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的夾縫中尋找田園

劉艷茹

1

順著一棵匍匐于地面的倭瓜秧，有一天，我看到了那個點豆撒種的人。他應(yīng)該是一樓的住戶。此刻，他正在一門心思地對付著窗根下的一小塊土地，盡管那塊土地是那樣的逼仄，但他干得很賣勁。他終于站起身，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擦汗，我看到了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他規(guī)整的那塊土地不到兩平方米，但是，他認(rèn)真地在上面種上了一壟蔥，一壟韭菜，甚至在旁邊還種上了一棵野茉莉。

他讓我想起了我的舅舅。舅舅住的小區(qū)后面有一座小山，六十多歲時，他在山上開了一片地。從此，他跟打了雞血一樣，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兒。他騎著破舊的二八自行車到周邊沒有被拆遷的村莊里，找羊拉的糞，馬拉的糞。他到園林苗圃跟人套近乎，討回來棗樹、柿子樹的小苗。他每天一身臟兮兮的工作服，又是土又是泥，但他很高興。在小園子建成的第三年，他請我上山去看他的小園子，我沒想到在一片石頭坷拉荊棘叢中，他能整飭出這樣一個美不勝收的小園子。他說：“人離開土地不行啊！人應(yīng)該多侍弄侍弄土地！”舅舅早年是農(nóng)業(yè)社的社員，上樓后，他心里沒著沒落，腳踩不著地，手摸不著土，他做夢都是他侍弄過的那些莊稼。

舅舅的心思是不是代表了很多人的心思。

我越來越多地在我的周圍看到對土地情有所鐘的人，上了歲數(shù)的人有，剛過中年的也有。他們的目光在小區(qū)里犄角旮旯的地方逡巡，只要發(fā)現(xiàn)一塊被忽視的土地荒蕪在那里，即使上面堆滿了碎磚爛瓦，他們對土地的情結(jié)也會迅速被點燃起來。

我家樓后有一片被廢棄了兩、三年的土地，后來被一對老夫婦種上了玉米和架豆。那些玉米和架豆讓我想起了農(nóng)村的好時光，那對老夫婦侍候那些玉米和架豆時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周圍的農(nóng)民，那塊原本堆著鋼筋石塊的蕪雜土地因為有了玉米和架豆頓時就有了無限生機。

是的，在貌似城市的路上行走，如果你足夠的留意，你會不斷地發(fā)現(xiàn)一些邊邊角角的土地上，葳蕤著一些別樣的植物。一棵棗樹、幾棵玉米、一壟小蔥、一小片蘇子樹、幾棵香椿……如果哪天湊巧，你會看到植物后面的那些人，在車水馬龍喧囂的城市縫隙里，你還會看到那些人目光中的虔誠。

2

一般來說，我更喜歡這樣的植物：它們沒有經(jīng)過人工的修剪，種子埋進土壤后，就破土而出了，春風(fēng)里沒心沒肺地長，一片葉子跟著一片葉子，一朵花跟著一朵花，能長多高就長多高，長得隨性而不拘謹(jǐn)。在無人問津的情況下，長成了天然的模樣，反而讓我念念不忘。

我原來的學(xué)校，在一個不是很繁華的地方，隔一條路，是一片新的開發(fā)區(qū)。挨著路邊，一溜兒青磚的墻圍起幾棟青磚的房。我不知道里面是個什么機構(gòu)，但總是很安靜，很少能見到人。春天，薔薇的藤爬滿臨街的墻，整整一墻，先是綠色的墻，后來就變成了花墻。從來不見人整理，也不見什么人騷擾，只有蝴蝶蜜蜂在那些花上亂飛，那些花就從初蕾一直開到荼蘼，開過整整一個初夏，開得很野。

我離開那所學(xué)校后，很多事情都忘記了，唯有那堵花墻，年年春天都在我心里開。

還有很多這樣的植物，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一年一年，看在我眼里，開在我心上。

新學(xué)校門口，某一堵墻一個犄角，是誰？種下了幾棵鬼子姜？枝，高高低低，花，疏疏落落。秋風(fēng)漸起，黃花儼然。

無人整飭過的植物，反而有無限的風(fēng)姿。

3

陶淵明的菊花仍然開著！

我有時經(jīng)常想，那會是怎樣的一片菊花呢？黃色的？白色的？觀賞菊？普通菊？我以為，不管是什么樣的菊花，一定有著和陶淵明同樣的性情，不做作，不矯飾。

一生五次出仕，卻不堪吏職。脫離官場束縛后，陶淵明用春天的新枝圍成一道籬笆，一個下午，一大片菊花開得正好。瘦削的詩人在菊花叢中采菊，詩人把采下的菊花兜在他的長衫里，那一朵朵鮮嫩的菊花觸碰著詩人易感的內(nèi)心，詩人抬起頭，夕陽西下，遠(yuǎn)處的南山，晚霞一片妖嬈。

詩人的內(nèi)心是喜悅的。詩人脫口而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p>

從此，這句詩攜著這片菊花，就一直開著，它開過了整個南北朝，開到了唐朝。

唐朝，李白看到了那片菊花，并從中摘下了一朵。他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能開心顏?！痹俸髞恚鸥吹搅四瞧栈?，白居易看到了那片菊花。

宋朝是一個文人的時代，這片菊花滋養(yǎng)了無數(shù)的文豪，他們在這片菊花旁逡巡，這片菊花的明媚，一次又一次照亮了在現(xiàn)實的碰撞中而晦暗的心。

陶淵明的菊花開過了明清，開過了民國，開到了現(xiàn)在，還會一直開下去！

4

長成一棵不受限制的樹，開出一束自然爛漫的花，不受世故強權(quán)的桎梏，我以為，這就叫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