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度
兩個柳青
吳堡人所樂道的人物,是作家柳青和經濟學家張維迎。
他們兩人,一個影響了中國文學近四十年的格局,一個影響著中國經濟的各個角落。
而作家柳青讓眾人驚艷的是他英語甚好,還翻譯過幾本書。并學習過俄語。但是在他流行的著作《創(chuàng)業(yè)史》《狠透鐵》中,除了清晰的結構,準確的語言,強大的控制力,和扎根田野的現(xiàn)實性,我們難以一窺他的前瞻性。
似乎他受制于時代的潮流,被一統(tǒng)的思想所卷襲。然而他卻是如此的開闊。在那個時代,能夠寫出語言如此純粹的一部書,猶如在一片眾人狂歡的原野之上,種植了一片真實可見的有糧食氣息的五谷道場。
在他女兒劉可風所著的《柳青傳》中,后半部分附錄的柳青談藝錄,很多見識都出自一個杰出作家的良知。有些判斷力雖然是只言片語,但犀利之深和理性之難得,絲毫不遜色國內知識界反復言及的蘇聯(lián)那些優(yōu)秀的作家。
讀柳青,需要把他的小說和談藝錄交互著讀。和《日瓦戈醫(yī)生》對照著讀。
吳堡謠曲之情深
中國的謠曲是按水系分布的。長江以南,以吳地民謠為勝,得人文底蘊。云貴高原平分長江源頭之余緒,有高山與急流之美。嶺南的珠江,則與長江以北的淮河流域對參。
黃河一系,在北方的幾字灣上分為兩途,西邊的河源味道的花兒和東邊黃土塬氣息的陜北謠曲。
張?zhí)於鞯拇碜髌贰囤s牲靈》:
“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
三盞盞的那個燈,
哎喲戴上了的那個鈴子喲噢,
哇哇的那個聲。
白脖子的那個哈巴喲,
朝南了的那個咬,
哎喲趕牲靈的那個人兒喲噢,
過來的那個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喲,
招一招的那個手,
哎喲你不是我那哥哥喲噢,
走你的那個路?!?/p>
青?;▋?,經典的短曲:
哎~,王家的哥,
你去給我娘家說:
今兒個不娶明兒個娶,
黑頭發(fā)變成了白籫籫。
胡麻花開下的一片蘭,
俊不過山里的牡丹;
尕妹的跟兒里坐一天,
喝一碗涼水者喜歡。
彼域花兒鮮亮,此地謠曲情深。和花兒的炫麗高亢不同,陜北謠曲一意使人流淚。
俗語所謂“情深不壽”,是謂讖言乎?
想想民謠大師張?zhí)於鞯臉s耀與坎坷的一生,感慨如塬上之云,心中帶雨。
城之秩序
石頭城環(huán)山抱水,位于吳山之巔。
我到達吳堡的第一天,首先震撼我的便是這座依山而建的石頭城堡。
但更令人贊嘆的是它傳遞出來的古代信息,并非是粗糲與民間的江湖,而是極為嚴整的儒家傳統(tǒng)秩序。官府、衙門、旅驛、酒肆、寺院、學校、藥鋪、醫(yī)院,乃至監(jiān)獄也分了男女,街衢民居,井然有序,中國各地的城市所具有的,它全部具備。
它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與社會的一個存在。
當然,它原本就是此地政治的一個中心。
在群山與大河相交的一個高原區(qū)域,一個看似封閉實為開闊的空間,與中國的內地繁華都市和邊陲小鎮(zhèn),遙相呼應。
它們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就是依憑的這種潛在的穩(wěn)定秩序。無論兩廣江浙的商人,還是疆藏蒙地的馬幫,他們進入此地的第一站,便是尋覓令他們心安體憩的所在。
石頭城就是這樣的。
它的表象是一個古意的城堡,事實上它是傳統(tǒng)的人心之所慕,所向。
作家的農業(yè)
在縣圖書館看柳青展館。
有幾本很特別的書:《耕畜飼養(yǎng)三字經》《怎樣漚青肥》《關于王曲人民公社的生產點》。
聯(lián)系近幾十年的社會變遷,也許有些奇異的聯(lián)想。
但恰恰是柳青的這幾本書看出來了他學識的底蘊。不是英語、俄語等語言背后相攜的另一種思維。他仍然是中國風范的。
在中國古代,寫作格物的類書是一個學者的常識。每一個學者都有他的日常研究。關于茶,關于水,關于酒與牡丹,關于琴與梅蘭竹菊,關于香閨與園冶,關于印繡與古玉,關于骨董與食憲。一個學者的常識,無所不在,無所不備。
以我的認知,我周圍的朋友多有自己獨特的研究。
閻安的石獅子和秦嶺,范曄關于貓的詩話,馬鳴謙關于佛教唐密的圖譜,二冬關于盆景的種植,趙荔紅關于法國日本的情色電影,周華誠關于稻田,朱琺關于悖論與通神,木也關于鳥鳴之聲。等等。他們的研究越“稀奇古怪”,我越發(fā)喜歡他們。
至于吳堡,我們尚缺少很多深入的了解。尚需要關于石頭的書,關于棗樹的書,關于彩云與驢的書,關于錢錢湯的書,關于謠曲與河水的書,關于鳳凰與瀑布的書,諸如此類。這樣的類書越多,越說明我們的作家尚在人世間。
如果我在安塞,我就寫一本關于鼓的書。
鼓是什么?是春分的象征。鼓樂是春天的樂音,是迎大美春神的律動,是萬物脫甲而出的喜悅!
如果我在吳堡,我就寫一本關于謠曲與城堡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