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
一
他出現(xiàn)在高架橋上。
橋下,密密麻麻的汽車通行,公路的另一側,每隔半個小時就有時速60公里的火車經(jīng)過。遠方山脈暗淡,青灰色的山脊像一條游動的蛇,吞沒了最后的余光。他朝著火車駛來的方向站定,隨后閉上了眼,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準備一死了之,盡管腳下的宣傳橫幅上赫然寫著“珍惜生命,遠離鐵路”幾個大字。
他沒想到,自己竟又被棍棒攆到了門外。
14年來,他受盡了冷嘲熱諷。在老師看來,他是欺負同學、專搞破壞的“小魔頭”;在父母那里,他是囂張跋扈、頂撞長輩的“逆子”;在伙伴眼里,他是不學無術、沉溺于網(wǎng)吧的“后進生”。他,真的受夠了!
想到這兒,他兩眼噙滿淚水,雙手一撐,迅速跨到橋欄桿的另一側。
“嗚——”火車拖著長長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廣袤的土地上,除了一個行色匆匆的人影,空無他物。冷清、悲涼,但這一切都即將結束。希望在另一個世界,在那里他能完全主宰自己的生活。
正當他張開雙臂,俯身向下,突然從旁邊躥過來一個人,他閃念一想:這個人難道是要來把我推下去?
這是多么可怕的世界!
不行,他得先下手為強,不能猶豫!他身體下蹲,雙腳使勁勾住護欄,猛地轉身,從下腰處發(fā)力,一下子就把靠近自己的那個人推了個趄趔,向橋下翻去。他大吃一驚,沒想到自己竟有那么大的力氣。那人下墜時,他才看清,原來是他——白樹清。
不,他不能死,任何人都可以死去,唯獨白樹清不能。他還欠他一命。想都沒想,他本能地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身體一踉蹌,自己也墜了下去。
必死無疑。這是他料定的結果。
突然,他被什么東西用力撕扯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他——白樹清,正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領,他的另一只手扯在揉成一團的橫幅上。
二
白樹清又救了他一命!
三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和幾個“朋友”結伴到野外游玩,正巧路過一個水庫,幾個人一合計,脫衣服,下水。幾個伙伴里,數(shù)他最高,為了不被矮個的抓到,他得意地向深水區(qū)游去。沒想到,偏偏這個時候,小拇腳趾抽了筋,緊接著連同小腿也開始疼了起來。完了!他一邊咬著牙想往回游,腳卻不聽使喚了,還一連嗆了幾口水。
他拼命地掙扎,想喊出“救命”兩個字,可他發(fā)現(xiàn)卡在嘴里的水像一顆大大的湯圓堵住了喉嚨,憋得他難受,他根本就沒法叫出聲來。在水里嬉戲的同伴以為他在開玩笑,直到水淹沒額頭的那一刻,他們才意識到這家伙是來真的。
沒有任何意外,他沉了下去。水里滾起的水泡隨著胡亂拍打的雙手,一陣一陣地翻滾進眼眶里,灌進五臟六腑。很快,一片漆黑閃過腦海,只聽見“咕嚕咕?!焙屯系煤荛L的人聲。他就這么死去了,還沒來得及掏完最后一窩鳥,甚至還沒跟女孩親過嘴。
隱約里,他聽見一群人在議論。
“醒醒,醒醒?!?/p>
“誰家的孩子,這是?”
“不得了,肯定沒救了?!?/p>
他討厭聽到這樣的議論。
盡管胸口還是疼,一股酸辣勁兒揉進身體,在皮膚里麻麻地炸開,但他還是吃勁地撐開雙眼。朦朦朧朧,好像睡在了井底,朝井口看,從井口上射來一束光,突然,一粒水珠順著井口滴了下來。
眼皮抽動了一下。
涼的。他還沒死。
“醒了,醒了,白警官好樣的!”
他聽見一片歡呼雀躍。
“小子,你嚇壞我們了?!?/p>
這回,他可看清了眼前還有一個穿著藏藍色衣服、全身濕透、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沖著他笑了一下。
他本來想推開他,卻突然間沒有了力氣,反而更想躺在他的懷里,享受被一種氣氛包圍的感覺。眼前的這個微笑很甜、很溫暖,像晚霞飄在空中,把天幕烘得通紅。他似乎想到了小時候躺在父親的懷里時,父親沖著自己笑的情景。
陽光穿透了人群,和吹來的清風一起灑在身上,格外舒心。
那天以后,他倆成了好朋友。
他一有空就去警區(qū)里閑逛,訴一訴“苦水”,有時候也會幫他整理菜地,一起巡線。
一絲溫暖環(huán)繞著他,直到父母再次向他“開戰(zhàn)”。
三
白樹清沖著他一笑:“小子,咋愣住了?”
他苦笑了一下,覺得很愧疚。
火車的響聲越來越大,撕裂的聲響突然間就來到了耳邊,并明顯感覺到強烈的震動。
他想掙脫他的撕扯,可剛要把手舉起來,又放了下去。
他突然有了一種求生的想法,就像花開盼望著結果。于是,他使勁抓住白樹清的手,防止衣服被撕開,滑落下去。
正在他這樣做的時候,衣領被撕開了。
完全自由落體。身子直直地從半空掉了下來,整個人像被掏空了腦袋,瞬時一片空白。
“砰!”
五臟六腑被巨大的石塊壓破,隔著肚皮在肚子里變成碎片,全身變成了脹氣的氣球,一扎就會破。滿腦子的天體懸浮,在砸落的那一刻凝結成另一個空間。
世界頓時安靜了許多,只有火車還“咣當咣當”吐著氣。車廂里被彈起的棉花,飄向了山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