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森林的詩

熊森林

騎馬的年輕人

在幽閉的水中，它抬起一只前腿，

向東方稍微傾斜，讓步于大風(fēng)行駛的路徑

坐在它身上的男孩赤身裸體，

頑劣得像一根皮筋，隨時能跳起來。

這是夏至，岸邊的綠樹已成，沒有人釣魚，

沒有鳥，水面是層云一樣的皺紋。

這匹馬來自哪里？高大、俊靚，

赤紅的皮毛仿佛是礦石磨成，

也能溶于水，溶于人間的煙霧。

馬眼投來輕蔑的一瞥，那是長行千里的

力量——奔襲是它最悠久的技藝，

它心高氣傲，從未覺得這有多么重要。

仿佛是有火山埋在水里，這一刻被激怒，

水花如山倒，旋渦一層一層，力的棱角

在浪尖上磨得透亮，如鋒利的刀刃，

向馬蹄卷去。少年握了握韁繩，

身體向后，懷里抱著一場風(fēng)暴，

細(xì)長的小腿垂下來，稍稍回應(yīng)了自然的威儀。

書籍騎士

為了保持威儀，他選擇正裝，

并額外添加帽子，防止夜晚

在暗色的河流中顯得拘謹(jǐn)。

照道理，讀書人應(yīng)當(dāng)保持矍瘦，

胡須清晰如銀，或者效法古人

留下長長的指甲來昭示——

閃耀的日常從未加害于身。

可多年來，絕對的庸俗灌注生存者，

使其從外表斷開思想，

一如他丑惡的肚子，隨身攜帶的山丘

他進(jìn)行閱讀，截取有翼飛翔的話語，

一絲一毫地縫進(jìn)身體，牽引

肩膀和背部的肌肉，以釋放出雙重向度的力。

而飛行時，俯視的目光憑借對惡的壓制

使他上升，也更易跳脫。

反彈之力是飛行者的詛咒：

一切目光不凝實的人，必將滑入暮色。

“終于擁有了盾牌?！彼绱烁锌?。

可以抵抗貧窮、單身、獨居，

以及異鄉(xiāng)人所應(yīng)當(dāng)有的愁苦。

為避免在家中獨自晚餐，他也保護廚房，

使其一塵不染，并狡辯說：

“文學(xué)之家怎么可以有煙火氣？”

唯有父親使他擔(dān)憂，那睡夢中

反復(fù)哀嚎的命運是否會沿著血脈

降臨。于是他訓(xùn)練自己，變得穩(wěn)健、端正，

浪漫地在細(xì)雨中眺望遠(yuǎn)山。

他被構(gòu)筑成歷史上頑強者所持有的心靈。

而黑暗從背面攻擊他，這落單的人——

無所退路，孤絕地行進(jìn)，忽略大多數(shù)

需要正面交鋒的罪惡。以至于整齊的

城市面容下，那些被蓄滿的痛楚

將隨著日光的推移而永遠(yuǎn)遮蔽。

早餐

很少有這么早起床，車聲模糊，

鳥鳴二三，藍(lán)色的天光婉轉(zhuǎn)地行走。

想起昨夜里煮熟的飯，還未動過筷子，

燒一壺水，把米飯澆透在碗里，

一樣有小時候稻田里的香氣，稻殼澀澀

水蛇在下面游泳，淤泥微微發(fā)燙。

三年半

那時候我們很窮。在廚房

我撿起房東裝修剩下的三根木條

拼在一起，用作切菜的砧板

稱呼它為亞里士多德的“三段論”

我在它上面切過兩塊一斤的青菜

幾毛錢的蔥，以及你從重慶老家

帶回來的熏制臘肉

我感到快樂，常騎車去賞梅花

回來時，在門口的小攤上

購買臨近菜農(nóng)微小的收獲

我給我們做飯吃，給我們洗碗

我把你從被窩里抱出來

像端著女兒，去衛(wèi)生間尿尿。

有時半夜里醒來，我反復(fù)確認(rèn)自己

確認(rèn)南京，確認(rèn)臥著的床

和熟睡中靜穆的你——兩年過去了

聽說你在家門口的小城

當(dāng)老師，與警察結(jié)婚生子

我則走越來越窄的路。

夏至

傳聞這一天，山中的鹿

將會解開它頭上崎嶇的角，

兵戈之氣也漸漸止息。

那么你呢？抑郁癥也會解開嗎？

每日的生活都是修煉。你對抗泥沼，

悶悶不樂，像另一雙眼睛看著自己

下沉，仿佛血液的引力增大了許多。

切記早睡、早起，這是體內(nèi)的城墻；

不要賴床，因為床鋪從來都是凹陷的……

也不要害怕炎熱，所有人與你

正共享這場慢性病。汗液如玉，

就讓它流吧，那是我們的盔甲。

燭臺

如果搜索燭臺，所見到的盡是陌生的東西。

譬如水晶、新古典、馬賽克，這些舶來品，

我該如何使用它們？小時候，家里常用的是碗，

罐頭蓋、酒瓶，還有倒過來的杯子。

在六歲以前，除了上墳，也極少使用蠟燭。

煤油燈更加實在，記憶中它的一縷黑煙

在空中快速地爬行，吸附于高處的三色布，

形成小塊黑色的圓。被母親責(zé)罵的時候，

我便盯著煙，假裝知道錯了——

地底腐朽的草木，終究上升為細(xì)細(xì)的黑塵。

后來家里通電，會發(fā)光的事物一件一件地冒出，

夜晚則越來越暗，等我的軀體長大，已很少能夠亮起來。

獨處

廚房的燈壞了，必須觸碰多次

才會點亮。你穿過它進(jìn)入浴室，

風(fēng)扇響起，我守在門口，在釣魚的

小椅子上坐下，沒有河流。

這套房子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

還有一座被遮擋的陽臺，

建筑面積六十七平米，而你卻害怕。

吃完兩顆荔枝，我聽到里面的聲音

如小塊的烏云跌落……

然后迅速從臥室拿出一本書，

客廳的光斜逸過來，依然是太暗了。

于是又起身，握著久未使用的魚竿，

戳了戳燈，它如約地亮了起來。

所以并不能說它損壞，只是一些小毛病，

類似于花生中也會有發(fā)育不良的空殼。

在閱讀時，我能感覺到你隔著玻璃轉(zhuǎn)身，

透過窄窄的門縫，看了我?guī)状危?/p>

——還是害怕吧。獨處是你成年后的第一挑戰(zhàn)。

而當(dāng)你濕漉漉的頭發(fā)從里面走出來，

我便完成了一次略感榮譽的事，站起身說：

“看，我夾著書，多像一位年輕的學(xué)者?！?/p>

睡姿

睡夢中，你的身體多像一根

紊亂的磁針，在床上混亂地轉(zhuǎn)動，

我只好跟著你在大海上迷失。

被子卻是固執(zhí)的，一整夜，

我們將它如獵物一般追趕。

有時你會卷住它的尾巴，使我在春夜

的寒氣中醒來，硬撐著不去撥弄你。

最后還是抵御不過無垠的氣候，

開始從你身下抽出溫暖，

磁場終于恢復(fù)，恰當(dāng)?shù)囊⒛銧恳?/p>

而我暫享久違的平和。

釣魚

過去他常常攜帶女友穿過閃閃發(fā)光的城市，

抵達(dá)郊野，進(jìn)入躲避人聲的河流，

開始一天的水中狩獵。那些叢林的小動物們，

閃亮著細(xì)碎的鱗片，很少見到太陽真正的樣子。

一如現(xiàn)在，我們相隔的地理距離，

渺遠(yuǎn)，難以觸及，日光的波紋封鎖頭頂。

為什么當(dāng)時可以往草叢里放置一杯咖啡？

多么別致，早晨的露珠輕飄飄地落入我們。

告別

你住在天臺，日常的空間

懸掛在我的頭頂。而我從來沒有進(jìn)去過。

或許，你走以后，我應(yīng)該像獵人一樣

將它布置成陷阱，捕獲那些談戀愛的人。

多么不禮貌，你有想過獨處的人

抽煙時那薄薄的哀愁嗎？

身體僵硬而冰冷，雙手插在路過的風(fēng)里。

我又回到這里

八月末，穹頂如久病的濁玉

房間內(nèi)事物躲在山澗里，

架上群魚靜止。在低照度的寧靜里，

我收拾書桌，將事物逐一安放。

兩年前我第一次到來，只有一個書包，

和一個提手?jǐn)嗔训南渥印，F(xiàn)在我的物品

溢滿門窗，它們生機勃勃

從我體內(nèi)蔓延。下午暴雨突至，

雷的長袍振蕩。去年夏天，在同樣的雨聲中

我舉傘淌水，路過一棵樹，于樹下?lián)旎匾话?/p>

腐朽的木制小錘。我將它擦洗，晾干

安放在我身旁。此刻，我又回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