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吳軍
有了白發(fā)的父親變得木訥了,母親說父親在家的時候,整天擺著一張撲克臉。聽到母親的數(shù)落,父親居然笑了笑,一張撲克臉竟有了生氣。
我小時候,父親不是這樣的。那時的父親穿著干凈的襯衫,收拾得齊整利索。高興的時候,他會把我架在脖子上,然后得意洋洋地走在路上。碰上相熟的人,父親就會拉拉我胖嘟嘟的小手,說:“我閨女,可愛吧?”然后邀功般地等著朋友夸獎。
倒是小小的我,在內心深處滋生出一點點害羞來,朝父親的肩頭縮了縮,紅著臉蛋向叔叔、阿姨問好。相別過后,父親就繼續(xù)抓住我的兩只小手,哼唱著:“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被架在父親肩頭的我,抬頭就看見世界晃晃悠悠地從我們身邊掠過,那時候枝頭密葉之間,透過和煦而溫暖的陽光,整個城市帶著暖暖的味道。
后來,我不再坐父親的肩頭,父親說閨女長大了,他的肩膀已經不能再給閨女一份牢靠了,再帶著我出門散步,則是一老一少并排走著。有一次,我和父親并排走著,從巷子里突然躥出一條頑劣的小狗,朝著我示威似的狂吠。出于本能,我躲到父親身后,父親則開心地笑了:“小狗遇見小狗,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看到我受到驚嚇,父親伸出他的小拇指,讓我的小手緊緊地抓住它。伴隨著父親爽朗的笑聲,我抓著父親的小拇指被他拖著往前走,而那只小狗蹲在那里,看著一個小姑娘抓著父親的小拇指,一點一點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我的屬相是狗,為此父親常常叫我小狗,有時吃飯的時候,父親就在桌邊喊:“我們家的小狗,吃飯了,今晚有你愛吃的肉骨頭哦。”喊得多了,母親就十分不愿意,拿著筷子敲父親的頭:“以后不準再叫閨女小狗,一點當?shù)恼味紱]有。”父親則笑著說:“虎父犬女嘛?!?/p>
此后的日子像商量好的一樣,和父親出門買東西,我都會一路抓著他的小拇指。回來的時候,他的左手提著塑料袋,右手則把小拇指留給我,我一只手緊緊抓住父親的小拇指,另一只手里則抓著一支快融化了的雪糕。整個夏天就像一支雪糕,甜甜的。
后來我不再和父親一起散步,不再牽著父親的小拇指一起晃晃悠悠地買菜、買水果。我有了自己的心事,一個女孩的心里,從此建起了一座城堡,在這座城堡里,時間、地點、人物演繹著一個女孩的全部秘密。也是從那以后,父親慢慢地開始變得威嚴,爽朗的笑聲像是落山的夕陽,留在臉上的只有淡然和嚴肅。我和父親的交流也越來越少。
結婚后,我?guī)е鴥鹤踊丶?,父親高興地說要出去買點好菜,我拉著兒子要求一起去,心里想著帶兒子走走自己小時候走過的路。
走在街上,父親在前,我和兒子在后面跟隨著,我牽著兒子的小手,指著熟悉的街道,每一個地方都收藏著我的故事。小家伙配合地東張西望,好奇地問我:“媽媽小時候和我一樣大嗎?”我被天真的話逗笑了,我說:“媽媽小時候也牽著你姥爺?shù)氖诌@樣走呢!”
突然間,小家伙笑了起來,嚷著說:“媽媽,你看,姥爺?shù)奶m花指?!表樦鴥鹤拥氖郑铱匆娗懊鎺酌走h的父親,微駝著背,左手提著塑料袋,右手的小拇指則微微地向外翹著。像是瞬時被擊中了情感的軟肋,我的眼睛酸起來。父親那翹起的小拇指,一如我小時候牽著的樣子。經過20多年的時光流逝,我以為父親早就忘了那個小動作,殊不知多年后,那小拇指一如從前的那樣翹著。于我,那翹起的小拇指,就是我成長的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