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明
1918年盛夏,北京街頭冒出了一些穿著奇裝異服的妖嬈女性,搔首弄姿,招搖過市。此舉引起了一些市民的不滿,由此還引發(fā)了幾起糾紛。被報章披露后,引起了京師地方政府的重視,京師警察廳遂采取措施,制止此種風氣的流行……
“出格之舉”引媒體熱抨
這次奇裝異服引起注意,最初因發(fā)生在正陽門大街的一樁中外人士幾乎發(fā)展到動武的激烈爭吵。中方主角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公務員,名叫蓋世寶,系稅務局會計。這年的7月11日,蓋世寶和17歲的兒子蓋玉坤外出辦事,父子倆行至正陽門大街“福祥綢緞店”門口時,從店里出來一對男女,男的是個西洋人,藍眼高鼻,趾高氣揚,手持文明棍;女的是個二十來歲的中國女子,穿著一件“裸肩低領,半露酥胸,下顯玉膝”的淺荷色半透明連衣裙。這對男女與蓋氏父子劈面相遇,擦身而過。蓋世寶一看便惱火了,原地駐步,也不回頭,對兒子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此等穿著,若其父母見之,不知老臉往何處擱呀!”
沒想到,這話竟然被已經(jīng)離開的那個女子聽見了,她跟勾著自己胳膊的洋人嘀咕了兩句什么,那洋人便不依了,回身用生硬的中國話吆喝著“站住”,回身大步來到尚未進店的蓋氏父子面前,一邊喝問:“你們說了什么話”,一邊不管不顧地舉起文明棍便沖蓋世寶劈頭砸來。蓋世寶之子蓋玉坤是拜名師習練過國術和硬氣功的,當下疾步上前,撩手橫撥,把砸下來的文明棍推擋開去,同時發(fā)出警告:“有話說話,不許動武!”蓋世寶也扯開嗓門厲聲嚴斥。綢緞店里的顧客和店員以及馬路上經(jīng)過的路人聽見動靜不對,紛紛察看。片刻就形成了一個圍觀人群,雙方正在爭吵時,巡街警察來了,分開人群問明雙方爭執(zhí)事由,“各予勸誡,排解糾紛,雙方遂各自離去”。
這件事,被作為一樁社會新聞,次日被北京一家私營小報《實事白話報》予以刊登。該小報的發(fā)行量當時只有三四千份,但沒想到這則小小新聞引起了人們的興趣。讀者的興趣倒不是在蓋氏父子跟那個洋人的爭吵上,而是在報紙所報道的那個年輕女子的穿著上。一時間,那些經(jīng)常出門辦事在街頭奔波的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大街上確實會偶見此類穿著暴露的年輕女子,都覺得看不慣。于是,就接著《實事白話報》上的那話頭議論紛紛,其中有人便執(zhí)筆撰文,投寄報館,對這種不良風氣予以抨擊。
也就不過兩三天時間,當時在北京擁有較多讀者的《大公報》、《益世報》、《京話日報》、《民國日報》紛紛刊登讀者來信和記者調(diào)查,對最近“西洋時髦樣式的女士夏裝突然出現(xiàn)在北京的街頭之上”予以報道和議論。最先報道蓋氏父子與洋人的沖突中披露那女子穿著“妖嬈奇異”情節(jié)的《實事白話報》以及《公益報》、《星報》等報紙紛紛跟進,甚至連由日本浪人主辦的《順天時報》也刊登了相關報道。有兩家報紙甚至派出記者和臨時雇傭剛放暑假的大學生進行了市場調(diào)查,了解到“率先穿著奇裝異服而坦然過市,招搖街頭的那些年輕女子都是‘清吟小班’、‘某某茶室’一類的從業(yè)女子”?!扒逡餍“唷薄ⅰ安枋摇蹦耸钱敃r北京的上等妓院,也就是說,這股“穿著西洋時髦樣式女士夏裝”之風是由那些妓女率先刮起來的。這引起了社會各個階層人們的熱議,大多數(shù)人的觀點都是應該制止這股不良之風。于是,至少有上百人投書京師政府當局,要求當局出面制止這種不良風氣。
新聞媒體如此關注同一個話題,畢竟不是經(jīng)常有的,這已經(jīng)引起了京師政府當局的注意,幾天內(nèi)又有數(shù)以百計的民眾來信涌來,這種注意就上升到重視。于是,京師當局就舉行會議討論此事。當時的北京尚未稱“市”,其政府當局領導班子分三大塊,一塊是京兆尹公署,下設財政、政務兩廳,指揮內(nèi)務、教育、財政、實業(yè)四科及巡防隊、警備隊,并管轄郊縣;一塊是京都市政公所,負責北京城的市政管理;還有一塊就是京師警察廳。這三個機構(gòu)的上級領導部門是北洋政府(管京兆尹公署)和內(nèi)務部(管京都市政公所、京師警察廳)。因此,所謂京師當局,那是上述三個機構(gòu)的總稱。為這么一樁聽上去很小的事而由當局出面專門開會研究,那顯然是特別給予重視的。
平時京師當局開會,總是意見不一,爭議不斷,甚至弄得不歡而散。可是,這次三機構(gòu)官員的意見竟是空前一致,都認為這種仿效西洋人的穿著,乃是“出格之舉”、“實屬傷風敗俗”,有的官員甚至在會上拍案大怒、厲聲狂呼:“如此肆無忌憚,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于是,三機構(gòu)負責人碰頭會就作出決定:須立即取締此種行為,具體由京師警察廳負責實施。
專案組午夜查禁
取締方案報往北洋政府內(nèi)務部,當天就得到了批準。京師警察廳正式接受使命后,隨即組建了一支由警察廳與下轄各區(qū)警察署(相當于后來的區(qū)警察分局)抽調(diào)的精干警探組成的專案組,從次日起即開始對街頭穿奇裝異服之事進行了調(diào)查。
專案組獲得的情況是:誠如報章所披露的,最先穿著女士奇異夏裝招搖過市的確實是“清吟小班”、“茶室”的一些上等妓女。其穿奇裝異服的來源,初步判定是這些妓女通過平時所密切交往的西洋國家駐華使館、領事館的外交官員,以及一些洋商和在洋行工作的華人買辦、雇員等人的渠道向海外所購。在這些妓女的帶頭下,目前這股歪風邪氣已經(jīng)蔓延到民間那些經(jīng)濟條件好的年輕女流群中,后者的衣衫來源是通過前者代購的,當然,前者在代購過程中賺取了20%至50%的“辛苦費”。在各區(qū)中,這種既自己穿著奇裝異服又販賣衣衫的妓女以外右二區(qū)居多,具體大約涉及六七十名妓女,分別屬于該區(qū)的“富貴堂”、“群芳館”、“仙風嬌”、“夜夜俏”、“粉紅齋”、“不思歸”等六家以“清吟小班”、“茶室”、“茶社”為幌子的妓院。
由于案情涉外,專案組不便妄動,把一應情況上報京師警察廳。警察廳向內(nèi)務部報告,請示如何行動。內(nèi)務部專門舉行會議進行討論,據(jù)當時報載,這個會議只開了十來分鐘,與會者一致認為:“必須堅決取締。”具體如何進行,由京師警察廳根據(jù)實際情況研究決定。
京師警察廳隨即舉行廳務會議討論,最后認為這畢竟不是什么刑事案件,警方采取的方針應該是“取締”、“查禁”,而不是“打擊”,所以面不應鋪得過寬過大,免得牽涉“國際友邦”,在國際上產(chǎn)生“負面影響”。那該如何進行呢?方案是:先對外右二區(qū)的屬于上述“富貴堂”等六家妓院的涉案妓女采取行動。行動之后,如果其他區(qū)的妓女以及女性民眾“有所悔思,自行收斂”,不再穿那些被查禁的奇裝異服,那就算是達到目的了,查禁行動就此結(jié)束。
1918年7月20日,星期六。傍晚,外右二警察署包括內(nèi)勤在內(nèi)的全體警察,正準備下班度周末之夜時,突然接到通知:全局加班,即刻起不準離開,不準打電話,不準捎話帶紙條。說話間,京兆尹公署的警備隊身穿便衣奉命出動,控制了警察署的進出通道,并對包括署長在內(nèi)的所有電話機實施嚴密監(jiān)視,連署長本人使用電話機撥打或者接聽也得由他們在旁監(jiān)聽。
外右二警察署除了署長等幾個頭頭腦腦之外,誰也不知道當晚將采取行動。這當然引起了全體警員的不解,但因見署長都失去了行動自由,所以誰也不敢有異動。直到午夜前,才被集中到飯?zhí)糜墒痖L宣布當晚將執(zhí)行什么任務,各自準備武器、手銬、繩索等,而警備隊對他們的監(jiān)視則繼續(xù)保持,謹防行動機密泄露。
午夜時分,外右二警察署警察全體出動,分頭撲向指定的目標。專案組事先已進行分工,將人員分布目標地即前述六家妓院的周圍予以布控。整個行動進行了兩小時四十分,警察對“富貴堂”等六家妓院逐間屋子進行了搜查,總共搜得被認定應屬查禁的奇裝異服72件,全部沒收。當場發(fā)現(xiàn)穿此類衣服的妓女19人,當場宣布拘留,帶往警察署關押。
次日是星期天,原本大部分警察都要休息的,但這次屬于例外,一部分警察加班處置該案。一著手,發(fā)現(xiàn)問題來了。問題出在法律層面上。沒收奇裝異服倒是有法律依據(jù)的,但是,如何處理那19名被拘的妓女那就找不到法律依據(jù)了。找不到法律依據(jù)那就放人吧?警方卻又不甘心。于是,先逐個訊問做了筆錄再說。當天是星期天,京師警察廳的上級機構(gòu)內(nèi)務部不辦公,只好留待周一再去請示了。
周一上午,京師警察廳指派副廳丞(即副廳長)章仕伯、外右二警察署署長彭興中前往內(nèi)務部請示。內(nèi)務部也找不出處分妓女的法律依據(jù),讓京師警察署“酌情辦理”。京師警察署于是就指示外右二警察署也“酌情辦理”。警察署幾個頭頭腦腦進行了緊急商討,為示該案公開透明,還邀請記者現(xiàn)場旁聽。
據(jù)報紙報道,當時最初的處理意見是罰款放人。但另一種意見是:如此興師動眾已經(jīng)搞出了這么大的動靜,立刻放人太窩囊,社會上也可能會有過多的議論,還是應該對那19名妓女進行人身處罰,以給今后違規(guī)者一個警告。于是,最后就決定將19名妓女拘留三日后轉(zhuǎn)送京師警察廳濟良所待一至三個月。北洋政府治下的濟良所,相當于后來的“婦女教養(yǎng)所”,通過勞動手段促使“受濟”的“失足婦女”改惡歸良。跟勞教一樣,犯了什么事兒才夠“受濟”資格那是沒有具體細化規(guī)定的,所以用這個方式處罰那19名妓女被認為是比較合適的。
“奇裝異服”警戒展示
警方的查禁奇裝異服行動受到了北京社會各界的支持,其他各區(qū)的妓女以及跟潮流的有錢階級的時髦女子受此警告,再也不敢仿效嘗試了。奇裝異服已經(jīng)沒收了,人也送濟良所去了,事先的目的也達到了,那么這事兒該消停了?警方也是這樣想的。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還有情況出現(xiàn)!
7月26日,一個印度籍軍人來到外右二警察署,說他來自英國駐華使館,有事要見署長。彭署長接到門房電話,聽說是英使館來的,尋思這是涉外事兒,倒也不敢怠慢,立刻讓來人去會客室見面。
這個身材高大的印度軍人會說生硬的漢語,加上比劃的手勢,使彭署長基本聽懂他的意思。這人名叫拉克斯曼,是在英國駐華使館衛(wèi)隊服役的一名班長,此行奉使館某官員之命前來跟警察署交涉事兒。什么事兒呢?與這次查禁奇裝異服有關:原來,那六家妓院的妓女7月20日晚上被警方查抄了奇裝異服后,頗為心疼。因為這些衣服都是她們花了不菲的價錢托洋人從海外帶來的,她們想從警方手里把這些奇裝異服討回來,眼下不能穿,明年就難說,沒準政府開禁了呢?就算不開禁,也可以托人捎往天津、上海、漢口、廣州等地出售的嘛,反正不能受損失。
當然,這種事兒想想是可以的,但若真想做成,那看來得費老大勁兒。對于尋常妓女來說,難度非常大。于是,一干妓女幾番商量后,就去找狄美云。狄美云是什么人呢?這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妓女,據(jù)說出身富家,后來怎么干起了這一行那倒不清楚,多半是敗落。這女子擅長琴棋書畫,精諳唱曲舞蹈,善騎馬游泳,還通曉英語,加上人又長得漂亮,所以結(jié)交了不少外賓朋友。借著外賓朋友的勢力,她在圈內(nèi)說話頗有效應,不但是“富貴堂茶社”的頭牌姑娘,而且還被稱為“京師花界領袖”?,F(xiàn)在,一干妓女要想討回奇裝異服,只有找狄美云了。相信她是有辦法的,因為她有許多外國朋友。狄美云干不干呢?干!因為她也正為自己的一件鑲真黃金制作的金絲邊坦肩短裙被沒收而著急。此刻,借著這股勢正好可以一并請洋人出面向當局討回來。
當下,狄美云便去英國使館,找了一個不知擔任什么職務的外交官說了說。對方自然一口答應。當然,外交官自己是不便出面的,因為這事跟外交工作無關,于是他就靈機一動派了個印度班長拉克斯曼前去外右二警察署,面見署長要求討回那些沒收的奇裝異服。當下,彭署長跟拉克斯曼見了面,聽他說了此事,連連搖頭,不過因為考慮到“涉外”,所以話說得還比較客氣,三言兩語把這個印度人給打發(fā)回去了。
人走了,彭署長還不敢大意,立刻向京師警察廳匯報此事,并請示:如果洋人再來交涉此事應該如何面對?警察廳方面一聽就惱火了,說不管什么人出面,一律回絕!可以不見來人。有事讓洋人找外交部交涉去。
妓女借助外國人向警方施加壓力之舉使京師警察廳頭頭極為惱怒,一番商量后,決定把這件事“做絕”,隨即指令外右二警察署把查禁的那些奇裝異服送到廳里,從中挑選了十幾件最出格的,放在一邊。7月30日,京師警察廳出面在北京中央公園(即今中山公園)舉行了一次為期三天的“奇裝異服警戒展示”,把挑選出來的那十幾件奇裝異服“高懸廊下,公開展示”,并在旁邊張貼了一份《告示》,稱:“奇裝異服,有傷風化”,“顏色過艷,近于妖冶”,“上衣內(nèi)不著裹衣,下衣內(nèi)不著襯褲,袖子之短不及臂肘,褲腿之短不及膝蓋”,“露胸光肘,似妖似怪,實在難以入目”,“不嚴行取締,則世風日壞,不可收拾矣!”
8月1日下午四時,“奇裝異服警戒展示”結(jié)束,警察把這次行動中沒收的全部奇裝異服“堆于一處,灑澆洋油(煤油),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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