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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鵝宴

      2016-11-21 08:20:17張夏
      文藝論壇 2016年7期
      關鍵詞:陳老師天鵝

      ○張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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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鵝宴

      ○張夏

      墻上的鬧鐘滴答滴答,也不知啥時起,這個屋里的節(jié)奏慢得像蝸牛。今天是正月初三,天氣不錯。張惠美從陽臺上晃悠進來,尖著嗓子咳了咳,表示有要事相告。

      大男人劉志剛歪在沙發(fā)上用IPAD看韓劇,嘴巴一張一合。少年劉樂樂皺著眉盯住電腦屏幕,突然大喊一聲:殺了他!然后拍打著鼠標,像公鴨一般嘎嘎叫著,亢奮、兇狠,所向披靡。他正在玩一種叫做英雄殺的游戲,已經(jīng)連續(xù)四個小時沒有抬過頭了。

      無人理會張惠美。父子倆全神貫注的像是一對科學家。張惠美語不成句的,就像吐出來一群蝌蚪,離水缺氧,氣息不均。她不敢沖撞兒子,卻敢對志剛發(fā)威,突然對他吼道:可湄請吃天鵝宴!你去不去?

      志剛還沉浸在劇情里,兩眼愣愣地望著她,仿佛不食人間煙火。

      于是張惠美只好又重復了一遍,并對他好言相勸:可湄去了趟韓國,說要以新面貌示人,順便要請我們吃天鵝宴。你們父子倆連著做了一個月的宅男,干嘛不出去逛逛呢?

      張惠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一番喉干舌苦之后,等待著父子倆的回應。志剛的眼睛不時瞟向那個IAPD,好一會兒才從韓劇里還魂,變回了那個有板有眼的理工男,語調(diào)雖慢,卻是斬釘截鐵:要去你去,我可沒時間。

      張惠美發(fā)急了,說,你以為你是軍機大臣?不就是看個破電視劇嗎?人家昨天就開始邀請了。你們父子要是不去的話,改天我見到可湄怎么好說話?

      女人是天生的煽情專家。張惠美當初不過與可湄一起唱了幾回歌,便把那個業(yè)余詩人當成親姐妹了。父子倆不由得同時搖頭,撇嘴,嗤笑。兒子還冒出一句混賬話:不就一個天鵝宴嗎?又不是吃人肉,有啥了不起的。

      張惠美氣笑了,連連點頭道:好,好,你們不去,我去!

      說罷,迅速換衣,拎起包就走。卻被一只手拉住。兒子笑嘻嘻地擋在門口,瘦高的身材像根竹竿,似乎這會兒正在緊急竄個,關節(jié)咔嚓暗響著,讓做娘的不由得背脊發(fā)麻。兒子說,拿錢來!張惠美嚷道,除夕那天給你五百元紅包,才三天就花完了嗎?兒子滿臉鄙夷,簡直是恨鐵不成鋼:張惠美,你別混淆概念!我不去吃飯,已經(jīng)替陳可湄省下一個座位了,壓歲錢她總得給我吧?

      一番理直氣壯,把張惠美聽得一愣一愣的。此刻,兒子的手頑強地伸著,指尖幾乎戳到母親臉上。知道抵抗是徒勞的,張惠美也不啰嗦,迅速掏出一張紅鈔票遞過去。但是兒子不接,聲音陡然抬高:她不可能只給一百塊吧?

      張惠美氣得兩眼發(fā)昏,卻不敢惹毛這個小雜種,畢竟是正月里,何必鬧得不可收拾呢。于是裝模作樣在錢包里翻一翻,說我再找找看,就又抽出一百給他。兒子這才接了,瞬間笑得見牙不見眼,向父母做了個飛吻,便登登登地下樓了。他這一走,便是去向不明。

      張惠美知道問了也是白搭,于是朝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轉(zhuǎn)頭去看志剛,志剛也正看過來。兩人目光對接,竟然齊聲干笑:人到中年不容易,樂呵一天就勝利一天。孩子不聽話,做父母的更得齊心啊。走吧,走吧,管他娘的,吃天鵝宴去!

      志剛把IPAD擱下,慢慢站起來,一米七八的個頭,發(fā)福的肚子,實在是偉岸得很。他還是那么帥,就因為這么多年一路帥過來,被他母親慣著,被張惠美慣著,被女同事慣著,儼然一個骨子里生銹的紳士,架子好看,卻經(jīng)不得風雨,拿兒子一點辦法都沒有。

      男人家容易收拾,隨便搭條格子圍巾就顯得高端大氣上檔次?,F(xiàn)在,帥哥志剛極嚴格極仔細地洗了一番手,洗完手之后,笑得滿臉將就仁慈,說管他天鵝宴還是蛤蟆宴,不就是吃個飯嗎?

      張惠美心情陡然明朗,便梳頭洗臉涂脂抹粉搽口紅。打扮停當,找出一條金色披肩裹上,再去照了照鏡子。鏡子里的她,是這樣的明眸皓齒,顧盼生輝,與剛才那個蓬頭散發(fā)的怨婦簡直判若兩人。她看看志剛,志剛卻看手表,催道:走吧,走吧。

      兩人肩并著肩,如神仙眷侶般走出家門,卻被一道紅光擋住。電梯口站著個瘦骨嶙峋的阿姨,是隔壁的陳老師。年近七十的她全身艷紅,像個風干了的老辣椒,嗆得張惠美鼻子發(fā)酸。

      陳老師是可湄的姑母,也是張惠美在這棟樓里的忘年閨蜜。她退休后沒幾年老公便過世,從此敲木魚養(yǎng)鴿子打發(fā)時間。無兒無女的她,平時有點頭疼發(fā)熱,說個家長里短,都非得找張惠美不可。此刻,她將張惠美扯到一邊,很突兀地感嘆,你兒子雖說有點暴躁,還是蠻講禮貌的,生得又很靚仔。你老公輪廓也靚,只是這幾年到底老相了,五十歲差不多了吧。

      張惠美頓時窘得紅了臉,弱弱地辯解道,他才四十出頭呢!

      陳老師有點發(fā)蒙,不服氣地掰著手指頭算來算去:四十出頭,就是不到五十嘛,難道我會算錯?

      四十四歲的老帥哥劉志剛咳了一聲。張惠美求饒地對陳老師說,陳老師,你又是一個人過年吧?要不,跟我們一起去吃天鵝宴吧,是可湄請客呢。沒想陳老師瞬間拉長了臉,擺手不迭,堅決得像是抗拒糖衣炮彈:不要,不要!她昨天也打電話邀請我來著。可我是信佛的,不殺生,更不會吃天鵝!

      志剛又咳了一聲,說,電梯上來了。張惠美便趁勢逃進那個小小的空間。電梯門合攏了,陳老師那滿身艷紅與滿臉寂寞被迅速擠成一條縫,而后消失不見。

      志剛將雙手插在口袋里,嘿嘿一笑。張惠美說:陳老師太孤獨了。在這里住了三年,沒幾個人來看她,她好像又不歡迎可湄登門。志剛脫口而出,她那個老孤婆性子,可湄樂意與她捆在一塊?她倒是挺心疼你的嘛,把你當女兒呢。張惠美說,那你豈不就是她的女婿。志剛嗤道:算了吧,那我寧愿單身。

      話一出口,志剛便知錯,卻已來不及收回。張惠美的笑容瞬間凝固,一字一句地說:我們談點高興的。志剛咬咬牙,說行吧。

      走出電梯的那一刻,兩人異口同聲地抒情感嘆:真美啊。

      他們所在的小區(qū),內(nèi)景甚是雅致。其亭臺樓閣,假山噴泉,長椅雕塑,處處獨具匠心,一步一景,堪稱園林設計的典范。小區(qū)被龍華的房產(chǎn)中介們稱作豪宅,但大多數(shù)業(yè)主卻并非富貴。畢竟,房奴的身份時刻提醒他們不可自欺欺人。多家陽臺上懸掛的臘肉,空氣里飄著的酒菜香,顯露出的是一種屬于平常人家的富足。也只有在新年正月,他們才敢任性地消費幾天。

      走出小區(qū)沒多遠,張惠美的手機就唱起歌來,是可湄打來的。可湄說,地點定在地鐵口附近的新龍酒家。咱們好久不見了,趁著這個正月好好聚聚。張惠美問,還有沒有其他人呢?可湄笑道,有啊,還是個大美女,你們學霸哥的女網(wǎng)友哦,想約著他一道私奔呢。學霸哥就是指名校畢業(yè)的志剛了。張惠美于是轉(zhuǎn)述給志剛聽:不曉得是哪位女網(wǎng)友要約你私奔呢。她朝志剛咧咧嘴。志剛勉強擠出一點笑意,眼皮子卻耷拉下去,表示對這話題不感興趣。

      難得天氣如此晴朗,該有好的心情才對。兩人隨后不約而同地昂頭看天。

      天空像一塊巨大的藍色果凍,幾乎沒有一絲雜質(zhì),又像一個巨大的湖,清澈透明波光盈盈。志剛素來是專注之人,工作專注,看電視關注,此刻觀察起天象來也是心無旁騖。他在一家美資公司當管理,憑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十幾年下來,由木訥青年混到了半死不活的穩(wěn)重中年。他的舉止總是慢吞吞的,絲毫不見所謂的深圳速度。張惠美常催他快點快點。他卻說,我就是喜歡慢生活。

      他不急,張惠美替他急。雖說他是個部門經(jīng)理,薪水也不錯,可現(xiàn)在外企不景氣,到處有公司裁員。萬一輪到他了可怎么辦?上有老下有小的,怎能坐吃山空?就算可以省吃儉用啃老本,但兒子劉樂樂以后怕是要與人拼爹的。當?shù)囊呀?jīng)人到中年,繼續(xù)打工橫豎會走下坡路,不如現(xiàn)在就開始學著創(chuàng)業(yè)。張惠美恨自己嘴笨,一直想跟可湄說說這事,請她來幫著啟發(fā)一下這個不接地氣的神仙。

      此刻,志剛正在悠然自得地仰望藍天,舉起手機咔嚓咔嚓地拍照。正當他迷醉于鏡頭里的美景時,突然有一些黑點越來越近。一群鴿子嘰嘰喳喳進入了志剛的鏡頭,有一只還在他頭上眷戀親吻。志剛嚇得伸手亂抓,鴿子們便撲騰著翅膀驚慌逃走。志剛滿臉崩潰,揚著手掌展示著臟兮兮的鳥屎,說都是陳老師的鴿子害的,我得馬上回家洗頭去!張惠美連忙掏紙巾,說我?guī)湍悴粮蓛艟托辛税?。志剛急叫,不行的,不行的,要去你自己去,我反正是不去啦。說罷,趁勢轉(zhuǎn)身就跑。

      一股火苗頓時從心底噴薄而出。張惠美冷笑道,好不容易把你這個菩薩請出來,為著這么點事就不講信用了嗎?說罷,便揪住志剛的呢大衣,說你今天不去也得去!

      她的嗓門奇高,像是要找人拼命的架勢。志剛驚愣住,說不就是吃頓飯嗎?你何至于嘴饞到這個地步?張惠美厲聲尖叫:是的,我他媽就是嘴饞了,我就稀罕吃天鵝肉了!說罷,眼淚簌簌直流,說今天如果吃不上天鵝肉,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志剛說,你他媽的發(fā)瘋了?

      張惠美叫道,難道我就不能瘋一次嗎?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志剛則使勁掙脫她的拉扯,后來竟反手一掃。只聽得啪的一聲,張惠美捂著臉,愣住了。待她反應過來要去追打時,哪里還追得上。他轉(zhuǎn)眼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十八年了,冷戰(zhàn)過,爭吵過,出走過,但他沒有動過手。今天是正月初三,原本走在趕赴天鵝宴的路上的,張惠美卻被一記突如其來的耳光打懵了。她不再捂臉,而是捂著肚子,緩緩蹲下。不時有腿從旁邊邁過,男腿,女腿,胖腿,瘦腿,黑腿,白腿,略作停留之后,便快速拔走。整個世界都將她撇下了。張惠美把頭埋在懷里,就像一只躲避危險的胖鴕鳥。她保持那個姿勢好一會兒,直到腿軟腳麻,索性一屁股坐在地磚上,拿出手機給可湄發(fā)短信,說臨時有事,有可能晚點到,也有可能去不成。

      然后她吃力地站起,因腿腳發(fā)麻不住蹦跳著,這使她顯得喜慶又滑稽,像一只快樂的女青蛙。旁人一陣竊笑。她則很快恢復常態(tài),滿臉若無其事地拐進商業(yè)街慢慢閑逛。

      店鋪大多數(shù)關門歇業(yè):飯館、書店、文具店、鞋店、服裝店、手機專賣店,雖然全都貼著嶄新的紅對聯(lián),門口還擺著金錢橘發(fā)財樹,甚至掛著氣球插著彩旗??桃庋b飾出來的喜慶卻掩藏不住冷清。平時很熱鬧的商業(yè)街此刻空空如也。這個城市,更多人選擇的是回老家過年或者外出旅游。間或有幾對少年情侶勾肩搭背地走過,似乎增添了一點人氣。也有獨自走著的學生,沒了書包,沒了玩伴,就像蝸牛失去了背上的殼,顯得那么單薄羸弱,無依無靠。

      忽有一陣冷風吹來。她的眼皮有些起跳,心想左跳財右跳災,這左右一起跳,是個啥意思?倒不是她迷信,最近實在心神不寧,唯恐有啥差錯。出門怕忘關門,在家常會忘記關火。即便是這樣,她還得替父子倆操心忙乎。哪怕現(xiàn)在臉上還火辣辣的疼,她仍是一步一回頭。

      心里正糾結(jié)時,有人在她肩頭拍了拍。她猛地回頭,卻看到個披掛得像圣誕樹一般的女人。經(jīng)仔細辨認,竟是可湄??射嘏踔粋€熱氣騰騰的烤紅薯,微笑著顧盼有神,原本平淡的五官突然顯山露水,讓人惶惑得不敢靠近。

      深圳有錢人多,隨便掉片樹葉挨到的可能都是千萬身價。這個街邊上吃烤紅薯,頭上沾著枯黃葉子的可湄寫詩很業(yè)余,卻是一個富婆來著。但她毫無架子,雖比張惠美才小三歲,卻一直姐啊姐地叫。據(jù)說這個年月,這個城市,相差三歲便是隔了一代。所以,富婆可湄不愛顯闊,只愛顯擺她的青春逼人。這次露面,她更是有了驕傲的資本,臉上的皺紋消失了,嘴唇變厚了,胸部也豐滿了很多,夸張地咯咯笑,像少女一樣甩著才做的頭發(fā),頭發(fā)紅得像燃燒的火焰,把張惠美烤得頭暈目眩,簡直要迅速枯萎變老。

      一個紅薯伸過來,地道的綠色食品透著可湄熱騰騰的情義。張惠美慌忙謝了,說不喜歡吃這個。可湄又塞了一盒巧克力過來,說姐姐,啊,不,張惠妹你拿回家慢慢吃去。被高抬成大歌星張惠妹,惠美還是不肯要,推搡客氣之間脫口而出,我要減肥呢,不敢吃甜食。可湄趕緊縮手,說你張惠妹化個妝就已經(jīng)夠美了,還減什么肥。張惠美笑著說,發(fā)胖對身體不好,我們這個年齡,要防火防盜防三高啊??射攸c頭表示同意,說身體健康最要緊,飲食很重要。咱們好不容易熬成享福的專職太太,可要是身體垮了,那就萬事一場空了。說到飲食,可湄便談起待會要去吃天鵝肉,湯里放些天麻慢慢燉,煲它個三小時之后最能入味。天鵝肉很有美容健腦的功效,要不怎會被叫做軟黃金呢?女人嘛,就是要舍得。剛到深圳時受夠了沒錢的苦,現(xiàn)在啥都有了,就應該好好犒勞一下自己。待會我們?nèi)コ蕴禊Z宴時,還得叫上幾瓶紅酒。不,還要來點白的,吃深水炸彈!人生難得一回醉嘛。又說我們先去訂位,我老公隨后就到。你們一家子,怎么也才來了你一個呢?

      張惠美說,哎呀,我兒子在家寫寒假作業(yè),如今長大了,最怕丑,硬是不肯來。我老公出門就遇到你姑母的鴿子送財喜,回家洗頭去了。

      可湄聽得眉毛起跳,說怎么都這樣啊,連聚個餐都難上加難。那姐姐你跟我先走吧。你我認識這么久,卻難得一起吃飯,今天一定要好好聊聊。說罷,便推著張惠美朝新龍酒家走。

      黃昏時段,街燈未亮,但新龍酒家已經(jīng)華燈閃耀,只是天色尚早,光亮不甚明了。猩紅的地毯像酒店吐出的大舌頭,恨不得把過路的行人車輛全給卷進去。門口站著穿旗袍的年輕女子,身形窈窕如蛇妖,脖子頎長如天鵝。見有顧客上門,女子立即展開笑容,甜膩得讓人簡直要打噴嚏:歡迎光臨。小姐,請問有幾位?

      可湄說,我暫時也不知道有幾位,有包廂嗎?女子說有的,請跟我來。一招手,馬上有經(jīng)理來接駕,濃重的東北口音,招呼得很熱切,眼里卻滿是虛空,似乎要感謝各位來解除她的孤寂:來吧,來吧,大冷天的,咱們這些外地人就湊到一起互相取暖吧。

      走進包廂,看到桌上有一束大紅的絹玫瑰。服務員要拿走,可湄卻說留下吧,就擺在那里,暖暖氣氛。張惠美說是的,是的。服務員又拿了菜譜過來,紙巾,幾碟小食奉上,并問喝什么茶??射貑枏埢菝?,姐姐你說呢?張惠美就說隨便??射乜┛┌l(fā)笑,說這可不能隨便,那我就做主了,碧螺春吧。喝點綠茶好。女人喝綠茶,心靜,美顏,有福。茶來了,菜譜也來了??射攸c了一份醬鹵天鵝脖,一份泰醬天鵝球,又問張惠美,姐姐要點些什么?張惠美仍說隨便你好了。服務員說,天鵝宴的招牌菜就是這兩樣??射貑枺@天鵝是家養(yǎng)的還是野生的,服務員答,絕對是野生??射乇硎静恍牛f我可是北方人哦,這樣的天氣,北方還有天鵝在外面飛嗎?你們不會弄一只家鵝來哄人吧?服務員說小姐你放心,絕對不會。另外還有其它的野味系列,兩位要不要嘗嘗呢?野鴨,野雞之類的??射卣f,你們應該安排顧客去廚房看一看才對。張惠美點頭附和:是的,是的。可湄不覺一笑,說姐姐真是好性子,凡事只管同意。張惠美也笑了,卻趕緊搖頭,說我原本脾氣不好的,人到中年了,必須得修身養(yǎng)性啊,不然,日子怎么過。你姑母不愧是個信佛的,常教導我說要知足常樂。

      可湄就停住了翻菜單的手,撇嘴道,她的所謂信佛,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嘛。西方人信基督,禱告時常常懺悔;中國人信菩薩,卻只求保佑。人越老罪孽越多,卻沒有一個肯思改悔的。

      張惠美說,人家老無所依的,你嘴上留情好不好呢?

      可湄就更不服氣了,說深圳的老年人夠享福的了。他們不用為生計奔波,不用為房子發(fā)愁,逛公園坐地鐵還可以免費。擠車時像牛魔王,上了車便扮起了林黛玉。我姑母就像千年狐貍成了精,可厲害著呢。我剛到深圳那會,她生怕我占了她的便宜,硬是對我一毛不拔。老太婆有兩套舊房的拆遷款握在手里呢,你竟然還說她老無所依。

      張惠美被她駁得一愣一愣,只好老老實實地問,那得怎么說才對呢?

      是啊,怎么說才對呢?可湄也難住了,兩道細眉緊皺著,為深圳老年人的品德操心,以至于迅速上升到憂國憂民的境界。過了好一會,她才幽幽長嘆,我覺得應該這么說,人到中年最不易。張惠美看著她沒有一絲皺紋的臉,說得了吧,你這樣的中年必須另外一說。

      沒想到這話竟讓可湄搖頭不迭,說我的難處你不知道罷了。然后哈哈一笑,老太婆說不能殺天鵝對吧?我今天偏要大吃一頓天鵝肉,待會你可別被我嚇住了。張惠美笑道,你吃,你吃,我替天鵝念經(jīng)超度。可湄說,你念,你念,我明天再節(jié)食減肥。兩個女人齊聲笑起來,夾了幾顆油炸花生米慢慢嚼。吃著吃著,可湄突然把杯子一頓,對服務員喝道:拿酒來。語調(diào)鏗鏘有力,激情悲壯,像是戲臺上的告白。張惠美嚇了一跳,說人還沒到齊呢,菜還沒上呢,咋就喝上啦?

      服務員應聲而至,開了一瓶長城干紅,倒?jié)M兩個高腳杯。可湄端一杯遞給張惠美,說姐姐,我們對酒當歌吧,你那金嗓子也該亮一亮了。張惠美趕緊擺手,說這幾天嗓子發(fā)啞,還提不上氣??射匾膊幻銖?,仰脖子喝了半杯,徐徐站起,軟軟腰,朝張惠美施了一禮,那容我唱幾句給姐姐聽。也不等張惠美反應,她屏氣,提神,閉眼,睜眼,雙手捫住胸,搖頭晃腦地唱將起來:

      春光中你的笑容,暖暖的讓我感動

      告別那昨日的傷與痛,我的心你最懂

      聲音顫顫的,眼里含著淚光,文藝腔越泛越濃,似乎要哭訴一個風里來雨里去的故事。歌聲歇罷,可湄搭住張惠美的肩,突然紅了眼圈:姐姐呀,今后我倆一定要互相關照,一起面對人生風雨!她說得如此悲壯,讓張惠美唬了一跳,說可湄你最近莫不是又看閑書了?又寫詩了?

      女詩人搖頭,不緊不慢地說,是出軌了。張惠美不由得噗嗤一笑。可湄卻很嚴肅,把頭發(fā)反復盤著,反復撥弄著其中一縷,說就算出軌又怎的?女人四十,再不出軌就老了。然后突然問張惠美,你出軌過嗎?張惠美笑得幾乎嗆住,趕緊說,我是老古董嘛??射仄沉怂谎?,說你這個張惠美呀,真可惜你的好名字了。那個歌星張惠妹跟你年紀差不多,卻是花兒正艷呢。哪像你這么老氣橫秋的。不是我說你,你就不怕你老公有外遇嗎?

      張惠美瞪大了眼睛,隨即又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他不會的,就憑他那個隨遇而安的性子,才不舍得去勞神費力。

      于是可湄問,他抽煙嗎?張惠美說不抽??射赜謫枺染茊??張惠美說不喝?!澳敲?,”可湄一拍桌子,朗聲宣布:“他是個自私的男人?!睆埢菝李D時無話??射氐靡庋笱螅f要不要我再分析下去呢?

      張惠美繼續(xù)愣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用分析了,你說得有理。

      可湄便乘勝追擊:如果他真有外遇呢?張惠美搖頭,又點頭,也喝了一口酒,慢吞吞地說:不就是找女人嗎?權(quán)當他找雞而已,我可以不計較的??射仡D時止住,沉吟好一會兒,嘎嘎發(fā)笑,伸出大拇指說:“算你狠!”然后說我就差遠了,眼里絕不揉一粒沙子的。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背叛。假如你需要我半夜三更幫著去捉奸,我必定前往。這年頭反正大多數(shù)夫妻都是湊合,拆散一對算一對嘛。

      張惠美頓時收斂了笑容,說你今天設宴,莫非就為了胡鬧?你再這樣,我可要走了。

      可湄趕緊又摟又抱,還給自己掌嘴,說要自罰一杯。服務員慢慢地開始上菜了,但最關鍵的主菜卻還未端上來。張惠美說,少點一些,免得吃不完浪費??射貐s將桌子又是一拍,說老娘今天偏要浪費一下咋的?然后又嘻嘻笑,說好在才來了兩個女人,在老公孩子到齊之前,我們自我解放一下,盡興鬧一鬧吧。他們一到,我們兩個女人算個屁啊。說罷,掏出一包煙來:你要不要抽煙?不抽?唉,真受不了你的正經(jīng)!

      可湄只好自己點了一根,猛吸一口,表情迷醉,姿勢甚為撩人。但她很快就被嗆住了,也不敢再抽,將煙夾在手指間任其自生自滅,倒顯出幾分派頭。

      張惠美瞥了可湄一眼,笑笑,把視線投向窗外,看到幾個半大的孩子正打鬧著往前走,其中有一個長得很像樂樂。若是樂樂才好呢,與同齡人玩在一起,哪怕是打打群架,也比沉迷網(wǎng)絡要強些。她的要求實在很低,只要孩子接上地氣,活在正常的人生軌道里。

      一張嘴湊到張惠美耳邊,可湄將聲音壓得低低的,你知道我今天想跟你說啥嗎?張惠美搖頭說我哪曉得你的花花腸子,女詩人就是與眾不同,整天神經(jīng)兮兮沒個準。

      可湄將煙頭掐滅了,吃吃地笑,你呀,就因為太過較真,才把自己折騰成了一個黃臉婆。我倆剛認識那會,你可是一個唇紅齒白的美女哦。張惠美說,算了吧,歲月不饒人,你以為誰都能像你這么長生不老?

      可湄頭發(fā)一甩,站起來轉(zhuǎn)圈,說我這長生不老可是付出了代價的,女人嘛,就是要對自己狠一點。張惠美說,知道,大眼睛是畫出來的,高鼻梁是墊出來的,好身材是餓出來的。

      可湄咯咯笑,說:嫉妒!你這絕對是嫉妒!

      張惠美卻不笑,正色道:你今天有點奇怪啊,到底有啥事要說的?

      可湄卻抿了一口酒,緩緩吞下去,擺手道,唉,算了吧,有些事咱要守口如瓶。

      可湄一貫以來精力充沛,既是做媒說和的里手,又是造謠挑撥的專家。此刻,她神秘兮兮的樣子,讓張惠美哭笑不得,說你何必吊人胃口呢?

      可湄的眼圈陡然發(fā)紅,把椅子挪近,準備竊竊私語。就在此時,張惠美的手機響了,是志剛找她。張惠美瞥了一眼,迅速掛斷,看著可湄,你怎么啦?可湄嘆了口氣,說來話長呀。

      這時,手機又響了,仍是志剛打來的。張惠美再掛斷,他再打來。于是張惠美就站起來朝走廊里走,站在窗邊接電話:你什么意思?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要道歉嗎?

      但是志剛并未道歉,他一副興師問罪的語氣:你要吃到什么時候才回來?樂樂的幾個同學在外面拍門,說是要他還錢!

      張惠美聽了立即窩火,問道,你自己就不能處理這事嗎?志剛答得理直氣壯,這事跟我有什么關系?整天呆在家里的是你,孩子是你生的,由你帶大的!

      張惠美被嗆得說不出話來,正想著如何回復時,那頭已經(jīng)掛了。于是她迅速撥打樂樂的電話,卻發(fā)現(xiàn)樂樂是關機的。這孩子,只怕又要在某個網(wǎng)吧熬通宵了。她輕嘆了一口氣,然后把頭抵在窗戶上,隔著玻璃朝下張望。

      馬路上有一對老夫妻挽著手慢慢走。他們穿著體面,儀表優(yōu)雅,步伐平穩(wěn)。他們這一生,一定過得很成功,一定老來有靠。他們有好幾個孩子吧,必定有一個成器的。如果自己也有這么好命,寧愿快點老去,可以在這個勞碌多年的地方松懈下來,自由喘息。

      當她被樂樂氣到極點時,曾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人生可以重新來過,她絕對不會要孩子。她南下打工結(jié)婚生孩子,好不容易在深圳站穩(wěn)腳跟。一個人投胎到這世界不容易,受了那么多煎熬,難道就是為了最終當一個孩奴嗎?

      志剛也是不容易。在深圳,對一個四十四歲的男人,仁慈一點可以說他是年富力強,現(xiàn)實一點的,就會把他當老家伙了。他要是被裁掉,該怎么面對現(xiàn)實過日子?多年來他完全是個甩手掌柜。孩子、家務、人情,甚至家庭規(guī)劃,都該著由張惠美操心。老鄉(xiāng)們都說張惠美好命,不用出去勞碌奔波,萬事不愁,有房有車有存款,老公還這么帥。早幾天碰到一個初中同學,人家還打趣,說你如今丑小鴨變天鵝嘛,讓我羨慕嫉妒恨呢。此時的張惠美,對著玻璃看著自己,不覺有些吃驚:怎么就顯得這么有福呢?

      愣神了好一會,突然向那個十八九歲的服務員招手。服務員走過來,說話稚聲嫩氣的:阿姨有什么吩咐?張惠美沖她一笑,那笑容里飽含慈愛:可以帶我去看一下天鵝嗎?服務員為難地說,廚房重地,不是隨便可以進去的。張惠美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紅包塞到她手里,說大吉大利。女孩猶豫了一下,正月里客人給個小紅包不算什么,但張惠美的綿軟笑容讓她無法拒絕。于是就說,那您跟我來吧。兩人一前一后地順著走廊走,又拐了幾個彎,便到了廚房門口。服務員示意她別說話,就在這里看一看就行了。待張惠美點頭答應了,服務員才一路小跑回去招呼客人了。

      廚房里并不是太忙,但熱氣騰騰的還是顯得有些喧鬧。幾個廚師一邊忙著,一邊說笑。后門邊上有一只籠子,里面關著一些野物。野雞野鴨野兔等,全都臟兮兮的。一個年輕的廚工拖拽著一個什么過來。張惠美定睛一看,果真是天鵝。在這個逼仄擁堵的場地,它顯得那么蠢笨丑陋平淡無奇,深灰色的羽毛卷曲著,灰白色的腹部。黑色的蹼,橘紅色的嘴,長脖子被廚工麻利地從椅子下面繞過去,翻到椅面上。它的翅膀劃拉了幾下,隨即停止了掙扎,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

      張惠美張著嘴,不由得渾身緊張。

      廚工利索地在天鵝的脖子間拔去一些絨毛,準備在那里切一個口子放血。就在他操起尖刀時,一聲斷喝在空氣中爆炸回蕩:“住手!”

      廚工猛地抬頭,停住了動作。幾個人齊刷刷地看過來。

      張惠美自己也嚇住了,臉上發(fā)燒,難以置信這聲音竟是由自己發(fā)出的。我這是怎么了?我要瘋了嗎?

      眾目睽睽之下,她轉(zhuǎn)身就跑,倒不是臨陣脫逃,而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尿意驅(qū)趕著她,讓她不得不用最快的速度往洗手間狂奔。

      不顧清潔工的詫異眼神,她連隔門都來不及關,將呢裙撩起,蹲下去,只聽得沙沙沙,一股尿花傾瀉而下,勢不可擋。尿完之后,她全身發(fā)抖,排空之后的虛空感幾乎將她淹沒。蹲了好一陣子,足部有些發(fā)麻了,才站起來跺腳,卻聽到有人在旁邊的蹲間里打電話,竟是可湄的聲音:喂,這個孩子你他媽到底要不要?都懷孕三個月了,你再不離婚我就不客氣了!

      電話的另一頭好像在解釋什么。但可湄不管,大喊大叫起來:你不是說過,你的人生不能讓一個問題兒子永遠捆綁嗎?

      這話是如此耳熟,讓張惠美忘了跺腳,發(fā)麻的神經(jīng)牽扯著,竟一頭歪在墻壁上,頓時眼冒金星。她把隔門推開一條縫,看到了可湄??射貏傋叱龈褡娱g,站在洗手盆前對鏡梳頭,描眉,壓腿,扭腰,擺胯,動作利索得很。

      等可湄走后,她才跨出去活動發(fā)麻的雙足,不住地來回蹦跳,對著鏡子注視自己,面色發(fā)青,張著血盆大口,樣子猙獰丑惡。她趕緊梳頭,洗臉,掏出化妝盒來。很快,那個端莊體面和藹如春的女人又回來了。

      回到包廂時,可湄正自斟自飲,顯得若無其事。張惠美問,你老公怎么還沒來?可湄一笑,說這天鵝宴怕是要冷清了,他剛打電話說已經(jīng)跟人去東莞了。東莞是個敏感的詞匯,可湄眨眼,搖頭,嘻嘻笑。張惠美說,你居然笑得出來?可湄卻把杯子一推,語調(diào)快活地說:我要離婚啦。張惠美一愣,傻傻地望著可湄。這讓可湄有些冒火:姐姐你別這么看我,好像你沒離過婚就特別純潔似的。四十多歲的女人扮起端莊來特別顯老哦。離婚算個屁啊,無所謂的,我跟他又不是結(jié)發(fā)夫妻,沒個孩子拖累,只有一點財產(chǎn)糾紛,就算再鬧,也不會傷心傷肺。

      然后可湄又開始抽煙,說男人無論有錢沒錢,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其實你也不容易,夫妻間恐怕也有問題吧。

      張惠美截住她的視線,說給我一支煙吧,今天不想談男人。可湄笑道,算了吧,你這個賢妻良母。說罷,掏出一根煙遞給她,還替她點燃了。張惠美猛吸一口,竟吐出一個青色的煙圈,完整齊全,煞是美觀??射赜悬c意外:老煙民?你不是一個賢妻良母嗎?

      張惠美微笑著說,如果抽煙也算過失,菩薩都會原諒我。青煙裊裊,她停頓了一下,喃喃自語:可我不能自我原諒,我這人吧,總歸是,太失敗了。

      到底有什么失敗,她不提,可湄也不問。這年頭,這地方,各人的情緒各人消化,沒有誰來安撫你的脆弱心靈。

      傾訴到此為止,張惠美唯有默默地吞云吐霧。一支煙吸完了,思緒也斷了。她對可湄說,我得上班去。可湄眼光一閃,笑著說,你脫離社會這么多年,能做什么呢?

      張惠美就變得吞吞吐吐了:實在找不到事做的話,去站柜臺當清潔工都行,或者,我可以當鐘點工。我做家務還行,你姑母一直就是由我照顧的。

      可湄瞇縫著眼睛看著她,聳聳肩,說你不會是圖她的錢吧,再怎樣,你都是個外人。此話一出,張惠美的臉色陡然變了??射刳s緊打哈哈,說我開玩笑你別當真啊,我的意思是,你何必這么悲壯呢,你也算有房有車了,還不至于那么缺錢。過了中年危機這個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就算為了你兒子,你也得打起精神來。

      兒子?張惠美搖頭又點頭,不知從何說起。夫妻不和可以離婚,孩子不聽話,卻無法了斷母子關系。他就像一根針,扎在媽媽的心坎上,疼,卻不忍拔除,還無法對外人傾訴。與其讓人認定兒子有毛病,她寧愿說他不聽話;與其說他不聽話,不如說是父母教育失敗,一切都是父母的錯。是的,她太失敗了。她喃喃自語道,兒子好我就好,兒子不好,萬事皆休。

      但可湄揮手打斷了她,冷不防問道:我有閑有物業(yè)又有錢,算中產(chǎn)階級嗎?

      張惠美點頭說,應該算吧。可湄又問,我算驕傲的天鵝嗎?張惠美仍舊點頭:算吧??射夭弊右豢s,嘆道,我哪算天鵝啊,我如果離了婚,也只能重頭再來。這次大張旗鼓在臉上動刀子,就是為了變得年輕漂亮點以便搭個男人。女人四十,必須面對現(xiàn)實,要么重新找老公,要么重新去打拼。我上個月不僅去了韓國,而且還去了廣西北部灣,在那邊發(fā)現(xiàn)一個挺不錯的生意。過幾天我就準備去那邊發(fā)展。說著,她咳咳嗓子,又唱起來:

      東邊有山,西邊有河,前面有車,后面有轍……

      歌聲上氣不接下氣,顯露出中年女人的尖利虛弱,又像一個金屬蓋子在水泥地上刮,既折磨神經(jīng)又掏心掏肺,令張惠美聽得眼眶發(fā)熱,于是也跟著唱起來:

      春夏秋冬忙忙活活,急急匆匆趕路搭車。一路上的好景色,沒仔細琢磨,回到家里還照樣推碾子拉磨……

      她的嗓子比可湄的清亮很多,沒有枉費張惠妹這個名號??射剡B連拍手,再次搭住張惠美的肩,說親愛的,家庭生活就如溫水煮青蛙,時間久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真的需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去掉滿身的霉氣,為自己活一回。只有把自己活好了,你才真正能為孩子活。因為你兒子需要的不是保姆,而是榜樣。榜樣,OK?

      她這洋腔洋調(diào)的一個“OK”,令張惠美頃刻間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簡直滿身都是愚昧落后的凍瘡。

      然后可湄又談起她即將全身心投入的那個生意。那是個潛力無限,受國家政策支持,有利于千秋萬代,國富民強的偉大事業(yè)。到底是什么事業(yè)呢?她秘而不宣,說放心吧,絕對不是拐賣婦女。張惠美頓時發(fā)窘,說我哪會這么看你呢?可湄翻翻眼,一撇嘴,說姐姐啊,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沒有被拐賣的價值了?做女人要有自信嘛。張惠美氣得啐了她一口,作勢要打時,可湄接住了她的拳頭,很嚴肅地說,你要是參與這個生意,說不定可以徹底翻身做自己的主人呢。投入六萬九千八百元,最終可能有一千零四十萬元的回報。拿到這筆錢,你不就揚眉吐氣了嗎?

      是的,張惠美咬牙,握拳,說很想也去試一試,恨不得即刻遠走高飛。但是,可湄,真有這么好掙錢的生意嗎?

      可湄一聽,頓時遲疑不決,說我其實是聽我同學介紹的,你覺得可信嗎?

      張惠美一笑,說我不想懷疑。你呢?

      可湄也笑了,說我也是不想懷疑,不就是六萬九千八百塊錢嗎?千金難買姑奶奶高興,是吧。張惠美點頭道:那是,你活出境界來了。

      服務員已把所有的菜都上齊了。面對滿桌佳肴,兩個女人卻顧不上多吃。她們談興漸濃,童年的懵懂,學生時代的激情,婚姻的不容易,以及今天新綻放的夢想。

      不知不覺,菜涼了,夜深了。她們結(jié)完賬,勾肩搭背地走出酒樓。此時已是晚上九點多了。一部的士停下,問她們?nèi)ツ睦?。可湄說,我倆一起上車,先把你送回去然后送我吧。但是張惠美搖頭,呵呵直笑,打著嗝,滿嘴酒氣地說,有的話只能對自己說,有的路必須獨自去走。可湄說,喲,灌了幾杯貓尿就成哲學家啦?說罷,也不勉強,朝她豎了個大拇指,便坐車走了。

      夜色闌珊中,張惠美獨自走著,一會抱住雙臂,一會將手插在口袋里。多年以前,志剛問,你為何愛我。她回答:我喜歡你思考的樣子。是的,那時的志剛,總以雙手插在口袋的樣子示人,顯得特別聰明特別心中有底??啥嗄赀^去,她終于明白,這個男人不過是一根筋罷了。

      淡青的霧霾在低空中浮現(xiàn),無數(shù)盞路燈像一串絢麗的珍珠,突破黑暗很勵志地伸向遠方。不時有車輛從身邊疾馳而過,把她迅速地拋在身后。行人如此稀少,倒有間或幾對少年情侶迎面走來,他們挨挨擦擦,為這個平淡無趣的夜晚增添了幾分詭秘;他們促狹的竊語,為這條寂寞的馬路增添了一點溫暖。但他們出口的竟是:這個女的這么老了出來遛跶干啥?說罷他們捂著嘴貓著腰迅速溜走。四十歲的張惠美寬容地笑了,這些孩子,他們大多是獨生子女吧,或者,是因為寂寞而找個伴?

      然而這一切都與樂樂無關。樂樂沉迷在電腦游戲里無法自拔,兩耳不聞窗外事。有時被樂樂通宵上網(wǎng)氣急了,簡直巴不得他早戀。相比網(wǎng)癮,早戀算什么呢?反正男孩子又不怕吃虧上當。只要他肯回到現(xiàn)實中來,哪怕是馬上結(jié)婚生子都行。就當是回到古代好了,古人十四歲就可以婚嫁。古代多好啊,沒有電,也就沒有網(wǎng)絡,也沒有獨生子女問題的困擾……

      就這樣,邊走邊想,離家不過一公里左右的路程,張惠美竟在深夜十二點時才到家。

      屋里放著音樂,是李玉剛在寂寞地唱他的《嫦娥》……

      沙發(fā)上窩著個寂寞的男人劉志剛,仰臉看著天花板,淚眼婆娑。這副樣子,多年前曾經(jīng)打動了張惠美的心。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竟會為了一條小狗的死亡哭得稀里嘩啦??墒嵌嗄暌院蟮拇丝蹋难蹨I讓她徹底厭煩了。張惠美兇巴巴地說,你哭什么哭?他嘆息,搖頭,不明白她為何變得如此冷硬似鐵,當年的溫柔難道是裝出來的?張惠美又問:樂樂呢?他頭也不抬地回答:我怎么知道?

      于是張惠美使勁一推,他就慢慢垮下去,像一灘爛泥癱在沙發(fā)上,睜著眼睛看著她,飽含驚訝。

      但她什么也沒說,只迅速地沖進主臥,把門一關便無聲無息了。

      第二天她照舊早早地起來,鋪床,洗衣,拖地,澆花,洗碗,把櫥柜、茶幾、沙發(fā)都整理得熨熨帖帖。

      樂樂天亮時回的家。父子倆結(jié)束通宵熬夜,此刻正睡得昏昏沉沉。張惠美自個兒煮了點面條吃過,便找出一套最好的裙裝穿上,挽了發(fā),化了妝,穿了高筒靴,背了真皮袋子,像個職業(yè)女性一樣出門去。

      她此番出門,凜然決絕,一副要獨行千里的架勢,但實際旅程卻不過三四米。她敲響的是隔壁陳老師的門。門幾乎是應聲而開,陳老師仿佛隨時在門后等候客人的來訪。見到張惠美,她自然表示歡迎,卻還是難掩失望,說真是遠親不如近鄰啊。她的侄女可湄到底沒有來。

      張惠美咳了一聲,說我來幫您包些餃子吧。陳老師馬上拒絕:我都說過好幾次了,我不喜歡吃面食。

      張惠美趕緊說對不起,啊,我忘了。最近記性不好。健康最要緊,營養(yǎng)必須均衡。完全吃素是不行的。您中午去我家吃飯吧,我好好煲個湯。

      陳老師趕緊搖頭,說我可不敢去你家。樂樂不好惹。這孩子是不是有點問題,你可不能聽之任之。不然,你當年為了樂樂回歸家庭太不值得了。

      張惠美笑笑,不語。起身幫著陳老師拖地洗衣喂鴿子,又把垃圾桶清理了。做完這一切,她才正色作答:樂樂沒有病,他是個正常的孩子。

      陳老師仍是搖頭,說你這話我起碼聽過五十遍了。

      是的,張惠美對人強調(diào)過太多次,樂樂不過是由于孤獨造成性格乖張罷了。只要父母有耐心,他肯定會慢慢好起來的。一個牙尖嘴利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正常呢?再說了,這世上真有一種病癥叫感覺綜合失調(diào)嗎?

      陳老師嘆道,你不如再生一個呢,現(xiàn)在這個狀況,山不清水不綠的,將來可得為難了。張惠美哭笑不得,說我這個年齡再生,人家會以為是奶奶帶孫子。您還不如勸可湄生一個呢,她多顯年輕啊。

      陳老師更是搖頭不迭,說可湄根本不是個居家過日子的樣兒,再好的孩子也會被她耽誤了。她呀,犯渾了,近來無緣無故鬧離婚,還說要去廣西做什么生意。我這侄女呀,精明全長在嘴上,心里卻是不開竅的。她的話,你千萬不能聽。

      張惠美聽著聽著,突然說,其實,去試試也沒啥,換個活法嘛。難道還會要人命?

      陳老師瞪大了眼睛,咋這么說話?難道你真想去?惠美,你要是缺錢,盡管找我要吧。我還是略微有點家底的,誰對我好,將來就留給誰。

      張惠美“啊”地一聲,趕緊站起來,說陳老師,鄰居互相關照是應該的,談什么錢呢?我該回去了。

      回到家里,她就直接往廚房走,將排骨解凍、紅棗洗凈,用高壓鍋盛了準備煲湯。又把魷魚干拿出來用熱水泡了,切成絲。再跑過去問那個睡得半死不活的男人:魷魚是燉在湯里,還是炒來吃?志剛翻了個身,沒反應。張惠美就自作主張做了一道炒魷魚。

      樂樂正忙著用手機搶紅包,搶到一塊錢便當成巨款,歡喜得大呼小叫。志剛也起床了,胡亂披著衣裳,支起IPAD繼續(xù)看昨晚的電視劇。張惠美叫道:吃飯啦。用勺子敲了敲飯桌,仍是無人回應。她就只管自己吃飯喝湯了。

      湯的味道不錯,以紅棗入味,稍有點甜,排骨煲得正好,輕輕一嚼即可入肚。

      父子倆仍是各上各的網(wǎng)??缮现现麄兺瑫r回頭,看著張惠美。張惠美顯然吃得很投入,狼吞虎咽,風卷殘云。

      母夜叉不發(fā)雌威,氣氛有點反常。于是他們從對視變?yōu)榱藢ψ?,從網(wǎng)絡回到了現(xiàn)實。三個人同步吃飯,真是難得。父子倆各舀了一瓢湯,樂樂風淡云輕地說,爸,快點給我買個IPhone5手機。志剛哼了一聲。張惠美就習慣性地為他夾了一點魷魚絲。不料志剛厲聲說:魷魚為什么要炒著吃?你是覺得我活該被炒魷魚嗎?

      樂樂在一邊朝他爸直撇嘴:神經(jīng)!他隨便吃了幾口,又去房間了,門一關,如高僧得道大徹大悟,從此懶理世事。

      張惠美望著那道緊閉的門,說不能老這么下去啊,總得想點辦法。什么辦法?志剛冷笑,說大不了把他養(yǎng)到十八歲,從此互不相干。我受夠了,以后這些事別問我,就當沒我這個人。你們要是逼急了,我就跟這個家一刀兩斷!你信不信?

      張惠美說,我信,但是才正月初四,餐館都還沒開門吧。

      志剛頓時噎住。他在半年前真的離開過這個家。半個月之后卻自己回來了。張惠美問他為何回來,他說受不了天天吃快餐,還有一個原因不言自明,深圳的房租,真的真的太貴了。

      此刻,張惠美把筷子放下,將一罐啤酒遞給他,說如果嫌我們累贅,你完全可以遠走高飛,我理解的。態(tài)度平靜,好言好語,出乎志剛意料。她越這樣,越顯其中有詐。難道想將他掃地出門嗎?高智商男人劉志剛豈能上當,立即回答:我哪里都不去,要走,你自己走吧,愛上哪就上哪!

      說罷,伸手去夠啤酒罐,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罐子回到了張惠美手里。

      她仰著脖子,咕隆咕隆喝了個底朝天。喝酒竟跟喝水似的,這個女人。而他只好低頭喝水,小口小口地抿。喝水就跟喝酒似的,他居然也算個男人。

      喝著喝著,他的臉慢慢漲成豬肝色,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杯子里:你們兩個女人一起說我壞話了吧?其實,我與可湄之間早已了結(jié)。她太兇,我太窮,怎會有結(jié)果。張惠美,雖說去年離婚時房子歸你,你可不能趕我走。公司在年前把我裁了,補了七十萬,都給你們,給你,只要把那間六平米的小房間分給我住……

      張惠美停頓了一會兒,繼續(xù)喝酒,對此淚視而不見,對此話聽而不聞。喝罷酒,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收碗筷。收罷碗筷,手機大聲響起來。她就走到廚房里接電話,居然是中規(guī)中矩的辦公室腔調(diào):你好,我是張惠美。對方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她回答得有些猶豫,屬于家庭主婦黃臉婆的蠢相瞬間敗露:我能去哪里呀?

      正在抽泣的志剛幾乎嗆住,側(cè)耳聽著。電話里傳出的聲音不甚清楚,說話的應該是那個居心莫測的女人,正巧舌如簧,喋喋不休,激昂熱烈得像一串點燃了的小鞭炮,火花四濺,綿延不絕;又像一股噴薄而出的地下水,汩汩流淌,越泛越多,簡直要水漫金山。

      半個小時過去,電話結(jié)束。張惠美在廚房默立一會,就繼續(xù)洗碗,擦桌,拖地,還把灶臺、陽臺也都收拾了一遍,甚至把發(fā)財樹的葉子也擦得一塵不染。

      志剛朝她喂了一聲。她沒有回應,只木然地端詳著手里的抹布,抹布呈大紅色,臟兮兮的,卻像是一朵花從她手心里自然長出,儼然與她密不可分,命運相連。該抹布經(jīng)她愛撫良久,終于被扔進了垃圾桶。而她,像是陡然少了一個身體部件似的,僵硬機械,踉踉蹌蹌地走進臥室。

      又過了半個小時,張惠美出來了,提著那個早就收拾好的旅行袋,在屋里來回走了幾步,環(huán)視了一下整個屋子,就打開防盜門走了出去。

      張惠美的離開毫無悲壯感,山不動地不搖,風不響雨不落的,無人挽留,甚至無人注意。倒是陳老師生出幾分唏噓,第二天便按捺不住來質(zhì)問志剛,惠美去哪里了?志剛慢悠悠地說,難道又去吃天鵝宴了?樂樂這才發(fā)現(xiàn)媽媽不在家,嗤笑道:神經(jīng)。陳老師來火了,便透露一點玄機:她很可能跟著可湄做傳銷去了,難道你們父子不著急嗎?

      父子倆異口同聲地回答,有什么好著急的呀?志剛這會兒倒是沒有眼淚,很堅強,很淡定,很風度翩翩。他蹺著二郎腿不住地晃啊晃,微笑著說,從這個家里出走的每一個人,最后都會自己乖乖回來的。

      張夏,本名張春歡,女,生于1970年代初期,18歲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有各種文體散見于《兒童文學》《湖南文學》《佛山文藝》《文藝報》《黃金時代》《江南》《廣州文藝》《長江文藝》《陜西文學》《延安文學》《短篇小說》《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以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有長篇小說3部。

      責任編輯曹慶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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