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合
鄉(xiāng)戲,祖先們創(chuàng)造的鄉(xiāng)土戲曲文化,延續(xù)至今。小小土戲臺,生旦凈末丑,演繹著人間的悲歡離合。作為民間的文化習慣,鄉(xiāng)戲已經(jīng)觸及到每個鄉(xiāng)人的靈魂,并讓他們感知悲喜和懂得真善、丑惡與高卑。
孩提時,我特別喜歡看戲。只要聽到哪個村有演戲的,就顧不得吃晚飯,呼朋引伴夜行十幾里路也要去看戲。
絲竹悠揚,煙雨樓臺,懷春女子,落魄書生,墻頭馬上,私定終身……在文化貧乏的偏遠山區(qū),看戲對故鄉(xiāng)人來說是一場難得的視覺盛宴。因此每逢一些重大節(jié)日或是誰家有紅白喜事什么的就會到山外去請戲班來演戲。記憶中有木偶戲、花朝戲、山歌劇、潮劇。每逢有戲,村民們就像過年過節(jié)似的歡喜。山村處處洋溢著歡快的氣氛,人們早早地離開了永遠忙不完的土地,三三兩兩扛著板凳什么的從各自的家門往戲場旋踵而至,那場面很是熱鬧。
那些極有生意頭腦的小商小販自然也不甘落后,早早就占領了有利地點,星羅棋布地在戲場周圍擺上令小孩們眼饞的糖果瓜子之類的小吃,比如豆腐花、小米糖、甘蔗什么的,簡直是應有盡有……
來的多是草臺班子,因為連續(xù)趕場,演員的嗓子就顯得沙啞。于是用感情彌補,演起來很賣力。戲班子中往往有一兩個撐臺面的角色,在這鄉(xiāng)野僻壤,尤其引人注目。有個叫丁香的女演員,扮小生。戲開演一段時間,如果丁香還沒上場,臺下就議論:“丁香怎么還不上臺?生病了嗎?”“別急,等這個媒婆下去,她就要出來了?!边@樣說話的一般是上了年紀的人,氣定神閑,顯得很有經(jīng)驗。一般觀眾看戲,總是喜新厭舊,但他們是喜新也不厭舊。耳熟能詳?shù)膭∧?,從他們的青年時代唱到他們的中年時代,又從中年時代唱到老年時代,有些片段已經(jīng)和青春一起,深深烙進他們的記憶里去了。
“咚咚咚……鏘鏘鏘……”臺上敲鑼打鼓,一個個濃妝艷抹的演員粉墨登場,演出的戲目很多,演員也很投入。生末凈旦丑,吹拉彈唱念,刀槍劍戟斧,鳳冠霞帔水袖,準備得可謂毫不馬虎。演得形神兼?zhèn)?,動作靈活,引人入勝,不時博得觀眾的陣陣喝彩聲。
這時,隨著鑼鼓緊湊的急響,碎步走出來一個白胡子老頭,然后與對方交手,一個回合,又一個回合,頭盔因沒有戴穩(wěn)不慎被對手用刀削去,大家一聲驚呼!白胡子老頭急忙撿起重新戴上。驚恐之后,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那白胡子老頭,其實是一個很年輕的后生仔扮演的,頭發(fā)全是黑色的。而那假胡子呢,則是白白的,人們便大笑。
戲曲是直接和觀眾交流的藝術,大人們從容地評說著誰誰演得好,戲唱得地道不地道。小孩子總是不正經(jīng)看戲,手里、衣袋里都是零食,邊吃邊玩。鉆到戲臺底下,吃演員舞動時腳步揚起的灰塵,或者轉到后臺去看演員卸妝上妝,直到把神秘的演員看得不神秘了才心滿意足。大姑娘小伙子看戲明顯就是心猿意馬了,或者東張西望,或者三五成群,進進出出。其實在留意自己喜歡的那個他或她來了沒有,是不是也在看自己——當然,這一切要不著痕跡,讓人識破心事就太丟份了。
更特別的是,在故鄉(xiāng)看戲呀,往往是:戲臺上有戲唱,臺下有戲演。這不,你看那些男人們點上一根煙,瞇著眼,吞云吐霧地往一些他們熟悉與不熟悉的妹子與大小媳婦聚集的人堆里噴!待女人們發(fā)覺,他們就假裝正兒八經(jīng)地談農(nóng)事、莊稼、收成什么的,裝得很無辜的樣子,叫你生氣不得,然后與你嘻嘻哈哈樂上一陣。更有小伙子拿起手電筒朝妹子堆里亂晃亂照,說,什么東西飛到你的胸口里去了。而那些大小媳婦呢?也喜歡三五成群地在一起嘰嘰咕咕地相互調侃,說個沒完:看看,那個男人的眼睛像死魚一樣盯著你呢,八成是看上你了吧?呵呵,看,她臉紅了,被我說中了……七嘴八舌,互不饒人。嘴里邊說邊吃著自炒的花生、瓜子,就這么說說東家,談談西家,論一陣,嘆一陣。這時與其說她們是在看戲,倒不如說她們是來湊熱鬧的。
正嬉鬧著,隨著一聲清脆優(yōu)美的聲音傳來——大家期盼的花旦出場了,于是立馬安靜了下來。但見花旦其人:身材婀娜,秀目顧盼,長裙拂地,宛若出水芙蓉;絳唇稍啟,顫著清亮哭音,像幽泉噴涌清溪流淌。人們迷醉了。于是乎,有的隨著音調,手指微點板凳;有的搖頭晃腦,隨著節(jié)奏跟腔學唱;有的大約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世處境,開始無聲無息,后來竟然拿衣襟抹起淚來……忽然,嗩吶高鳴,鼓樂齊奏,彩燈高照——原來才子佳人終于苦盡甘來,喜結良緣,人們歡欣鼓舞。
到此,戲也散場了。
于是大人小孩相互吆喝,同村親友相互呼叫,各自打著電筒火把,扛著凳子椅子爭先恐后急急往家趕。
俗話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也是人生必不可少的茶,最值得回味,最值得思索,也最值得期待。戲不僅是民族音樂,不僅是中國特色和地方文化的歌唱,它還是世事的濃縮和搬演,更是民間智慧和道德的演繹,故鄉(xiāng)有1000多年的文化沉淀,有榕江水的千年吟唱,更有辛勤勞動的家鄉(xiāng)父老。
如今的人們迷上了看電影,因為電影對于愛情的表達無論如何總是比戲劇來得大膽直白。街頭也有低廉的戲劇唱片出售,戲曲頻道也整天播著各家名角的精彩演出。到了這個時候,故鄉(xiāng)草臺戲班子已經(jīng)生計維艱,很難見到它的蹤影了。不過,我還是很懷念山村里的戲文。“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流水行板里的一唱三嘆,柔曼繾綣。那種暮色蒼茫中的期待,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惆悵,對于愛情的樸素守望,讓人生發(fā)出無邊的想象,悠遠的往事便像蝴蝶翩翩,乘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