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汝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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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三個角度看吳小蟲的詩
金汝平
在月明星稀的夜晚細(xì)想,詩人間的交往是很有點意思的。偉大的叔本華有言:“人就像寒夜里的刺猬,互相靠得太近,會覺得刺痛,彼此離得太遠(yuǎn),卻又會感覺寒冷。”所以,人該保持適當(dāng)?shù)木嚯x才好。詩人之間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有些詩人只能飲酒、玩樂,結(jié)伴浪游,在一地雞毛的平庸生活中互相支持,互相幫助,哥們兒意氣感天動地,而一旦不是表象的而是深入的,不是禮節(jié)性的而是真誠無欺地談?wù)撛?,有可能弄個面紅耳赤不歡而散,人生苦短,這又何苦呢?另一類詩人,則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騎著真理之馬奔向各地。對詩的分歧,對詩的不同理解不同選擇,無傷大雅,恰恰構(gòu)成了思想上的沖撞和精神上的對話。
小蟲在山西期間,我們的交流不多也不少,不深也不淺。聽其言觀其行,是他年齡還小的緣故吧,我們之間談詩卻是開誠布公,有啥說啥,直截了當(dāng)?shù)摹R参匆娦∠x不悅之色。這一點,其實極難得。小蟲寫詩已有十多年了,“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時間會給他帶來經(jīng)驗、教誨和智慧,時間會給他帶來感悟、思想和一些隱秘的啟示。
在我看來,小蟲的起點不低,但試圖急速地、敏銳地找到自己獨有的寫作目標(biāo)或?qū)徝婪绞?,卻讓他費了不少周折。作為詩歌探索者的吳小蟲,勇敢、勤奮,但詩歌是一個偉大的迷宮,它誘惑我們四處奔突,徘徊,又常常迷失在它的幽暗和空寂里。只有通過艱辛曲折甚至絕望的反復(fù)的探求,一個詩人才有可能強(qiáng)有力地確立自己,再不斷地完善自己。
讀他的詩,不難窺見他不同時期寫作的傾向、風(fēng)格和變化的痕跡,而他內(nèi)在精神的起伏波蕩,也隨物賦形呈現(xiàn)于其中?!皩懯裁础薄霸趺磳憽保娙说囊簧贿@兩個毒蛇般的問題纏繞著,纏繞著,且永無解脫。
吳小蟲有一個細(xì)節(jié)被我注意到了,他隨身帶的包里總是裝著各種古今中外的詩集,文論集,只要有空,他就拿出來閱讀。他熱愛于堅,自稱被于堅啟蒙,受于堅詩風(fēng)影響巨大,甚至造成了某種意義上“影響的焦慮”,他也鐘情于楊煉,但楊煉“說神話說鬼話而少說人話”的詭異表達(dá)和抽象到玄虛的思維特征,似乎對小蟲有些隔膜。他對古典大師和中國文化的迷戀,也是讓人驚訝的,還寫下了不少與他們進(jìn)行思想對話的詩篇。這些東西帶有“文本再生產(chǎn)”的特征,因為有一個“文本”存在,繁殖出更多與它緊密相關(guān)的文本。但后者獨立的性質(zhì),不得不被前文本籠罩,支配,悲劇性地全面地遮蓋。
小蟲的這些不同方向不同形式的探索,自然是有得有失。而他通過這些探索,漸漸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認(rèn)識了自己,越來越逼近那個內(nèi)在的、真實的、復(fù)雜的,也互相矛盾斗爭的“自我”。
我由此預(yù)言他的寫作會有遠(yuǎn)大的前途。一個詩人的發(fā)展是由他終生的學(xué)習(xí)與研究為基礎(chǔ)的,在今天這樣一個傳統(tǒng)的壓迫成為沉重的遺產(chǎn)的時候,“純粹的天才”,已相當(dāng)可疑。我對小蟲的寫作有足夠的信心。遠(yuǎn)方的小蟲,痛飲三杯!
真正認(rèn)知一個人是不容易的,我們可以看見他的容貌,但看不見他的靈魂;我們看見他的肉體,看不見他的心。作為亙古以來探索人的心靈奧秘的一種特殊方式和手段的詩,它的使命在于透過變幻莫測五光十色的語言排列,透過語氣、口吻,旋律的回旋往復(fù),節(jié)奏的神秘躍動,讓我們的靈魂顯露其中。固然,這種顯露仍是局部的、片面的,或明晰,或幽暗,或朦朧如黃昏的一道夕光閃爍于森林。無論當(dāng)代現(xiàn)代詩怎樣試圖拋棄古典傳統(tǒng),試圖開拓出前所未有的新天地,原則意義的“抒情”,仍是詩最基本的特質(zhì)。它可能加入敘事,反諷,悖論,也可能喪失了激情狂暴的宣泄而趨于冷靜,克制和猶豫。我們必須承認(rèn):只有被抒情的氣息深深貫注又慢慢彌散的文字,才逼向詩,走向詩,最終構(gòu)成詩。
吳小蟲骨子里也逃不出成為一個抒情詩人的宿命,他的抒情情不自禁帶上一種獨有的悲涼。我相信這和他的生活處境緊緊相關(guān)。多年四處漂泊的孤獨,北中國貧窮蠻荒的自然景觀,母親的早逝,甚至幾次愛的挫敗。這不能不驅(qū)迫一個天真的少年進(jìn)入生存恐怖的絞肉機(jī)中掙扎,吶喊,呻吟,然后深深沉默,沉默何嘗不是一種更銘心刻骨的語言?這一切孕育了他的詩。在某種意義上,這些詩也見證了他的多變而充滿憂慮的生存。
泛濫的抒情會因為缺乏生存體驗的滲透而顯得淺薄,蒼白,讓人們不屑一顧付之淡淡一笑,但吳小蟲的抒情卻因為這些要素的隱形支撐爆發(fā)出感人的力量。這是一種勝利,美學(xué)上的勝利,但歸根到底,一種悲涼的抒情是由詩人天生的氣質(zhì)決定的,同時,也讓我感到驚訝,本該在高歌歡樂與豪情的時期,卻過早地吟唱出如此低郁、憂傷甚至絕望的對生命的挽歌。
小蟲的內(nèi)心定然隱藏著不為一般人所知甚至不為親人知己所知的“創(chuàng)傷”。這或許是小蟲作為人的厄運,但又是小蟲作為詩人的幸運。我不知道是該肯定它還是否定它,不知道該是稱贊它還是惋惜它。反正它和小蟲的精神世界須臾不能分離。它會和小蟲的寫作毒蛇般一樣糾纏到最后一天,這是所謂“情結(jié)”吧,哪個人能逃脫它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的折磨呢?
“即使我不為幽暗的使命獻(xiàn)身/即使贊美多么虛無/名聲的舞臺多么狹小/即使我經(jīng)常想象/人死后火葬的情景或埋在土里被蛆蟲包圍的慘狀/可我已別無選擇/否則我將無法在風(fēng)中站立/無法是我/無法在人群中被你認(rèn)出?!?/p>
只要是細(xì)細(xì)品味,我們都會從小蟲這異常壓抑?jǐn)⑹龅目谖侵?,覺察到他對詩擁有的既忠誠又懷疑既熱愛又虛無的情思,“從死亡的方向看”,確實一切都是渺小、短暫、空洞和無足輕重的。但另一方面,詩人永遠(yuǎn)不能變成洞察一切而無動于衷的冷血動物,他的眼已冷,他的血還熱,他還深深地?zé)釔壑@個殘缺的世界,并試圖用最美的語言贊美它。有時,小蟲佇立在北方以北的荒涼之中,慨嘆:“而我要說到的大雪,從天空降落的過程中,已經(jīng)失去了力量,然后是一個世紀(jì)的冷”。好啊,誰體會到一個世紀(jì)的冷,誰承受了天空中失去力量的大雪飄然而下又覆蓋了年復(fù)一年野火春風(fēng)的大地,誰就是一個內(nèi)心還在燃燒的詩人,只有所謂智者才會愚昧地問:這正在燃燒的,還能燃燒多久?
“沒有意義/我就是想你了,媽媽/然后在人群里/流了一會兒淚”。
讀著這單純的句子,我們也會為生命中那喪失的永不回歸的東西,流一會兒淚。
“不曾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蛉缥夷贻p時寫下的詩句:“一生的淚水一夜就已流盡”。然后翻身起床,迎著每天新生一次的太陽,打馬遠(yuǎn)行!
接著而來的問題不可逃避。打馬遠(yuǎn)行,你又能走向哪里?
我相信吳小蟲同樣陷落在這個讓每個人都必然陷落的問題中,甚至更加不能自拔。詩人直面存在是無力軟弱的,也是極度敏感的。吳小蟲瘦弱的身體里,潛藏著一顆敏感的心靈。
不同詩人面對存在的困境做出不同的選擇。這選擇背后受制于他的民族氣質(zhì)、宗教因素,地域特色,受制于特殊時代政治、倫理、道德還有審美的交叉的綜合的約束??嗪o邊,回頭是岸,但丁歷經(jīng)地獄、煉獄,終于窺見了至高的天堂之光,艾略特從死寂的荒原走出,在對時間和空間的冥思中獲得心靈的某種歸宿?!霸谖医Y(jié)束的地方是我的開始”,里爾克同樣如此。但我們看到,仍有不少詩人為堅定的懷疑主義驅(qū)迫,他不可能滿足于某個無法證實的幻象和教義,懷疑的蟲子咬嚙著心靈,痛苦之輪日夜壓迫著肉體,悲劇中他活成了另一個悲劇。置身于這荒誕的深淵中他只能爆發(fā)出嘲笑這荒誕的笑聲和哭聲。在當(dāng)下尤為如此。由于信仰的缺失,由于物欲的泛濫成災(zāi),由于道德的極度淪喪,由于文化大面積的崩塌,也因為個人獨立精神的匱乏,中國詩人所承受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壓迫可能是更加嚴(yán)酷的。近些年來,詩人的自殺就是一個強(qiáng)有力的證據(jù)。這種情況必然會在詩人內(nèi)心引起巨大的波蕩,“活著,怎樣活著?路,怎么走?詩怎么寫,或者不寫?!彼羞@一切都等著我們做出回應(yīng)。
吳小蟲試圖從俗世中逃離,試圖從俗世中掙脫。這一點,不僅在他實實在在的行動之中,也在他的詩作中極其明確地顯示出來。本來,人就是這樣一種古怪而詭異的動物:厭惡了社會就想投入自然的懷抱,懼怕生活的猙獰就迷戀花鳥魚蟲的美麗。長時間待在家里會發(fā)霉會癡呆,混跡于喧囂的名利場上又死于殺機(jī)四伏。反正總是難受,總是無奈,總是焦躁,總是尷尬。艾略特說過:“我們惟有活著,惟有嘆息,不是讓這個火就是讓那個火把生命耗盡?!庇钟惺裁崔k法呢?
作為朋友,我對他的選擇表示理解,但人與人是很難真正理解的。我,真能理解嗎?
“月亮在今晚升起/升起在我心靈柔軟的地方/我看它/大地因此有了道路/我因此有了雙腳/月亮成為慈悲”。
我想,當(dāng)月亮在一個人仰望的眼睛里成為慈悲,他既在審美,更在領(lǐng)悟,領(lǐng)悟某種隱匿于萬物深處不可言說的啟示,而這種領(lǐng)悟?qū)U(kuò)大為智慧,雖然智慧也仍要被自覺地警惕:
“不知道一個人哪來那么多的自鳴得意/優(yōu)越和盲目的自信/我只知道我千瘡百孔的自身/無法在大家面前美麗地綻開”。
是的,我們?nèi)绻悬c小小智慧,就不得不承認(rèn)這注定的宿命:“一切皆空”。但我的心里同時又有一個聲音隱隱回答:“這是人的宿命,但人的力量人的尊嚴(yán)和意志,也在于反抗這宿命,搏擊這宿命”。
吳小蟲對俗世的掙脫,與他以某種精神家園的追尋聯(lián)結(jié)在一起?;蛘哌@樣說,是同一枚硬幣的正反面。因為此岸不完美,才追求完美的彼岸。他的詩越來越帶上出世的遁世的氣息,空山無人,水流花開,不斷縮小自我,取消自我,甚至從根本上抹滅自我,佛學(xué)對他的浸透讓小蟲變?yōu)槲覀兪煜さ哪吧?。他寫下這樣裸露心跡的句子:
“魚兒如若能感知我/不會驚悸于我的黑影/鳥兒如若能感知我/不會從不降臨我肩/呵,我這肉體是多余的/是我們之間的障礙/我必將化作一陣清風(fēng)/去喜歡你們的喜歡/我必將清風(fēng)也一同碾碎/去成為萬物/成為你們不變的澤親”。
但我以為,活著,作為人活著,是最重要的。肉體決不多余。
江郎才盡。黔驢技窮。走投無路。束手無策。垂死掙扎。坐以待斃……唉,你,我,他,誰不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茍延殘喘活在這些被挫敗、恥辱與死亡之氣緊緊貫注的肉體中?“放下即解脫”,有人故作達(dá)觀如是說。但用第三只眼遍觀蕓蕓眾生,誰配放下,誰又能放下。
今年春天的一天,我正在家里待著,看著天花板發(fā)呆,小蟲給我來電話,謙遜地說自己還是浮躁,還是浮躁。我哈哈大笑:“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浮躁的是死人。想干啥干啥,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閃電和雷鳴,聽從地平線上或高或低的呼喚。你還要四海為家,江湖闖蕩,你還要體味人生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你才能寫出來更牛逼的詩。小蟲要變成大蟲,因為你還年輕!”
(責(zé)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