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蘇
一
平湖秋月,是母親最早抱我看西湖的地方。
在西湖邊長大的孩子,骨子里蕩漾著天生的浪漫,湖邊五步一個古人,十步一個故事,順理成章催生了這些小伢兒的聯(lián)翩夢想,在他們成長過程中,每每中秋,故鄉(xiāng)平湖秋月的真真幻幻,定是他們心中的思念之源。
因為景色絕倫,平湖秋月一直被圈養(yǎng)在歷代皇家和達官貴人的深閨,蒙著一層興亡悲歡、兒女情愛的神秘紗幔。早在唐朝,這里曾建“望湖樓”;南宋又建“望月亭”;清代,平湖秋月為孤山行宮一隅,康熙、乾隆南巡時都在這里住過。民國后期,這里是國立浙江大學的“羅苑”宿舍。父親胡玉堂在浙大史地系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教,一九四五年入住羅苑湖天一碧樓,在這里與母親結婚,我哥哥、姐姐也陸續(xù)出生在這里。
歲月如流,又近中秋,平湖秋月前三潭映印的十八個月亮,又清晰出現(xiàn)在我夢境,夢醒遐想:我家曾住過的 “湖天一碧樓”可就是建在唐代“望湖樓”的遺址上?蘇軾詩中“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連天”這水連天的西湖,是否接住了我思念的月亮。
“哦,胡先生的婚禮,當年就在這湖天一碧樓舉行的喔。” 陽春三月回杭,在平湖秋月與毛昭晰叔叔飲茶,他告訴我。毛叔叔曾是父親的學生,畢業(yè)后留校與父親同在一教研室工作20余年,他不僅是終身教授,也是全國人大常委,但仍敬稱父親為先生。父母逝世后,看著我們長大的毛叔叔,對我兄妹視同己出,無形中成了我們每年飛回家鄉(xiāng)探望長輩的理由。
“當年我們史地系一大幫學生,為看美麗的新娘子,是從老遠大學路的浙大校區(qū),一起步行過來,那時沒有汽車,我們在路上足足走了兩個多小時?!彼^續(xù)說著,“那天胡師母真漂亮,穿著一襲繡花旗袍,先生身著深灰色西裝,郎才女貌……”
小時父親告訴我:我們住過的湖天一碧樓文化價值,非比一般,其梅鶴軒1樓55扇木制窗欞槅扇上刻著的文物圖案,便別具一格;上面刻著殷商、西周、兩漢之鐘鼎彝器及甲骨文的拓片,極其珍貴,定要愛護視如己出。這樓,雖作為大學家屬宿舍多年,但這些文物依然被保護得非常完整。曾任省文物廳長的毛昭晰叔叔對這里的一切如數(shù)家珍,脫口就背誦起當年與我們同住羅苑宿舍著名詞學大家夏承燾先生的《湖樓畫荷遣暑》“……煙波窗欄,琉璃硯匣,清事了三年。昨宵騎鶴看西湖,一圓綠,似荷錢?!?/p>
“這里曾一元銀幣象征性租與國立藝術院(中國美術學院前身),美院著名書法家沙孟海先生當年也住這里,記得你父親藏有沙老不少字幅啊?!泵迨逵终f。知道喜歡揮毫潑墨的父親在羅苑時與緊鄰的沙老為知交,小時家中客廳和房間,都掛著沙伯伯的字幅。現(xiàn)父親在春暉校園墓碑上的悼詞,就銘刻著沙伯伯一手漂亮的好字。平湖秋月的國立藝術院有海外作家木心在《魚麗之宴》中描寫:“……每當春秋佳日,坐劃子游西湖,溫風拂面,波光耀目,那清秀恬靜的白堤上,藝專學生正在寫生,A字形的畫架,白的畫衣,芋葉般的調色板,安詳涂幾筆,退身看看,再上前,履及劍及,得心應手——我的心中,這便是陸地神仙……”“毛叔叔,父親說這棵香樟樹,當年就在他書房的窗前?”我邊走邊問,一起漫步來到湖邊那棵參天濃蔭鋪地蓋湖的香樟樹下。每次回杭,我總不自覺來尋夢里常相見的這大樟樹,聞聞它清悠的樟香,靠靠它滄桑的樹干,我緊懸的心,會一下子舒坦起來,像回到小時候的家,享受著父母的呵護和寵愛……
“是啊,物是人非,你父母結婚那年這樹就在,比我年紀還大,有一百多歲了吧?!泵迨逋2窖鲱^,若有所思地望樹感嘆。
人去樓空,樟樹依然。我黯然神傷,風樹之悲,油然而生。
二
夢中日日思西湖,笑醒方知棲異鄉(xiāng)。
搬離平湖秋月后,每到中秋時節(jié),父親仍帶一家人回“湖天一碧樓”,在已為茶室的二樓,找一近湖位置賞月。父親會指點比劃著告訴我們曾住過的位置,樓內格局已全改變,但窗外煙波湖景和香樟樹依然。性情中人的父親,總會在廳中案桌上,拿出帶來的宣紙筆墨,碾墨揮筆作畫賦詩,想是舊地重游,他詩興連連吧。一家人圍坐一起等待日落圓月升起,兄妹們便開始爭相細數(shù)三潭印月的天上湖中十八個月亮。一旁父親揮筆而就的“菊香蟹肥把樽酒, 月圓朗空思淼淼”畫面,一直纏繞心頭淡淡散著墨香,為我筑夢無數(shù)。
湖天一碧樓,原是清末民初猶太裔房地產大亨哈同的“哈同花園” 也稱“羅苑” 的別墅主樓。據(jù)浙大老校長竺可楨日記記載:“1945年抗戰(zhàn)勝利,浙江大學東歸,派人到杭州整頓校舍,再將羅苑收回為宿舍。”日后,二十多戶浙大教師住進了羅苑,我家為其中一戶。
當年羅苑名師云集,有國文系夏承燾、胡倫清、任銘善先生,教育系有陳立、孟憲承、鄭曉滄等先生,史地系好像就我們一家?,F(xiàn)平湖秋月的月波亭,當年就是孟憲承先生的家,孟先生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教育學家,后任華東師范大學校長。每天,羅苑宿舍有校車上午送老師們去大學路校區(qū)上課,下午送回。車頭上赫然四個大字“浙江大學”,很是氣派。
羅苑里的先生們和羅苑的建筑風格一樣也是中西合璧,平時著裝一類是西裝革履;另一類是中山裝或長衫?!爸苣┝_苑內時常會舉行家庭舞會,地點是音樂教師沈思巖家中,他們家的琴房兼客廳大約有三十平多方米,長方形,地面是花色地磚,適宜跳舞。每當周末傍晚時分,有沙發(fā)、桌子等家具搬到走廊上時,人們就知道今晚有舞會了。入夜,西裝革履的先生和身著旗袍的太太就會和顏悅色陸續(xù)來到沈家,出現(xiàn)一對,談笑一陣,再出現(xiàn)一對,又一陣笑聲,氣氛融洽。當舒緩的舞曲從留聲機中流淌出來時,先生和女士們就開始跳交誼舞了,走廊上會有大人和小孩爭相觀望。記得留聲機是老式的,上方有一個金黃色大喇叭,沈先生坐在傍邊經常去搖手柄……”這是當年羅苑教師孩子周黔生的一段回憶。party是羅苑生活畫面的一頁,我想,也算是浙大教授們日常生活的一件盛事吧。
歲月如梭,平湖秋月月光下曾經飄蕩的歡聲笑語,似父母年輕燦爛的生命,已化為土,融為塵。有些許悲愁,更多是無奈,今天我是鮮活的生命,它是凝固的石潭樓閣。若干年后,它是它,我非我。
支離夢境中,兄妹們的歡聲笑語,父母親的操心叨嘮,小伙伴的天真笑靨,生命中這些最純潔的時光,輕輕跌碎成湖中片片漣漪……
秋月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