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她以為自己是千年不死的粽子,其實在多年前她已經(jīng)“死了”。只是有人把她放到冰洞里,等著她活過來。她終于醒了,可那個人,卻因她而死。
【一】
她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上纏滿了布條,還睡在寒冰棺里。她從陰暗的冰窟窿出來走了很久,走到一個鎮(zhèn)上,剛好就聽見一位老先生在說書,說千年前有個美艷的女子被情郎李大牛出賣,跳河自盡。誰料河水冰涼,將她凍住,導(dǎo)致她變成了一個不死不滅的“粽子”,不知去向。
然后,老先生繪聲繪色地描述起那女子的妝容來,她低頭一看,所穿的衣著跟老先生說得一模一樣。加之她也的確是從一個冰窟窿爬出來的,就此確定了她的身份——她竟然是一個“粽子”。
不是被人吃,而是吃人的粽子!
只是,唯一讓她不滿的是,她竟然會喜歡一個叫李大牛的人,俗,簡直俗不可耐。
但比起對情郎名字的不滿來說,她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填飽肚子。
她摸了摸在慘叫的肚子,琢磨著是吃人肉還是喝人血。在街上打量了一圈,她以拳擊掌,恍然——其實她愛吃的是那香噴噴的肉包子!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身為一個粽子會對肉包子情有獨鐘,但她覺得這并不是什么大事,便欣然走到包子鋪前。但很快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錢,于是只好琢磨賺錢的法子。
苦惱了好一會兒,終于意識到自己是身無二兩肉,手無寸鐵的人后,她覺得只有一條出路可走了。
她尋了個熱鬧的地方,撲通跪下,拿著石頭在地上寫下“賣身”二字。
不一會兒面前就聚集起了圍觀的人,對著她指指點點,還有來問價的。她遲疑了一會兒,問道:“肉包子多少錢一個?”
“一枚銅錢就能買了。”
她摸了摸肚子,感覺自己能吃下一頭牛,伸出手指:“那我要一千文?!?/p>
話落圍觀的人頓時激動,長得好看的傻姑娘不要白不要!遂紛紛掏錢往她身上扔。她也美滋滋地去撿錢,一個肉包、兩個肉包……正當(dāng)她開心無比地?fù)熘鴷r,忽然耳邊傳來一個悅耳的男聲——
“我給你買一萬個肉包子。”
她當(dāng)即震住,看了看兜里的錢,簡單掐算了一下,立刻嘩啦全倒落了下去,站起身去找那有錢人。然后,就見人群中走出個身著華服頭戴玉冠的俊氣男子,高大頎長的身體背對光照,猶如一尊救世金佛,奪目耀眼。
男子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又道:“不夠?那就五萬個?!?/p>
“夠夠?!彼龢泛呛堑嘏艿匠鰞r五萬個肉包子的男子面前,跟他討包子。
男子微微偏頭,就有人跑去買包子。他隨即牽了她的手,帶她走出人群。
片刻熱乎乎的包子交到了她的手上,她狂吃狂吞著,隱約聽見他嘆息一聲。等她抬頭看去,他還是那張俊冷的臉。
肚子里填了七個包子后,她的胃有點撐,還有點后悔把自己賣了五萬個包子。她又摸了摸肚子,難過地道:“我能把包子折算成肉嗎?”
男子看著她答道:“可以,你要吃什么,都可以?!?/p>
“那吃人呢?”
“……為什么想吃人?”
她想了想,認(rèn)真地道:“為了成為一個好粽子?!?/p>
男子皺眉,問:“你是粽子?”
“對??!”她踮了踮腳,提了衣領(lǐng)給他瞧,“哪,你看,我身上纏滿了布條,還是從個冰窟窿走出來的,剛剛說書的老先生說了,我來自一千年前,因為被情郎李大牛出賣,跳河自盡不成,被凍了一千年。”
男子握著她的手力道加大,俊朗的臉緊繃得無法舒展。
她見他默然不語,緊張地道:“你買了我,要打要罵都是可以的,所以讓你知道沒關(guān)系。不是說粽子挺厲害的嗎,我告訴你,就可以增加我的價值了,這樣你就不會覺得我沒用,然后把我賣了?!?/p>
他也不知自己是苦笑還是什么笑,總之很心酸:“我不會把你賣了,但你不要亂走,就待在我身邊,寸步不離?!闭f著,他伸手將她的衣領(lǐng)壓了回去,不想讓別人看見。
聽見他不會將她賣了,她欣喜道:“好呀!對了,你叫什么?”
男子默了默,說道:“李大牛?!?/p>
“……”
【二】
身為一個俊朗無雙,還能一口氣買五萬個包子的人,當(dāng)然不可能叫李大牛。他叫慕凡,還是個王爺。
他給她取名叫粽粽,還給她安排了一個非常大的房間以及六個婢女,晚飯足足有十個葷菜。
在這兒自由自在的粽粽覺得王府什么都好,就是有一點很奇怪,慕凡的護(hù)衛(wèi)看她的眼神都十分不友好。她不由沉思,難道自己粽子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了?
苦思了一個時辰的她沒法給自己解釋清楚,索性不想了。見看了半天書的慕凡起身,她也跟著站起來。
慕凡聞聲看去,說:“我去沐浴?!?/p>
她點頭,應(yīng)道:“好的,你去吧。”
等他走了十步,粽粽也跟了上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粽子原來是會輕功的呀。而且,她躲得實在是很好,跟在他后面居然沒人發(fā)現(xiàn)。到了屋外,她從后面窗戶跳了進(jìn)去,走了好一會兒才看見浴池。那里正有人靜坐熱水池中,閉目休息。
她默默蹲在一旁看著他,水汽蒸騰,氤氳滿屋,從他的面頰和睫毛飄過。她看得入神,這張臉真的是很好看。
慕凡隱約聽見有動靜,警惕地睜眼,一見眼前人,瞬間詫異。一會兒才想起來水池清淺……他默默用帕子遮住下面,淡定地問道:“你怎么進(jìn)來了?”
“你說要我對你寸步不離呀?!?/p>
慕凡無奈,說:“洗澡時不用?!?/p>
“哦,那我走了?!濒蒸兆吡藘刹?,又提了衣領(lǐng)從胸往下看了看,“你的身體真漂亮,我身上可多疤痕了。
晚飯前她去洗了澡,結(jié)果取下纏裹全身的布條,發(fā)現(xiàn)布條下面全是傷痕。身為一個女粽子,她感到很不舒服。
現(xiàn)在一對比慕凡,她更不舒服了。
嘩啦,背后的人出浴了,跌落的水聲悅耳清晰。粽粽正要轉(zhuǎn)身去看,就覺那濕漉漉氤氳著熱氣的人貼來,長臂伸來將她的衣領(lǐng)壓下,說:“疤痕慢慢會長好的?!?
背后散發(fā)著水霧的熱氣燙紅了她的臉,心撲通撲通跳起來,她說:“我以前肯定是個很可惡的粽子,要不然怎么會受這么多傷?!?/p>
慕凡更加貼近她的耳朵,濕潤的面頰已經(jīng)沾濕她的左耳,說:“你不是粽子?!?/p>
如果說要她解釋一下耳鬢廝磨這個詞,現(xiàn)在她好像就能解釋了。她僵著身體不能動了,世上除了粽子,還有什么人能這么僵硬地站著?她認(rèn)真地道:“那我大概是個包子?!?/p>
慕凡輕輕笑了笑,用還沾著水的手將她的發(fā)撩放到前面,將脖子上的傷痕都遮掩住了,溫聲道:“回去吧?!?/p>
粽粽幾乎是破窗而逃,跳出窗戶后頭也沒回就跑了。
慕凡沐浴出來,就見侍衛(wèi)長秦愷等在門前。秦愷看見他就作揖說道:“圣上召見?!?/p>
他的神情沒有半點變化,只是聲調(diào)冰冷:“備車?!?/p>
秦愷遲疑片刻,往長廊方向看去,勸道:“王爺,將平……平姑娘送走吧?!?/p>
慕凡的眼神陡然變得凌厲,冷冷地盯著他,盯得秦愷冷汗涔涔。可他還是抱緊拳頭不動,要以死勸阻:“平姑娘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的平姑娘了,她忘了您,智力也受損,不再是那個聰明絕頂又喜歡您的平姑娘了。王爺難道看不出來?”
他怎么會看不出來,他怎么會不知道?可哪怕她已經(jīng)完完全全變了,他也不愿意放手。
“她活,我活,她死,我死。”
字字堅定,秦愷自知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輕嘆一口氣,這才離開去備車,準(zhǔn)備入宮。
慕凡從宮里回來,臉色并不太好。他慢慢走回房前,見里面燈火仍亮,心想她該不會是還在里頭吧。他推門進(jìn)去,果真看見她趴在桌上睡覺,時而喃喃幾句,也不知在說什么,但睡得很好。
只是看著她安睡的模樣,慕凡臉上就露出笑意。輕步走到她身旁,他又不忍喚醒她。于是,他俯身抱起她,放在松軟床上,脫了鞋襪,蓋好被褥,坐在一旁看她的睡顏。
如墨的長發(fā)滑落肩頭兩側(cè),脖子上的傷痕就看得分外清楚。她脖子下面那起伏酥白的地方,肉眼可見之處,都是傷痕。他瞳孔急縮,用指肚輕撫,每一道傷疤都好似烈火,灼燒手指。
見她眉頭輕擰,他便收了手。收手之際,指間滑過她那件似里衣的金蟬衣,他才稍稍安心了些。然后,他為她攏好被子,安靜地坐著,安靜地看她。
屋內(nèi)燭火因侵入的晚風(fēng)搖曳,映照著屋里人寂寞的身影,搖搖晃晃。
早上粽粽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了慕凡的床上,而慕凡不知去向。她一個鯉魚打挺起身,連鞋也沒穿就往外跑。跑了兩步,她就看見慕凡正坐在窗邊的小榻上手執(zhí)書卷看書。晨曦初照,窗前明亮,人也跟著明朗起來。
慕凡見她赤腳站在那兒,放下書走過去拿了鞋襪過來。
如藕的腳藏進(jìn)白色襪子中,套入非常合適的鞋子里。那握在腳上的手也很溫暖,粽粽有點看得癡迷了。她覺得就算王爺要吃了她,她也不會怪他的。
這里很暖,暖得讓她一點也不想回到那個冰窟窿了。
“今天你想去跟我狩獵,還是垂釣?或者就待在王府?”
粽粽蹲身看他,說:“你做什么,我就跟著做什么?!?/p>
慕凡看著她問道:“那你想做什么?”
粽粽想了想,說:“狩獵吧?!?/p>
她的輕功這么好,去抓幾只山雞來,可是證明自己好身手的機(jī)會。增加自己的價值,她就能活得更久一點吧。
奇怪,她以前到底是只什么粽子,為什么總想著活命的事。
她撓撓頭,想不明白。
罷了,反正她知道一件事,跟著慕凡有肉包子吃。
正是三月,草長鶯飛。京師山上比城里要冷一些,獵場已經(jīng)圈起了很多獸類,供京城子弟狩獵。
豫王府的車隊停在獵場時,引得許多人議論。
畢竟從五年前開始,六王爺就再沒有出現(xiàn)在這些玩樂之地,深居簡出,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竟然來了。不一會兒,只見車頂垂落的紫色流蘇被撥開,一個身材修長面貌俊朗的男子從車上下來。眾人還來不及上前打招呼,又見他轉(zhuǎn)身伸開手臂像是去接人。爾后一個姑娘俯身出來,被他溫柔地接到地上。
眾人恍然,原來是有美人作陪呀。
可看清那個姑娘的面容,已有人僵住,愕然得說不出話來。
慕凡已然察覺,往他們臉上冷冷一掃,便無人敢說半個字。
忽然,后面?zhèn)鱽硪粋€悅耳的女聲,打破這沉寂——
“表哥?!?/p>
【三】
粽粽好奇地看去,只見一個容貌卓絕,身著華服的妙齡姑娘從另一輛馬車下來。幾乎是在看見自己的一瞬間,她的臉色瞬間慘白,怔了怔,脫口道:“你竟真的活過來了?!?/p>
“黎雁。”
聽見表兄直呼自己的姓名,冷若冰霜,黎雁又愣了愣,極力壓下心頭的不滿,擠出一絲笑意:“見過表哥,真巧,你今日也來狩獵嗎?”
慕凡點了點頭,跟粽粽介紹道:“我的表妹,黎雁?!?/p>
粽粽笑道:“你長得真好看?!?/p>
黎雁微微一笑:“這么多人里就你和我是姑娘,不如一起上去吧,也好有個照應(yīng)?!?/p>
粽粽要跟她走,可手還沒伸過去,就被慕凡中途攔回,握著她的手輕輕一卷,就順勢卷了回來。他漠然道:“不必了?!?/p>
說完,他就牽著她往上走,不給她們兩人相處的機(jī)會。
他走得很快,像是要把后面的人通通都拋遠(yuǎn),不許他們靠近。粽粽跟得有點吃力,咬唇?jīng)]吭聲。等抵達(dá)狩獵場休息的地方,慕凡才發(fā)現(xiàn)她額頭滿是汗珠。他頓了頓,提袖給她拭去,說道:“除了我,不要跟任何人獨處?!?/p>
“為什么?”
慕凡想了想,說道:“不喜歡?!?/p>
粽粽明白又不太明白,不過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的衣食父母,他說什么就是什么。
狩獵場對慕凡來說并沒有什么好玩的,可粽粽卻如脫韁的野馬,漫山遍野地到處跑,一會兒追著兔子,一會兒追著野雞,一會兒發(fā)現(xiàn)野豬,也不怕危險地追過去。
狩獵的人只看到那素日里矜持冷情的六王爺,耐心地陪著個姑娘滿山跑,稀奇又驚詫。
唯有幾個認(rèn)得粽粽的人,面色十分不好。
其中一人,便是黎雁。
黎雁絞著手中方帕,她來這里的時候以為自己聽錯了,那人怎么可能還活著。她的表兄當(dāng)年將那人放入冰洞中時,受盡了嘲笑——受那么重傷的人,怎么可能會活過來。
可如今她活過來了,還被慕凡接進(jìn)了王府!
想得越多,黎雁的眼神便越發(fā)狠厲。追隨著那青色身影的目光,也宛如利刃,恨不得將那人生吞活剝。
粽粽幾乎將整個狩獵場跑遍,又餓又渴,隨慕凡回到棚子下,喝了幾杯茶,又覺內(nèi)急。她捂著肚子瞧了瞧他,沒好意思開口。
慕凡和她目光對上,見她動作如此,淡笑道:“去吧,在棚子后面二十丈遠(yuǎn),有個小土屋。”
粽粽好奇地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慕凡語氣頗輕:“因為我了解你。”
粽粽嘆服他真是個聰明人,畢竟他們才認(rèn)識不久,她可是半點都沒看透他。她晃了晃腦袋,拿了手紙去找那小土屋。
從土屋出來,粽粽一身輕松。她正打算回去,忽然有人喂喂喂地叫,要不是聲音耳熟,她也不會回頭。她一回頭就見黎雁站在那兒,那“喂喂喂”分明是沖她喊的。粽粽皺眉,不打算理她,又提步要走。
“你等等?!?/p>
她回頭,說:“他說了,不喜歡我跟別人單獨在一塊兒,我要回去了?!?/p>
黎雁輕笑一聲:“他當(dāng)然不喜歡你跟別人在一起,因為他害怕別人會告訴你一件事?!?/p>
粽粽怕慕凡生氣,也不喜歡他生氣,又打算走,忽然背后聲音清脆響亮——
“你是個刺客!”
粽粽驀地頓步,偏身看她,問:“你說什么?”
黎雁緊盯著她,面帶譏誚,字字冰冷:“我說,你是個刺客?!?/p>
“我不是,我是個粽子。”
黎雁冷笑,又道:“五年前,你潛入我表兄府中,接近他,還要殺他??墒亲詈竽阌媱潝÷叮还俑窊羰芰酥貍?。可我表兄卻依舊癡戀你,他將你救下,還把你送到冰洞里療傷?!?/p>
聞言,粽粽愣神,自己住在冰洞里的事,應(yīng)該沒有別人知道的??伤齾s知道,而且她說的……好像并不像是假的。
刺客……自己是刺客?
粽粽搖頭,剛想反駁,忽然想起她會武功,而且輕功很好,還有……王府侍衛(wèi)看她的眼神很不友好。如果不是曾經(jīng)想過要刺殺他們的主子,他們也不會平白無故冷眼看待自己吧?
還有一點是,她總想著活命的事。
如果說她是刺客,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黎雁見她瞳孔劇烈抖動,渾身都在發(fā)抖,耳語更近:“你大概不知道,在我表兄帶你回來的當(dāng)晚,圣上就召見了他,讓他將你處置了,不要留你在身邊??墒撬麤]有聽,一意孤行。圣上現(xiàn)在很不高興,他王爺?shù)牡匚?,就要不保了?!?/p>
粽粽覺得她一派胡言,自己怎么可能會是刺客,還想……殺慕凡。
黎雁見她執(zhí)拗要走,又道:“你可以問問他,你是不是叫平雨。”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那個青色身影已經(jīng)離開了,聲音似在這空蕩的地方回蕩??衫柩阆嘈?,她聽見了。
粽粽的確是聽見了,可她不信,她不敢承認(rèn)自己想殺慕凡。
“一派胡言?!濒蒸找Я艘а乐貜?fù)一遍,回到了歇涼的棚子里。
慕凡不在這兒,不知道去了哪里,唯有兩個王府侍衛(wèi)站在那兒。一不小心和他們的眼睛對上,她發(fā)現(xiàn)里面滿是敵意。她心下一驚,忙避開他們的視線。
慕凡牽著狩獵的馬回來,見她病怏怏地倚在柱子上,走過去彎身看她,笑道:“怎么了?是不是累了?那我們回家吧?!?/p>
心緒難定的粽粽拉住他的手,抬眼看著眼前眉宇俊氣的男子,想了又想,終于忍不住低聲問道:“我是不是叫平雨?”
聞言,慕凡猛地一怔。
【四】
她的心被他的一瞬怔愣刺痛了,看著他的眼神也有了躲閃,輕聲問:“你帶我回來的那晚,圣上是不是召見了你?”
慕凡很快從怔愣中回過神來,隨即大怒,問:“是不是黎雁告訴你的?”
粽粽忽然笑了笑——都說人太緊張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笑——她摸了摸臉,難怪她總想著活命的事,刺客可不就是整天都提心吊膽要保命嗎。
慕凡見她笑得這樣無奈,伸手把她抱住,說:“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p>
“連圣上的話也不怕嗎?”
“不怕。我已經(jīng)決定不做這個王爺了,我?guī)阕撸覀€一畝三分田,我們?nèi)粘龆?,日入而息,好不好??/p>
粽粽想說好,可她不忍心。
慕凡是個王爺,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
可他抱得很緊,箍得她有點疼,卻又覺得很安全,莫名地安心,鼻子酸得難受。在冰洞里躺了那么久的她,覺得這個摟抱暖得入心,讓她不想離開。
可他越是這樣,她就越不忍心拖累他。
從狩獵場回來,天色已經(jīng)黑了。
粽粽讓婢女去上水,想沐浴。她要從慕凡房里離開時,卻被他握了手,竟是有點不想放開。她抬頭看著他,笑道:“你要看我洗澡嗎?”
慕凡細(xì)細(xì)打量她的神色,這才輕輕松手,拍拍她的腦袋,說:“不看,去吧?!?/p>
粽粽點點頭,走了兩步又頓住,折了回來,踮著腳往他臉上親了一口。慕凡微微怔神,也往她額上印了一記。
印得她鼻子又酸了,她微紅了眼睛,笑道:“我走了?!?/p>
慕凡點頭:“去吧?!?/p>
粽粽蹦著步子出了房間,手背附在額上,剛才落來的溫度已經(jīng)消失了,額頭涼涼的。她走得很快,后面捧著衣服的婢女幾乎跟不上。
婢女們看著她拐過廊道,等跟過去,卻發(fā)現(xiàn)她竟然不見了!
粽粽覺得自己的輕功真的很好,也對,畢竟她是個刺客。她似燕子那般飛檐走壁,從王府的高墻上跳了下來,也不費吹灰之力。
功夫這么好,離開慕凡也不會餓死了吧。想到以后能自己賺包子錢,粽粽不由笑開了。笑著笑著,面頰微涼,她竟然落淚了。
她以前……肯定是愛過慕凡的。雖然她忘了,可心底的記憶,并沒有忘記。
從王府出來,她輕輕松了一口氣,踏著月光走出寬敞的巷子,卻不知道前路通往何方。
不管了,先離開京都吧,再去別的地方,總不會餓死的。
巷子盡頭投來許多條影子,交錯著打在地上。有馬、有人,還有各種兵器的投影。人明明很多,可那邊卻靜得可怕。
她小心地往那邊走著,剛露了腦袋,就有弓箭指來,騎馬的人全都身著甲胄,目光威嚴(yán)。
“御林軍?”她往后退了一步,“皇帝讓你們來抓我的?”
為首的一人冷聲道:“圣上密旨,殺無赦?!?/p>
她忽然認(rèn)出其中一人,那人身上穿的分明是王府侍衛(wèi)的衣服,等看見那人的臉,她頓感意外:“秦愷?!?/p>
慕凡的貼身侍衛(wèi)秦愷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她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問:“是你去通風(fēng)報信的嗎?”
秦愷頓了頓,說:“你就不懷疑是王爺將你交出去的?”
粽粽笑了笑:“他不會的?!?/p>
秦愷面上緊繃,突然失笑:“五年前你沒有懷疑王爺,如今你也沒有……難怪王爺要這樣費力保護(hù)你??墒悄銖囊婚_始就是多余的,所以今晚你必須死?!?/p>
話音剛落,那巷子里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幾乎是伴隨著馬蹄聲響起的同時,御林軍拿起弓箭,朝她指去。
銳利的箭端在明朗的月色下,透著懾人的寒光,折射進(jìn)她的眼睛里。
“粽粽!”
焦急的聲音重重敲在她的心上,將她從那冰冷的利刃中猛然拉回了神。
她偏頭看去,月下有人騎馬奔來,俯身將她撈起,安穩(wěn)地送到馬背上,將韁繩重扯,馬便呼嘯著帶著兩人沖開猝不及防的御林軍,沖開了一條生路。
“慕凡……”她念著他的名字,抱著他的腰身,眼前卻依舊是那些揮之不去刺進(jìn)心底的寒光。
很多很多的箭,指著她的心臟,指著她的身體。
她猛地一抽,似溺水將死之時,有人把她從水里救了出來,得以重新喘氣。
她……不是刺客。
【五】
她不是粽子,更不是個刺客。
她在大業(yè)的時候,人人都稱她為——平雨公主。
大業(yè)國泰民安,兵強(qiáng)馬壯,可惜后來連年征戰(zhàn),愈發(fā)吃力。后來大業(yè)被聯(lián)盟國圍攻,無奈之下,國君向大興國求援兵。大興唯有一個要求,要人質(zhì),還要國君最寵愛、能文能武的平雨公主。
國君無奈將她送到大業(yè),還跟她說:“待他日退兵,父皇來接你?!?/p>
平雨到了大業(yè),水土不服,寢食難安,每日想著自己是否還有命回去,人便消瘦了許多。那日她在園中久坐,見有翠鳥飛過,起起落落,似在和她玩鬧。平雨起身去追它,追出園外,卻撞見個英俊的少年郎。
那少年,就是慕凡。
自此以后,慕凡就常來看她,告訴她外頭的事、好玩的事,總能將她逗笑。
大業(yè)是沒有端午節(jié)的,那日慕凡帶了兩條粽子給她,她很喜歡,吃得嘴角還殘留糯米。慕凡親手為她拭去,開玩笑道:“這么喜歡吃,叫你粽粽好了。”
她抬眼瞧看他一眼,嗔怪道:“你才是粽子?!?/p>
兩人青梅竹馬,感情愈發(fā)好。一晃過了兩年,慕凡又再次進(jìn)宮,跟她說:“大業(yè)快脫離困境了,你也快能回家了。”
平雨來到大興后第一次覺得難過,因為回去之后,她就再也見不到慕凡了。她問:“要是以后我想見你了怎么辦?”
慕凡笑道:“等我,我會去大業(yè)娶你回來的。”
聞言,平雨展顏一笑,等著那一日。
可她沒有等來回家的日子。那日半夜,忽然有御林軍將她的住處圍住,她剛出來,就見利箭如雨,朝她刺來。
彌留之際,她只聽見有人跟她說:“大業(yè)出爾反爾,忘恩負(fù)義,舉兵反攻大興,所以她這個人質(zhì),也沒有了作用,成為了大興皇帝泄憤的靶子。”
她愣神,驚恐,心涼——她的父皇明明說會來接她的,可是卻背叛了她。
閉眼的一剎那,她又看見了一個人。
那是她放在心底的少年郎,他抱著自己,痛哭失聲,大滴大滴的淚落在她的臉上。可是她只覺得疼,渾身疼。再后來的事,她已經(jīng)不知道了。
受了重傷的她在長久的沉睡中,智力受到了損傷,忘了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他們的過往。而今如果不是再現(xiàn)當(dāng)年萬箭相向的場景,再次受到刺激,或許她還想不起來她曾遺忘的一切。
馬還在狂奔,騎馬的人像瘋了一樣,可后面是成百上千、訓(xùn)練有素的御林軍。更何況,他們的馬背上,沒有帶著其他人。
她的眼淚已經(jīng)濕了眼眶,抱著他的背哽咽道:“慕凡,放我下來吧,我們不逃了。”
微弱輕軟的聲音似一點一點地鉆進(jìn)慕凡的心里,聽見她喊自己的名字,慕凡忽然意識到她“回來了”。他已然將不要逃的哀求忘記在腦后,驚喜道:“你想起來了嗎?”
平雨淚流不止,說:“想起來了。所以……我們再怎么逃,都沒有用的?!?/p>
慕凡厲聲道:“我答應(yīng)過你,要讓你回家,我送你離開這里?!?/p>
“我父皇已經(jīng)不要我了!”平雨大聲得嗓音都顫抖了,“沒有你的地方,那里也不是我的家!”
慕凡猛然一怔,瞬間停滯的動作導(dǎo)致胯下的馬驚神,幾乎將兩人甩了出去。他竭力拉住韁繩,將馬穩(wěn)住,也有些失神。
馬在大口喘氣,他卻幾乎窒息。
平雨抱著他,心無畏懼。能茍活五年,再見他一面,知道自己當(dāng)年被萬箭誅殺與他無關(guān),她已然很開心。在連她的親人都放棄她的時候,他也沒有離開,更沒有背叛她。
身后緊跟的御林軍在兩人馬停之際,就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困住,箭已上弦,透著寒光的尖銳利刃對準(zhǔn)她的全身。不過片刻,就有個高大的身軀將她抱住,以自己的身體相對。
御林軍齊齊移開弓箭,秦愷更是焦急,勸道:“王爺!圣上只命他們捉拿平雨公主,您讓開吧?!?/p>
慕凡盯著他,厲聲道:“我跟你說過什么,你忘了嗎?”
秦愷愣神,他當(dāng)然記得,只是沒有想到,他竟能真的做到。
——“她活,我活,她死,我死?!?/p>
平雨想從他懷里掙脫,可根本做不到。慕凡附耳輕語:“你說,大業(yè)沒有我,那兒不是家。那你不在我身邊,這兒也不是家。既然你我都逃不走,那就不要再放手了?!?/p>
她怔怔地看他,忽然領(lǐng)會到了他話里的意思。
既然不能活著相守,那就死后共聚。
既然活著分開會痛苦,那不如不要分開,哪怕是死。
這樣想著,她定下心來,輕輕點頭。
慕凡笑了笑,目光溫柔。在抬頭的一瞬,看向御林軍的眼神,卻又冷若冰霜:“我只有一個請求,讓我的部下為我收尸。”
御林軍微覺詫異,可終究還是點了點頭。事已至此,秦愷已然覺得不妙,見眾人起箭,他愕然怒喊:“住手!”
可是箭如急雨,勢不可擋,支支利箭往那兩具肉身刺去,穿皮刮肉,血如紅花驟然盛開,淌了滿地鮮血。
至死,慕凡都沒有松開手,把懷中姑娘的腦袋捂近胸膛,最后一刻,仍在保護(hù)她??墒且呀?jīng)沒有用了,黑夜中利箭散了一地,滿眼的血。
御林軍也嘆了一口氣,收起弓箭,騎馬回宮復(fù)命。
秦愷下了馬,踉踉蹌蹌地走到慕凡身邊,顫抖著將他死死緊抱的手松開。他懷中的姑娘,還有鼻息。
可慕凡卻真的成了個刺猬。
他跪倒在地,痛聲喚道——“王爺……”
【五】
我是粽子,不是被人吃也不是吃人的那種,只是名字而已。這個名字是一個叫李大牛的人幫我取的。
我在等我的李大牛醒來。
等他醒了,我要還給他很多東西,比如……三年前的我醒來后,就一直穿在身上的金絲軟甲。
那是一件能抵御世上任何利刃的好東西,薄如紗,輕如絮,是當(dāng)年先皇賜給六王爺?shù)?。別人求而不得,可他為了不再讓我遭受萬箭穿心的痛苦,把它穿在了我的身上。在萬箭刺來的剎那,他還笑著給我留了最后一句話——“我怎么舍得讓你死。”
那個騙子,用萬箭穿心的法子換了我一生安然。他早就想好了怎么為我開罪,怎么讓我離開那個可怕的宮廷,可代價卻是他的沉睡不醒。
可不管多久,我都要等他醒來。因為我要狠狠地罵他,罵他為什么要丟下我一個人。
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等了三年,他還是沒有醒來。或許我還要等十年,或許是二十年……不過我都不在乎。
我只期盼著有一天,正當(dāng)我垂釣時,會有人從那里走出來,然后輕聲喊我的名字,喊我——“粽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