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李浩/著
我再次講述父親的故事。我且放入一點兒寓意。
——仿米沃什詩句
1
把我的父親囚禁起來的是……一次車禍。據(jù)說他本可躲過那劫,然而一向善于奔跑的父親卻突然在路中間停了下來,直到失控的桑塔納2000將他撞飛出去。那是我父親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飛躍,那么高,超越了他所能的想象,他感覺自己在天上飛了一天或者更久——這當然是我父親說的,是他后來說的。等我父親從昏迷中醒來,他就成了這樣子:右腿膝蓋以下粉碎性骨折,左腿小腿骨裂,腳踝處粉碎性骨折——醫(yī)生說,他們已經(jīng)盡力,但我父親,再無站起來的可能。買臺輪椅吧。
略過和車主的糾纏,和醫(yī)院的糾纏,和交警們的糾纏,和父親的糾纏:這些都是讓我們心力交瘁的事,不說也罷。坐上輪椅的時候父親哭了,他哭得相當難看,長長的鼻涕也來不及擦,這些不說也罷。“爸,他們說,他們說,你那天本來可以……你為什么停下來呢?在路中間?”我的弟媳海蕓追在輪椅的后面,和車主之間的往來商討主要由她完成,在我們家,她也最合適——要不是他們咬定,咱爸在路上停了下來,而且路過的司機也作證,我們至少能多得兩萬塊錢。她這一問,父親哭得更厲害了——但他依然沒有解釋。
繼續(xù)略掉這些,不說也罷。我要說的,是父親的囚禁。在經(jīng)歷了那次車禍之后,他就把自己囚禁在了家里。
足不出戶的生活。
2
父親足不出戶的生活是要說的,這個不能省略。
我們先把父親接到浮陽小區(qū)301的樓上——上樓頗費了些周折,那是座面臨拆遷的舊樓,沒有電梯,雖然已經(jīng)初冬,等把父親推進屋里的時候我們幾個已經(jīng)滿頭大汗?!鞍パ剑媸抢廴??!焙J|擦著頭上的汗,“你和哥哥把東西搬上來,水壺牙刷,被子,別忘了……”這時,我們聽到了重重的關(guān)門聲——父親將自己關(guān)進了臥室。
“爸,你沒事吧?”海蕓把耳朵湊向門口,她敲了敲門,“咱爸怎么啦?”“出了這樣的事,他可能……過幾天就好啦?!蔽移拮永氖郑蹅冏鲲?,讓他們收拾東西。
“他不會有什么事吧?”海蕓并沒有壓低自己的聲音,“要是……”
“他會有什么事?”母親陰下臉,這些日子,也真夠她受的,“先做飯吧,飯好了再叫他。過一會兒就好啦?!蹦赣H以為她理解我父親的脾氣,然而這次錯了。
一切安排妥當,我們當然做得小心翼翼,包括我的弟媳海蕓。飯做好了,四個菜,我和弟弟拉出椅子,這時母親繞過來把其中的一把挪開飯桌——是啊,父親用不到它了,他,現(xiàn)在在輪椅上。
“爸,吃飯吧?!?/p>
“爸,吃飯吧?!崩锩鏇]有回聲,他在里面上了鎖,我們無法打開。
“爸,飯熟了,你出來吃點吧。”
“出來吧,孩子們都等著呢?!蹦赣H伸過三根手指,她用出的力氣更大一些,“你難受,大家也都不好受。別光想著自己?!薄獘專銊e這樣,弟弟推了推我母親,我爸怎么會光想自己?你還是讓我父親……
“你看看他,你看他的脾氣!”母親的眼紅了,臉紅了,她已經(jīng)積攢了太多的怨懟:“我這一天就容易?我天天提著心,小心伺候,天天看那臉色,我的滋味就好?你想過我嘛,我多大年紀了?你想過孩子們不!孩子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啦!”
“你們吃吧!我不吃!吃不下!”低低的吼叫從里面?zhèn)鞒鰜怼皭鄢圆怀?!我們吃!”母親的怒氣也沒有半點消融的意思。
那是一頓缺乏味道的午餐。似乎鹽放少了,我弟弟抱怨,海蕓的筷子敲到了他的碗上:“怎么就堵不住你的嘴!”
3
需要聲明,父親的囚禁是自己給的,他固執(zhí)地把自己封在浮陽小區(qū)301的房間里,不,他要的是更小的范圍:有陽臺的那間臥室。他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保持著舊日的專橫與威嚴,只有我的母親可以進入到他的領(lǐng)地中去,為他收拾、打掃、洗漱、盛飯、倒痰盂——這個小區(qū)完成于20世紀90年代,家里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在臥室的外面——可我的父親,從來不肯離開他為自己劃定的牢籠,一步也不曾……“你爸這個人”,母親當然有理由抱怨,她抱怨屋里渾濁著的氣息,抱怨我父親的固執(zhí),抱怨被繩索纏住的生活,抱怨……“他這個人,就從來沒有過人心眼。光想著自己,眼里只有自己,總感覺別人欠他的,該他的,總覺得連老天爺也對不起他。老天爺對不起你,你耍給老天爺看啊,天天給我吊著臉子,我伺候你還伺候出毛病來啦?你說,小便你不出來,沒關(guān)系,我給你端,大便你還不出來,你們聞聞,那個屋里那個味,你讓他們聞聞!”
我們一起來勸慰她,媽,他這不是,不是,病著嘛?你也知道我父親一向要強,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要有個適應(yīng)的過程,慢慢地,就好了。你看誰誰誰家,你看誰誰誰,得了腦血栓拴住了嘴,歪著,愣是小半年沒出門,現(xiàn)在不……“讓誰誰也接受不了。我爸那些年,當體育老師的時候,身體多棒!他還教過我跳高,我總是跳不過去,你家李強也不幫我?!薄拔姨顺煽兡芩隳愕??”弟弟把牙簽丟在桌上,“那時要讓咱爸看見,哼,他那脾氣?!薄八瞧庠趺蠢玻揖陀X得咱爸脾氣好……”
他脾氣好?母親的火焰又一次冒起來,你問問,家里人、單位上、鄰居們哪一個說他脾氣好?他看誰都不順眼,只要人家從他身邊過就踩了他的尾巴!人家都叫他李老邪,誰不知道!他脾氣好,那是對外人,對八竿打不到的人……“媽,你也別這樣說”,我推推母親,她的聲音也太大了,以前,她可不是這樣,“媽,我父親脾氣不好,但對人……”你們說,他對你們哪一個好過?從小到大,他怎么對你們?跟你倆笑過親過?他的心里就他自己,他是個自私鬼!現(xiàn)在,他不出來,他不出來是干嗎?還不是折磨別人!
“媽,你可別這么說?!蔽覀兝^續(xù)勸慰,用可能想到的詞,用能想到的方法,包括轉(zhuǎn)移視線——“學(xué)校里沒有來人?他們就一直裝死?我爸都這樣了他們就不……”海蕓把戴著的圍巾甩在椅子上,“哥,我們得找他們,他們的教師,不能這樣不聞不問。咱爸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p>
“人家早來過?!蹦赣H的火焰小了,“那個姓姜的校長,大牙的,他和于華、趙勝一起來的。你爹,就隔著房門和人家說的話,沒讓人進去?!薄八麄兙涂罩謥淼模俊薄安皇?,拿了東西?!蹦赣H似乎不愿意在這事上糾纏,“校長他們說得挺好。就是你爹!拉不出來扶不起來!你們是沒看到他那樣!”
他們的聲音都很大,沒有有意地控制,我想我父親是能聽到的,盡管隔著房門。然而,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插過一句話,仿佛他所處的那間房子是獨立的、漂泊著的,他和我們隔得很遠。很遠。
離開小區(qū),弟弟說嫂子我們?nèi)ツ隳?。好啊好啊,我買點水果,家里沒有了。別買了,我們就坐一會。沒事,我們自己也吃。
“嫂子,你的圍巾和衣服真是很搭,真好看,我也想買一條這樣的。李博就是不給買,他有錢也舍不得給我花啊。他外面相好的多了去了。你才是放屁呢。嗯,你說,咱爸這樣……要真憋出病來……他可是個要強的人……”
“不要強還不這樣呢。這個時候,我們要盡可能地關(guān)心他?!?/p>
“你怎么關(guān)心他?他不要你的關(guān)心,根本就不。他門都不給你開?!?/p>
“咱爸,也是板的時間太久了。他下不來。你看出院那天,他哭得成什么。之前你見過他這樣嗎?他總是,總是,本質(zhì)就是大男子主義。裝得多累?!?/p>
“他的心里苦著呢。我們不理解他,不可能理解他,說實話他也不希望我們理解。不是說嘛,電視上說的,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p>
“你聽錯了!電視上不是這么說的,電視上說的是,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我們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我沒有錯,你說,誰他媽的不是孤島?你覺得你能真正理解別人嗎?不可能,絕不可能。海蕓,你理解過咱爸咱媽,理解咱哥咱嫂?他們現(xiàn)在想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告訴你,你想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還別說別人了?!?/p>
“哼,你想什么我就知道,你想著天上掉餡餅,想著當個科長,想著林青霞張曼玉?!?/p>
“屁,林青霞多老了!我現(xiàn)在想的是小甜甜布蘭妮,這個你都不知道?!?/p>
“對了,咱媽現(xiàn)在的脾氣……你們覺不覺得,她的脾氣越來越大?”
“是啊,是呢。他們打了半輩子,幾乎天天吵,其實咱媽,挺委屈的。咱爸動不了,威勢也下來了。那時,我們都怕他?!?/p>
“我也看出來了,咱媽現(xiàn)在……她實際是在出氣。對了,我還聽說,咱媽其實不像她說的那樣,她對咱爸……她有時還去打牌,根本不管咱爸。”
“你是聽孟大娘說的?她也和我說過。原來我對咱爸,這時覺得,他挺可憐的。這樣,待在樓上也不是辦法。不好。哎,再把咱爸憋出抑郁癥來?!?/p>
“哼,以咱爸這脾氣,誰能勸得了他?要真是得了抑郁癥,我們可就……”
“咱們得想想辦法。哥,你說,怎么辦?”
“咱哥聽咱嫂子的。嫂子,你說,咱們怎么辦?不能總讓他們這樣下去吧。在外人眼里,我們也太……反正好說不好聽。像我們都不管了似的?!?/p>
在一陣紛亂的七嘴八舌之后,話題漸漸有了核心:不肯出門的父親怎么辦。還能怎么辦?沒錯兒,他的心里有個固執(zhí)的結(jié),我們解不開他。我們解不開,就只得繼續(xù)七嘴八舌,后來,還是海蕓有了突然的靈光:“哥,要不這樣,你看,你住的是平房,有個院子。咱爸好強不愿意見人,但至少可在你的院子里……”“是啊,哥,你院子里還有桃樹、棗樹。讓他出來曬曬太陽也好?!蔽业牡艿芨胶?,他略略沉吟了一下,“那樣,那樣……”“嫂子,你沒意見吧?其實這主意也不是我的,咱媽,那天透過這個意思?!薄八f什么?說讓咱哥接來?”“她倒也沒,就是說,怎么也得讓你爸見見陽光吧。我說,我們家也是樓房?!薄霸蹕屘岬皆鄹绲脑鹤恿??”“倒也沒有。咱媽沒有直說?!?/p>
……送走了弟弟和弟媳,妻子開始摔摔打打:他們就是插好了圈讓我們鉆。當我們是傻子?這也太明顯了吧?!皼]有吧,”我收拾著桌子,“咱爸也的確是,唉,他這個人。要真是再添別的……”我沒有說不管咱爸,我剛才也是答應(yīng)了的,我恨的是,他們什么都商量好了,然后再做個套讓我們鉆!比吃蒼蠅還讓人惡心!你說咱媽要是那么想,為什么不先和我們商量!非要讓他們這樣敲敲打打!
“我和咱媽說去!我告訴她,這樣,我們不接受!咱爸不能來我們這?!?/p>
——得了吧,你少來!我還不知道你?算了,我們當然可以接受咱爸,他是我們的家人我們不能不管,但,我們必須點給他們,這樣不行,這是欺侮人,根本就沒把我們放在眼里。這套房子是我們分到的,他們的房子是老人買的,他們倒好,把老人推給我們,還落個孝順的名聲!你看他們剛才,一唱一和,說得都天花亂墜了!
4
母親拒絕了我們,“你爸,還是待在這邊吧。你們上班也忙。”我說我沒多少事,再說,母親你也過去,只是,為了讓我父親有個曬太陽的地方?!皩Γ瑫駮裉柡?,能心情好些,還能補鈣?!逼拮咏舆^話茬,“這是海蕓想到的,我們當時就沒想到。她說你也是這個意思?!薄拔艺f什么?我可什么也沒說,”母親沉了下臉,“暫時不過去了,再看看。你爸這個倔老頭,真拿他沒辦法?!薄八€不肯出門?都這么長時間了?!薄安豢?。連陽臺都不去?!薄皨專€是上我們那邊吧。我們是平房,有個院子,就是他不肯,你也可推著他出來走走?!薄班拧蹦赣H沉吟了一下,“再等等吧。要是我一個人弄得過來,也不麻煩你們。”沒事,我說,我們都商量好了,就是那邊屋小了點兒,你和我爸在外屋,倒也沒有特別不方便的地方?!熬褪牵瑡?,你可別這樣說?!逼拮舆f過紙巾,“干嗎要再等?早過去,換個環(huán)境,說不定我爸就……”
“我不過去。”父親打開門。我仿佛,是第一次見他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后來,我妻子說,她也有這種感覺,那一時刻,她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我沒事。”已經(jīng)消瘦許多的父親終于有了耐心,他愿意和我們說話了——“我就待在家里,這里挺好?!?/p>
“孩子們也是好心。”母親站起來,她對父親在門口的出現(xiàn)也有些不適,“其實,去小浩那也挺好,你也散散心,總悶著有什么好?”母親朝著門口走過去,而這時,父親又將門關(guān)上了?!拔艺f了不去。”
父親的話當然有效,我們沒有人能說服他,一向如此?!翱蓜e說孩子們不管你。”母親憤憤地說,這,當然已沒有任何作用,“他愿意在哪就在哪吧。反正也不缺他吃也不缺他喝?!?/p>
余下的三個多月,屬于冬季的三個月,父親就堅持在他的那個房間里,仿佛遭受了某種魔法,使他無法跨越出自己的房門。不過,好一點兒的是,他終于肯和別人說話了,終于,肯讓來探望的親友進入他的空間——是是,是啊。是。沒什么。當時,是接受不了。是是。他重復(fù)著這些,這些就夠了。這些就夠奢侈了,相對于之前。不過,人們并不常來,我的父親也沒有那么多的朋友。余下的時間……余下的時間他就在屋里坐著,一個人坐著,從早上的時光一直坐到天黑。其間,他有時會移動幾步,追著或避開外面變化的光。母親說,陽臺他是不去的。從來不去。曬衣服,水滴下來,母親叫他把盆推過去,這點父親明明能做到,可是,沒用,他根本不理。母親說,偶爾,父親會圍著床轉(zhuǎn)一轉(zhuǎn),但這樣的時候也不多,多數(shù)時候他就一個人待著,盯著一個地方看一會兒,睡一會兒。不看書,報紙也很少看。電視,電視在外屋,他沒有出來過?!澳撬谙胧裁矗俊币浪胧裁淳秃美?,母親說,我就是不知道他想什么,你問三句答不了一句,答也非所問。誰能是他肚子里的蛔蟲?憋,憋死他!他就是要折磨人的,他自己不痛快,就不想別人痛快,他見不得別人有一天高興的時候?!皨專銊e這樣想我爸,他可不是這樣。你想,他一個體育老師,天天蹦蹦跳跳的,一下子變成這樣……”他不是這樣是哪樣?你覺得是哪樣?你還能比我了解他?他的心里陰著呢暗著呢!你爺爺就說他,沒長出好心眼來。
“媽,你下午打牌,他一個人在家里,不也……”誰告訴你的,誰告訴你我出去打牌了?我就去過一次,那還是你邱大姨看我……她非叫,非要叫,你爸也說你去吧去吧,我才去的……你們就盯著這個!平時,平時我的累你們就看不到!好像我多沒人心眼似的,你們又照顧多少?你們,哼,一個個……“媽,我們不是那個意思,真不是,我們是說……”說什么說!母親哭泣起來,她背過身去——他,就是在折磨人嘛。要是能扔的物件,早就丟了他了。讓你們也經(jīng)歷經(jīng)歷,你們就沒那么多話了!
5
春節(jié)。父親出事之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我想,它應(yīng)當是我們所經(jīng)歷的最為艱難的一個春節(jié),空氣最為稀薄的一個春節(jié),甚至是,最冷的。一家人,都付出著小心,仿佛在房間的某處埋藏著小小的炸藥,它,很可能因為某句話的火花而發(fā)生爆炸,而每個人,在這樣的爆炸當中都會受損——一向快人快語的海蕓竟然也變了,她竟然也跟著欲言又止,還不時抬頭看一眼我母親或者父親的表情。雪真大。她說。其實,雪下得不大,遠處的屋頂僅有一層薄薄的積雪,猶如一條磨得露出了織紋的舊桌布。她說,瑞雪兆豐年啊,說完了這句話她就咯咯咯咯地笑起來,仿佛這句話里包含著不少可笑的內(nèi)容。媽,我去那屋,我去剁白菜吧!“不用。我和你嫂子都剁完了。”母親白了她一眼,“今天不能動刀?!?/p>
上午聚在一起,我們尋找著各種可說的話。不過面對家人、新年,可說的話似乎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多。父親的囚禁還沒有完全地解除,我和弟弟幾次請他到客廳里去都被他拒絕了,沒事兒,我不想出去。也幫不上你們。沒有人可以強迫他,不能,尤其是在這樣的節(jié)日里。臨近中午。我們的飯已經(jīng)做熟,飯桌上備好了碗筷,“咱爸出來吃吧?”海蕓手里拿著兩雙筷子,她向母親、弟弟和我征詢,然而我們真的無法回答她——就在這時,敲門聲響了起來。
舊鄰居楊伯,我父親的同事,他帶著妻子、兒子和孫子?!袄侠?,你還不出屋?你到底想什么?”他在寒暄之后突然問道。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身體顫了一下,仿佛,他點燃了存放著的火藥?!白甙?,你看孩子們都給你準備好啦。出去吃飯吧,我再坐一會兒就走,還有三個門要串呢。”明顯,父親試圖拒絕,他想說不,他的手在使勁,面部的表情在使勁,然而楊伯并沒有顧及,他推起我父親的輪椅,徑直把他推到了飯桌前。“你看,你看你,”父親推推他的手,“你這個人,你,真是的?!备赣H顯得缺乏力氣,他變得弱而小,完全不是原來的那個樣子。“老李,不是我說你,人,就得樂觀點兒,遇到什么事兒說什么事兒。人家不是說嘛,這日子,高興你得過不高興你也得過,干嗎不給它高興點呢?”“就是,兄弟,你也是明白人,這個理你肯定懂。過日子就像照鏡子,你對它笑它就對你笑,你沖著它哭它也就給你個哭臉。”楊大娘也跟過來,她把我妻子遞給她的橘子放在桌上,“有時壞事兒啊也是好事兒,不出這事兒就出那事兒,反正也躲不過,躲過了這一劫說不定有更大的劫。上帝都給安排好啦。人類和世間的萬物都是他創(chuàng)造的,他安排了一切。大兄弟,你平時要多念念福音……”“得啦得啦少來你那套吧,”楊伯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白,“哪來的上帝?完全是走火入魔。你家的經(jīng)書上說壞事變好事好事變壞事啦?這些話是經(jīng)上說的?趙之福也就是騙騙你們這些沒文化的人,看把你們弄得!”“人家說的都是事實,是你們不肯覺悟……”楊伯的兒子急急插進來,“爸、媽,你們少說兩句吧,有什么好吵的?反正一時也吵不明白?!彼麤_著我笑了笑,“他們兩個,天天在家里爭,誰也不服誰,誰也不聽誰的。我媽是去年信的教,虔誠得很,卻連《圣經(jīng)》都沒有讀過。對了,你現(xiàn)在的工作……”
“還好,其實上了年紀,信點什么挺好的。”我說,我把煙塞回到煙盒里,“你們就在這里吃吧,大過年的,也不用多準備,就是添幾雙筷子。再說我爸也特別希望見楊伯,他們那時多親?!?/p>
“你還記得我和兄弟倆人淘氣的事吧?把幾家曬在外面的鞋子都收起來,里面塞上泥……”“是你干的好不好?我就是提了半桶水,別的都沒干!”弟弟也插進來,這時,我家的空氣似乎氧氣多了些,大家敞開了部分的肺葉,不需要再小口地呼吸。
“你們在這里吃吧,弄點酒?!备赣H的臉上有了光,“我這半年……老楊,你坐,嫂子你坐。”
“不啦不啦我們還要串幾家,都是老鄰居們。還真是想大家。一年到頭,就這幾天能見到。”
“把他們叫我家來。我還存著幾瓶好酒,沒讓孩子們給我提走。她看不住家?!?/p>
“爸,誰偷你酒了?反正不是我?!钡艿芙o我父親倒上水,“要偷,就是我哥偷的,他從小就喜歡偷你的東西,偷了啤酒在被窩里喝,我媽來查崗,嚇得他灑了一被窩。就是他就是他?!?/p>
“哼,我說的是你。”父親也笑了,他是小偷,你明目張膽。你小子是明搶。——爸,可不來這么冤枉人的!我也就拿過一箱海興御苑醇,看你記得那么清楚。楊伯,你是我們家鄰居,你最知道我們的情況,我哥是不是愛偷吃?我小的時候就沒有那個習(xí)慣,偷了吃的東西都給他!
“你們忙著,吃飯吧,我們走啦,過幾天我再來看你?!睏畈呐奈腋赣H的肩,“那么生龍活虎的一個人。唉。不過孩子們好,你有福啊?!薄拔疫@算什么福!”父親拍拍他的腿,不過這時,他的臉色依然是晴朗的,外面的寒意進入不到我們的房間,“就在這里吧,你們能來,我高興。老楊,老嫂子,你們別走啦?!?/p>
我們當然留不下楊伯他們,盡管我們用盡了挽留,用盡了可能的喧嘩。臨出門,楊大娘拉著我母親的手,她的眼圈紅了:好好照顧自己。妹妹。你也信福音吧,上帝會保佑你的,他愛人,愛信他的子民。我們是一個大家庭?!白呃沧呃?,”楊伯拉著大娘的衣袖,“什么大家庭?神神叨叨的,讓人家也清靜會兒?!?/p>
楊伯一家人走后,我們家里立刻清靜了許多,那里面帶有絲絲縷縷的不安和無法說出的東西,它們懸浮在空氣里?!俺燥埌?。”母親的聲音明顯是弱的,她斜著眼看了一眼父親的臉色,吃飯吧,海蕓、慧蘭,把菜端過來。李博,把電視關(guān)了。
我弟弟沒動。是啊,此時,至少有電視的聲響,它或許不能吸引我們,但有它在,總比沒有會好一些。我們需要這個背景。
6
午飯之后,父親又退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是他的堅持,他說要休息一會兒。父親說,你們也去串串門,我沒事。你們?nèi)グ?。你們都去吧。他自己移動著輪椅,甚至在?jīng)歷虛擬的柵欄的時候還略晃了一下身子,仿佛,他的輪椅碰到了柵欄的下沿兒,讓他的行動無法保持順暢。門,在他進入房間之后關(guān)出了聲響,我和弟弟分別看了母親兩眼,她,沒有特別的表情。
當然不能都出去,要再來人怎么辦?商議之后做出選擇:我負責(zé)照看父親和迎接可能的客人,而我母親帶著我妻子和弟弟弟媳,到鄰居和親友們家里轉(zhuǎn)轉(zhuǎn)。有些人家我們在節(jié)前已經(jīng)去過,但母親堅持要去,“我沒去就等于沒去。天天待在家里,有些老朋友都不來往,就生疏了。”她是有道理的,而我和弟弟他們也愿意讓她出去走走,過年了,也去散散心吧。
年三十。下午。窗外是闊大的安靜,或高或矮的樓房并不能阻擋它,只有零星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提醒此時的節(jié)日。我躺在沙發(fā)上,把電視的聲音放小,不停地換臺——凈是些虛假的客套、虛假的繁榮和虛假的歡樂,那些突然蓬勃起來的笑臉就像一朵朵塑料花——在我的家里何嘗不是如此?我一個人躺在沙發(fā)上,一臺臺地換下去,心里竟有些悲涼。
父親在他的房間,像往日那樣,他接受了囚禁,而根本不顧及馬上到來的新年?!鞍?,”我站到門口去,敲敲門,里面沒有聲響。安徽臺,《西游記》,猴子再次落難,他揪紅了呆子的耳朵也無濟于事;浙江臺,歡歌笑語,鏡頭不斷給到臺下的領(lǐng)導(dǎo)和觀眾們,他們和上次的出現(xiàn)幾乎一模一樣;CCTV3,歡歌笑語,一片蹦蹦跳跳的紅色海洋,和我們房間里的安靜有些格格不入?!鞍职郑愫人??”我再次站到門口——那個虛擬的柵欄似乎對我也有效,讓我多出了忐忑和艱難?!安缓??!备赣H的聲音?!澳阕约嚎措娨暟?。”
你也出來看吧。大過年的。我用力呼吸了兩次,然后擰動門的把手——它開了。父親并沒有將它鎖住——我只得走進父親有氣味的空間里,好在他并沒有任何不快的表示?!拔疫@條腿,”他敲打著自己右腿的膝蓋,“它一直有些麻。好幾天了。”父親說,他的這條腿,從受傷之后就是木的,沒有什么知覺,可這幾天,它開始麻,有了絲絲縷縷的痛?!斑@也許是個好兆頭,說明,它有知覺了,說不定,說不定……”“怎么也不可能站起來啦?!备赣H的臉色黯淡著,像有一層薄薄的灰?!澳欠N麻,讓人難受。像小蟲子似的?!备赣H的手掌放在膝蓋上,不停地摩擦著,似乎通過這種摩擦,他的血、骨、肉,便會有了新的連接,便會部分地復(fù)活,甚至可以……“爸,我們出去看電視吧,別總一個人待在屋里。今天是年三十?!蔽覐娬{(diào)了一下,今天是年三十,這一天多少與曾經(jīng)的每一天有些不同——父親低著頭,盯著右腿,沒有拒絕。
我推動輪椅,它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響,有的地方可能銹住了——我的父親再次離開了囚禁他的房間,那條裝在門口的、虛擬的柵欄獲得了拆除?!翱大w育臺吧?!?/p>
體育臺,李寧的廣告,NBA球星拜年,安踏和腦白金,然后是冰壺比賽,許多年前的錄像——大年三十,最匱乏新節(jié)目的就是體育頻道了,這一天國內(nèi)沒有任何比賽,而歐洲和美國的比賽因為時差的關(guān)系也多是晚上,下午的時間便多是錄像和廣告,透著一股可以理解的慵懶。而我的父親盯著,仔細地抻長著脖子——要知道,他,將自己囚禁在狹小的區(qū)域之后便再沒有看過電視。要知道,久違的體育臺曾是我父親的最愛,之前,他曾霸占著電視的遙控不許我母親換臺,哪怕是廣告時間,哪怕是馬拉松或者大力士們的較量,哪怕是我父親看著看著偶爾地睡著了。不行。他在的時候,便只有體育頻道,父親在意這個權(quán)利,他要掌握手里的遙控,誰也不能在他在場的時候更換其他頻道。此時,他重新回到了客廳,我們的電視很可能就又固定在這個臺上。他抻長了脖子,而右手,則一直在揉著自己的右腿:“它,比以前短了?!?/p>
我陪著父親,剛剛從牢籠里走出的父親,他的出現(xiàn)其實更讓我感覺百無聊賴。尤其是缺少新意的電視,這個錄像,我已經(jīng)看過至少八遍,在中國女隊剛剛奪冠后不久,下一句的解說詞會是什么我都記得,大體不差。而父親,目不轉(zhuǎn)睛的父親,則完全像是第一次看那樣,甚至還有些緊張,仿佛恐懼錄像里的哪個動作突然地溢出原來的劇情,中國冰壺隊的冠軍就會不翼而飛……
——爸,你喝水吧。
“不?!?/p>
——你吃瓜子?這是原味的,這是五香的。
“不?!?/p>
——你是不是覺得冷?大過年的,燒鍋爐的也不認真。我給你拿件上衣出來?
“不?!?/p>
父親專注于電視,專注于電視里的每個鏡頭,他不在這邊。看著他專注的樣子我突然有些心酸,在遭遇車禍之后的這幾個月的時間里,他都是怎么過的,在他的內(nèi)心里該有一股怎樣的暗流……“爸,你的腿,是不是有感覺了?這,也許是好事兒?!蔽依@到前面,“你的左腿,是不是也有感覺了?它麻不?疼不?”
“沒有。早廢了。”父親偏了偏身體,他的目光始終粘在電視上,冰壺的錄像已經(jīng)結(jié)束,華晨汽車、阿迪達斯、姚明、女排、奧尼爾與詹姆斯,之后是休閑體育,北京蟒山的滑翔。也是舊日的錄像。此時的北京正是冬季,樹木蕭瑟,或有點點的白雪,而電視里的蟒山竟然是初夏時節(jié),郁郁蔥蔥,綠意盎然。隊員采訪。我們都是業(yè)余愛好者,團隊成立于前年。我們來自各行各業(yè),有三個教練。參加的人數(shù)……三十幾位,我們還去過內(nèi)蒙古赤峰、河北天目山,下一步的計劃是去日本。隊員采訪:這是滑翔傘,采用的是低重量的織布,能抗紫外線。凱夫拉繩,很結(jié)實,不能拉伸,你看,它分成了四組,從前到后,ABCD。是這樣。傘翼,你看,翼面分成了上下兩層,在這兩層之間是連通的氣室,由橫隔膜隔開……
父親抻著脖子。這時,他的脖子垂下來,之前他也這樣,看著看著就會打瞌睡。我不想打擾他,這個時刻就留給他自己吧。開始,他還在抗爭,但慢慢地,鼾聲起來了。
7
開門的聲音,外出的人嘰嘰喳喳地回來了,我從沙發(fā)上坐起來——剛才,我也睡著了,睡得有些冷?!鞍?,你也出來啦?!焙J|愣了一下,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太好啦,咱們一家人看電視。這是什么?好看嗎?”
電視上,另一個清瘦的女隊員在接受采訪:現(xiàn)在的風(fēng),嗯,很合適,起飛時需要正對風(fēng)的方向?;柽@項運動吧,其實挺簡單的,嗯,它對坡度是有要求,一般來說十五度左右就行。嗯,你看,他已經(jīng)準備好啦,好,他已經(jīng)飛起來啦……
“爸,這有什么意思?聯(lián)歡會馬上要開始啦,說是有法國一個美女,叫什么,李博就喜歡她。你吃個橘子吧,是我弟弟從廣西帶回來的,可甜了,無污染無公害。我這弟弟,什么事都想著他姐。你說帶著橘子多沉多累?!薄八€想著咱家的錢?!蔽业艿馨验僮拥钠G進垃圾桶,“他說沒公害就沒公害啦?我覺得他是在市場上買的?!薄皟艉f八道!你別吃,嫌你就別吃!上次人家給你送一箱酒,你非猜是假酒,非在人家走了之后打開看看,說一瓶也就值二十塊錢,酒類專賣的趙四去我們家,他還讓人驗驗!結(jié)果怎么樣?”“怎么樣?他說八成是真的——他說八成是真的就等于說是假的!你反復(fù)說是你弟弟送的,人家不能說實話。這你還聽不出來!”“八成是真的就等于假的?他沒有檢驗工具當然不能打保票啦!看你這個人,就是一肚子壞心眼,總覺得別人對你就沒安好心。也不知道隨誰。”“這橘子好。和市場上的不一樣。”我接過話茬,“市場上的橘子干,明顯是放熟的,缺乏水分。而海蕓帶來的不一樣?!薄熬褪?,還是哥哥說得公道。爸,我們準備準備,你換到中央一套吧。”
“不換?!备赣H搖搖頭,“我看這個就行?!?/p>
好吧。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海蕓背過身子,沖著我妻子擠了擠眼,嫂子,你看年夜飯,我去給你幫把手。咱爸終于肯出來了,真好。我們過個好年。
“說的什么話?”母親陰了下臉,“小浩小博,你們把紙給我準備好,看看供品,把香點了。把門也開一下,把這一年的晦氣都趕走?!?/p>
我們開始忙碌,來來回回,說說笑笑,把我父親剩在了電視機的前面。滑翔的節(jié)目還在繼續(xù),此時,它采用的是裝在滑翔傘上的“主觀鏡頭”,它在飛,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景色的倒退、起伏和抖動。父親沒有注意我們的來來往往,而是,再一次把自己沉進了電視里,他的身體隨著鏡頭的變幻而調(diào)整著,或者左側(cè),或者右側(cè),或者抬頭……父親在飛翔,一個健全的父親在飛翔,這時他完全忽略了“在這邊”的生活,忽略了自己頭上漸多的白發(fā)和有著復(fù)雜氣味的身體,忽略了折斷的腿和里面的釘子,忽略了胃痛、絕望和不安——他和電視里的那個飛翔者融成了一個。他聽得見風(fēng)聲的呼嘯,他感覺得到身體的起伏,感覺得到在氣流中攀升時的艱難,感覺得到來自山谷的巨大吸力,感覺得到風(fēng)打在臉上時的抖動,他……在經(jīng)過他身側(cè)的時候我偷偷看到,父親的眼里含著淚水。我將水杯放在桌上,裝作沒有看到的樣子從他身側(cè)繞到背后,拿起掃帚然后又放下:按照風(fēng)俗,這一天的地,是不能掃的。
“爸,咱們換到中央一套吧,”海蕓湊到父親的身邊,“時間到啦。預(yù)告上說,今年的節(jié)目都挺好的,還有意外的驚喜。前幾天就預(yù)告呢?!薄憔妥屧郯挚窗?,弟弟將她拉到一邊,我覺得這個節(jié)目挺好。我也喜歡?!斑@有什么好看的?”海蕓依然茫然,“還不如看籃球呢,還能看看姚明。排球也行,中國女排那些年多好,多給咱長志氣,這兩年不行,成績下來了。得換教練?!薄湍愣?。你什么都懂。弟弟的表情有些特別,他推著海蕓的肩:哥,咱們等會兒要不喝兩杯?你不是不服嘛,看你今年的酒量長了沒有?!暗昧税?,不喝了,”海蕓動了動身子,壓低聲音,“咱爸這樣,你們還鬧。別讓他們不高興?!?/p>
“喝、喝兩杯吧?!备赣H轉(zhuǎn)過身,電視里的飛翔已經(jīng)結(jié)束,它重新是安踏、李寧、華晨汽車、平安人壽、阿迪達斯和姚明的時間,“我也陪你們喝兩杯?!焙?,好好!父親能有這樣的態(tài)度絕對出乎意外,我們包括我的母親,都有種“受寵若驚”的忐忑,很怕它會轉(zhuǎn)瞬就被摔碎?!皨?,拿我爸存的好酒,你可別舍不得!”弟弟沖著母親叫喊,他的聲調(diào)都有些變。
“你倆自己去挑吧。在陽臺上有,在床底下也有。我得看著鍋。”
好,弟弟拉著我朝陽臺的方向走去——咱爸今天……不太對勁。你看出來了吧。有什么不對?我用同樣低的聲音回他,隨手拉上陽臺和父親臥室之間的玻璃門。咱爸哭了。我看到了。我以為你沒有看到呢。之前,他可不是這個樣子,別看他裝得若無其事。我怕……你怕什么?我怕,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感覺,不安。怕有什么事。沒事兒,我知道你擔心什么,不會的。他坐輪椅,不方便,沒有機會??伤蘖?。除了出院那天,我就沒見他哭過!我覺得,咱爸是,剛才太投入了。他看人家滑翔想到自己的腿。沒事當然好,大過年的,我也怕咱媽,到時候再多說幾句,讓他想不開。你知道咱媽那性格。都大半輩子了,他們誰都知道誰,沒事的。不過我們今天是得小心。不知道咱爸想什么。要不這樣,等過了十五,天暖和一點兒,我把咱爸接到我們那去,海蕓那種大大咧咧的脾氣,反而讓咱爸沒辦法,他還挺接受的。要接,也要接到我那里去,至少讓咱爸在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曬曬太陽。我覺得咱爸,是抑郁癥。我看書上介紹的癥狀,挺像的。書上說抑郁癥……不好治,好多病人都挨不下去。那天回去,海蕓還和我辯了一路,她說人就是孤島,有時想想,也在理。你說像咱爸這樣,讓我們怎么理解他?
“酒選好了沒有?”外面喊?!榜R上,”弟弟抻長脖子,然后又轉(zhuǎn)向我:他要真是抑郁癥,要再厲害些,咱媽根本弄不了他。別把咱媽也弄病啦。那時候,我們就有得受啦。我們也不能不管他。要不別人怎么看咱倆。別人怎么看咱倆倒是小事,關(guān)鍵是,我們怎么做也不可能稱他的心,而工作……我那單位你也知道,總加班,以后。唉,想想都有點后怕。
“你們選的酒呢?”母親推開門,探進半個身子,“快點,菜都涼了。讓你爸都等急啦?!薄榜R上,”弟弟抱起兩瓶金劍南,“我這哥哥就是嘴饞,他非要找茅臺,還說越陳的越好?!薄懊┡_,可能還有一瓶……”“算啦算啦,我們就喝這個,憑什么他想要什么就給他什么?不能慣他這個毛病。”
“哼,你的毛病就少?!备赣H移動著他的輪椅,“讓你媽找找那瓶酒。要是沒有了,肯定就是你給我偷走的。”“爸,可不能這樣冤枉好人,”弟弟笑著,“你的意思是家賊難防對不對?我在你眼里就這樣不堪?我都是副科長了你知道不?也是個人物呢。”
電視里一片喧囂,有一種熱鬧的喜慶:它,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CCTV1,在歡跳著的孩子們中間,衣著靚麗的主持人們在向電視機前的朋友們拜年:祝愿大家新年快樂闔家幸福事事順意健康平安……
8
噼噼啪啪的聲響時遠時近,我們家的氣氛也調(diào)到了之前所沒有的,哦,我不知道該用一個什么樣的詞,反正,我們顯得合適地歡樂著,仿佛有些事不存在,有些事沒有發(fā)生,至少是不關(guān)于我們——我們被電視里的歡笑感染著,盡管,盡管沒有一個人愿意送出好評?!断肽愕?65天》、《萬馬奔騰》、《時間都去哪兒啦》、《英雄組歌》,蘇菲·瑪索也等到了,和她一起上場的是劉歡,小馬奔騰——哪來這么多的馬。真是大馬小馬老馬一個都不能少。弟弟抱怨,他的抱怨讓我們又笑起來,我們笑得精彩極了。父親也融在我們的笑聲里,他不再是格格不入的那個人,至少表面上如此,他甚至比之前的每一年都更融入些?!澳銊e喝了,”母親勸阻,“讓孩子們多喝點,你們倆也喝點酒,別總是飲料,有什么好?”“沒事兒。我清醒著呢?!备赣H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半杯又倒進了嘴里,“你們也喝點吧?!薄吧┳樱辉蹅円埠赛c?大過年的,讓咱爸也高興。”海蕓將第二瓶酒打開,“我也不愛喝飲料。誰知道里面添了些什么東西!我從小就不愛吃甜的?!薄暗昧税桑氵€不愛喝飲料,咱家那兩箱露露都讓誰喝啦?我說少喝點吧,哼,人家還有理由,美容。要長成杏仁的樣兒不嚇死人?!薄拔也皇锹犘∏烧f的嘛!她說能美容養(yǎng)顏我才喝,要不,我一口也不喝它。讓咱爸咱媽評評,我說一句你就頂一句,我說一句你就堵十句,一年到頭就沒說過我一句好話!”“褒貶是買主,這都不知道,明顯是智商不夠。行啦老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天天忙,今天我敬你一杯酒表示表示。”“表示什么?怎么表示?我要香奈爾、LV,從去年就說給我買,都一年了。光讓嘴哄不管用?!薄皠e敬酒不吃吃罰酒,香奈爾、LV當菜籃子好使?讓你提著也是地攤貨,別糟蹋人家啦。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咱是小職員,不是大富翁,沒那個命啊。”“我敬你們倆吧,”我沖著海蕓和我妻子舉了舉杯,“你們是不容易,感謝你們。”“看咱哥,多會說話,你也不學(xué)著點!”
就在這時母親突然哭了起來。媽,你怎么啦?“沒什么,沒事兒,”母親用手捂著自己的臉,她依然在哭泣中,“我是在想,這一年,這一年……誰理解過我???”
好說歹說才把母親勸住,把她勸住之后我們才想起父親來。他還在,當然還在,就坐在輪椅上,端著酒杯,像一塊朽了的木頭。窗外的噼噼啪啪響得更熱烈起來,郭冬臨、牛莉的小品《人到禮到》也演至了一半兒,母親把自己的失控怪罪在節(jié)目上:他們總說祝你平安祝你平安,說得人……她當然有些強詞奪理,《祝你平安》是十幾年前的舊歌曲,并不在春晚的節(jié)目單上,但我們沒有將它看成是漏洞去拆穿它。
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鞍?,你別喝了?!钡艿艹沂沽藗€眼色,他把余下的酒分別倒在我和他自己、我妻子和海蕓的杯子里,“咱們也加快點速度。愿爸爸、媽媽,新的一年里,能快快樂樂的,再難的事,我們一家人一起面對,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如我們的多了去了。高高興興是一天,生氣郁悶也是一天,我們干嗎不讓自己快樂一點高興一點呢?”“媽,就是這樣,凡事往好處想,多往好處想,別總讓自己沉在負面的情緒里。又起不到作用?!?/p>
這時父親漲紅著臉,笑起來。
“爸……”
我沒事,我是真沒事兒。父親依然笑著,他笑得眼淚都下來了:剛才那個小品,哈哈哈。太有意思啦。人們說生活遠比小品精彩,瞎說,還是小品精彩,精彩得多。
“爸……”
我沒事兒。唉,想想自己這一輩子。再給我倒杯酒。“爸,不喝了,咱不喝了。媽,你和嫂子去煮餃子去吧,時候不早啦?!蔽揖驮俸纫槐?,我知道自己的量。剛才,我喝了那些酒,感覺兩條腿都是熱的,連左腿也在發(fā)熱。剛才我在想,去年過年的時候它們都還好好的,不疼也不麻,現(xiàn)在它們也好好的,不疼不麻,可我怎么就坐到輪椅上了呢?早三分鐘晚三分鐘,都不是這個結(jié)果。可我就是趕上了。你問我怎么在路中間不走啦,我不知道,我想了三個月自己都沒有明白,越想越覺得奇怪,我怎么跑到路中間去的,又怎么不動了?我以為是車燈晃的,后來想不對,那是白天,不可能開車燈。我怎么走到那條路上去的?因為什么事?我也想不起來,完全想不起來。
“爸,那事,已經(jīng)過去了。想也沒有用,也改變不了什么。我們向前面看吧。日子還得過啊?!?/p>
日子還得過。父親點點頭,他臉上的紅在燈光下似乎更厚重些了,誰讓自己遇上了呢?好吧,你們接著喝,我回去睡。讓你媽來扶我。
“爸,你再等一會兒?!焙J|擋住我父親的輪椅,“吃幾個餃子,過年嘛,餃子一定要吃。多吃點順。”我和弟弟也跟著附和:餃子馬上就熟,你再等會兒吧。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站在高崗上,朱軍和李思思在電視里提醒,新年的鐘聲即將敲響,讓我們在新年開始之前許下自己的愿望……
“爸,你也許個愿吧。”弟弟的眼色并沒能制止住海蕓,“我的新年愿望是,一家人都能快快樂樂的,最想做的事是,去云南旅游?!薄暗昧税桑疫€想去西藏呢,”弟弟拉拉她的衣袖,“油里是你醬里也是你,就你的事多?!薄拔以趺词露嗔?,我又說錯什么啦!”海蕓甩開弟弟的手,“哥,你說,我讓咱爸說他新年的愿望算話多嗎?我不是,想讓大家高興,讓氣氛好一點嗎?在家里你就這不讓那不讓,我活躍一下氣氛又不對啦?”
對對對,好好好。父親打了個嗝,他的臉已經(jīng)變得更紅,呼吸也更粗重起來:你得讓我想想,一個癱子能有什么愿望。
“爸,新的一年,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我們幫你實現(xiàn)?!?/p>
“嗯……”父親沉吟一下,這時,廚房里的母親和我妻子已經(jīng)打開了鍋蓋,餃子熟了,熱熱的氣帶著餃子的香傳進鼻孔,“我想,”父親說,他孩子似的,伸開兩只手,做了個鳥類扇動翅膀的動作:
“我想飛。這樣的日子,我實在是,實在是過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