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珊
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畫壇,或師法外洋、“以西潤中”,如徐悲鴻、劉海粟;或堅守本源,變法突破,如潘天壽、齊白石。其中有一位大師則以“熔鑄中西,匯通文野”著稱。他自成一派,開一代畫風。西方美術史研究權威蘇利文稱贊他是“中國現(xiàn)代繪畫的先驅者”,直言“他比同時代的任何中國藝術家都更了解西方藝術”,“能夠把西方美學內在化并與他對中國藝術的理解相融合……以創(chuàng)造新的繪畫”——他就是中國現(xiàn)代藝術教育的奠基人之一林風眠。
作為20世紀的同齡人,林風眠見證了百年來民族文化所遭受的困厄與磨難、“中西融合”所歷經的波折與坎坷。他是中國現(xiàn)當代史上極少數(shù)不為時局所左右、一輩子不改理想初衷的藝術大師之一。
命運開篇處的寒涼底色
1900年11月22日,林風眠出生于廣東省梅縣閣公嶺村的一個石匠家庭。幼年時,母親與人私奔未果,險被宗法私刑處死,后被賣到他鄉(xiāng),再無音訊。林風眠因此大病一場,臥床半年,變得沉默寡言。
1919年底,林風眠赴法勤工儉學。在歐洲的6年里,林風眠曾先后投師于法國第戎美術學院和巴黎高等美術學院柯羅蒙工作室。1924年5月,在法國斯特拉斯堡舉行的中國美術展覽會上,林風眠的作品,尤其是高2米、長4.5米的油畫巨作《摸索》,引起了轟動。當時中國《藝術評論》的報道稱:“全幅布滿古今偉人”,從荷馬、耶穌到托爾斯泰、歌德,“個個相貌不特畢肖而描繪其精神,品性人格皆隱露于筆底”。這幅作品,據說林風眠只用一天時間就一氣呵成。林風眠因而深得學界泰斗蔡元培的器重。
萬馬齊喑時的“一聲驚雷”
1926年,在蔡元培的提攜下,未滿26歲的林風眠被聘為北京藝專校長。兩年后,他又赴杭州出任“國立藝術院”的首任校長。林風眠先后培養(yǎng)出一大批享譽世界的藝術大家,如吳冠中、李可染、趙無極、朱德群、蘇天賜等。執(zhí)掌中國南北兩大美術陣營的十年時間里,林風眠在中國藝壇一舉成為眾所仰望的風云人物。在主持校政上,他投身“改造藝術院?!钡氖聵I(yè)。在北京,他力排眾議,邀請當時被正統(tǒng)國畫家譏為“野狐禪”的齊白石來校講學,又大膽將裸體藝術引入教學;在杭州,他嘗試將西畫系與國畫系合并,毫不避諱地延請與自己觀點針鋒相對、強調國畫獨立性的潘天壽任教,頗具蔡元培兼容并包、唯才是舉的風范。在“白色恐怖”下,他掩護進步學生。周末,他時常與弟子們歡聚于西湖邊上的寓所“玉泉居”,鼓勵學生縱筆隨心,摒除拘謹。待到夜深人散,他棲身于二樓畫室,一邊聽著古典音樂,一邊鋪紙開筆,通宵潑墨,直至精疲力竭。
“沉默洞窟”中的驚世蛻變
抗戰(zhàn)爆發(fā)后,經歷了遷徙、并校、辭職等風波,林風眠將妻兒安置于上海,輾轉浙、贛、香港及越南,避居重慶,從少年得志、才俊環(huán)繞的藝專校長,猝然跌入殘山剩水、鄉(xiāng)野民間,由此迎來了一生由顯轉隱的分水嶺。林風眠堅持藝術的非功利主義態(tài)度,拒絕轉投寫實主義,不喜歡“照相式的刻板與平俗”,理由是“在藝術的價值上是微細的”。他將精力集中于宣紙彩墨創(chuàng)作,偏愛花鳥、仕女、苗疆與戲曲人物等“小眾”題材;在技法與材質上,他打破油畫、水粉、國畫等邊界,探索方形構圖、空間糅合、光線透視、色墨層疊等形式構成,將西方的寫實與東方的寫意進行挪移、錯置和重組。
正如他對弟子所言:“我走的路,正是你們沒走過的?!彼f,藝術家之修煉譬如織繭化蝶,除了沉潛之外,還要有能力掙脫過往經驗的牢籠,破繭而出。他以大破大立之勢促成了“風眠體”的出世,但這種與當時“主流”格格不入的自我苦斗,注定了他余生無盡的孤獨。抗戰(zhàn)勝利后,林風眠拋棄所有行李,只帶幾十公斤未托裱的彩墨畫登上回滬的飛機。此時,作家無名氏卻預言,他的命運是“殘酷定了”的,“過去他奮斗了20年,被誤解了20年,在‘沉默洞窟里隱藏了10年。今后他還得被誤解20年,沉默20年”。
遠走香江后的滄桑詩意
1977年,林風眠被批準赴巴西探望闊別20年的妻女,此后移居香港。在香港,林風眠聽聞有愛國華僑愿意捐款在其杭州故居建紀念館,他婉言謝絕,表示愿將此經費用于資助青年深造。有人建議將該款項命名為“林風眠獎學金”,他說:“那就應該從我自己的口袋里拿出錢來,不能占個空名?!?/p>
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許江用細膩的文字為林風眠描繪了一幅《永恒的肖像》:“鼻梁之上立著圓拱頂一般的隆光引著你潛入他的內心”,“這眼中有火,而雙唇卻又似冰一樣沉默”。林風眠仿佛知道“那悲慘而恢宏的命運的意義”,“他從孤寂中產生對孤寂的愛,并把這種愛化作藝術的烈焰,溫暖著他的時代和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