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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駛向家的方向

      2016-11-18 06:36:31江強
      文學(xué)港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武磊小芹老師

      江強

      2008年1月,南方連降大雪,氣候變得異常寒冷,大雪壓垮輸電線路,阻斷公路,大批返鄉(xiāng)民工只能滯留在半途。中央電視臺的氣象消息一躍成為每一天的頭條新聞。央視首席氣象預(yù)報員說:“造成近期大范圍強降雨雪天氣的原因是大氣環(huán)流異常?!痹谶@股百年一遇的寒流中,人們的心頭還籠罩著另一層陰霾,那就是大面積交通阻斷,供電停止,物流停滯,造成了經(jīng)濟活力的明顯衰退。

      一個冬季的早晨,灰蒙蒙的天空中,朔風(fēng)夾帶著晶瑩的碎雪花正紛紛揚揚地向大地飄灑著。時令已近春節(jié),民工返鄉(xiāng)潮進入了高峰。民工們拖兒帶女,背著大包小包,在一條叫宗漢大道的馬路邊,東一群、西一簇地聚集著等車。人們苦著一張臉,眼巴巴地翹首以盼,心情比灰蒙蒙的天空還要陰沉。

      終于,有一輛旅游大巴駛來,當(dāng)擋風(fēng)玻璃頂部的“西安鄭州徐州南京杭州寧波”的大字逐漸清晰可辨的時候,候車的人群中引發(fā)了一陣騷動。民工們蜂擁而上,擠滿了第一車道,膽大的民工還跨過了第一車道與第二車道的白色交界線,打著停車的手勢,高喊著:“停車,停車!”

      候車的民工蜂擁而上,攀拉著汽車門、車窗沿——凡是能用上力氣抓得住的地方,都占滿了各種各樣的手:有大手、小手,黑乎乎的手,白凈凈的手,粗壯有力的手,纖細(xì)柔軟的手……有的人甚至像猿猴一般把整個身體掛在了汽車外。然而,司機卻違心地把汽車從久候的人們身邊徐徐開了過去,成群的候車人便扛起行李立即拔腳追趕,一邊奔跑一邊高聲大罵著,跟在大巴車后面奔跑,像狂蜂逐蝶似的。

      在旅游大巴的后面,跟著一輛黑色的奔馳,開車的是一位約四十有余,臉龐俊朗的中年男子。見到這副混亂的情景,他把汽車停在了路邊,微微皺了皺濃眉,車窗放下了一寸余寬的縫隙。寒風(fēng)吹拂著他瘦削略黑的臉,他那有點疲憊的目光盯著眼前這群擠汽車的人,似乎在尋找熟悉的面孔。很快,被寒風(fēng)吹進來的雪花撲打在他的臉上,高高的鼻尖凍成了紅色,但他仍然出神地注視著爭先恐后的上車人,仿佛心里有一種沖動的想法……直看到這群人都上穩(wěn)了車,他才關(guān)上車窗,駕車離開。

      在這樣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日子里,他本打算一覺睡到中午,連自己的工廠也懶得去一趟的。黎明時分,天色還未放亮,他結(jié)束了一場不得不應(yīng)酬的活動剛歇息,就被一陣電話聲吵醒,他從席夢思上一躍而起,涌上心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莉莉的電話,恐怕上海的醫(yī)院下達了她父親的病危通知。謝天謝地——不是莉莉從上海醫(yī)院打來的救急電話。電話那頭是自己的爺爺,他聽著爺爺沙啞的聲音,頓時感覺整個昏暗的房間敞亮了許多。

      爺爺?shù)溃骸斑\磊:武靖、武磊的學(xué)校提前放假。這雨雪交加的天氣啊,你二叔的電動三輪車去接兩個兒子不安全。二叔平時待你雖薄情寡義,但好歹是你二叔,你去接一下吧。”

      孫運磊看了一眼對面優(yōu)雅、高貴的落地鐘正款款地敲了六下。打了一個哈欠,說道:“爺爺,我從未在意過二叔的言行,我會馬上去接人,放心吧?!?/p>

      雖然雪花飄飄,但城區(qū)邊的交通要道并不比平時空閑,路兩邊的地面和花草上又漸漸新增積雪。在馬路上,雪花被過往車輪碾壓,路面逐漸凝成了滑滑的薄冰。所有車輛都駛得很慢,嘎嘎的剎車聲和哎呀哎呀的叫喊聲充斥在路上。

      天空中盡管飄舞著輕盈的雪花,運磊的心情卻無法與雪一起飄揚。

      人到四十,的確不如青年時代了,有些疲憊,有點乏力,這種乏力就是那么積重難返。盡管這幾年,運磊的事業(yè)一帆風(fēng)順,蒸蒸日上,銀行存折數(shù)字后面的零一個勁地排起了長隊。鹿茸人參、冬蟲夏草補了不少。但補了一時,補不了元本,更補不了他創(chuàng)傷的心。

      “一世人,一生情”,運磊是一個抱定了這么一個純粹樸實原則的人。但是,因為工廠的一個科研項目,讓他冷落了妻子大半年,最終,妻子跟著驢友跑了。人跑了,法院的傳票來了;以離婚終結(jié)了這樁十年的婚姻。離婚后前妻仍常來電話,讓運磊代為照顧她的爹娘。運磊仍像女婿一樣殷勤照顧。兩人不僅沒有反目成仇,反而成了關(guān)系較好的朋友。

      密集的雪花落在擋風(fēng)玻璃上,仿佛是掛在手臂上哀悼用的白菊花。運磊實在不愿意看到這怵目驚心的東西,他撥動了威猛的雨刮器。用腳輕輕地點了點油門,車子嗖地竄了出去,壓得地面的冰雪嘁嘁喳喳地直提勸告和抗議。孫運磊對這種從地下群起的聲音好生害怕,因為它像手底下工人們的集體抗議聲。就在前幾天,他的工廠接到了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美國訂單,他希望年內(nèi)盡快完成生產(chǎn),可工人們春節(jié)前哪還有心思,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下繼續(xù)上班啊。便自發(fā)地停工,串聯(lián)著同鄉(xiāng)們買回家過年的車票。這幾天,運磊急得頭發(fā)都豎起了,想用你不工作我就拖發(fā)年終獎的招數(shù)來壓制工人們,結(jié)果工人們就罷工了,還投訴到了街道的有關(guān)部門,引起了街道領(lǐng)導(dǎo)的高度重視,迅速作出了重要指示。工辦陳主任還親自上門找運磊談話:宗漢不但是一個經(jīng)濟大鎮(zhèn),也是精神文明建設(shè)的和諧大鎮(zhèn)。企業(yè)應(yīng)該施行人性化的管理,凡事多與工人商量,不能只顧眼前,要考慮明年工人是否還會來你的工廠上班。批評運磊的做法拖了宗漢鎮(zhèn)的后腿,還斷了明年企業(yè)用工的后路。街道里迅速安排了兩輛長途旅行車送工人們回家過年,又幫助運磊跟老外協(xié)調(diào):“過年乃是中國最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就像你們的圣誕節(jié)?!苯回浫掌谝笸七t半個月。外商聽了情況后,竟“OK”一聲,欣然答應(yīng)了。

      思緒讓運磊短暫地忘記了車速,看到前面的紅燈,他迅速踩下了剎車,車輪在冰面上溜溜地滑行過來。約百米遠的前方有一個紅綠燈,一盞圓圓的紅燈頭上披著一層白白的雪,遠看就像紅撲撲的圓臉蛋戴了頂白帽。

      距離越來越近了,癡癡的紅燈既不閃爍,也不跳出剩余的秒數(shù),像死了一樣。這時,沉重的汽車如同一塊輕巧的塑料板,在冰面上吱吱嘎嘎地溜滑著。唉,現(xiàn)在闖紅燈是免不了的了,可千萬別撞傷了人哪。

      就在運磊剎不住車的擔(dān)憂中,背后響起了一連串乒乒乓乓的車輛撞擊聲和人們驚恐的叫喊聲。運磊的心仿佛被狠狠地刺了一刀子,出事了!千萬別撞上自己,出了事故賠錢修車是小事,耽擱了接人是大事。兩個十四歲的雙胞胎堂弟,老大喜歡教人家說話,充當(dāng)人家的老師,盡出餿主意;老二簡直是啞巴一個,靜得連噴嚏也不打一個,從小沒有一點自己的主見,老大出什么餿主意就聽他的,而每次闖禍還是老二背的黑鍋。這哥倆真是一對活寶啊。如不及時接他們,這樣的天氣里,他倆是難回家了呀!

      突然,一輛紅色的迷你車拌著一串女人絕望的驚叫聲,從背后斜插上來,擋在了運磊的面前。這輛靚車像一只從高處跌落的雛鳥,如一條隨波沖上岸邊的小舟,似一片被颶風(fēng)帶飛的落葉,帶著囈語般的搖滾歌聲搖搖擺擺、飄飄悠悠沖上來。孫運磊剛平靜的心再度吊到了嗓子眼上,他雙眼一閉,身體一挺,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剎車板上。就在汽車將要停住的時候,后面的小汽車把它一頂,奔馳車又溜滑了約半米,還是撞上了前面的迷你。迷你車被沉重的奔馳車頂出去了兩三米遠,沖過了紅綠燈前的停車線,委屈地斜橫在路中間,側(cè)著車身抱怨著,滿眼盡是哀怨。

      在自己的車被后車頂撞和撞上前車的“嘭、嘭”聲中,運磊覺得好像伏在了包龍圖的虎頭鍘上,“咔嚓”“咔嚓”,后頸接連挨了兩刀。

      運磊下了車,看見七輛事故車像大閘蟹一樣穿在一起,里面發(fā)生的故事似乎可以寫成一篇小說。從前到后分別是迷你、奔馳、別克、寶馬、奧迪……越到后面湊得越緊,破損越厲害。運磊下車仔細(xì)看了看迷你的后部,幾乎找不出碰撞的痕跡,估計是自己汽車的軟性保險杠,正好頂在了迷你的后尾中腰,呵,運氣??!

      孫運磊顧不及察看自己的車損情況,疾步走到迷你車的前面,拍拍車窗,駕駛位上一名年輕的女司機垂著頭,驚怵在座椅上。他用勁拉扯被撞得像麻布一樣的車門,車門終于拉開了,他拍拍女司機的肩膀,大聲喊道:“醒醒,醒醒,你還好嗎?”女司機抬不起頭,身體在瑟瑟發(fā)抖,一歪靠在運磊的身上。運磊看清了她的臉,滿臉的驚魂未定,恐怕太空逃生也不過如此了。

      運磊扶住她的身體,說道:“我追了你的車子,你下來看看?!?/p>

      “哦,我下來看看?!迸緳C口里機械地復(fù)述著這句話,雙腳卻不聽使喚,連身上的安全帶的扣子也摘不下來。

      孫運磊問:“你身體沒傷吧?”

      女司機:“就是驚怵。我的手機呢?哎喲,手機呢?”

      孫運磊笑著說:“手機不就在你的手里嗎?我扶你下來?”

      女司機拿起手機,顫抖的手卻撥不了號碼,說道:“你幫我撥個電話,就說我人沒事兒,車子反正有保險公司賠理?!?/p>

      孫運磊說:“人沒事兒撥什么電話?這樣的電話撥過去,沒事兒也讓人驚惶了?!?/p>

      女司機想了一想說:“對,他也不在,不打了,你扶我出來吧?!?/p>

      運磊扶她下車,女司機雙手冰涼,全身抖索不停,只得靠在運磊的身上,機械地走到了車尾。她的呼吸才慢慢勻順過來,問道:“警察來了嗎?其實都是我惹的禍,把油門當(dāng)成了剎車,一路乒乒乓乓地撞上來?!?/p>

      運磊放開她,說道:“你站好,站定了啊。我看看自己的車子?!?/p>

      他的奔馳與一輛掛著紅絲線的別克新車,緊咬在一起,粗看不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運磊彎下腰,伸手摸索,才發(fā)現(xiàn)是別克的車頭微微卡在了奔馳的尾翼下面。

      運磊說:“等交警,還是先讓我的車從你的車身上下來?”

      別克司機說:“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我們都是講道理的人。”

      “那就讓車子先下來吧?!边\磊道。

      兩人一拍即合,一齊把奔馳的尾翼從別克身上掀了下來。運磊前前后后看了看自己的愛車,樂了。哈哈,七輛汽車,前撞后追的,六輛車的損傷各有不同,唯獨自己的奔馳只擦掉了一點尾翼下方的油漆,幾乎算毫發(fā)無損,哈哈,不愧是豪車啊!

      很快,警車趕到了事故地。

      交警走后,事故車紛紛駛離了現(xiàn)場,迷你車和運磊的車子始終走著同一條線路,一直相隨到了中學(xué)的停車場。女司機熟練地停好車子,費力地打開皺皺巴巴的車門走出來。這時的她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氣質(zhì)高雅,身材挺拔,臉上掛著迷人的微笑,腳穿一雙高跟皮靴,頭戴白色的呢絨帽,帽子上綴著一朵紅絲鑲邊的花朵,花瓣像小白兔的長耳朵,斜背著一個挎包,背帶勒出了挺拔的乳房。包掛到了臀部后面,隨著步伐的顛動,這副打扮,活脫脫一位書生氣很濃的學(xué)生妹。她走到運磊的面前,質(zhì)問道:“我姓吳,是這里的老師,交警處理過了,你還一直跟著我做啥?是不是想要我請你吃飯,感謝你救了我啊?”

      運磊說:“吳老師,這是哪里的話呀,我是來接人的?!?/p>

      吳老師微微尷尬地一笑,說:“啊哈,對不起?!?/p>

      運磊說:“不要緊的。老師,打聽一下,初一的男宿舍怎么走???”

      吳老師說:“你沒有來過嗎?我?guī)氵^去。”

      運磊說:“真的沒有來過,那謝謝了?!?/p>

      吳老師說:“那么我要說你兩句了,你開的是豪車,估計是企業(yè)家吧?別一門心思陷在企業(yè)里,關(guān)心自己孩子的成長是最基本的社會責(zé)任。你是誰的家長?我好像從來沒有看到過你?!?/p>

      孫運磊說:“我來接堂弟,武磊和武靖。”

      吳老師說:“你像是一對活寶的叔叔,年紀(jì)相差不少,幾歲了啊?”

      運磊說:“老了,已四十了?!?/p>

      吳老師睨笑了一聲,說:“男人四十頂呱呱,一枝花。我教武磊、武靖的科學(xué)?!?/p>

      運磊也笑了笑,笑得有點心癢,沒再應(yīng)聲,跟著吳老師繼續(xù)向前走。

      吳老師:“說到你的兩位堂弟啊,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多動癥!每次一走進實驗室,屁股都沒坐下啊,就毛手毛腳地亂動,把燒杯、攪拌棒、酒精燈等實驗用具都打碎過。我后來只得規(guī)定他倆不準(zhǔn)隨便碰儀器了?!?/p>

      運磊道:“老師管教得對,他們是太頑皮一點?!?/p>

      果綠色的走廊磚被兩雙皮鞋敲出了清脆的噠噠聲,兩人走進磚紅色的教學(xué)樓,沿著羅馬式走廊穿過長長的庭院。院落里種滿了高高矮矮的樹木,蓬蓬勃勃的楊梅樹密密的樹葉上積著白雪。白雪好似羊脂白玉般純潔高貴,襯托得綠葉透出翡翠般的賞心悅目,整個庭院更加顯得寧靜和圣潔。

      看見晶瑩剔透的綠葉,孫運磊想起了翡翠,他偏愛稍帶點天然石花的翡翠,少量的石花更能把天然的美顯露無遺,就像他現(xiàn)在掛在胸前的那種。有人說男戴玉,女戴翠,他認(rèn)為凡是好東西,凡是自己喜歡的東西,不必那樣分門別類。就像工廠,管理好是塊寶,跨跨行業(yè)照樣跑。像宗漢的錦綸集團,橫跨地產(chǎn)、金融、制造、貿(mào)易,處處制勝的法寶是什么?是管理,管理的關(guān)鍵是人才。運磊的結(jié)論是任何人都應(yīng)該看作是難得的人才,放對位置就是人才,放不對位置人才也變成蠢材。運磊經(jīng)常用這套理論跟老板們交流,有時跟政府有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們交流,常博得他們的好評。

      朔風(fēng)在庭院里減弱了威力。廊檐下,風(fēng)雪掩不住一縷淡淡的豆蔻香水,晃悠地飄進了鼻子。運磊吸了吸氣,這是一股多么熟悉的氣息。雪中挺立的廣玉蘭,姿態(tài)不失堅強,又不失優(yōu)雅。光滑的青白色的樹皮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光暈,好像前妻的肌膚,靜靜地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幽香?;秀敝校\磊下意識地去觸摸一下妻子般的玉蘭樹,不料卻碰到了吳老師的手。

      吳老師身體一震,轉(zhuǎn)過頭來,臉色羞紅,她迅速抽回了手,驚惶地說:“你拉我的手?”

      孫運磊尷尬地說:“啊,對不起,我是無意的?!?/p>

      吳老師說:“算了,不跟你計較了。”她指指前方,說:“前面一幢樓,轉(zhuǎn)彎就到了?!?/p>

      孫運磊有意咳嗽了一聲,問道:“吳老師,我的堂弟成績怎么樣?”

      吳老師說:“我說實話,兩大活寶,只要在課堂上不吵不鬧就謝天謝地了?!?/p>

      孫運磊說:“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橫豎看不進書,小學(xué)只讀了兩年。爹媽追著我,我在村子里逃來逃去躲過去的?!?/p>

      吳老師嘆了一口氣,說:“我們做老師的強調(diào)學(xué)習(xí)重要,唉,其實沒文化照樣不耽誤您成為大老板。給張名片吧,便于你二位堂弟的學(xué)習(xí)情況好與你聯(lián)系。”

      運磊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她。吳老師看了看,上面印著“董事長”,微笑著說道:“噴有香水的,恰好跟我用的同一種豆蔻香水。孫董,一場車禍讓我們認(rèn)識,也算生死相交的朋友,有點緣分吧?”

      孫運磊應(yīng)和道:“吳老師,是有緣分。”

      吳老師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孫運磊握住吳老師溫暖又白嫩的手,說道:“您看得起我這個文盲,高攀了。”

      吳老師說:“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教師,是我高攀了。”

      孫運磊堅持著說:“我高攀了。”兩人就這樣相互謙遜著,手卻一直緊扣在一起不曾分開,像一對戀人,不知不覺地向男生樓走去。

      站在自己的父親背后,武磊和武靖出其不意地叫了聲:“爹?!崩洗蟮穆曇粝翊蚶祝隙穆曇糨p得像蚊子或小花貓叫,這兩兄弟喜歡這樣作弄人,讓生活掀起點點浪花。

      專心劈篾的是運磊的二叔,名叫銀苗。他眼皮子一抬,瞟了一對寶貝一眼,手臂一抖,長長的篾條子發(fā)出嘩啦一聲,在地面上,新鮮白亮的篾條子像雪白的浪花一樣翻滾過去。二叔的心里就像這翻騰的篾條一樣,蕩起了一陣幸福的漣漪。

      二叔干咳了一聲,問道:“外國人去接你們了?”他低著頭,手里繼續(xù)劈著篾條子。

      “外國人”是指侄兒運磊,是他兄弟領(lǐng)養(yǎng)的兒子。二叔壓根兒就沒承認(rèn)過他的身份,也從來沒有當(dāng)運磊是自己人。兩個寶貝兒子聽到“外國人”三個字,嘴咧得老大。二叔嗨嗨地笑得合不攏唇齒,嘴唇上亂糟糟的黃毛,在笑聲中抖動,好像剛種下的禾苗在風(fēng)浪中搖擺。

      “是的?!蔽淅谛χ卮?,“教我們科學(xué)的小妖精老師帶大哥來接我們的?!?/p>

      武靖聽了這話,竊竊地笑得雖輕,但骨頭有些輕飄飄的。

      二叔皺皺眉頭,問道:“他有沒有買點東西給你們吃?”

      武磊:“帶我們進了肯德基,飽餐了一頓,還有一份給你帶來了。”

      二叔憎惡地吸了下鼻子,道:“我不吃他的破東西。介大的老板,不給你們吃頓大餐,小氣嘚瑟,這種人,不配姓我們的姓?!?/p>

      二叔讀過中學(xué),年輕時跟過張岙山的風(fēng)水先生一陣子,跟過彭橋的潘半仙學(xué)過算命,跟過余姚的張道士學(xué)過吹拉彈唱,到頭卻沒一樣學(xué)成。最后,端起他爹的篾刀,天天坐著小條凳,一動不動地低著頭劈竹篾,但無數(shù)個心眼像從他靈巧的手指縫里的薄薄竹篾一樣滿地傾瀉出來,從他蓬松、堅硬而又油質(zhì)的頭發(fā)稍汩汩地冒出來,以至形成了一個兄長的三間祖屋不能被外人奪去的堅定信念。

      近些年,竹筐、竹籃沒什么人用了,竹席沒人定制了,他的行當(dāng)逐漸退出了生活舞臺。二叔早上守攤,下午去打麻將,他從打麻將中學(xué)會了“阻”,上家阻下家,不給下家有吃碰,不讓下家盡快聽張。剛開始,他對牌張還是一頭霧水,分不清六筒與八餅,幺雞與花牌,最先學(xué)得有板有眼的就是上家阻下家。見下家出什么牌,他就不問青紅皂白地阻什么,不管拆順拆搭,每打一張牌,嘴里總要狠狠地叨念一句:“阻死,阻死。”狠勁兒十足。所以,麻友們特別喜歡他、抬舉他,因他自己幾乎不和。

      二叔這也沒學(xué)進,那也沒學(xué)好,畢竟算命和風(fēng)水都略懂一二了。天天打麻將學(xué)會了阻、習(xí)慣了阻,悟通了阻,還阻出了“覺悟”,眼界變得“開闊”,人生境界因此變得“崇高”。他想,不為自己計較東邊的三間正屋,得為整個孫家著想??!現(xiàn)在,他說啥也不肯拿自己的一畝三分地?fù)Q掉了。哪怕這一塊在村子后首的地,被侄兒的工廠四面包圍著,進不了水,種不了什么莊稼,也任由地荒蕪著,任由一枝黃花肆意瘋長。那也隨它!他就要阻,阻住非正宗的侄兒運磊的工廠出路。犟脾氣上來時,他想即使這個非正宗的侄兒把整個工廠給他,也不換。哼!這小子睡了東首三間正房整整三十年,正是沾得了孫家的好風(fēng)水,成龍成鳳了,在近幾年搞得風(fēng)生水起,廠房造得像后海的巨浪一般,一排連著一排。現(xiàn)在,我的一畝三分地阻著工廠的后臀尖,斷了工廠的出路,是清一色的,一條龍聽叫也不讓你和了。你運磊即使是一條落在孫家的真龍也不能讓你起飛了,不能讓祖宗修來的好風(fēng)水全給不姓孫的人占了。麻將一局三分鐘,人生這副大牌三十年也還沒有打完哩。我的兩個兒子還小著哩,兒孫輩正宗的孫氏子孫還活得沒起色哩。我得付出,我得阻,拿地阻,即使拿老命阻,也值!

      二叔一邊想,一邊手里發(fā)著狠勁,頃刻之間,就把竹篾給劈完了。

      武磊說:“爹,給我?guī)讐K零花錢吧,我要買鋼筆?!?/p>

      銀苗從衣袋中掏出一疊散錢,抽了一張十元、一張二十元的紙幣,遞給大兒子武磊,問道:“外國人有沒有給你們零花錢?”

      大兒子武磊搖搖頭,說:“一個子兒也沒給?!?/p>

      銀苗重重地擱下篾刀,對兒子們說:“瞧瞧,這就是所謂的自家人,大老板,一點血也不肯出,比鬼小氣,自家人血有這么不熱嗎?”

      武靖道:“不過,大哥說過,回來以后要給我們買過年的新鞋新衣裳。”

      銀苗把手里的篾條子輕輕地一抖,說道:“他騙騙你們算數(shù)了,到時候東跑西跑連鬼影也找不到,還會給你們買衣裳了?”

      武靖說:“爹,大哥是好人。爺爺老說你的心眼比篾還細(xì)小,你不要門縫里瞧人了?!?/p>

      銀苗不耐煩地說道:“快走,快走,快走!哥倆一起花去。不夠,問你們的外國人哥哥討去?!?/p>

      乘父親不備,武靖閃電般地抓了父親盒子里的一張大錢,一溜煙跑了。武磊在背后追,出了屋門到了路口,武靖停下腳步,樂呵呵地等著老大,武磊追了上來,說:“你跑得賊快,我們?nèi)ゴ蟾绲膹S里玩?!?/p>

      吃過面條,運磊果真帶兄弟倆去買了新鞋新衣,還給了每人五百元的壓歲錢。他們剛回來,運磊就接到了吳老師的電話,電話那頭,吳老師客氣地道:“孫老板,我剛從汽車修理廠出來,也打不到出租車,不知你是否有空,來帶帶我回家?!边\磊問清了地址,掉轉(zhuǎn)車頭就走了。

      兄弟倆換上了新鞋新衣,懷揣著大堂哥給的壓歲錢,來到馬路上。墻角邊的冬青樹下,抓起一團雪扔到兄弟頭上,互相打鬧取樂著。武磊抬起頭問:“去哪里玩?”武靖說:“隨你。”武磊說:“廟山頂?!蔽渚刚f:“好的?!?/p>

      廟山,只有幾十來米高,它坐落在宗漢街道中間,是宗漢人民心中的一座圣山,它東西長,南北陡,中間平坦,遠看像一個金元寶,護佑著這塊熱土的上人們。山上有座歷史悠久的海月寺,終年鐘聲綿綿,香火裊裊。

      兄弟倆一跳下車,立即撒腿一路狂奔,一口氣登上了山頂?shù)拇笮蹖毜睢?/p>

      大雄寶殿里,有位年輕的女子正在伏地跪拜,一邊嚶嚶哭泣。哥倆覺得好奇,就分列在她的左右兩邊看著。

      女子跪下,放聲哭了起來:“菩薩:可憐啊,我的娘,生了病,沒錢治療,我連吃飯的錢也快沒有了?,F(xiàn)在天氣這么冷,我們過年也回不了家了。你救救我們吧,鳴鳴……”

      武磊和武靖退到殿外,武磊小聲說:“弟弟,她好可憐啊,連吃飯的錢也沒有了啊,她媽又生著病,我們幫助幫助她吧?!?/p>

      武靖說:“好的,索性我們把大哥給的壓歲錢全都給了她算了?!?/p>

      武磊道:“給她五百,各出二百五吧,我倆自己也留點?!?/p>

      哥倆拿出了五百元壓歲錢,遞給女子。女子看著紅花花的大鈔不敢接,說道:“你們的錢,是爹娘辛苦賺來的,我可不能拿啊。”

      武靖把錢硬往她的手里塞,武磊也勸說她接下來。

      武磊寬慰她:“別哭了,姐姐,有了錢,你可以給你媽媽買藥,也能買車票回家了?!?/p>

      女子哭喪著臉,說道:“我怎么敢要你們小朋友的錢,我無緣無故地拿了心里也會不安的?!?/p>

      武磊說:“姐姐,你就放心吧,我們的錢也是外國人給的?!闭f完,他和弟弟對了對眼神,兩人樂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有點兒野,有點兒讓女子感到莫名其妙。女子擰住眉頭,嘀咕了一聲,疑惑地問:“外國人給的?”小哥倆卻笑得更加歡快了。

      武磊解釋道:“外國人是我們的堂哥哥,老板啊,經(jīng)常幾百幾百地給我們零花錢,上次救助一個孤寡老人,拿出五萬他都不眨一下眼睛的。我們給你五百元,說不定他知道了我們做好事,還會獎勵我們一千元哩?!?/p>

      “你們這里地方好、人好,我們才來這里打工的?!迸拥?,“可是,現(xiàn)在年關(guān)越來越近了,即使有了錢,家是無論如何也回不去了!我不能拿。”

      兄弟倆再次走到殿外,小聲商量起來了,武磊道:“弟弟,大哥對我們這么好,我們也應(yīng)學(xué)著大哥幫幫困難的人,做做好事?!?/p>

      武靖道:“你的意思是我們不但給她錢,還叫大哥送她們回家?”

      武磊:“對,只要我們跟他講清她們的困難,大哥一定會送的?!?/p>

      武靖道:“好的,再說大哥廠里也放假了,我們一起陪著去,可以免費旅游一趟。”

      兄弟倆再次走進大殿,武磊勸道:“姐姐,別哭,我叫大哥送你們回家。把手機借我打個電話?!?/p>

      女子先愣了一下,然后掏出手機給了武磊。

      武磊撥通了大哥的號碼,說:“大哥,我是武磊啊,我給你說,這里有一位病人沒錢回家,很可憐,你能否送她們一下?!?/p>

      運磊正好搭載著吳老師,就問道:“哪里人?。俊?/p>

      女子說:“太湖北邊一點的。”

      運磊說:“太湖好近啊,半天就行了。你們在哪里?我過來看看?!?/p>

      武磊說:“廟山上?!?/p>

      運磊說:“我就要到廟山腳下了,剛接了一個人,你們下來吧。”

      武磊、武靖兄弟倆帶著半信半疑的女子下了山,果真看見大哥的汽車緩緩地駛向路邊的大樹邊停下。哥倆走到汽車邊,瞧見了車頭坐著自己的科學(xué)老師,兩人立即撒腿就跑了。

      聽過女孩的遭遇,運磊搖搖頭,微微嘆了一口氣,邀請女子坐進奔馳車?yán)铩E舆B聲道謝:“老板、老板娘,謝謝,謝謝你們??!你們真是好心人,我一輩子不會忘記的啊。”

      吳老師的臉立即飛起了兩朵紅暈,說道:“我也放了假,跟你們一起去趟太湖吧,有我在,照顧女病人會方便一點?!边\磊點了點頭。

      奔馳車到了宗漢大道的盡頭。

      在百兩橋村的一間陰暗的破屋里,搭著一張鋪,一位老大娘蜷縮在一團破爛的棉被里,她面色如褐土一般,喘著粗氣,不斷地咳嗽著。女子叫了一聲媽,撲上去抱住老人,淚眼婆娑地道:“媽!好人來了,來救我們了。”

      運磊疑惑地對吳老師道:“看樣子要先送醫(yī)院?!?/p>

      女子道:“不用上醫(yī)院,這是氣管炎的老毛病,一入冬,她就喘不過氣來。這里屋內(nèi)不燒火爐子,比老家都冷?!?/p>

      吳老師不顧棉被所發(fā)出的陣陣酸臭,并腿坐在地鋪邊上,伸出兩個手指頭搭在老人的手上,細(xì)細(xì)感覺著老人的脈搏和心跳。運磊忽覺她好似老人的大閨女,又像一位天使般的女醫(yī)生,從心底里涌起了幾分好感。吳老師抽出枕邊的藥盒子,晃了晃,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如也,就對運磊說道:“老人的心跳和脈搏都正常。藥斷了,你能否去買點氣管擴張和消炎的藥?”隨手寫了張藥方給運磊。

      運磊接過,匆忙向門口走去,吳老師對女子說道:“妹妹,你去打點熱水,我們給媽媽洗把臉?!边\磊在門外聽得那口氣,如同自家人一般,心里不覺一熱,多好的女子啊!內(nèi)心對吳老師又增添了幾分敬意。他來到外面,見有幾個鄰居圍在窗門口打探,其中一位中年婦女道:“真沒想到,她們竟然還有開大奔的親戚,你們是什么親戚?。俊?/p>

      運磊點了點頭,隨口答道:“中國人都是我們的親戚!”

      他坐進汽車,在小巷子里慢慢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吳老師疾步趕上來,運磊立即踩住剎車放下車窗,笑瞇瞇地注視著吳老師,那目光里蘊藏著幾分嘉許和敬佩。吳老師囑咐道:“你順便帶一條新棉被和一套保暖內(nèi)衣褲回來,老人真可憐?!?/p>

      運磊順從地嗯了一聲,提議道:“棉大衣也帶一件來?!?/p>

      吳老師贊許地注視了運磊一眼。運磊忽然覺得,這眼光,讓自己仿佛一下子年輕了二十多歲,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渾身有受到了老師的賞識和鼓舞一般的興奮。

      一踩油門,小汽車從巷子里如靈活的魚一般飛馳了出去,他從后視鏡里看到吳老師擔(dān)憂地傾著身體注視著自己,立即松掉油門,踩下剎車,放緩了車速。

      吳老師這才放下心來,松開了微皺的眉頭,轉(zhuǎn)身走進屋子里,聽見那個站在門口的女鄰居羨慕地對旁人說:“這個老板娘心地真好,配著這樣的老公,福氣真好啊!”

      她盡管面色平靜了下來,內(nèi)心卻像翻江倒海般地激蕩起來:是?。∵\磊這個大老板,熱心助人,品德真是不錯!

      老人的女兒提著一只熱水瓶出門去了。

      女鄰居說道:“小芹,你啷個不曉得,燒水工今個早上回老家去了。我到家里去拿兩瓶熱水來。”帶著濃重的四川味的話音未落,身子已飛一般地奔出了丈余寬的水泥道地。很快,她送來了兩瓶熱水。吳老師道了聲謝謝,女鄰居道:“謝啥子喲?!老板娘,你老公說我們天下中國人,都是一家子人嘛!”

      吳老師再次聽見這樣的話,已經(jīng)不再像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那么臉紅了,心里仿佛生長著一顆小種子,在別人的聲聲贊美聲中破土而出了。

      很快,運磊買來了藥品和棉被、大衣、內(nèi)衣,還有一大袋食品。吳老師和小芹已經(jīng)幫母親擦洗了身子,她們又給她換上新內(nèi)衣,再穿上新買的長大衣。

      這時,運磊已經(jīng)吹冷了一碗開水,說道:“大媽,開水已經(jīng)能喝了,你先吃了藥吧?!彼自诘劁佭吷?,扶起老人,把藥丸送到了老人手里。吳老師看見運磊這么大的老板也不顧破被褥的酸臭,如同兒子服侍老娘一般親力親為,下意識地注視了運磊一眼,運磊對著吳老師滿含深情的眼神,報以會心的微微一笑。

      老大娘服過藥,穿暖了衣服,不久就勻了呼吸,面色當(dāng)下好轉(zhuǎn)了許多。她從被窩中出來,在三人的攙扶下,坐進小汽車,與眾鄰居揮手道別。直到汽車就要離開,鄰居們才從大娘的話里明白過來,開奔馳車的老板和老板娘并不是她們的親戚,眾人怔怔地看著小汽車消失在視野里。最后,那位熱心的四川女鄰居說:“宗漢老板多,熱心人也多,這個地方我們來得對頭嘍。”

      車子朝北拐彎,直奔向跨海大橋。大橋下面,寬闊的海面掀起了陣陣波濤。車廂內(nèi),不時綻放出一陣陣?yán)嘶ò銡g樂的笑聲。

      過了跨海大橋,又開了一小時許,汽車很快進入了蘇南地區(qū)。氣溫跟江南頗為接近,但是,地域比江南明顯空曠起來,似乎,寒風(fēng)更加凜冽一些。

      高速路上擁擠了起來,汽車首尾銜接,車速不得不放慢了許多。一路駛來,路上的指示牌不斷閃耀著:“前方降雪,限速80”“前方降雪,限速70”“前方降雪,限速60”。運磊不在乎限速多少,就怕突然來一個封道的措施,到那時候,小汽車只得停在高速路上,前無救兵,后無依靠,真叫落得“喊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境地了。自己和吳老師、小芹年輕力壯,還能擠一擠一起抵御夜里的寒冷,老大媽本來體弱有病,可怎么抵擋得過去。他心里焦急地想著,就不斷地察看著導(dǎo)航儀的指示,盼望著盡快到達服務(wù)區(qū),或者某個出口,趕在封道前先下高速。好在,路邊的指示牌告訴他,離下一個服務(wù)區(qū)只有2公里的路程了,運磊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可是,剛過了2公里的指示牌,車流就停下來了。一眺望,前面大貨車側(cè)翻在路中,擋住了去路。

      雪花漸漸落了起來,天色昏暗。積雪開始在護欄和車頂上又累積起來。一輛輛汽車冒著白氣亮著剎車燈,交頭接尾地停在高速路上,匯成了幾條長龍。沒人有心冒著寒風(fēng)出來欣賞風(fēng)景,大家都在等待、焦急地等待著。

      停在原地的汽車已超過一小時,汽油不多了,被迫關(guān)掉了空調(diào)。車內(nèi)的氣溫也在逐漸降低,后座上的老大媽,對此變化非常敏感,她的呼吸又開始急促起來,一聲聲痛苦的咳嗽聲和喘息聲,吊緊了運磊的每一根神經(jīng)。

      怎么辦?運磊緊張地思考著,看來只有自己背著老人先步行去服務(wù)區(qū)了,救人要緊!想到這里,運磊把車鑰匙交給吳老師,關(guān)照道:“吳老師,我和小芹背著大媽先去服務(wù)區(qū),你留在這里,車流動了,你開到服務(wù)區(qū)與我們會合?!?/p>

      運磊背上老大娘,小芹把新被子蓋在母親的身上,兩人冒著風(fēng)雪穿梭在汽車縫隙里。吳老師的眼睛里流下了兩行感動的熱淚,神不守舍地緊握著方向盤。

      約莫半個小時后,運磊給她打來了電話:“放心吧!救護車已經(jīng)來了,好心人真多啊,大家都來幫助病人。小芹陪著她母親隨車先去了,我來接你。”

      吳老師的心頭一熱,喉嚨里哽咽著回答不出話來。心想:他熱心、陽光又俠肝義膽、還富有……這么好的男人,不就是自己一直苦苦等求的嗎?看到他,我可能會難以控制地向他撲去,投入他的懷里痛哭一場。為他的人格魅力,為自己那么多年苦苦等候的青春歲月。

      她看到了孫運磊在風(fēng)雪中并不矯健的身軀,邁著堅定的步伐朝自己走來,肩上擔(dān)著滿滿的雪花。熱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下。當(dāng)運磊來到汽車邊,她終于醒悟過來,走到車外,溫柔地替他拍去了身上的雪花。在運磊還驚詫她因何滿臉熱淚之際,吳老師雙手挽住了運磊的胳膊,頭已靠在了他的肩上。

      運磊環(huán)顧了一眼一望無際的前阻后擋的汽車長龍,車頂上的雪花像一塊塊甜甜的小方糕,護欄上的積雪像一條白色絲帶,纏繞著無邊無垠的大地,大地上的樹木都在無聲地肅立。他無心顧及此時的風(fēng)景,伸手摩挲了一下吳老師的秀發(fā),柔聲細(xì)語地說:“外面雪大,進車?yán)锶グ??!笨诶锖浅龅臒釟饫@著吳老師白晢的脖梁和細(xì)細(xì)的耳廓,直促得吳老師如癡如醉。他拉開車門,一只手遮護著她的頭頂,吳老師順從地坐進了汽車?yán)铩?

      坐進后車廂里,激動不已的吳老師轉(zhuǎn)身撲進運磊的懷里,把清秀的臉蛋貼在運磊的臉上。運磊輕聲地問道:“為啥哭呢?”“我怕一個人久等在車?yán)?,怕你再也不回來?!薄吧笛绢^,我怎么會丟下你不回來呢!”運磊說。

      運磊順從地讓她的臉摩挲在自己的鼻尖上、額頭上、臉上,任熱淚沾濕了自己的臉,直到吳老師的嘴唇碰到了自己的嘴唇,他終于克制不住自己內(nèi)心的激動,伸出雙臂抱住了吳老師……

      激吻過后,兩人慢慢地恢復(fù)了平靜,吳老師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自己的秀發(fā),問道:“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

      運磊道:“雖然小芹說讓我們回家去吧,但是,我認(rèn)為現(xiàn)在不能不管她們,一來這里還是半路上;二來,用救護車和上醫(yī)院都要花錢,她們哪有那么多錢?!?/p>

      吳老師點點頭道:“我也料想你不會這么撒手不管的。”朝著運磊莞爾一笑,又道,“不好意思,剛才有點失態(tài)了。”

      運磊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又如在想辦法,停了停說道:“剛才到了服務(wù)區(qū)的時候,我已經(jīng)委托幫助我們叫救護車的交警來開我的車子,車牌號碼也告訴過他們了。后來太忙了,一面送走大娘,一面心里惦記著你,就忘記了再關(guān)照一聲?!?/p>

      吳老師低著頭喃喃道:“我要是能找到你這樣的男人就好了,可惜,你肯定已有妻子和家庭了?!彼p嘆了一聲,挺起胸說道,“不過,有幸遇上這么好的你,我也滿足了?!庇謫柕溃骸熬齑饝?yīng)了嗎?”“答應(yīng)了。你看!”運磊一邊說,一邊興奮地伸手一指,只見一名交警頂風(fēng)冒雪地向他們走來了。

      交警接過汽車鑰匙,謝絕了運磊掏出的伍佰元鈔票,莊重地說道:“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收起你的錢吧。你們照顧病人去要緊。今天全市警力十分緊張,局長都親自來指揮分流了。他現(xiàn)在要去市府開交通緊急會議,順路帶你們?nèi)メt(yī)院,已經(jīng)發(fā)動著汽車等候在服務(wù)區(qū)了。你們趕快去吧?!?/p>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高速路上,吳老師不由自主地緊靠著運磊,運磊展開手臂,摟住吳老師,兩人向著迷蒙中的服務(wù)區(qū)走去。

      激動的淚水伴著冰冷的雪花落在吳老師的臉上,此時此刻,她一點也感受不到寒冷,心如火一般熱烈,她的嘴里念叨著:“今天,我感受到了生動的一課,生動的一課,永生不忘?!毙睦锒嗝聪M_下的路永遠沒有盡頭,永遠也走不完……

      一位老交警坐在一輛警車?yán)?,焦急地看著腕表,他就是等候著他們的公安局長。當(dāng)一位年輕精干的警察領(lǐng)著運磊和吳老師坐上警車的時候,局長二話不說,立即開動了小汽車出發(fā)。

      車子從邊門離開了人流擁擠的服務(wù)區(qū),到了空曠的馬路上,局長才開了腔:“王秘書,給兩位客人拿瓶水?!?/p>

      王秘書立即取出兩瓶水遞給運磊和吳老師。兩人推辭了一番,接了下來。

      局長道:“我接到了市委的通知,要立即趕到市里開會。我想正好順便帶你們?nèi)メt(yī)院。唉!這鬼天氣,把大半個中國都給害苦了。你們是哪里人?”

      運磊答道:“我們是慈溪人?!?/p>

      “慈溪人?”局長說,“眼看就要過年過節(jié)的了,你怎么帶著家人還往北方跑呢?”

      “她們是太湖人,確切地說我們沒有絲毫親戚關(guān)系,我們是幫助護送她們回家?!边\磊道。

      “哦,原來做好事。你們慈溪不但經(jīng)濟排在全國前列,人的思想和素質(zhì)也都這么好?!本珠L夸獎道,“王秘書,跟下面的同志們打個招呼,密切關(guān)注病人的情況。慈溪朋友,你們有什么困難盡管跟我們警方說?!?/p>

      車子到了醫(yī)院,運磊和吳老師謝過了局長和王秘書,匆忙向急診室走去。

      老大娘就躺在病床上,醫(yī)生們圍著給她會診,護士忙著給她打針輸液、安插儀器。

      一位負(fù)責(zé)人模樣的醫(yī)生看見運磊和吳老師趕到病床邊,對他們說道:“你們是病人的親屬吧?”見運磊點點頭,醫(yī)生又道:“病人體質(zhì)太弱,要給她打兩針白蛋白,600元一枚針,要到外面的藥店里去買。我剛才說了,這位小姑娘說沒錢,你們看——”

      運磊毫不猶豫地說:“買!我立即就去。”

      小芹拉住運磊的衣袖說道:“老板,別買了,這么多錢,我們還不起。”

      運磊后退了一步,掙開了小芹的手,和氣地說:“誰要你還我了,此時病人急需用藥,拖不得的。醫(yī)生,你給我開個條子吧?!?/p>

      醫(yī)生立即掏出筆,開了一張字條,吩咐道:“病人除了體質(zhì)弱,氣管炎復(fù)發(fā)外,心血管、呼吸都很正常。我看多了也沒用,就打兩針吧。你出了醫(yī)院往巷子里面走100米,就到??邓幍炅?。”

      小芹看著運磊匆忙出去買藥的背影,感激得淚如雨下。她咬緊下唇,心里想定了一個報恩的念頭。

      一支淡黃色的蛋白針,一滴一滴慢慢地滲入了老大娘的體內(nèi)。醫(yī)生又把運磊叫了過去,和顏悅色地說道:“你們家屬配合得很好?,F(xiàn)在從CT圖上看,病人沒有其他毛病。我們用負(fù)離子療法,給病人徹底去掉病根。今天,先轉(zhuǎn)到住院部里觀察,醫(yī)好了馬上可以出院的?!?/p>

      運磊道:“那就住院吧。醫(yī)生,我看她咳嗽起來多么難受。只要醫(yī)好毛病,多花點錢沒問題?!?/p>

      病房有兩張床,安置好病人后,已到晚上九點了。運磊看看還有一張床沒被頭,就到護士臺要求借條被。

      護士說,陪護的人只能用自己的被頭,這是醫(yī)院制度。

      運磊說,護士小姐,我們?nèi)齻€人,忙了一天,天又冷,沒被頭坐一夜實在吃不消呀。你幫我想想辦法吧。

      護士忖了一會:那你們在隔壁再開一間病房,兩個睡在隔壁。我在病房里再配條被頭,這樣我明天向護士長也好有個交代。

      開好房后,運磊看看兩位已有倦意的女士,讓她倆到隔壁睡覺,自己陪夜。吳老師說,你今天更辛苦,你先去睡,我和小芹等會到隔壁輪流睡。運磊說,還是我睡這里吧,我與女人拼房不大好。兩個女士伶牙俐齒地與他說理,此刻還講什么男女有別?你明天還要上高速開小車,你休息不好,那怎么行!最后,兩個女人決定了值夜時間,運磊睡覺,她們兩人輪流陪夜,吳老師先陪半夜,小芹最后陪到天亮。

      運磊陪著吳老師陪護到夜里十點多鐘,一天的辛勞,加上頭天晚上差不多沒睡過覺,終令他睡意沉沉。吳老師多次叫運磊睡覺去,兩人陪著也沒用,何況明天還重任在肩?。∵\磊被吳老師半推半走地到了隔壁休息,看見小芹睡得香甜,就悄然上床,關(guān)了燈,數(shù)分鐘以后,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睡夢中,運磊覺得有個溫暖的身體貼到了自己的身上,兩只堅挺的乳房頂住了自己的左心房,一股帶著奶香的青春氣息撲鼻而來,宛若前妻溫嫩的胴體,隨手把她攬入了自己的懷中。他正要翻身上去,下面的女人輕輕叫了一聲“老板”。聽到這生分的叫聲,運磊從迷糊中猛醒過來,驚詫地喊出聲來。小芹迅速用手捂住了運磊的嘴巴,在他耳邊小聲說道:“老板,你太好了,我無以回報你的大恩大德,只有用這不值錢的身體來酬謝了,請你接受我吧?!?/p>

      運磊低聲道:“這不行,小芹?!?/p>

      小芹放開手,湊近他的耳際嚅嚅地說:“我自愿的,你領(lǐng)了我這份情吧,你這樣的好人,即使沒有名分,但給你生兒育女、服侍你一輩子我都愿意?!?/p>

      運磊道:“現(xiàn)在,你媽躺在病床上,多么不合時宜,我不能做乘人之危的骯臟事。小芹,我不需要你這樣報答我?!?/p>

      小芹緊緊抱住運磊,不讓他掙脫開來,說道:“除了這樣的報答,我實在沒有其他方式還你如此大恩?!?/p>

      運磊努力地從小芹的擁抱中掙脫開來,他半坐起身體,道:“小芹,莫這樣,你回到自己的床上去。我根本沒有想到要你報答,做點好事,也是一種積德,是我樂意的,無須回報,聽話,哦?!?/p>

      小芹不大情愿地努努嘴,一串熱淚滾滾落下。剛剛起身爬上自己的床,吳老師推門而入,在包里拿了點東西,又輕輕把門帶上。兩人都屏住了呼吸,靜聽著聲音……運磊見小芹輕輕地睡了下去,自己就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下午,交警傳來了好消息,公路通車了,他們問把奔馳車開到服務(wù)區(qū)還是開到醫(yī)院來?運磊說直接開到醫(yī)院來吧,我們正在辦理出院手續(xù)。

      經(jīng)過治療,小芹的母親已經(jīng)脫離了急切不停的哮喘,恢復(fù)了平靜的呼吸,表面看來也像一個健康人一樣。他們四人上了小汽車。這一次,老人家不再需要有人扶持,吳老師就坐在了副駕駛室里。

      回憶昨晚,恍然一場夢境。

      吳老師笑著建議:“應(yīng)該給這么好的交警送面錦旗,我們慈溪就沒有這么好的交警。

      運磊道:“誰說沒有這么好?慈溪交警陸泉良照顧車禍遺孤,十三年如一日,你說好不好!還有,昨天我們的汽車相撞,把我們兩個陌生人撞到了一起,交警人性化處理,沒有扣我們的車子,你說好還是不好?”

      “不過,我們是應(yīng)好好謝謝江蘇交警。”

      聽到這話,小芹驚問道:“把兩個陌生人撞到了一起,難道你們不是夫妻倆?”

      兩人哈哈大笑,運磊說道:“我們也是昨天因汽車相撞才認(rèn)識的朋友啊?!?/p>

      吳老師道:“他是我的兩個寶貝學(xué)生的堂哥?!?/p>

      小芹道:“你們一路配合得如此好,我真看不出來。老板,吳老師,只要你們答應(yīng),我小芹愿意一輩子給你們當(dāng)牛做馬,來報答你們的恩情,此話作真!”

      坐在副駕駛室的吳老師,意味深長地瞥了運磊一眼。

      運磊道:“小芹,我們不是想要報答的人。換了別人,我一樣也會伸手援助的,你不必記掛在心上。以后等你有能力的時候,也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如果說你要感謝我,這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p>

      小芹激動地點點頭,說道:“我一定記住您的教導(dǎo),一定會去幫助別人?!?/p>

      老大媽道:“小芹,老板是教你以后要做好人,做好事,你一輩子要記住呵?!?/p>

      運磊道:“是啊,大媽你說得對,只要我們都這樣做,大家像一家人,社會和諧了,共同富裕也就更快了?!?/p>

      黃昏時分,小汽車下了高速,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到了小芹家。運磊看見了田間一所孤零零的老舊破屋,斜立在暮色之中。走進屋里,只見家徒四壁,既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一樣現(xiàn)代化的電器。門窗透著手掌厚的縫隙,陣陣寒風(fēng)無情地灌進屋內(nèi)。

      運磊想給她們添置一點過年的物品,無奈天色已暗,這里離城鎮(zhèn)也不知有多少公里路程。他就趁著小芹母女倆張羅著給客人燒糖蛋面的時候,悄悄地掏出一疊人民幣,塞到了舊板桌上面的竹罩里面。運磊和吳老師謝絕了熱忱的挽留,決意連夜返程。

      汽車在田間行駛著。吳老師感慨地說:“明年春天來這里,一定是個賞春的好地方?!?/p>

      運磊道:“就像婺源,遍地的油菜花,我喜歡大自然的色彩,更喜歡欣賞遍地的油菜花?!?/p>

      吳老師哼唱道:“遍地的野花,你不要采,不采白不采!”又笑著補充道:“還有遍地的丈母娘?!彼f時,臉上雖然微笑著,語言卻有些酸溜溜的味道。

      運磊怔了一下,問道:“你聽見了昨夜的聲響?”

      吳老師嘟囔著說:“是的,我估計是姑娘家獻身報恩,你不會去占人家便宜吧?”

      運磊雙手緊握著方向盤,目光注視著前方,平靜地說:“是的,她想獻身報恩,可我怎會接受?!?/p>

      吳老師點點頭道:“我判斷也是這樣。做好事,是利他主義的體現(xiàn),讓人的精神境界變得崇高,自己內(nèi)心也會因之舒暢而充滿喜悅。受了報答,便轉(zhuǎn)化為了利己的索求,仿佛做了一樁生意,即使賺了,心中仍覺空虛和不踏實,于心不安,徒生煩惱。我想, 你定是前者?!?/p>

      運磊反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不圖報答的人呢?”

      吳老師朝運磊莞爾一笑道:“兩天來與你一路相隨,你的一言一行, 都錄入了我的思考程序。作為學(xué)物理的我而言,更會用邏輯思維考量男人。通過辨識,結(jié)論是,你是我心目中的好男人。哎,昨晚,你放了多少錢在她們的板桌上?!?/p>

      運磊問道:“你看到了?”

      吳老師道:“我當(dāng)然看到了。她們張羅著要給我們燒點心。我可是一直跟你在一起。”

      運磊道:“我也沒數(shù)一數(shù),估計有5000元吧。要不是這一路上買白蛋白針、付住院費,現(xiàn)鈔會更多一點,開年后再寄點給她們吧?!?

      兩人談到這里,小汽車不知不覺上了高速,汽車飛馳起來,田間的景色迅速往后退去。

      運磊問道:“要不要再去服務(wù)區(qū)吃點飯?”

      吳老師道:“不用了,她們這么客氣,給我們每人四個雞蛋,我肚子都要脹破了,從沒吃過這么多。”

      運磊道:“你看么,人心是相通的,你當(dāng)她們是親人,她們也就當(dāng)你是親人。”

      “親人?還是情人?我聽不清?!?/p>

      運磊明白她是故意往那方面扯,就不再說話了。

      小汽車在高速行駛,夜色漸漸地深了,吳老師卻依舊談興很濃,道:“我想問一問,你昨晚兔子不吃窩邊草,到底還有其他什么原因沒有?”

      運磊想了想道:“原因復(fù)雜。那是沒有愛的交易,我就算接受了,也是乘人之危占便宜,就算給我生了一男半女,以后多半也要惹出是非。第二,人家姑娘還太小,跟我不配?!?/p>

      “不配!你難道還沒有結(jié)婚?”吳老師驚異地問。

      “結(jié)婚十年了?!?/p>

      運磊還未說完,吳老師指著他的鼻子氣呼呼地說:“你們老板看似道貌岸然,西裝里就裹著花心,算我看走了眼!”

      運磊繼續(xù)說:“去年離婚了。”

      吳老師長長地舒了口氣:“哦,那為什么呀?”

      “性格不合,緣分到頭了嘛?!?/p>

      吳老師又松了口氣:“哦,是這樣?!?/p>

      “那假如是我這么大呢,你會怎么做?”

      運磊覺得心口一震,幾乎說不出話來。他驚嘆現(xiàn)在的年輕女人都敢作敢當(dāng),竟然這么直截了當(dāng)。他思考了好長一會兒,又有意長吁了一口氣說:“你怎么了,你也小了點?!?/p>

      吳老師道:“我三十了,還小?”

      “我有點吃醋。昨晚,我本來想沖進來看個究竟的。但我忍住了,想想你又不是我的男人,我畢竟還是一個姑娘家,多么不好意思啊。你知道,我流淚了整整一個小時,就為自己多年來苦苦地尋尋覓覓,尋覓到了,怕又得不到。”

      運磊淡淡一笑,說道:“你最后還是失望了吧?眼睛向前看,比我好的多的是,繼續(xù)尋找吧?!?/p>

      吳老師道:“不!你沒有令我失望,反而更加令我敬佩著迷,你喜歡我嗎?”

      運磊專注地駕駛著小汽車,久不吭聲。

      吳老師失望地閉上了眼睛,進入到回憶之中。

      六年前,相戀了三年的同學(xué)楊剛,在月臺上緊緊地抱著她。她含著淚,反復(fù)說著:“你早點來,我等著你?!睏顒傉f:“一定,一定?!彪S著一聲氣笛長鳴,兩人被迫分開。她在車窗外不斷揮動著小手,楊剛一直追趕在后面,直到影子消失在風(fēng)中。淚打濕了半個車窗。

      吳老師的父親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長,母親是高級教師。可父母堅決反對這樁婚事。原因很簡單,陜西山村的孩子不適合我們的家庭。

      楊剛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上學(xué)時吳老師沒告訴過他自己的家境,畢業(yè)后來了趟慈溪。當(dāng)看到吳家父母冷冰冰的臉色,就負(fù)氣地走了,從此斷了音訊。

      父母在家里說一不二,吳老師雖幾經(jīng)抗?fàn)?,但無濟于事,最后在眾人的勸說下,只好無奈地放棄。

      后來父母給她介紹了許多對象,吳老師一個也看不上,因為達不到楊剛的標(biāo)準(zhǔn)和心儀。

      父母雖很愛她,除了婚姻,什么都依她寵她。但吳老師始終高興不起來,經(jīng)常為了一點小事與父母爭吵,去年一氣之下鋪蓋一卷住進了學(xué)校。父母見鬧得如此不堪收場,獨生女兒年紀(jì)也拖大了,再拖下去真的嫁不出去了,心開始軟了下來。答應(yīng)她只要自己看中,哪怕不門當(dāng)戶對,哪怕二婚,從此都由女兒自己拿主意。

      此時,運磊的思緒也回到了十多年前,想起了離異的前妻。

      那時,他在一家大企業(yè)做銷售員,由于自己善于表達,腳頭勤快,銷售業(yè)績每每排在前幾名。董事長對他刮目相看,經(jīng)常請他到自己的別墅里吃飯。一次,碰上了董事長在讀杭大的獨女正好放假在家,她頎長的身材,雪白的脖頸,一頭黑發(fā)像瀑布一樣散落在肩上,緊身的粉色羊絨衫勾勒出高高的乳房,身形如蝴蝶般婀娜輕盈,銀鈴般的話語總帶著桃花一樣的笑靨。這如仙女降世的尤物,運磊看得如醉如癡,眼光不自覺地隨著她的身影來回瞟移。對于眼前這位風(fēng)流倜儻而又侃侃而談的青年,她鳳眼微乜,引起了她的注意。席間,兩人話題越來越近,歡聲笑語中,似乎產(chǎn)生了相見恨晚之感,把董事長晾在了一邊。董事長看在眼里,明在心中。運磊雖無文化功底,但經(jīng)過不懈的學(xué)習(xí)已拿到成人高中文憑,又經(jīng)多年社會歷練,已成為可用之材。董事長早已暗有招運磊為賢婿之意,但怕愛女看不上運磊而不敢開口,今天喜見兩位青年如此情投意合,完全逾越了經(jīng)濟與文化差距的障礙,心里不勝歡喜。

      結(jié)婚后,夫妻獨立創(chuàng)業(yè),當(dāng)時還算恩愛。但隨著運磊應(yīng)酬出差增多,陪妻子的時間自然減少,妻子開始怨恨。畢竟是富人家的獨女,從小視若掌上明珠,全家呵護著,養(yǎng)出了唯我獨尊的大小姐脾氣。對丈夫指責(zé)越來越多,對他的父母不屑一顧,令老人不敢上門。妻子總認(rèn)為運磊桀驁不馴,處處與她作對,甚至懷疑他外面有女人;開始翻看他的短信,QQ,通話記錄。見有與女的正常交往,便懷疑成情敵或潛在的情敵。解釋無用,一審再審,脾氣亂發(fā),東西摔得滿屋飛。這種生活持續(xù)了五年之久,弄得雙方心力交瘁,到了婚姻無法維系的地步。運磊就搬到了工廠里,投身科研,一晃大半年;妻子跟著驢友到處旅游,最后只好勞燕分飛,結(jié)束這場不堪回首的歲月。

      “我能接受她嗎?”運磊看一眼身邊這位不甚了解,但又像前妻一樣漂亮高雅的女人,心里暗暗思忖。

      夜,漸漸地深了,奔波了整整兩天的吳老師慢慢地合上了美麗的眼瞼,沉沉地睡著了。均勻的呼吸聲訴說著兩天來的極度疲憊,又略略透露出做好事帶來的一點快慰,仿佛還帶著熱戀中的甜美。運磊看到她的睡姿,又美麗又令人憐愛,伸手給她拽了拽披著的毛毯。吳老師一把擒住了運磊的手,緊緊地抱在自己的胸口,一滴滾燙的淚水滴落在運磊的手背上。運磊心里倏然一驚,一滴幸福還是酸楚的熱淚滴落在她的手上。

      運磊既沒有抽走手,也沒有乘勢把姑娘摟到身邊,任由她握著自己的手,一股暖流緩緩流進了心田,迅速傳遍全身。

      如果她真能握我一輩子,那是我的福分,我怎會收手;如果是生命中交臂而過的朋友,那下車后就分手了之。運磊心里忐忑地想著。

      奔馳車在茫茫夜色中穩(wěn)穩(wěn)行進,向著大橋,向著宗漢,駛向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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