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正成
論翰札書的藝術(shù)審美價值
文/劉正成
《松竹草堂論書—論清人書家》跋
五百年前,即明代中晚期,自掛軸條幅書法的純藝術(shù)書寫出現(xiàn)并成為主流以后,翰札書一度不被認為是書法。趙之謙在《致胡培系札》中談到自己書法時稱:“弟于書僅能作正書。篆則多率,隸則多懈,草本非擅長,行書亦未學過,僅能稿書而已。”這里所謂“行書”即指掛軸條幅的大字行書,所謂“稿書”即指翰札的小字行書。在掛軸書法流行以后,這小字“稿書”在趙之謙包括他同時代人眼中曾不被認為是書法的,因科舉時代誰人不會小字科考應用呢?因之成為一個很大的審美誤區(qū)。最近十多年來,翰札書忽然走俏于收藏界:2003年張鐵林在上海拍賣會以二百五十萬元高價與日本高木圣雨先生競爭得到趙之謙三冊《漢學師承記》手稿時,一位參加競價的老先生氣得把手杖戳得地板咚咚,當場咒罵道:“這是什么世道呵!”然后拂袖離場而去。人們似乎一夜之間醒悟一件事:翰札手稿書法作品在當今天下已成難得一見的稀世之物了。乾隆皇帝書房中的晉賢“三?!保ā犊煅r晴帖》《中秋帖》《伯遠帖》)不都是翰札手稿書嗎?在今天各省、市、縣、區(qū)隨處可見的書法展覽中均掛有抄寫唐詩宋詞的掛軸條幅,哪里去找這種文人翰札書嗎?今天的書法家基本已不是以寫詩作文為“家常便飯”的文人了,哪里尋來如同王羲之、王獻之這種翰札書呢?于是,拍賣會上取些“五四”以來反傳統(tǒng)的并不擅長書法的“新文人”如胡適之、徐志摩、郁達夫等的殘篇斷簡詩文手稿炒成天價。在今年書畫拍賣市場較前些年十分冷落的情況下,兩頁魯迅書信稿竟然以三百六十萬落槌,令人嘆為觀止。這并非拿著真金白銀玩的收藏家一時頭腦發(fā)熱去燒錢,而是物以稀為貴的市場規(guī)律使然。這種世事冷暖對我們當代書畫家們到底有沒有啟示作用呢?我認為不僅有,而且有非常大的正面啟示價值:把失落的文化、失落的傳統(tǒng)、失落的審美價值找回來。
草堂論書之鄭燮二
草堂論書之鄭燮一
今年初,書齋略閑,作此《松竹草堂論書—論清人書家》與《松竹草堂論書—論清人書論》兩本冊頁,并非針對什么問題,亦并非無病呻吟,或者為了什么創(chuàng)作設計。皆因當時完成了《中國書法全集—清代名家》(二)的主題論文《清代中期書法綜論:近古書法的第二個轉(zhuǎn)折點》后,對乾嘉時期碑學書風興起時代的書法家、書法作品、書家書論的研究興猶未盡。春陽和煦,熏風拂面,志氣和平,偶然乘興,抽出一疊存儲多年的日本手工印花箋,頗有書寫暢懷之意趣,于是便有了此二冊論書手稿。此二冊幾十開手稿,幾乎毫無涂改潤飾處,絕對既是初稿也是正稿。這是我半年多來從事清代中期書法史研究的即興碎語。我想,通過這些短小不拖讀而直指本心的小品文章,一邊記憶我的片刻神思偶感,一邊抒發(fā)書寫意趣,表達一種智性的美感。蔡邕云:“夫書先散懷抱?!睎|坡云:“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碑敶酥畷r,絕對沒有平時應付展覽中掛軸條幅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全神貫注于章法、行氣等視覺效果的強制性創(chuàng)作。當然我也在內(nèi)心發(fā)問:這種古典主義創(chuàng)作心理的追求與實現(xiàn)有什么意義呢?
草堂論書之金冬心一
大家都知道《蘭亭序》的一個故事:王羲之與友人及子侄輩四十余人,在山陰蘭亭修禊賦詩之后,為這些詩寫作了一個富有激情而抒懷的序文草稿,即我們今天看到的前后涂改斑斑的《蘭亭序》?;丶乙院?,王羲之把這篇序文草稿謄正抄寫出來,他覺得反而不如即興書寫的原稿自然生動,據(jù)說他又一再抄寫了多遍仍然不滿意,于是,這篇序文的原稿保存下來了。以致到三百年后的唐太宗時代,馮承素等宮廷書法家在拓摹《蘭亭序》時,均十分小心地保留了這些似乎有礙整潔的涂改痕跡。我十幾歲初臨《蘭亭序》時便知這個故事,但并未真正理解其美學意義,四五十年下來方才徹悟其理。想一想,席卷于當代全球并為中國藝術(shù)家們追逐的行為藝術(shù)風潮,其根本性的藝術(shù)特征不正是保留能記錄和欣賞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美的一次性原理嗎?這正是一千七百年前王羲之《蘭亭序》所確立的經(jīng)典書法創(chuàng)作與審美原理。這所謂一千七百年前是什么概念呢?即比以達·芬奇、拉菲爾、米開朗基羅為代表畫家的“文藝復興”時代早一千二百多年,比馬奈、莫奈、凡·高“印象派”繪畫早一千五百多年的前后概念。《大學》云:“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边@并非文化的保守主義和民粹主義,以藝術(shù)來說,有好壞之分,無先后之虞和東西之別。我在分析書法藝術(shù)審美特征時所歸納和強調(diào)的這種不可重復與時序之不可逆轉(zhuǎn)性,與當代行為藝術(shù)風潮所追尋的美不正是息息相通嗎?所以在十多年前,我總結(jié)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得時,便已著文論述過書法這種具有行為性的藝術(shù)特征,至今仍在深化這種認識。
說到這里,我也不得不重復我的老師李灝先生的一個故事。在今天藝術(shù)界敘述簡歷時有兩種現(xiàn)象:一種是標榜啟蒙名師,另一種是只寫獲獎記錄不提老師。我生也陋,并無名師啟蒙;又生不逢時,沒有獲過什么大獎。但我記住師恩的,是我從既無名聲又落魄江湖的傳統(tǒng)文化的身教影響。我的老師是窮居陋巷的內(nèi)控“右派”,至死仍在街道工廠干體力活掙錢吃飯。我認為他與眾不同之處,不在于他可以蒙雙目與人下象棋,既可以拉二胡又可以彈鋼琴,一會兒給我講孔子、老子一會兒又給我講康德、黑格爾,雖崇拜康有為、謝無量又看不起當世任何名家。他足可以稱我?guī)熣撸撬麖牟淮虿莞宀恍薷奶峁P揮毫便可作文題跋。何哉?孔子所謂“郁郁乎文哉”是也!在我只會抄寫唐詩宋詞的青少年時代,我覺得能像李灝老師那樣能提筆成文的能力真是不可想象之神奇。但我心向往之,師而從之。幾十年后,我有了撰寫新聞通訊員和編輯的文字訓練,當了寫劇本小說的作家和文學編輯,有了對文字的駕馭能力,又當了書法家和書法編輯,有了學術(shù)歷練,不期然已經(jīng)踏進老師提筆成文的境界。我說我有一個老師,不像某些羅列名師只能拿出照片而拿不出實實在在證據(jù)的當代名家。
草堂論書之金冬心二
草堂論書之弘歷一
同樣是一幅書法作品,但看字形,不論文字,不客氣地說,是因為今天已是失落文化的時代。前不久,一位山東老板一再給我一件自撰自書的得意之作討價還價,只論平尺不論人不論書更不論文的時候,讓我深感斯文掃地,文人屈辱的時代悲哀,而非指某人某事的個案也!《藝術(shù)品》在發(fā)表我這兩冊翰札論書手稿作品時,要求我撰一篇創(chuàng)作感受的文章時,我提到了王羲之《蘭亭序》,提到了我的老師李灝,非敢自況相提并論之,而只嘆今天的時代對藝術(shù)的認識何以如此淺陋忘記千年經(jīng)典的故事也。
倉促脫稿,幾同高考出題答卷,還望諸君千萬勿笑我江郎才盡哈!并斗膽建議在觀賞我的翰札作品時,能否有耐心讀讀這些文字,不僅與我論論書,也與我論論文,指謬糾錯,以消我抱璞孤獨之愁緒也!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