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田 地
田地的散文詩(八章)
河南田 地
既便偽裝成一條條直線,這里的陽光也是孤獨的,一個成年人窩在心底的孤獨。孤獨到宿醉,只有秋風認識他的夢想,知道他的出身、嗜好和脾氣;看他舉筆,借筆墨濃淡勾勒一個盛唐。
走在某一條道路的拐彎處,寄存人生坎坷。這靜止的陽光,反芻著草木一秋的靈性。讓我擔心:離別之人,會不會走失于深秋?
若一顆心微微彎向生活的邊緣,彎向靠近懸崖的那一邊。這顆心一定有了野性,跟著潦草的光陰醉倒灌木叢。
若這里的陽光照亮一塊石頭,若住在石頭里的干瘦老頭,叫杜甫:春風就會吹醒苦難的種子,或歌或泣;骨瘦如柴的詩句就會活出草木的秉性,或悲或喜。
歲月流逝。人群熙攘。從這里俯瞰,來自筆架山的一封家書,讓我和他,一起彎下腰。他和我,兩點構成一線:或線段,以我為鏡,摘下面具;或射線,以史為碑,扶正身影。
此刻,這宿醉似的陽光像磨砂紙,打磨著夢境,打磨著布滿老趼和疤痕的心靈:有時成了落魄的絲綢;有時,仿佛走私的瓷器;有時,秋風正吹過一面小小湖泊,把一艘孤舟搖曳成了彎月……
他埋首于自己的胸口,他在專注地掏一個小洞——剛夠容下一尊佛龕的小洞。他不知道會不會有光從那里傾瀉而出,讓他化成一個幻影。
掏啊掏,先是飛出一只念經的蝙蝠,后面跟著一只布咒的烏鴉。然后,是一只瘸腿貓,它的胡須輕觸柔軟的夜幕;一只東張西望的獵狗,它的吠叫似乎在為自己壯膽;一只小蝸牛緩慢地爬動,似乎證明時光從未停下腳步。
掏啊掏。最后,他停留在一個干涸的泉眼邊。他丟下鐵鍬,坐在被燭光點燃的影子上。火柴棒毀掉了一根木鍬把,木鍬把毀掉了半座森林。接著他用青春的油漆涂出一條綠色的小溪,潮濕的泥土仿佛剛剛被一只蚯蚓翻傾。
整個小洞,就像一個耐心的仙人球,剛夠容下一尊佛龕,傾瀉著旁若無人的光芒。
雪花一直在飄,跌跌撞撞的飄,像喝了悶酒一樣。有的混入他的青絲,看起來像打滑的光陰,讓他提前進入蒼老。仿佛靈魂返回舊巢,一個沒落貴族尚未蘇醒。有的粘在他的睫毛上,胡子上,讓他的孤獨掉下一粒粒發(fā)硬的鹽渣
他經過鹵肉館的門口,酒香令他厭惡;他經過砂鍋店的門口,酒香令他厭惡??吹轿乙粋€人在喝悶酒,為這第一場雪而準備獻出棉花和拳頭,醉與不醉都如飛蛾撲火??吹揭蝗喝嗽诤葠灳疲钕茸淼哪且粋€抓起昏暗的燈光塞進嘴里,修理潰瘍的胃。
他和雪花一起飄,解放路很快白了。而我的清醒似乎令人厭惡。而他不屑一顧,像一枚釘子鉆入雪花飛舞的深處?;蛟S他就是我酒醉時緊抓不放的那一根干枯的稻草。難以置信的彈性和弧度。水泥在凝固。水泥路,延伸他打滑的左腿。
雪花一直在飄,像喝了悶酒一樣。他也跌跌撞撞的飄。剛剛出城的三個人,也跟著跌跌撞撞的飄。
“沉船哪里去了?”我看見滿身油污的企鵝。大海捂著黑色的胃,嘔吐帆影蹣跚的咒語。
“變形的歲月哪里去了?”我看見鉆進塑料膠帶的海龜。大海的咆哮,奏響波浪形的哀悼曲。
驚慌失措的樹袋熊站在一堆木頭上,像一個找不到家的的孩子。我看見刀斧似蹉跎的感嘆號,懸于頭頂三尺。
污水里的青蛙。一點一點加熱的柴火。燒柴的人哪里去了?我看見一個不斷膨脹的家伙,走著走著,就走入了自掘的墳墓。
吃塑殼的信天翁和披著塑料袋風衣的鸛,相互安慰?!獫嵃椎墓羌芙K會盛開如清冷的煙花。有人說那是絕句,卸載了藍;有人說那是悼辭,注入了旋律。
雪仍在落,和去年一樣。雪落在詞語的間隙。雪,在尋找她患病初愈的主人。雪,漸漸覆蓋了青春和詩行:潔白,冷靜,走失——是我,想寫,而尚未寫出的那一首。
一個詩人,仍想寫一首詩的時候,也恰是雪從抬頭處落下。落下,也即是返回。雪,并未擔心融化。雪,擔心的是一句諾言,一直在冬天飄著。像一面白旗,自靈魂垂掛。
給古老的河面調緊琴弦——
老艄公用即將拋錨的光陰,緩緩拽住與命運平行的那一根吃水線。
這春風借一顆少年的心,唱久遠的民謠;摘下鐐筘,打翻花盞的酒杯,灌醉長著蜻蜓翅膀的云影,與竹篙共舞。
搖一艘小船,受制于記憶的深淺。怎樣才能試探出擺渡的旋律?在河面上,水黽掌握生命之重,生銹的豈止古老殘陽。
歲月借河流之緩慢,消解從源頭到入??诘穆洳?。原木,請放下虬根掙扎的隱喻之歌:血紅的脈動里蜿蜒著暴風雪、閃電和導火索。靈魂借年輪之隱忍,抵達從寄居地到邊隘的狹仄。原木,請舍棄枝枝葉葉的引申之念:生活的漩渦里盤踞著泥沙、吶喊、黑洞和關卡。
馬魯大,請把那一群吹熄燈芯的刺骨寒風,還給我的逐漸硬化的慈悲,還給野狼群、狗娘養(yǎng)的和蛇蝎為心之輩。馬魯大,請用那一把冰涼無情的手術刀,剔除我的日益蔓延的惡念,剔除生者的軟骨、貪欲和劣根性頑疾。
在這個秋天,請聽我說:馬魯大正在慢慢還原為木頭人,生命的標本正在靜靜復活。一截原木,可以做畫架,做枕木,也可以做槍托。那些蠢蠢欲動者仍然如細菌,在歷史的天空下,存有火種的草芥終會翻開黑暗的一頁,產生爆破音的一頁。黎明時,爆炸的回音從心底傳來。
*注:日軍把細菌實驗的受害者稱作“受實驗的材料”,日文讀作“馬魯大”,意為“剝了皮的原木”,這其中有平民百姓和孕婦孩童,也有很多的反抗日本侵略的愛國志士。
坐在公園的長椅子上,靜靜等待夜幕降臨。在他背后,落葉含霜。有即將發(fā)芽的幻覺,若星群垂翼。從池塘邊醒來,落水的月亮強忍住光的蕩漾。
他站起身時,啞劇開始?;腥舾羰??!胺祷鬲q如追擊……”
夜色闌珊。那一條小路在夢鄉(xiāng)蜿蜒,繞過他的包谷堆,繞過他的記憶。風塵仆仆的足跡仍來自鄉(xiāng)下,來自心底。他走過的地方,消沉于風雨。哪里飄來一聲聲清唱,獨自響亮,又很快被夜幕吸收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