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芳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假設(shè)蒲松齡未曾到過歷下,其人生和《中國小說史》會不會改寫?答案是肯定的。二○○六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在《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回憶》中寫道:“伊斯坦布爾的命運(yùn)就是我的命運(yùn):我依附于這個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如果說,歷下和淄川、寶應(yīng)共同造就了“世界短篇小說之王”蒲松齡,應(yīng)該不算牽強(qiáng)附會。
在古代大作家中,蒲松齡的人生平淡無奇。一年到頭教書,逢年過節(jié)回家。到湖光山色的濟(jì)南,就算生活中的大事。除自己參加鄉(xiāng)試外,蒲松齡還帶學(xué)生到濟(jì)南參加考試。有時到濟(jì)南辦事遇到陰雨,可能在濟(jì)南一呆就十幾天,“稷門半月渾無事,十日僵臥五日游”(《旅邸》)。
濟(jì)南古稱“歷下”,蒲松齡稱“稷下”或“芰菱鄉(xiāng)”,他“年年作客芰菱鄉(xiāng)”。蒲松齡的歷下游蹤既影響部分聊齋佳作產(chǎn)生,也影響《聊齋志異》流傳,還留下一段鮮為人知的、山東按察使喻成龍欲以千金換《聊齋志異》署名權(quán)的軼事。
一、歷下勝景與聊齋名篇
濟(jì)南又稱“泉城”,有七十二名泉和數(shù)不清的小泉。“家家泉水,戶戶垂楊”。蒲松齡寫濟(jì)南風(fēng)物的詩文,比寫淄川的還多?!豆艢v亭賦》《趵突泉賦》《同安邱李文貽泛大明湖》《辛未九月至濟(jì)南游東流水即為畢刺史物色菊種》《重建古歷亭》《古歷亭》《歷下》《歷下吟》等,以及其他未注明寫濟(jì)南的多篇詩文如《旅邸》《客秋》等,都描繪歷下美景。
蒲松齡《趵突泉賦》描寫:被稱為“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洶涌如雷,三股泉水噴涌而出,散在水面上,被陽光照耀得像錦緞一樣:
突三峰而直上,散碎錦而成漪。
波洶涌而雷吼,勢澒洞而珠垂。
蒲松齡七十歲時,巡撫到任,在濟(jì)南珍珠泉巡撫衙門招集秀才們寫文章,謂之“觀風(fēng)”。珍珠泉以泉水如一個一個晶瑩珍珠從泉底竄出而得名,泉水涌出水面后,經(jīng)曲曲小溪流入大明湖。清代珍珠泉是巡撫衙門,尋常百姓進(jìn)不去,成了官僚專享的游覽勝地。蒲松齡能參與這次秀才們的“盛會”,看到船上坐的,欄桿邊站的,都是衣冠裝飾著金珰和貂尾的貴官。映在珍珠泉中的天上北斗星和泉邊的封疆大吏互相輝映?!皯{軒載酒盡金貂”,一直想進(jìn)入這個行列、年過七十還是老秀才,觸景生情,蒲松齡未免有些心酸。清洌的泉水聲,像高明的樂手在彈奏清逸的曲調(diào)。他覺得自己像做了個夢。但既然來了,奉命作文,還是說幾句好話吧。他想象,這清洌的泉水流向何方?它滋潤整個山東的土地?“遠(yuǎn)波旁潤仍千里,直到蓬萊徹底清”。既寫泉水,也順帶歌頌山東巡撫的德政。幸虧此時的巡撫已不是《齊民嘆》時那位貪囊無底的家伙。
蒲松齡最喜愛下榻大明湖畢盛鈺的寓所。《夏客稷門僦居湖樓》:
半畝荒庭水四周,旅人終日對閑鷗。
湖光返照青蓮屋,荷氣隨風(fēng)香入樓。
蒲松齡還常買些明湖蓮子,帶給淄川親朋,“閑收市上青蓮子,歸作明湖景物夸”(《旅邸》)。大明湖成為蒲松齡筆下曝光率最高的景點(diǎn)。他喜歡初夏大明湖紅花遍地,綠葉滿塘,“淺沙叢蓼紅堆岸,野水浮荷綠滿塘”(《稷門客邸》)。也喜歡荷花凋謝后,濟(jì)南滿城飄著荷葉包米飯的馨香?!鞍嗽潞苫ǖ蛑x盡,滿城荷葉裹粻糧”(《客秋》)。他描寫大明湖兩岸垂柳依依,湖中荷花盛開:“大明湖上一徘徊,兩岸垂楊蔭綠苔”?!坝暧嗨疂q雙堤遠(yuǎn),風(fēng)起荷香四面來”(《重建古歷亭》)。杜甫曾歌詠過的古歷亭在美麗的夕陽中顯得格外迷人:
歷亭湖水繞高城,勝地新開爽氣生。
曉岸煙消孤殿出,夕陽霞照遠(yuǎn)波明。
(《古歷亭》)
“秋恨欲隨湖水漲,壯心常憑鵲山高”。歷下美景和蒲松齡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雄心息息相關(guān)。有若干聊齋名篇可直接追溯到蒲松齡與歷下的密切關(guān)系。
《濟(jì)南道人》也題作《寒月芙渠》,是似乎顛狂的濟(jì)南道人巧妙懲罰地方惡少和仗勢欺人官員的有趣故事。蒲松齡曾在大明湖水面亭(一說為“水西亭”)與朋友飲酒話舊,看到連天清碧的荷花,嗅著清雅的荷香,寫下《水面亭》詩:“論心話舊一樽前,風(fēng)送荷香媚遠(yuǎn)天?!钡搅诵≌f中,他寫濟(jì)南道人下請?zhí)埞賳T到水面亭赴宴。時值隆冬,水面亭更非豪華酒樓,官員抱著懷疑態(tài)度到來,空空蕩蕩一個亭子,官員懷疑,這里能有什么吃的?道士對官員們說:我沒有仆人,煩請你們帶來的人代為奔走。官員們答應(yīng)了。道人在墻上畫了個門再打開,里邊有人來來往往,送擺設(shè)和酒食,道人讓仆人接過來,一會兒“陳設(shè)滿亭,窮極奢麗”,“旨酒散馥,熱炙騰熏”。有個官感嘆:今天聚會很好,可惜沒有荷花。話音未落:
一青衣吏奔白:“荷葉滿塘矣!”一座盡驚,推窗眺矚,果見彌望青蔥,間以菡萏。轉(zhuǎn)瞬間,萬枝千朵,一齊都開,朔風(fēng)吹面,荷香沁腦。群以為異。遣吏人蕩舟采蓮,遙見吏人入花深處,少間返棹,白手來見。官詰之,吏曰:“小人乘舟去,見花在遠(yuǎn)際,漸至北岸,又轉(zhuǎn)遙遙在南蕩中。”道人笑曰:“此幻夢之空花耳。”
三百年前蒲松齡居然創(chuàng)造出大明湖虛擬的“網(wǎng)絡(luò)”美景!來如驚鴻,去如游龍。美景如詩,美景如畫。道家的虛幻世界是前輩作家多次寫過的,但能像蒲松齡這樣寫出迷人的美景,與他對大明湖的熟悉分不開。
蒲松齡還寫過《采蓮曲》,顯然是在大明湖觀察到的現(xiàn)象:
兩船相望隔菱茭,一笑低頭眼暗拋。
他日人知與郎遇,片言誰信不曾交?
這些詩句令我們想起《荷花三娘子》里的情景,還有點(diǎn)兒《王桂庵》男女主角在相鄰的船上相遇、一見鐘情的意味。
蒲松齡在濟(jì)南常去的地方是:大明湖、趵突泉、東流水。有誰能想到,偏偏是濟(jì)南南郊給他帶來《聊齋志異》最凄美的人鬼戀故事?
《公孫九娘》以于七農(nóng)民起義被殘酷鎮(zhèn)壓為開端,以男女主角的生離死別為結(jié)尾,用一個曇花一現(xiàn)、遺恨終生的愛情故事,抒發(fā)了蒲松齡的民族恨。小說寫萊陽生到濟(jì)南辦事,遇到死在于七之亂中的朋友朱生,朱生求萊陽生將外甥女嫁給她,萊陽生在外甥女處,巧遇 “笑彎秋月,羞暈朝霞”的公孫九娘,一見鐘情,結(jié)為連理,新婚之夜:
既而席罷,朱歸。青衣導(dǎo)生去,入室,則九娘華燭凝待。邂逅含情,極盡歡昵。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剄。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乃口占兩絕云:……“白楊風(fēng)雨繞孤墳,誰想陽臺更作云?忽啟縷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p>
公孫九娘說人鬼有別,提醒萊陽生不要在此久留,請萊陽生將自己的骸骨帶回家鄉(xiāng)安葬。二人分手,萊陽生卻忘問墓表,前去尋找,“但見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驚悼歸舍”。蒲松齡常賦予筆下人物陰陽世界任往來的本領(lǐng),為什么一定要把公孫九娘推到永久性悲劇?不僅不能與愛人成連理,也不能隨愛人返回家鄉(xiāng),甚至愛情信物羅襪也隨風(fēng)化為灰燼。因?yàn)楦渤仓卵捎型曷眩适碌谋尘笆乔逋K絕人寰大屠殺:
于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shù)百人,盡戳于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jì)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東鬼多葬南郊。
鬼故事有明確時間地點(diǎn):“甲寅間,有萊陽生至稷下”。甲寅是康熙十三年(1674);稷下,濟(jì)南。蒲松齡曾寫過《郡城南郊偶眺》:“誰家庭榭垂楊樹?小閣朱門傍水開?!彼坪踹@地方頗有詩情畫意。其實(shí),濟(jì)南南郊也有個千墳累累的地方,“萊霞里”即萊陽、棲霞被殺者的埋骨處。
《偷桃》寫蒲松齡年少時參加秀才考試在濟(jì)南看到的神奇魔術(shù)表演:
子乃持索,盤旋而上,手移足隨,如蛛趁絲,漸入云霄,不可復(fù)見。久之,墜一桃,如盌大。術(shù)人喜,持獻(xiàn)公堂……忽而繩落地上,術(shù)人驚曰:“殆矣!上有人斷吾繩,兒將焉托!”移時,一物墮。視之,其子首也……無何,肢體紛墮,無復(fù)存者。術(shù)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乃升堂而跪,曰: “為桃故,殺吾子矣!如憐小人而助之葬,當(dāng)結(jié)草以圖報耳。”坐官駭詫,各有賜金。術(shù)人受而纏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兒,不出謝賞,將何待?”忽一蓬頭僮,首抵笥蓋而出,望北稽首,則其子也。
歷下之行,還讓蒲松齡真實(shí)記下中國歷史上一次大地震??滴跗吣辏?668)六月十七日,蒲松齡與表兄李篤之一起到濟(jì)南,兩人正在旅店對飲,忽聽地面響聲如雷,屋梁咔嚓咔嚓響……原來是地震。這次地震,淄川裂城墻數(shù)丈,搖落一千三百九十一個垛口,毀壞房屋無數(shù)。史載,這次震級達(dá)八點(diǎn)五級的特大地震造成重大人員、財產(chǎn)損失。蒲松齡在濟(jì)南親歷此事,以生花妙筆記下中古史上最大一次地震,由近及遠(yuǎn)、由點(diǎn)及面,由局部到整體對地震做實(shí)錄:
樓閣房舍,仆而復(fù)起;墻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zhuǎn)側(cè)。河水傾潑丈余,鴨鳴犬吠滿城中。逾一時許始稍定。視街上,則男女裸聚,競相告語,并忘其未衣也。后聞某處井傾仄,不可汲;某家樓臺南北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shù)畝。此真非常之奇變也。
歷下還給了蒲松齡山東省頭名秀才的美夢和十余次鄉(xiāng)試沖不開舉人關(guān)的噩夢。蒲松齡歷下得志,歷下失意,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歷史得感謝蒲松齡的歷下失意。不然文學(xué)史上的“科舉”一題,肯定少N道精彩答案。
二、山東按察使喻成龍打聊齋什么算盤
康熙三十二年(1693)山東按察使喻成龍請蒲松齡到其官衙。
喻成龍乃遼東人,漢軍鑲藍(lán)旗,曾隨王士禛學(xué)習(xí)寫詩,算王士禛的入室弟子。不知他通過什么渠道,讀到《聊齋志異》,琢磨來琢磨去,下令淄川縣令周統(tǒng):把蒲秀才請來給我請到濟(jì)南來!
蒲秀才偏偏不肯來。
既然喻大人誠意相請,又有周縣令夾在里邊,總不好讓他左右為難,先生還是得走一趟……畢際有父子說好說歹,百般勸說,蒲松齡只好隨周統(tǒng)到了濟(jì)南按察司署中。
喻成龍見了蒲秀才,親切交談,先請蒲松齡看官衙盛開的梅花,再請蒲松齡看他請當(dāng)代名畫家畫的“梅花書屋圖”。蒲松齡連寫三首詩,《喻廉憲命題“梅花書屋圖”》和《又二律》。詩中恭維喻成龍“品似梅花淡煙拂”,贊揚(yáng)喻成龍有政績,“大雅真能起浮衰,寧止仁聲遍空谷”。說愛梅的貴官請名畫家畫梅,請名流題詩,居然也請我這樣疏狂的在野文人,詩寫得誠惶誠恐,對喻成龍頗多恭維:
……幀上名流題欲遍,猶將風(fēng)雅問樵漁。
……我分筆札憶梅開,如坐春風(fēng)登春臺。
此時蒲松齡可能心中“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呢!喻成龍突然相請,是何意向?如果他提出讓自己入幕,如何應(yīng)對?如何既能拒絕,又不得罪操生殺大權(quán)的人?
蒲松齡做夢也想不到,又有誰能想到?掌管山東刑名監(jiān)察大權(quán)的朝廷三品官“誠邀”蒲松齡來濟(jì)南的真正目的,是覬覦《聊齋志異》!
當(dāng)喻成龍終于說出來——或由其心腹說出來——他想拿白銀千兩交換《聊齋志異》署名權(quán),蒲松齡如雷轟頂,半晌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一千兩銀子什么概念?二十兩銀子夠莊戶人家過一年。一部書稿,能換全家五十年生活費(fèi)!若如此,還用風(fēng)塵仆仆、寄人籬下、梅妻鶴子?自己和兒子還可以納貢做官。千兩紋銀,多現(xiàn)實(shí)的誘惑!
然而,蒲松齡嘔心瀝血,《聊齋志異》寫了數(shù)十年。渴望像屈原在中華文明史留名,渴望得到杜甫夢李白那樣魂魄相通的知音。他終生磨一書,不為換錢哪怕是大錢!
面對喻成龍豐厚而荒謬的交換條件,蒲松齡委婉謝絕。
喻成龍想用千兩銀子交換《聊齋志異》署名權(quán),是達(dá)官貴人想出名想瘋了。如果再把蒲松齡變成幕賓,代自己寫出一份份文采斐然的公文、書信,從朝廷三公,到六部衙門,喻成龍“才思敏捷”、“飛花粲齒”,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他又“寫”了部《聊齋志異》,自然順理成章!
不過,喻成龍只知《聊齋志異》寫得好,這本書到底有哪些內(nèi)容?大概不得其詳。如果他知道《夢狼》,知道《向杲》,知道《席方平》,知道《羅剎海市》,知道《公孫九娘》,如果他看到“官虎吏狼”,看到“官宰半強(qiáng)寇不操矛弧”,看到“閻羅殿上盡是陰霾,枉死城中全無日月”,會不會嚇出一身冷汗?窮鄉(xiāng)僻壤的秀才談鬼說狐可能沒事,朝廷貴官借古諷今,腦袋還要嗎?
蒲松齡不樂意交出《聊齋志異》署名權(quán),以鄉(xiāng)野小民、疏懶成性為由請求回鄉(xiāng)。喻成龍還算寬厚,沒苛待蒲秀才,派人將他送回西鋪。
把《聊齋志異》當(dāng)做性命的蒲松齡,這次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了。
拒絕掌管整個山東生殺大權(quán)貴官的“善意交換”,不想活了?
可是丟了終生為之奮斗的《聊齋志異》,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如何保住身家性命?盡量說好話以自保吧!于是,我們看到《聊齋詩集》異乎尋常、“熱情”到不可思議、歌頌喻成龍的三首詩。
《輿頌恭紀(jì)俞公大老宗師德政》稱贊喻成龍居官清廉、為民做主,尊重士子,富有文采。說他手執(zhí)三尺劍,斬貪除暴;內(nèi)心潔白,拒絕請托“關(guān)節(jié)”;為蒙冤被屈的百姓伸張正義;微服出游察民情,像春風(fēng)甘霖給民眾帶來福音;在他治下,平民沒有爭訟,禍害黎民的豪強(qiáng)蠹役沒有市場,惡人受到感化,不再為非作歹。在他治理之下,齊魯訴訟日少,弦歌日增。他言辭錦繡,詩風(fēng)超李太白,尊重愛惜人才更令人感動。像這樣才德俱佳的好官應(yīng)得到皇帝恩寵,進(jìn)入三公行列,子孫都做高官,“三槐應(yīng)見明允昌,七葉金貂笏滿床”。
康熙三十三年,蒲松齡聽說喻成龍要調(diào)京城任職,寫了兩首詩送行,《送喻方伯》似乎是向喻成龍委婉說明自己雖對他傾慕、敬佩、但不能追隨。說喻成龍是“名賢蒞東疆,偉抱傾琪瑰”?!疤撝哉鎼凼?,煖律吹寒灰”。自己秉性古拙,口拙不能見官,只能在寒冷書齋寫作,而喻成龍看得起自己,在嚴(yán)寒的冬日帶來溫暖,給一個飄泊的靈魂以安慰。沒想到造物忌恨,把識才的伯樂調(diào)走。離別之際,無限悵惘。《又聞喻方伯遷京尹》描寫聽到喻成龍到京城任職的消息,上千人攀住他的車希望他留任,自己很想帶妻兒進(jìn)京城請?jiān)?,無奈沒有盤纏,再一想,這期望豈不太自私了,喻大人高升能夠覆蓋更多的黎民,不是百姓之福?
折楊柳,送君行,征人一簇馬鳴嘶。
飄飖鶴蓋風(fēng)飔飔,千人掩面攀錦鞿。
攀錦鞿,挽朱輪,行將天上自說陳。
虎豹臥常關(guān),道絕苦無因。
我將攜妻子,入燕門,恨無雙羽翼,資糧艱辛。
南亦王民,北亦王民,留鞭截鐙,北人怒嗔。
覆君衣被,恐君他移,低頭步念,此一何私?
但愿登鳳樓,入黃閣,
黑頭相公方年少,身如明月無不照。
讀《輿頌恭紀(jì)俞公大老宗師德政》《送喻方伯》《又聞喻方伯遷京尹》,既非常不舒服又百思不得其解。喻成龍何許人?不過曾對蒲松齡表示欣賞的山東高官而已。其在詩壇的地位根本沒法與詩壇的真正大師王士禛相提并論。蒲松齡怎能如此賣力“謳歌”?美化得不講分寸,夸張得不合情理,“赤誠”得近于肉麻!“秋懷粲發(fā)云漢章,遒逸欲過謫仙郎”,連李白都不如喻成龍啦?缺少起碼常識!“千人掩面攀錦鞿”,“我將攜妻子,入燕門”,喧染造作,言不由衷。如此熱情歌功頌德朝廷高官的文字,怎么可能出自吶喊“官虎吏狼”的《聊齋志異》作者之手?是蒲松齡因?yàn)槭艿健岸饔觥倍嫘木囱鲞@位三品大員?還是因拒絕喻成龍要求、為避禍不得不違心歌頌?都有可能。實(shí)際上,不管山東省志、濟(jì)南府志,還是《聊齋志異》,都找不到喻成龍如何愛民如子、如何清廉的記載,哪怕一個像張嵋放私鹽小販逃走的小故事,也找不到。這些詩歌說明,當(dāng)需要恭維哪位高官時,蒲松齡能將馬屁拍得舒舒服服,高帽戴得優(yōu)哉游哉。讀這些詞藻華麗、疊屋架床的頌詩,再讀讀蒲松齡康熙三十二年(1693)及之后擬表中對皇帝的頌揚(yáng):
伏以盛世尊賢,布龍文于萬國;熙朝重道,摛鳳藻于五云。
(《擬四子贊》之一)
伏以龍旗拂地,九重勞府事之脩;風(fēng)詔自天,萬物仰生成之大。
(《巡河赦罪表》其二)
蒲松齡在虛擬的皇帝面前何等誠惶誠恐、感恩戴德!如何搜腸刮肚、歌頌圣明?它們與《齊民嘆》怎么可能出于同一人之手?可以設(shè)想,如果蒲松齡真的通過秋闈、春闈,做了進(jìn)士,成了皇帝身邊的高官,他能做包公、海瑞那樣捋龍須的諍臣嗎?大概不能。能做蘇東坡、范仲淹那樣的“文章太守”嗎?大概也不能。他很可能會成為類似明代臺閣體代表三楊(楊奇、楊榮、楊溥)那類“頌圣德、歌太平”的人物,高唱什么“圣主經(jīng)營基業(yè)遠(yuǎn),千秋萬歲頌升平”(楊榮《隨駕幸南海子》)。
幸虧歷下有個徹底堵住蒲松齡做官之路山東貢院!真該給它掛副對聯(lián):
上聯(lián)——擋住某個潛在庸碌官
下聯(lián)——造就一位天才小說家
橫批——留仙伯樂
康熙三十二年(1693),朝廷三品官喻成龍向蒲松齡提出以千金易《聊齋》的事,在蒲松齡死后二十幾年,由其長孫蒲立德透露出來。乾隆初年,蒲立德想把祖父的《聊齋志異》印出來,手里沒錢,就向當(dāng)時的淄川縣令唐秉彝上了個《呈覽撰著懇恩護(hù)惜呈》,其中說到:“在昔喻廉憲購以千金,未敢庭獻(xiàn)?!逼蚜⒌碌某首邮者M(jìn)《東谷文集》,僅有抄本。因此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乾隆三十一年(1766),蒲松齡去世半個世紀(jì)后,刻印青柯亭本《聊齋志異》的趙起杲李代桃僵,在《刻聊齋志異例言》中將喻成龍欲欺世盜名的事,硬給栽到王士禛頭上。二百多年間隨著青柯亭本流傳,曾提攜蒲松齡的王士禛一直蒙此不白之冤。真是哪個廟都有冤死的鬼。
三、湖畔泉邊晤子青
白發(fā)蒼蒼的蒲松齡在大明湖畔遇到聊齋真正知音時,激動極了。
比蒲松齡小三十歲的朱緗算得上聊齋先生最忠誠熱誠的“粉絲”,對《聊齋志異》的流傳起了相當(dāng)重要作用。
朱緗,字子青,號橡村居士,是貴胄子弟,出生于濟(jì)南聲勢顯赫的豪門之家。伯父朱昌祚,曾任工部侍郎,直隸、河南、山東三省總督,后因抗阻鰲拜擅權(quán)被處死??滴趸实塾H政后為其平反,朱昌祚兩個兒子分別做了大理寺卿和鄖陽知府。朱緗之父朱宏祚,官至浙閩總督。朱緗為其長子,朱緗二弟朱絳,官至廣東布政使,三弟朱綱做到湖南布政使。王士禛說濟(jì)南朱家“家世翔貴,門有列?”(《帶經(jīng)堂集》卷七十五《云根清壑集序》)。朱緗捐個候補(bǔ)主事虛銜,終生不曾做官,蒲松齡尊稱“朱主政”。朱緗三十八歲去世。王士禛為他寫的墓志銘說他:
薄科舉程文……獨(dú)致力于歌詩……彬彬然一代之作手也。子青既盛有時名,四方勝流過歷下者,攬湖山之秀,挹清泉之潔,而未識子青,則猶以為未足也,必停車結(jié)駟而造焉。
朱緗的《楓香集》《云根清壑山房詩集》《觀稼樓集》《吳船書屋詩集》,都曾刊印,其中不乏清麗之作。如《觀稼樓集·酬時雨村明府,時已罷官》寫得空靈瀟灑:
浮名身外擲鴻毛,酒盞詩簡興倍豪。
我亦勞勞厭人海,從君秋水誦《莊》、《騷》。
朱緗在濟(jì)南城南有富麗堂皇的廳堂樓閣,精致考究的私家園林,院內(nèi)楊柳飄拂,繁花如錦,綠竹森森,階下琮琮泉水流淌。朱緗還常帶上僮仆,駕上畫舫,漂在大明湖上,看捕魚采蓮。他的“橡村別墅”坐落在章丘明水鄉(xiāng),房屋為青山擁托,清泠百脈泉環(huán)繞其舍。朱緗聰明好學(xué),喜繪畫下棋,酷愛寫詩,因其父曾與王士禛同學(xué)且同朝為官,朱緗曾向王士禛學(xué)寫詩,也算“詩藝出名門”??滴跛氖哪辏?701)王士禛經(jīng)過濟(jì)南曾在朱家住過十天,朱緗為他做導(dǎo)游,帶王士禛游大明湖。王士禛對朱緗提攜唯恐不力,朱緗刊印四部詩集,都由王士禛寫序。
朱緗過著富貴閑人生活,又是個文學(xué)發(fā)燒友。他在什么情況下,讀到部分《聊齋志異》手稿?已無確切史實(shí)可以查實(shí),很大可能通過唐夢賚。唐夢賚與朱緗之父朱宏祚是同年,都是順治五年(1648)山東鄉(xiāng)試中舉,朱緗稱唐夢賚“年伯”。唐夢賚早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已為《聊齋志異》寫序。蒲松齡再寫新作,唐夢賚總是熱心讀者。如果朱緗通過唐夢賚向蒲松齡借閱聊齋手稿,蒲松齡很難拒絕。蒲松齡有封《上唐太史濟(jì)武先生》寫到:“然所呈司內(nèi)之書,無有副本,不討之,恐歸烏有耳?!闭f明《聊齋志異》手稿在唐夢賚手中待的時間不短,很可能從唐家“游”進(jìn)朱家。
康熙三十五年(1696)秋天,蒲松齡到濟(jì)南參加鄉(xiāng)試。鄉(xiāng)試考完,心情很不舒暢,寫了封簡單、客氣的信請人送給朱緗,討要部分聊齋稿:
到郡數(shù)日,未敢以褦襶相干,今行矣。昨所寄書,如蒙電過,望擲還也。
沒想到,一封語氣冷淡的書信,引來個熱情“聊齋發(fā)燒友”。朱緗接到信后,坐上華麗的馬車,帶著美酒,到大明湖畔畢盛鈺寓所拜訪蒲松齡。他的熱情與誠懇,令蒲松齡感動,不肯輕易登權(quán)貴之門的蒲松齡答應(yīng)到朱緗家做客。第二天,借了畢盛鈺家的馬,冒雨跑到濟(jì)南城南朱府。兩人談詩論文說聊齋,坦誠相敘,相見恨晚。秋雨淅淅瀝瀝下著,酒席上兩個文友談興正濃。五十七歲的秀才與二十七歲的貴公子通過一番傾心交談成了忘年交。在知心交談中,連時間流逝都被忽視了:
踏泥借馬到南城,高館張筵肺腑傾。
豈以作賓擬枚乘,徒勞入市過侯贏。
錦堂蘊(yùn)藉詩千首,褐父叨沽酒一盛。
公子風(fēng)流能好客,不將偃蹇笑狂生。(之二)
(《朱子青見過惠酒》)
蒲松齡描繪自己迂拙得像自由自在的山野之民,沒想到朱公子親自穿過濟(jì)南城到大明湖來拜訪年老家貧、穿舊衣服、宛如魏國隱士侯贏的聊齋先生。濟(jì)南城南擺著高官儀仗的朱家,像西漢梁孝王劉武在河南商丘的園子,把司馬相如、枚乘等待為座上客。朱緗像唐代北海太守李邕客待杜甫的祖父杜審言,像江州刺史王弘客待陶淵明,在接待賢人高人的地方也接待淄川來的狂野之人。朱緗是青年人,而老年蒲松齡對年輕人喜歡的事早已忘懷。雖然是朱家賓客,但不是能寫賦的枚乘?!吨熳忧嘁娺^惠酒》說明兩個年齡地位家境相差很多者交往的基礎(chǔ)是什么?是文學(xué),首先是《聊齋志異》。蒲松齡以窮困中的杜甫自比,將貴公子朱緗比作北海太守李邕。朱緗在席上說了什么“驚人句”令蒲松齡興奮?描繪富貴閑人的詩句能令蒲松齡“驚人”?不可能。只能是高度評價《聊齋志異》的詩句。
蒲松齡的長孫蒲立德曾擬《書〈聊齋志異〉朱刻卷后》一文,說明其祖父之所以與貴公子朱緗成為契友的原因,關(guān)鍵正是《聊齋志異》:
昔我大父柳泉公,文行著天下,而契交無人焉。獨(dú)于濟(jì)南朱橡村先生交最契。先生以詩名天下,公心賞之;公所著書才脫稿,而先生索取抄錄不倦。蓋有世所不知,先生獨(dú)相賞者,后之人莫得而傳之。
“交最契”即交情最為深厚之意。單看這一句話,豈不會覺得奇怪?蒲松齡與張篤慶、李堯臣是青春結(jié)杜、終生友誼不變的朋友,與畢盛鉅是同食三十年如同親兄弟的朋友,難道都不如與蒲松齡僅見過幾次面、通過幾封信的朱緗?何況二人家境貧富懸殊、年齡相差三十歲?蒲立德明確說明:乃祖蒲松齡與朱緗的感情建筑在文學(xué)上,尤其是《聊齋志異》上。朱緗不是一般的喜歡《聊齋志異》,而是能理解蒲松齡以鬼狐史寄托磊塊愁的良苦用心,能高度評價《聊齋志異》在中華文明史上的地位。這對于蒲松齡,實(shí)在是雪中送炭,難得知音。蒲立德這樣描述:
公(指蒲松齡)之名在當(dāng)時,公之行著一世,公之文章播于士大夫之口,然生平意之所托,以俟百世之知焉者,尤在《志異》一書。夫“志”以“異”名,不知者謂是虞初、干寶之所撰著也,否則黃州說鬼,拉雜而漫及之,以資談噱而已。不然則謂不平之鳴也;即知者,亦謂假神怪以示勸懲焉,皆非知書者。而橡村先生相賞之義則不然,謂夫屈平無所訴其忠,而托之《離騷》、《天問》;蒙莊無所話其道,而托之《逍遙游》;史遷無所抒其憤,而托之《貨殖》、《游俠》;昌黎無所攄其隱,而托之《毛穎》、《石鼎聯(lián)句》……
蒲松齡茹苦含辛寫作《聊齋志異》,希望自己的作品、自己的創(chuàng)作成就能得到應(yīng)有評價。蒲松齡與朱緗交往之前,已有高珩、唐夢賚為《聊齋志異》寫序,王士禛為《聊齋志異》題詩。但他們對《聊齋志異》的評價還停留在比較淺的層次上,還沒有真正理解《聊齋志異》,也沒有真正理解蒲松齡。他們或者把《聊齋志異》與《搜神記》《虞初新志》相提并論,認(rèn)為《聊齋志異》與它們一樣,是談鬼說狐、記述怪異,為人們提供談資;或者認(rèn)為蒲松齡不平則鳴,借鬼狐寄托孤憤、勸善懲惡。只有朱緗把蒲松齡與屈原、司馬遷、莊子、韓愈等一流文學(xué)大家相提并論,把《聊齋志異》看成與《離騷》《史記》《逍遙游》并肩的經(jīng)典作品。這就遠(yuǎn)遠(yuǎn)超出高珩、唐夢賚、王士禛對蒲松齡和《聊齋志異》的評價。蒲松齡終于遇到一位真正理解自己的知音!一生的追求終于被人高度認(rèn)可,何等興奮!這也給子孫留下與朱緗“交最契”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