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事二則

西門不慶

罵人門檻低。

門檻低，是因為人人都長了嘴。路見不平，張嘴相助，方為真豪俠。

罵人在本質上是在行使治理社區(qū)的權力。這點權力，雖微不足道，也極其容易讓人上癮。而罵人又以道德攻擊最為容易。為何？因為無須高深知識，無須過人一等的力量，甚至無須良好的品行，只要他人在道德上出現(xiàn)一絲污點，皆可破口大罵——人們容易在罵人中，提升了優(yōu)越感，升華了人格。

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里講過這樣的一則故事：

郭六，是淮鎮(zhèn)的農(nóng)家婦女。不知是丈夫姓郭還是父親姓郭，反正大家都叫她郭六。雍正二、三年間，發(fā)生了大饑荒。她的丈夫自度難以生存下去，便決定出去乞討為生。臨走之時，對著郭六長跪：“父母年老又有病，我就托付給你了?！?/p>

郭六向來有姿色。鄉(xiāng)里有少年，見她挨餓，便用金錢引誘她。不過，郭六“皆不應”，只靠女工來養(yǎng)活一家人。

不久，女工也難以維持生計，郭六只好把鄰居們聚集在一起，叩頭說：“丈夫把公婆托付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竭盡全力，如果不想其他辦法，一家人都要餓死。如果大家能幫我，就請多少幫一點。不能的話，我去賣身，請不要笑我?！?/p>

鄰居們一聽這話，皆夷猶不應，欲言又止，慢慢散開。

郭六悲慟，把情況告訴公婆。自此，她公然與浪蕩子鬼混。賣身所賺的錢，她偷偷存起來。她用這錢買了一個女子。但是，郭六對浪蕩子防范甚嚴，不讓外人見到女子的臉。此時，有人就說，郭六想用女人來賺大錢，她也不分辯。

過了三年多，郭六的丈夫歸來，寒暄罷了，便去見父母。郭六說：“公婆并在，今天都還給你了?！庇诸I著那女子見她丈夫，說：“我的身子已被玷污，不能忍垢含恥地與你一起生活了。已經(jīng)為你新娶一婦，現(xiàn)在交給你?！?/p>

丈夫驚愕未答。郭六說：“我去給你做飯?！?/p>

郭六往廚房去了，拿刀自殺。

縣令下來驗尸，見郭六雙目炯炯，死不瞑目。于是，縣令便主張把郭六埋葬在祖墳里，而不是與丈夫合葬?？h令的理由是：“不與丈夫合葬，是表示與丈夫恩斷義絕；葬于祖墳，是說她與公婆關系良好?！?/p>

然而，郭六并沒有瞑目。她的公婆就哀號說：“她本是一名貞婦，皆是因為我倆才如此。親兒子不能養(yǎng)父母，反而叫老婆來養(yǎng)。男子漢逃避責任，不能養(yǎng)活父母，卻叫女人來養(yǎng)？若是旁人理解她的苦心，這到底是誰的過錯？這是家事，官府不必管?！惫旁捯魟偮?，郭六便瞑目了。

這事，當時在鄉(xiāng)村里議論不一。

議論，自然是在爭議郭六的行為是否合乎禮制。清朝時期，道德觀念較為粗糙。郭六的行為，是“節(jié)”與“孝”的沖突。有沒有辦法平衡這兩點？有，就是生活要安穩(wěn)。所以，紀曉嵐的祖父對郭六的行為，也不敢妄下定論，只能交給上天。

由此可見，對一個人的行為，進行道德評判，該有多難。人生活于世，或多或少，都會出現(xiàn)道德無法評判的行為。

上至豪富，下至貧民，遵守的皆是同樣的道德。所以，不管是誰，皆可以用“道德”罵之。

通過貶低他人，抬高自己，以增添生活的樂趣，是人之常情；用別人的錯誤，來為自己的愚蠢找借口，也是人之常情。說到底，人就是無時無刻在尋找生活優(yōu)越感的生物。

故而，常常有人以罵人為業(yè)。明人的筆記中，有一則《關帝怕詈鬼》，講的就是一個人，罵到人神皆怕。

明萬歷年間，嘉善有位讀書人，姓賈。賈先生雖年老，但脾氣大，喜罵人。無論多小的事，都能引據(jù)經(jīng)典，把人罵得狗血淋頭。對于鄉(xiāng)里的年輕書生，尤為不客氣。

同鄉(xiāng)有位書生甄志，家甚貧，但向來讀書甚勤，常讀書至五更。

一天中午，賈老先生從甄家窗前過，見甄志在睡覺，不由心生怒火，破口大罵，“穢言難聞”。甄志乃是本分人，不過那天實在太累，心中憋火，忍不住還了幾句嘴。賈老先生一聽，更是怒不可遏，“逾窗而入”，追打甄志。甄志只得離開家，避而遠之。

甄志到朋友家住了三天，估摸著賈老先生氣消了，便回到家?？蓜傋叩酱蹇?，就見村民臉上有喜色。賈家那邊白幡遠揚，原來賈老先生氣急攻心，堵住胸口，一命嗚嗚。甄志走近賈家，見賈老先生臉上并無悲戚之意，方才曉得每個人都“苦賈久矣”。

賈老先生不在，村中氛圍為之一變。男人、女人都活潑許多。甄志也不用時時擔心挨罵，專心讀書。有一日，甄志想自己讀經(jīng)書甚是苦悶，便拿出野史以解悶。他剛翻開書，忽聽到口中有惡言：“稗官野史，對舉功名有幫助嗎？”

這聲音，熟悉得很。再過一會兒，屋里又是一陣惡言。原來是化作鬼魂的賈老先生。他越罵越兇，幾近犬吠。甄志怒不可遏，將書扔擲在地：“就算我去乞討，干卿何事？”

鬼一愣，然后繼續(xù)罵。不過，聲音漸小，最后消失在空中。

第二天甄志起來，發(fā)現(xiàn)村民們個個愁眉苦臉。原來，昨晚每個人的經(jīng)歷都如甄志一般。大家湊在一起，商量怎么辦。有人說，無常寺中有僧人，甚是神通，可驅魔除鬼。

甄志便伙同村民一起去無常寺，請求驅鬼。神僧聽明來意，沉吟不響。

甄志說：“大師，我們該怎么辦？”

神僧慨嘆一聲，說：“無計可施。賈老先生生前氣盛，死后化作詈鬼。詈鬼無所不罵，就連城隍都避之不及，更何況是我們？”

甄志苦求神僧指條生路。神僧無法，只得說：“你到關帝廟祈求關帝爺吧，若是關帝爺肯幫忙，此患可除?！?/p>

甄志與村民來到關帝廟里，準備美食美酒，虔誠祝頌，希望關帝爺大顯神通，驅除詈鬼。

夜晚，一身綠袍的關帝爺出現(xiàn)在甄志的夢中，說：“詈鬼人神皆怕，我亦無能為力?！?/p>

（羅麗摘自“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