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也
這是甘肅靖遠縣百歲老人張志德臨終前的囑咐。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掙扎著對后人們交代,一定要想方設法找到他的西路軍哥哥,哪怕找到對方的后人也行。老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了他和這個結拜哥哥之間的感人故事:
1936年10月,在長征即將結束的時候,西路軍(主要指中國工農(nóng)紅軍紅一、四方面軍)主力2萬多人遵照中共中央的命令,西渡黃河作戰(zhàn),在河西走廊孤軍奮戰(zhàn),由于與國民黨軍隊兵力懸殊,加上張國燾的錯誤指揮,最后糧絕彈盡,慘遭失敗,幾乎全軍覆沒。
這場血仗打完之后,陸陸續(xù)續(xù)有西路軍將士從靖遠縣雙鋪子村經(jīng)過,有的裝扮成看病的醫(yī)生,有的裝成算命的先生,有的假裝是做買賣的,還有許多人穿得破破爛爛,扮成乞丐,邊走邊要吃的。我的結拜哥就是一個穿著一件爛羊皮襖要飯到我家里的。
他來到我家的院子邊上,我正好從院子里走出來。
我在門口站定了,朝來人打量一番,問道:“你從哪兒來的?”
來人回答:“我是從靖遠來的?!?/p>
“聽你口音像南方人,怎么從靖遠來?”
“是這樣的——”來人知道自己的口音泄露了天機,便急忙編了一套謊話:“我是國軍八師的,去年打紅軍路過靖遠,因為病了掉了隊,就在老鄉(xiāng)家里干一點零活掙口飯吃。”
我側著頭看了他一會兒,又問:“你們第八師的師長叫啥名字?”
“毛炳文?!?/p>
我察言觀色,覺得來人根本就不像國民黨官兵,因此便說:“你們的師長不是毛炳文,應該是毛澤東吧!”
冷不丁冒出來的這句帶刺的話,把來人搞蒙了,他整個人像凍住了一樣,站在地上不動了。他可能認為,我是一個民團的頭目,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的麻煩可就大了。從他的眼神來看,他正在左顧右盼,好像正準備逃跑。
正在他絞盡腦汁的時候,我先開口了:“我原是國軍二十六軍的,去過湖南,同紅軍打過仗,后來我們部隊編入紅五軍團。我現(xiàn)在請假回家奉養(yǎng)母親。”我臨時編出這套謊言,是想看看對方有何反應。
聽到“紅五軍團”這幾個字,來人臉上緊張的神色減退了許多??礃幼?,來人是一個屢經(jīng)風險的紅軍干部,仍然不敢相信我這位陌生人。因此,他只是淡然一笑,似乎姑妄聽之。
我告訴了他許多有關紅軍的情況,并問他有什么難處,準備上哪兒去,這種憐憫之心絕大部分出于自己逃荒要飯的苦難經(jīng)歷,也是出于對紅軍將士的無限崇敬之心。
來人仍不想暴露真實身份,只說要回老家去。
我勸說道:“不要回家,當紅軍好!紅軍就在慶陽,你到了慶陽,就找到紅軍了!”我邊說邊拉著來人的手進了院子,盛情挽留道:“今晚你就在我家住一宿,明天再走?!?/p>
來人半信半疑地跟著我進了院子。走到屋門口,我又問:“你在紅軍隊伍里做什么?”“當伙夫。”來人回答得很簡潔。
看來真誠能開金石,來人無形中已默認了自己是紅軍。
我打量著他,笑道:“看樣子是個當官的吧,可能官還不小呢!起碼是個連長、營長什么的?!?/p>
紅軍軍官一笑置之。我也知趣不問了。我領著他走進我家的一間小房子,屋里很簡樸,炕上放著幾條破爛被褥,但是比較干凈。
我媽正在房中拾掇衣物,我說:“媽,來了個客人,您給他做點飯吃吧!”
我媽望著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紅軍干部,慈祥的臉上露出了憐憫之色。她長嘆了一口氣,說:“你們出門在外的人,難呦!”說罷,便吩咐我去打洗腳熱水,她自己則動手去做面條,還炒了幾個青菜。
炊煙一起,小房子里顯得暖融融的,把紅軍軍官心中的那份驚悸疑惑,變成一片溫暖。
他用我端來的熱水洗了把臉,又燙了燙腳,那感覺或許如同從原始社會一躍而回到文明時代。是的,自從西路軍慘遭失敗以后,他這還是第一次用上熱水呢!就在燙腳這一瞬間,似乎連日的疲勞都消失在熱水里了。
等他洗完了臉,我媽又端來了熱飯熱菜。他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著面條,發(fā)出一種津津有味的聲音。這聲音,在我媽聽來如泣如訴。她幽幽地望著他,眼中淚光閃動,仿佛有一股酸水在心中蕩漾著。我們是受苦人家出身,見到受苦人就惺惺相惜,傷心落淚。
等紅軍干部吃完了飯菜,我又像故友重逢,興致勃勃地想與他攀談。我媽卻責怪我:“客人勞累了,你讓人家先歇著吧!”
我無奈,同我媽一起走出了小房子,又輕輕地把房門帶上,叮囑紅軍軍官早點歇息。
夜已漸深,門外各種聲音都已消停。在萬籟俱靜的深夜,在陌生的小房里,離群索居的孤獨感,可能像陰云般籠罩著紅軍軍官的心。
半夜三更,我起床小便時,從門縫中悄悄地看到,那位紅軍軍官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蛟S,他在想:即便老大娘和她兒子是好人,可萬一來了民團怎么辦?
第二天清晨,等紅軍軍官在沉睡中醒來,睜開眼一看,天已經(jīng)大亮了。他失聲喊道:“哎呀,糟糕!”急忙跳下炕,開門走出去,正好和我撞了個滿懷。
我問:“你干什么去?”
他歉意地說:“打擾你們了,謝謝,我該走了。”
“不能走!”我著急地上前攔阻。
說話間,我媽也來了。我們倆一再挽留紅軍軍官吃了早飯再走。對方見盛情難卻,又見昨晚一夜平安無事,便留下來吃了早飯。
飯后,紅軍軍官再三道謝,準備上路。我媽卻依依不舍地拉住他,摸著他的干糧袋問:“這里面是什么?”
她見對方吞吞吐吐,不敢直說,便一手奪過干糧袋子,從里面倒出一小堆發(fā)了霉的食物:一個飯團、幾塊干饃、兩捧豆子、一撮炒面……這都是紅軍軍官沿途討要來的。
我媽嘆了口氣,眼里含著淚,說:“這哪是人吃的呦!不要了,都給我留下喂豬!”
她把干糧袋抖干凈,把早就預備好的一簸箕白面饃饃端來,一個一個地往干糧袋里塞。紅軍軍官望著我媽微帶顫抖的雙手,漸漸地,雙眼變得濕潤起來?;蛟S,此時此刻,他心中涌起一股又熾熱又酸楚的東西,他可能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啊!母親!多么慈祥的母親,多么偉大的母親?。?
紅軍軍官雙眼噙淚,對我母親和我說:“我們湖南有句民謠:‘兒行千里離不開娘,子弟兵離不開好老鄉(xiāng)。人民是我們的親娘,無論過去、現(xiàn)在、將來,共產(chǎn)黨人永遠離不開人民!你們娘倆的恩情,我將終生難忘!”
我媽說:“紅軍是我們老百姓的子弟兵。為了我們,你們連性命都舍得。我們給你們送點吃的,算個啥!”
我媽裝滿了干糧袋,幫紅軍軍官背到身上,又和我一起送他出院門口,指著前方囑咐道:“你從這兒向前走,過去不遠就是通往干鹽池的大路了,再往東走就是紅軍的地盤了。”
紅軍軍官謝過我媽和我,正要啟程,我媽對我說:“他對這里的路不熟悉,你送送他吧?!?/p>
紅軍軍官見這我娘倆這么熱情,如同見到了自己的親人一樣盯著我說:“我死里逃生,今天算是碰見恩人了?!闭f完他拉著我的手說:“我認你做弟弟吧!”我高興地說:“那太好了,我正好是一個獨子,沒有哥哥呢?!奔t軍軍官說:“我也是獨子,咱們兩個正好是兄弟倆。這樣吧,咱們今天當著大娘的面,就以磕頭為證結拜弟兄?!蔽易屛覌屪诳谎厣希缓罄t軍軍官的手,齊齊地跪在我媽面前,磕了三個頭。隨后,我說:“我今天認了個哥,我得給哥單獨磕個頭?!边€不等紅軍軍官阻攔,我已經(jīng)磕了一個響頭,然后親切地叫了一聲“哥哥”。兩個人又共同叫了一聲“媽”。那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出生入死的堅強漢子,也許離開母親太久了,也許是他經(jīng)歷的苦難太多了,當他叫“媽”時已經(jīng)流下了長長的兩行眼淚。我媽連忙用手掌替他擦干淚水。
紅軍軍官站起身來,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張黑白照片,上面是一個年輕的軍官腰里扎著皮帶,還別著一把手槍。他把照片交給我說:“兄弟,今后不管走到那里,你拿著這張照片一定能找得到我?!蔽蚁竦玫綄氊愐粯?,收拾好了照片,然后取過一根棍子交給我的結拜哥,說:“哥,出門手里提根棒,又防野狗又防狼?!?/p>
我又把別人送給我的四根香煙送給結拜哥,讓他帶在身上,困了抽上幾口能解乏。
結拜哥再次謝過我們,正要起身上路,我媽對我說:“送送你哥吧?!?/p>
結拜哥欣喜地和我并肩上路,我一直把結拜哥送到大路上。
臨別時,我的結拜哥緊緊握住我的手,雙眼淚水朦朧?;蛟S,他的心魂,已從莽莽荒原落入另一個夢境,此刻已不是朔風凜冽的嚴冬,吹在他身上的只是暮春時節(jié)那混合著百花香氣的春風。兄弟的溫情,家庭的溫馨,這些本是無比遙遠的事情,此刻在他心里,或許都變得無比的清晰……
我的結拜哥含著感激的淚水,久久凝望著我,似乎不忍離去,因為我們不是在閑云流水中認識的,而是在患難的險境中,在生死存亡的險途中認識的,可謂患難見真情。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分手后,我的結拜年哥幾乎是一步一回頭,走出一百米外,還回轉身來頻頻揮手。我久久地站在原地,深情地目送著他……
如今,數(shù)十年過去了,我媽早已作古,我也是年逾古稀了。但結拜哥的音容笑貌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我眼前……
解放后,當年的紅軍軍官只要是活下來的人,大都成了大干部,許多人還成了將軍。他們退休以后就有了充足的時間。我的哥哥或許時時刻刻惦記著落難之際在靖遠縣結拜的我這個弟弟。他肯定在心里想:幾十年過去了,他們母子倆的情況怎么樣了,老媽媽肯定過世了,弟弟一定還活著,他為什么沒有來找過我呢?是忘了照片的事了,還是有什么困難?
1973年5月的一天,我們雙鋪子村突然開過來許多小汽車,這可把村民們驚得不輕,大家圍過來看稀罕,指手畫腳地說個不停。這時候,從小汽車上下來一個干部模樣的老人,大約六十多歲的樣子。老人在甘肅省委、靖遠縣委領導的陪同下,一下車就打聽這個地方是不是叫雙鋪子村,村上的人說是。老人又問:“這里早先有一個老媽媽和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兒子,現(xiàn)在可在村里不?”村里人都回答不上來。村支部書記秦旺財把這些客人領到自己家里,因為秦旺財?shù)母赣H是雙鋪子村的老戶人家,對雙鋪子村的歷史比較清楚??墒撬先思医g盡腦汁也沒有想明白來人要找誰。遠道而來的老人找不到要尋的娘兒倆,非常失望地走了。
不久后的一天,我去秦旺財家串門,喝茶閑聊,秦旺財?shù)母赣H無意中說起這件事情來,我驚訝地說:“哦喲喲——當時你咋不叫我一聲?那個老人尋找的很可能就是我,他是我的一個結拜哥呀!”
接下來,我向秦家父子講起當年和那個紅軍干部結拜弟兄的經(jīng)過。秦父驚嘆、后悔不已:“誒,我怎么就沒有想到你們娘倆呢?”
“你快去找找他吧。說不定,他已經(jīng)當大官了!”秦旺財向我提議。
我搖搖頭:“我怎么好去找他?我早把照片弄壞了。當初,我哥把照片遞給我,我包了好幾層布,然后別在房頂?shù)拇p子里,心想這地方最保險,永遠丟不了,結果到1964年我取出來一看,照片上啥也看不出來了,因為我家的房屋漏雨,水把照片淋壞了。再說了,這么多年都過去了,我不想去給他添麻煩了,也免得人家說我攀高枝。”
“模樣記得不?”
“模樣還記得,一個二十七八的小伙子,中等個子,上身的軍裝比較長,腰里扎了一條皮帶,還別了一個精溜子手槍,兩只手背在后面,一看就是個軍官?!?/p>
就這樣,在以后的數(shù)十年里,我一直都沒有去找過我的結拜哥哥,但我心里時刻記著他年輕時的模樣。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暗暗地想:西路軍哥哥,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