄來蕩去的米什支支,說他是瘋了的吧,又似乎不是很瘋;說他不瘋吧,又實實在在有一點點瘋。

      說到米什支支,沙瑪阿普和阿史木牛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五六年前在米什支支家發(fā)生的那件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那天的情形又如放電影般出現(xiàn)在他們的腦海里。

      沙瑪阿普他們好不容易把米什支支又是勸又是拉的帶回家來的時候,阿史木牛帶著去找吉爾莫巴度的隊伍也回來了。阿史木牛他們沒有找到吉爾莫巴度,卻帶來了一長串哭哭鬧鬧的男男女女。他們是吉爾莫巴度的叔叔、伯伯、兄弟、姐妹。據(jù)說,阿史木牛他們一到吉爾莫巴度家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吉爾莫巴度的母親就捶打著自己瘦弱的身體號啕大哭了。而吉爾莫巴度的父親,更是抓扯自己的胸襟哭起喪來。阿史木牛他們著實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驚嚇。他們看到事情不對,就打算灰溜溜打道回府。吉爾莫巴度家族在窩加寨子里算是最龐大的。所以,也就用不著什么人去呼應(yīng),一下子就聚集了三四十號男男女女,浩浩蕩蕩開往沙瑪寨子討個說法來了。阿史木牛他們見勢頭不對,便也健步如飛地跑到前面去,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沙瑪寨子,看沙瑪寨子里居住的山民們想出什么好的辦法來對付窩加寨子里的吉爾莫家族??上?,那時的沙瑪寨子,已不再是過去威名顯赫的沙瑪寨子。想當(dāng)年,沙瑪寨子可是在彝族人生活著的大山里被編成歌謠與諺語到處廣傳著的:英雄九位可擋九方來敵的是沙瑪寨子,美女九位可嫁九方頭人的也是沙瑪寨子,長老九位可接九方案件的也還是沙瑪寨子。后來,沙瑪寨子就出現(xiàn)了沙瑪阿普如此一位半人半神的人物,在彝族人生活的地方更是聞名遐邇。可如今落花流水春已去,呂古河那邊一個小小的窩加寨子都可以組織人來威脅沙瑪寨子了。

      吉爾莫家族兇神惡煞,不僅燒毀了米什支支家的瓦板房和豬圈,還打算拿米什支支的命來賠吉爾莫巴度的命。吉爾莫則則呢,那時候可真就知道自己吃虧了。她為此上吊了一回,好不容易才被沙瑪寨子里的人勸了下來。后來,沙瑪寨子里的人與窩加寨子里的人干脆就為此打起了群架。兩個寨子雖然沒有打死一個人,但打傷了無數(shù)。再后來,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就帶上本地派出所民警上沙瑪寨子來了。問明原因后帶走了窩加寨子那邊幾個帶頭鬧事的人,才把事情平息。

      這時,斜斜的金黃陽光下,米什支支像個鬼魂般一歪一倒地從土路那邊過來了。

      他首先看到了沙瑪阿普瘦小的黑灰色的牯牛,便十分驚訝地道,好大一頭豬喲,可惜了,可惜了!

      沙瑪阿普和阿史木牛相視而笑,然后道:米什支支啊,你這個老頭子,一頭牛也好,一頭豬也好,它又怎么可惜了呢?

      米什支支彎著腰,駝著背,人也似乎很老很老了一般,身上的舊衣服也一塊一塊地刮爛了。他看見有人搭理他,便慢慢地走近來:當(dāng)然是可惜了的,牛也好,豬也好,都是人。他說著,便來到沙瑪阿普與阿史木牛一旁坐下來,掏出一根長長的煙桿,神思有些恍惚地繼續(xù)他的話題,不是提倡多勞多得嗎?牛干活重,牛就應(yīng)該吃糧食;而人干活輕,人就應(yīng)該吃草料。反之,人也可以犁地,牛也可以享福!米什支支說著,伸手向沙瑪阿普要了一把蘭花煙煙絲,還順便借了火,慢騰騰地抽起煙來。

      米什支支瘋言瘋語:做人呀,還不如做牛呢?他說著,怨著,眼淚和鼻涕就一把一把地下來糊在老臉上。他一歪一斜地走了。

      日頭漸漸升高了,田野上的霧氣正在散去。阿史木牛靜靜地望著遠(yuǎn)處縹緲的群山,輕輕地喟嘆。一旁,傳說中半人半神的沙瑪阿普一臉迷惘。

      洪水來前濁浪涌,颶風(fēng)來前塵土揚。這一年,對于沙瑪寨來說,也真是怕什么來什么,突然間闖進來一種叫“海洛因”的東西,讓沙瑪寨子里居住的山民們雪上加霜,忐忑不安。關(guān)于“海洛因”,當(dāng)?shù)卣Q其為毒品,似乎與南方邊境上什么金什么角有關(guān)聯(lián)。當(dāng)然,對于沙瑪寨子里的人,別說是南方邊境,就連山外的新鮮事物都知之甚少。所以,對于沙瑪寨子里居住的人來說,稱其為“毒品”也好,或者是“海洛因”也好,總之,吸食的,悄悄地吸食;不吸食的,也悄悄地不吸食。而無論是吸食的,還是不吸食的,這一年的歲末,都經(jīng)歷了一場莫名其妙的、長達一個月左右的痛苦煎熬。

      這一年冬天來得特別早。

      才十月份,稀稀拉拉的雪花就有一場沒一場地飄了。

      沙瑪寨子里跑到山外去鬼混的年輕小伙子們一個又一個回家來了。

      讓人意外的,前幾年被人拐賣到外地去的兩三個年輕姑娘也回家來了。這些到過山外的年輕小伙子和姑娘們,對于生生世世生活在大山深處的沙瑪寨子里的人來講,可是見了大世面的??墒?,也不知為什么,他們中一部分人居然也吸食海洛因。甚至,其中一部分人,本身就是以販賣海洛因的身份回家來的。

      吸食海洛因的那部分人是以沙瑪阿普家為首的。他們吸食海洛因,但也像不吸食海洛因的那部分人一樣,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海洛因。

      這一年冬天,也真是的,那么漫長,那么寒冷,從天上降下的大雪一場接一場的,一連三五天的,很少有人出門干什么農(nóng)活,也出不了門干什么農(nóng)活。在這樣惡劣的鬼天氣里,那些年輕的販毒者們可以騰出足夠的時間來教唆別人吸食毒品了。沙瑪阿普家大兒子一泓和二兒子吉古都是販毒分子。一天到晚,沙瑪阿普家的門檻都被吸毒者們踏來踏去,傳說是被踏爛了三條哩。

      一團一團的雪花,在房門外,在院子里,無聲無息而又若有所思般“簌簌”地落著。那些吸毒的人吸了毒后,由于對毒品一無所知,所以有一時沒一時地問販毒者們:我們吸食的這些粉末,它們來自那里?我們什么時候可以自己生產(chǎn)?

      一泓揚了揚他尖嘴猴腮的臉孔,眼珠子做作地往屋檐頂上翻了翻,似乎很虔誠又很嚴(yán)肅地沉思道:這個海洛因呀,它既在東方,又在西方;它既在南方,又在北方。它時時不在我們身邊,又時時睜大一只眼睛望著我們。

      吸毒者們又問:海洛因真的會把我們帶走嗎?

      一泓“咯”的一聲,咽下一口唾沫,回答:海洛因肯定會把你們帶走的,而你們那些鐵了心不吸毒的親戚朋友們,當(dāng)我們被毒品帶走的時候,他們就會被遺棄在這個世界上,被石包大的冰雹打死,被牯牛大的螞蟻吃掉。

      吸毒者們進一步問:我們今年走得成嗎?我們到了屬于海洛因的那邊,會不會有好的房子住,會不會有好的糧食吃?

      沙瑪阿普替自己的長子回答:那是當(dāng)然。我們到了海洛因的那邊,就等于到了自己的家。我們不僅會有美麗的房子住,還會有很多很多美味佳肴等著我們?nèi)コ浴?/p>

      吸毒者們信服地點了點頭:想象中海洛因那邊的生活也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們到了海洛因那邊什么都有了,這邊還留下的牛羊、土地、糧食不是很可惜嗎?

      一泓非??鋸埖鼗蝿又募庾旌锶p輕地嘆了口氣道:現(xiàn)在,距離馬月羊日已經(jīng)不遠(yuǎn),你們應(yīng)該把土地啦,牛羊啦,糧食啦……能賣來吸食海洛因,就把它賣掉。你們想想看,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夠辛苦的了,享受一下是應(yīng)該的。

      吸毒者們想到馬上可以過上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了,全身心一下子興奮起來:我們的財產(chǎn)也算不得好多,但讓我們在這一兩個月里好好地享受一下是足夠了。我們回去后,就把土地啦,牛羊啦,糧食啦全部賣了。

      沙瑪阿普和兩個兒子嚴(yán)肅了面孔后,這樣教吸毒者們吸毒:對,把粉末撒在錫箔片上。對,用火在下面均勻地?zé)?。對,張開大嘴深呼吸……

      吸毒者們跟著沙瑪阿普爺仨動作半生不熟地模仿,且一邊吸食一邊念叨:我們要飛走了,變成蝴蝶飛走了。

      不吸毒的那一部分是以阿史木牛家為首的。

      其主要原因是前幾年跑到山外漢區(qū)去的年輕小伙子和妹子們都回來了,唯獨阿史木牛家的兩個兒子和剛?cè)⑦M門不久的兒媳婦沒有回來。阿史木牛這樣想,所有人家都團圓完了,我的兩個兒子和兒媳可能是死在外面了。如果他們死在外面了,我所有的含辛茹苦就算是倒進江水里去的鹽巴了。我和我家老太婆還吸他媽的什么毒?過他媽的什么神仙日子?如果這個世界注定毀滅,那么,就毀滅好了。讓我們跟著這個世界一起毀滅求之不得。而萬一這個世界不毀滅呢,我們不就活生生撿了兩條命嗎?我們會好好活在這個世界上,再苦再累也會好好活在這個世界上。阿史木牛用他這一套很現(xiàn)實的理論與說法說服周圍像他一樣對毒品有懷疑態(tài)度的人。而那些不吸毒的,還沒有加入癮君子行列的人呢,也相信他的話,喜歡到他家來談理想,侃人生,談生命與未來。

      雞蛋沒有孔,蒼蠅不來鉆;石板不長草,牲口不來踏。拉巴阿以不信販毒者的話,但也不是完全不信。他反反復(fù)復(fù)地摩挲著自己烏黑的脖子,老老實實地說,我想,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可能要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

      阿史木牛靜靜地想了一會兒,道:可是,大家想想,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不過就是我們自己塑造一個什么東西來自己嚇自己,不會存有其他的可能性的。

      拉巴其呷呢,骨碌碌轉(zhuǎn)動著眼珠子想了很久,“吧唧吧唧”地干咂了兩下嘴巴:我好像聽說吸毒者們馬上就要成仙去了。他們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一天除了好吃好喝外,就是吸食海洛因哩!

      這幫人會自作自受自取滅亡的。阿史木牛唏唏噓噓地說,這些吸毒的人喲,可以說是他們的祖靈在摳他們的腳板心哪!

      其實,這個世界上存在的一切都注定半信半疑。拉巴阿以是個直腸子。

      你這個人也真他媽的天真!阿史木牛嗤之以鼻地道,如果吸了那東西真會飛翔的話,肯定是往生命的絕路上飛的。

      他們生病了,不需要到醫(yī)院去吃藥打針,更不需要請畢摩(法師)念經(jīng)和請?zhí)K里(神巫)驅(qū)鬼。他們呀,只需吸上幾口毒品,一切就似乎不曾發(fā)生過一樣,也真是神奇!

      神奇?阿史木牛夸張地咳嗽兩三下過后,狠狠地吐出一口濃濃的痰,呸!神奇?神奇?zhèn)€屁!這些天方夜譚的話,鬼才相信!現(xiàn)在呀,馬月羊日不是馬上就要到了么?到時世界不毀滅,我看他們咋個解釋?

      馬月羊日眼看就到了,但如此冰天雪地亂雪飄飄的時節(jié),肯定也應(yīng)該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的。拉巴其呷嘴角邊掛幾??谒槿缡钦f。

      屋外,靜靜的,暗暗的。也許,這提前到來的冬天越走越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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