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 思 ·世相評說·
緩和與節(jié)制
人要高興,有兩種方法,一是自己碰上什么好事,二是別人倒霉。據(jù)說上帝曾要賜福于某人,條件是他的鄰居可得到所賜之物的雙倍,此人考慮了半天說:“請讓我瞎一只眼吧。”雖然是傳說,但是真的可以憑著某些人的樂不可支判斷出,這世界上一定又有人倒了大霉。現(xiàn)在這種幸災樂禍不是藏著掖著,而是可以大聲喊出來的,這變成很酷很另類的事,表示同情的人反而會被斥為虛偽。我個人認為,即使是虛偽的同情,也比直白的冷酷好。
人的冷酷,可能是對人類自身信心的最大打擊,因為你想象不出在這樣的世界里還有什么值得追求。這個結論并不是憑空得出的。在“二戰(zhàn)”期間,納粹在德國大行其道,而德國正是人文主義盛行的國度之一。人文主義把人的價值、尊嚴、自由認定為人類社會體系成立的第一前提。正是在這里,知識分子可以在集中營旁的歌劇院悠閑地欣賞貝多芬的音樂。納粹的出現(xiàn)當然不是人文主義的錯,只是說明,納粹這樣滅絕人性的主張與行為,也能以某種巧妙的方式帶給人快感,使人的冷酷以某種合理的面目出現(xiàn)。
喚回對人文主義尊重的人,出現(xiàn)在亞洲。了不起的甘地,就是前無古人、至今尚無來者的人文主義者,他有直面暴力世界的勇氣,有拒絕使用暴力的大智慧。誰也不敢想象,印度這樣一個擁有幾億人口、教派林立的殖民地,不用暴力就可以獨立,甘地做到了。有人問甘地:“治理國家的秘訣是什么?”他說:“做一個決定時,要想想那些最不幸的人?!备实厣埃慨斔膶κ窒萑氡粍拥睦Ь硶r,他從沒有幸災樂禍,而是表達出真正的同情。這樣的人,人類也許只配擁有一個吧。甘地之后,世界仍然奉行暴力。
甘地的智慧,可以在洛克的《論宗教寬容》里找到。他說:“要始終不渝地致力于緩和與節(jié)制人們對本宗教的狂熱,以及對不同意見者的厭惡心理,哪怕這種不同意見是激憤的和反理性的。”我想,某件倒霉事發(fā)生以后,幸災樂禍的和深表同情的,恐怕都會認為對方不可理喻,但這只可控制在互相表述清楚的層面上即可,而不能起滅掉對方的心。即使甘地和洛克已經過時,我還是認為,對別人的死亡幸災樂禍,已經跌破了人性的底線。但我除了說出自己的觀點,無法左右別人的意志。如果對立的人太多,只能說明自己不合時宜。不合時宜的人,更應該知道洛克的寬容理論。
(摘自《來去自由》,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連 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