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錢鐘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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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書(十一章)
安徽 錢鐘齡
落葉身體里藏著一把琴,時不時會流出春天的水聲……
城市落日是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融合,這座城市靠江,它的落日不僅被江水一次次地淘洗過,更不止一次次地被唐詩淘洗過。每洗一次,落日中的雜質(zhì)就被剔除一次,直至如此的純潔和輝煌。
被詩意浸染過的落日,具有更多的靈性,不然當年牧童還沒有遙指杏花村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先客為主了。它喜歡棲居在杏花村,你看那么多杏花,欲嬌似嗔,把一闕闕春光搖晃得讓人心醉。這時候的落日,就成了婉約的詩眼。
我喜歡在落日中行走,看淡淡的余輝為綠色的草木涂上婉轉(zhuǎn)的鳥鳴,為高大的建筑鑲上韻律有致的頌詞。落日中的人流和車流,成了城市流動的風(fēng)景線,鏗鏘產(chǎn)生美。
我常常想,落日之所以臉紅不是因為喝醉了酒,也不是因為羞赧,而是它的內(nèi)心充溢著勞動者的血。
這些鳥,是從農(nóng)村或者郊區(qū)的森林里飛到城市的,它們想把歌聲唱進城市的霓虹燈里。有時,它們付出血的代價,把墓志銘寫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夕陽則把更紅的血液涂抹在高空,為趕夜場的城市提前描摹好妖魅的口紅。高樓大廈里的歌聲成了它們的哀樂。
它們遲鈍的翅膀,常常在天空中迷失方向。
建筑工人手中的一把把磚刀,事實上是它們被摘下的一對對翅膀,生命在堆砌中累積高度。在吊塔的俯視中,一聲聲悅耳的鳥鳴被鑄造在鋼筋混凝土里,有塵封的音樂被一層層打開。
一起被打開的還有城市蔥蘢的草葉、陽光和雨水。
在城市森林里,沒有百鳥朝鳳,卻也能看到兩只黃鸝鳴翠柳的詩行。在那僻靜瀠洄之處,天籟之音不難被找到。鳥也是詩人,常常隱居在城市不為人知的句逗里。
有時,我們也是鳥,卻不是詩人。有時我們在詩句里奔跑,卻尋找不到我們需要的夢想。城市是一片盛大的花海,我們像蜜蜂一樣置身其中,卻看不清自己的天空。
與矗立的樓群相比,一只鳥就是空中投下的一粒石子,容易被洶涌的人流淹沒。
它的翅膀,卻像鋒利的刀片,在陽光下鋒芒畢露。
有時,人和螞蟻一樣渺小,卻依靠集體的力量,把歷史搬到城市,把城市搬到歷史里。
城市是一個巨大的鳥巢,人和鳥一樣都在尋找一枚棲居的綠葉。
有時,綠葉是雷霆,有時是閃電。
我說的不是羅丹的思想者,而是那些普普通通的思想者。
街道上站立的樹就是這樣的思想者,它們喜歡面對著洶涌的人流、車流,思考人生。它們一棵連著一棵,從不放棄自己綠色的想法,用集體的智慧征服城市。在霧霾中,它們保持定力,在風(fēng)雨雷電中保持節(jié)氣。它們從不孤芳自賞,讓濃郁的香氣充溢城市的心室,它們純粹的花朵與星光媲美。
它們的思想含蓄,有時用嘩嘩的綠葉表達生命之美。它們思想最美的結(jié)晶,莫過于高舉在枝頭的鳥巢,不論清晨還是黃昏,總有四面八方匯聚來的鳥鳴,將它們的思想傾瀉得淋漓盡致。它們也會落葉,那是它們種在大地上的詞匯,沾染更多的地氣。
有時,我看到疲倦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靠在它的身上休憩,依偎產(chǎn)生美。此時,她們彼此更像彼此的雕塑,在無聲中完成心靈的交流。
多少年后,我仍記得在爐臺上工作的情景,忍受高溫、粉塵、噪音的侵害,和工友們一起將自己打磨成一塊含鐵量高的礦石,傾倒入一千攝氏度的爐膛內(nèi),接受生命的冶煉。
冶煉的過程,就是涅槃的過程。有的礦石化成了鐵水,有的礦石化成了鐵渣。大部分礦石都成了李白秋浦歌里的方方正正的漢字,在一千多年后的天空里依然閃耀著迷人的光芒。
爐火照天地,紅星生紫煙。
事實上,是我們點燃了人間的爐火,是我們冶煉了城市絢爛的煙霞。
有人在李白的詩句里煉就了錚錚鐵骨,長成了城市森林里偉岸的鐵樹。
鐵樹開花,開出一朵朵芳香的鳥巢。
在城市的風(fēng)景線里,有他們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們沒有多少文化,但他們寫出的字橫豎筆直,棱角分明,平仄有致。最矮的字,是他們自己,最高的字在古人的詩里,手可摘星辰。
他們卑微得像一塊磚、一包水泥、一根鋼筋,但他們將生活鑄成了鋼筋混凝土,將城市的海拔越壘越高。
他們未必?zé)釔鄢鞘?,但城市有他們血色的基因。我曾親眼看到,一個建筑工人,從高處墜落,用生命為大地畫上了色澤鮮明的句號。
他們未必移居城市,但城市的一土一木都有他們生命的熱度。他們跑上跑下,用雙腳丈量人生的高度;他們肩扛手抬,用雙手拓展人生的寬度。而人生的長度,像十五的月亮那么長,一直從城市鋪到鄉(xiāng)村。
他們像在鄉(xiāng)下種田一樣,種下了城市里的晨曦,種下了城市里的鳥鳴,種下了城市里豐收的意象……
我在一個視頻里,看到一位老者,頭戴安全帽,在工地,手握手機,邊聽邊唱流行音樂,而他的牙齒已經(jīng)關(guān)不住風(fēng)……
“給我一杯忘情水,讓我一夜不流淚……”直唱得我熱淚盈眶。
此時,他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用生命堆砌著城市森林,又從城市森林里尋找夜鶯般的歌聲。歌聲并不一定最動聽,卻是大自然本真的樂章。
他需要的并非是忘情水,而是解渴的明月。
此時的明月,是深不見底的一口井,裝著塵世的孤獨,也裝著人間的佳釀。
他喜歡音樂,只是不經(jīng)意間,把鄉(xiāng)村的小路,筑成了城市的五線譜。歲月的雕刻刀,在他生命里刷刷雕刻了七下,刀刀見骨:
Do Re Mi Fa So La Si
它是一闕詞,豪邁的詞,半闕江南,半闕江北。
填詞的人,走進走出,填出人生的速度。
最富于詩意的文字,是長江落曰,帶有生命的溫度。江上帆影點點,馱走落日的輝煌,帶走大橋恢宏的旋律。
我曾在某大橋上駐足,看生命的江流波濤洶涌,看浩瀚的蒼穹群星閃爍,而大橋是一架懸空的琴盒,裝一半江水,裝一半星空。
琴弦之上,星空之下,有人昂首挺立。
彈不彈琴,江里的掌聲總會響起。
那么多次清晨,我在大廳里都能聽到它們唧唧的言論,也許它們在討論陽光,也許在討論食物,也許在討論生老病死。
大部分時候,我看到陽光從透明的玻璃墻外把綠色的春天,摔碎在冰冷的大廳地板上。它們像農(nóng)夫一樣辛勤地耕耘,卻啄不出一粒春光。
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誤入春天的歧途?它們的同類正在大廳之外,輕悠地彈奏春天的河流,彈奏美得令人發(fā)顫的花枝。
我看不出它們呆滯的眼神,它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生命的出口。我把它們看成思想者,但我更希望它們多一些沉默。沉默的思想者,更能獲得力量。
它們在天空之外思考天空。天空一如既往的藍和白。
它們的翅膀,終究會變得遲鈍,變得松馳。它們的身體終究會像一把生銹的雕刻刀,空蕩蕩地落下。
它們在天空之外,雕刻著另一個帶血的天空。
在農(nóng)貿(mào)菜市場旁邊,他的歌聲在塵囂里顯得出污泥而不染。
他裸露著上身,像是被剝了皮的黑瘦的樹樁。他有兩條粗糙的手臂,卻失去了手掌。他的神奇在于能用右邊光禿禿的手腕夾住麥克風(fēng),就像干枯的樹枝抽出了新葉。他的歌唱,事實上是一棵樹在一座城市森林里吶喊。別人喊出來的是噪音,他喊出來的是歌聲。這是一株獨特的植物,用殘損的根須盡情吮吸泥土里的養(yǎng)分和天空里的陽光,而別的植物卻愿意對他仰視。他的歌聲本身就是春天里的一部分,有著天然的綠意。一棵樹對著一群樹歌唱,且綿綿不絕,歸功于它身體里奔騰不息的河流。
他沒有選擇跪下乞討,這本身就是一首站立的詩。
早上七點鐘不到,小區(qū)里就聽到割草機嗡嗡的叫聲。
這些野草正值豆蔻年華,正是詩情大發(fā)的時候,它們身上結(jié)著一顆顆圓潤的夢,還沒有被晨曦完全打開。
這些露珠,水做的句號,在草葉集里分割著美麗和憂傷。它們原本是田園詩的一部分,被人抄襲到了這里,現(xiàn)在又被城市的園丁無情地刪去。
還有籍籍無名的野花,它們在謙卑中活著,沒有人能醫(yī)治它們失明的眼睛,現(xiàn)在它們又卑微地死去。
暴露在陽光下的蚊蟲,顯得氣急敗壞。這些草民的生命,不比人更賤,它們的憂傷一度讓大地戰(zhàn)栗。
早上六點鐘,寒意陣陣,我趕往另一個城市上班,街道上有穿著橙色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在認真清掃地上的落葉。
落葉一層層地堆在一起,就像密密匝匝的鳥鳴,塵埃里有悸動的音樂。我走過時,故意踩上幾枚,季節(jié)的黑白鍵在律動。
城市是一座巨大的琴弦,我確信每天都會有肋骨被彈出錚錚鐵質(zhì)之音。
環(huán)衛(wèi)工用的是竹制掃把,很容易讓人想起劉禹錫的竹枝詞,能真正在大地上用落葉寫詩或填詞的人少之又少。而她們不經(jīng)意間成了城市的詩人或詞人,城市樓群上空的朝霞會及時刊發(fā)她們新鮮的汗滴,即使有霧霾,也遮掩不住那純凈的詩核。落葉深知文章之道,各自堅守住自己鏗鏘、干凈的韻腳。
只是落葉身體里藏著一把琴,時不時會流出春天的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