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華玲
在波瀾起伏的中國近代歷史上,林則徐與鄧廷楨二人之間的友誼是有目共睹的。道光年間,他們曾共同在廣東組織禁煙抗英運動,隨后又一同因此被罪發(fā)伊犁。林、鄧二人,同在伊犁謫戍的時間約是“大半年”,即從林則徐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十一月初九抵戍日起,至鄧廷楨奉旨離開伊犁的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閏七月十七日為止。下文中,筆者將主要通過林、鄧二人的詩文對和,來回望他們在新疆患難與共的流放生活。
鄧廷楨代為林則徐尋覓寓所
盡管林則徐與鄧廷楨二人同為禁煙抗英革職流放伊犁,但由于林則徐曾在中途被改命治理黃河水患,因此,鄧廷楨是于道光二十二年夏,先于林則徐抵達其戍所伊犁惠遠城的。
在此期間,林、鄧二人常有書信往來。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初七,林則徐即將出關(guān)時,他曾“夜作蠕筠(鄧廷楨,號蠕翁)前輩書,由富制軍處寄去”(林則徐:《壬寅日記》)。在《將出玉關(guān),得蠕筠前輩自伊犁來書,賦此卻寄》中,林則徐充滿深情地表達了對未來遣戍伊犁時與鄧廷楨做伴生活的期待,“與公蹤跡靳從驂,絕塞仍期促膝談”(周軒、劉長明編注:《林則徐新疆詩文》,新疆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33-34頁)。十月十三日,當(dāng)他行至近烏魯木齊鞏寧城時,收到鄧廷楨來自伊犁的回書,知曉其已經(jīng)為自己“覓定寓所矣”。此寓所之地點,即在南街鼓樓前東邊第二條巷,亦名寬巷,屋主為伊舒亭。十一月初八,林則徐行至綏定城,“鄧蠕筠前輩遣丁駕其坐車來迎”,林公則隨即坐其車入城答拜眾員。
林則徐與鄧廷楨在戍交往密切
抵戍后,林、鄧二人的交往是非常密切的。
在日常里,如林則徐“聞懈翁有感冒”,便隨即往之探望。并且,隨著鄧氏病情的反復(fù),林則徐多次前去,按《癸卯日記》所記,即道光二十三年五月十九日,第一次前往探視后,二十九日聞病情加重,甚至一天兩次前往。直到六月五日,見“其疾已大瘥矣”,方心安。林則徐還在閏七月于暫居西安的鄭夫人家信中寫道:“此翁今夏大病,幾于不起,我日日視之,其本底極結(jié)實,是以尚支得住。”(林則徐:《癸卯日記》)顯而易見,當(dāng)時林則徐與鄧廷楨在伊犁共為謫戊期間,待彼此似親人。在《壬寅日記》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初八,復(fù)見林則徐有記,“蠏翁昨有一詩贈樞兒,末云:‘不礙士龍多筆疾,老夫甘作晉司空。蓋因好笑而調(diào)之也。今日命樞兒和之,余亦和一首”。亦可見,林則徐與鄧廷楨的友誼并未僅僅停留在此兩人之間,而是深入延續(xù)到各自子嗣之間。林則徐對此的欣喜之情是溢于言表的,他著詩以孔融與李膺相媲,以對兩家關(guān)系良好發(fā)展寄予祝福,“茍陳敢擬星辰聚,孔李相期水乳融。但得新宮銘共草,謫居何事枉書空”(周軒、劉長明編注:《林則徐新疆詩文·懈筠以詩贈樞兒》,新疆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44頁)。筆者竊以為,所謂的“世家交好”,大抵指的就是類似林、鄧這樣的關(guān)系了吧。
在節(jié)慶里,兩家人或集眾好友一起備辦,此皆有文字為記。如道光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灶王節(jié),是夜,林則徐于寓中祭灶,和懈翁祭灶詩七古一首,即《和蠏翁祀灶原韻》;歲末除夕佳節(jié)中,作《伊江除夕書懷》,詩中作者因“三年漂泊居無定”,念及時光荏苒,自己轉(zhuǎn)眼已近花甲之年,感慨“百歲光陰去已多”的同時,坦然表達了自己遣戌異域,希望早日釋回的殷切希望。
在公務(wù)上,林、鄧二人曾共同協(xié)助時任新疆最高軍政長官的伊犁將軍布彥泰“商擬稿件”,促成了伊犁鎮(zhèn)總兵的復(fù)置。如道光二十三年三月初七日,林則徐晨起后,布將軍來邀早飯,赴之知曉,時軍署接到蘭州來文,知前奏伊犁鎮(zhèn)缺,不宜裁撤,擬改撤西安鎮(zhèn)之議,已奉諭旨允準(zhǔn)。復(fù)查陜西巡撫李星沅同年正月十八日日記:“得海帆制軍書,以伊犁將軍布彥泰復(fù)奏兵部,議裁伊犁鎮(zhèn)總兵不便者五,請改裁西安鎮(zhèn)移駐天津?!瓕贋榛I議咨后,以憑會奏,并查布將軍原奏甚明妥,疑為蠕少(林則徐字少穆)兩翁手筆?!?/p>
林則徐送鄧廷楨先行東歸
道光二十三年閏七月,當(dāng)鄧廷楨即將奉旨?xì)w釋內(nèi)地,林則徐特意致書鄭夫人,囑咐:
懈翁于閏七月十七日自伊犁起身,沿途不致耽擱,計至十月中旬,必可行到西安。此番同在伊犁大半年,比在廣東又密得多,幾乎無日不見,其次嗣子期(名爾頤)并其親戚嚴(yán)吟仙(名煜),亦晨夕過從無間。到西安日,理應(yīng)出城一接,不獨見酬應(yīng)之周,亦是亟詢戍所情形之意也。
從這段家書中,我們可以得出很多信息:
其一,如按當(dāng)時的馬力,沿途一切順利,沒有耽擱的話,鄧廷楨將會花費約三個月的時間,從伊犁行抵西安。
其二,林、鄧二人,同在伊犁遣戌的時間約“大半年”,即從林則徐于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九抵戊日起,至鄧廷楨奉旨離開伊犁的道光二十三年閏七月十七日為止。
其三,從前林、鄧二人因在廣東禁煙抗英,在公務(wù)上合作頗多,見面亦頗繁。而此番謫戍伊犁,二人包括各自子嗣間的接觸與交往,“比在廣東又密得多”,已經(jīng)達到“幾乎無日不見”的親密程度了。當(dāng)然,造成二人密切交往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邊疆地區(qū),日常生活本就較內(nèi)地單乏,沒有過多的消遣娛樂活動,也沒有更多的朋友可以交往;他們原在廣東任職期間,就相交甚好,互相支持,有較為一致的志向目標(biāo),此番罷黜遠戍,惺惺相惜,互訴患難的感情更甚強烈。
其四,伴隨鄧廷楨遣戍的隨行人員,應(yīng)該至少包含有:鄧廷楨之子鄧子期、鄧家親戚嚴(yán)吟仙。并且此二人亦與林則徐有較為頻繁的交往,否則林則徐不會在家書中稱,與他們“亦晨夕過從無間”,囑其妻在鄧氏一行“到西安日,理應(yīng)出城一接”。一則可以盡“酬應(yīng)之周”;二則亦可細(xì)詢戍所的各項情形與細(xì)節(jié),畢竟他們?nèi)绱私缓?,是最為了解林則徐在戍日常生活點滴的人了。
而由此家書中的幾點叮囑,筆者以為:為公,林則徐是中華民族抗英禁煙的民族英雄;而為私,亦可從字句中體會到他為人夫、為人父的體貼與細(xì)心之處。
下面是林則徐為送別鄧廷楨釋歸所作的七言《送蠏筠賜環(huán)東歸》詩其一:
送懈筠賜環(huán)東歸
得脫穹廬似脫圍,一鞭先著喜公歸。
白頭到此同休戚,青史憑誰定是非?
漫道識途仍驥伏,都從遵渚羨鴻飛。
天山古雪成秋水,替浣勞臣短后衣。
林則徐首句即以“一鞭先著喜公歸”恭賀鄧氏得旨東歸,將結(jié)束流放生活比喻為“脫圍”,有道是“得脫穹廬似脫圍”。同時,正面提到了他們被發(fā)遣新疆的罪由是站不住腳的,所謂“白頭到此同休戚,青史憑誰定是非”。而自己身為遷客,今天再送客東歸,心中即是有千言萬語之感慨,也只能“無言”以對,但幸好他們彼此又相信憑著多年共事與患難的相知,必然能明了此處無聲勝有聲的百味心情。
筆者以為,在林則徐遣戍新疆的諸多詩文中,也只有在與鄧廷楨的詩文唱和中,他才會非常誠懇而坦然地面對內(nèi)心深處,表達自己對身為遷客的無奈與悲傷。也許,當(dāng)時在伊犁謫居的廢員中很少有人能像林、鄧二人這番彼此有諸多詩文唱和的原因,可能在于二人志趣相投、政見相合、身份背景相仿,此前有過愉悅共事的經(jīng)歷。當(dāng)然,也只有他們先前那般深厚的情感鋪墊,才能在戍有與對方I司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殤情吧。
至此,鄧廷楨賜環(huán)東歸,獨余林則徐謫居伊犁。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萬里之隔,卻并沒有中斷兩位患難友人的詩文往來。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春,林則徐收到至甘肅布政使懈翁所作《寄懷少穆》,遂作詩《又和見懷原韻》以和之。十二月初五,鄧廷楨任上恰逢七十大壽,遣戍中的林則徐依舊未忘寄詩《壽蠏翁七十》以賀之。如此云云,至林則徐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九月間,得旨“著飭令回京,加恩以四五品京堂候補”為止。
作者單位:南京政治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