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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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我們的弟兄
——遙寄鄉(xiāng)愁的中亞東干人
文/張慧
踏上前蘇聯(lián)楚河流域的土地,你會發(fā)現(xiàn)一些發(fā)音與漢語類似的地名。如哈薩克斯坦的“營盤”和“新渠”,吉爾吉斯斯坦的“梢葫蘆”和“米糧蕃”。此外,還有一些被稱為“東干人”的酷似中國回族人的面孔。你看,對面走來的小姑娘,分明就是多年前在隴東小山村里遇到的村姑。她看見了你,略帶羞澀地一笑,然后掩到半開的門扉里去了。
在哈薩克斯坦的馬山青鎮(zhèn),墻根下站著一位老者,一綹兒銀色的長髯,戴一頂白色的帽兒。這樣的老者很熟悉,在陜西的西安見過,在甘肅的臨夏見過,在寧夏的西吉見過,在青海的門源見過……
他抬眼將你打量了一會兒,脫口竟是一口純正的陜西話:“你是從大清國來的?”
你驚得目瞪口呆,為這一口原汁原味兒的老陜口音,為這類似世外桃源人的問話。你的腦袋有點發(fā)懵,不自覺地作了含糊的回答。
這時老者有點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又來一句:“左宗棠還在嗎?”
你肯定不知所措了:我這是在哪里?他們是什么人?他為什么問這樣奇奇怪怪的問題?
如果你是個膽小的人,就會想到逃離;如果你是個好奇心強的人,就想探個究竟。
你還來不及逃離,也來不及等你探尋究竟,老者已經回過身打開了大門,向家里的人喊:“快端馓子上來,老舅家來人咧!”
什么?我是他老舅家的人?
進了堂屋,正中是雕了牡丹、葡萄、蓮花圖案的條桌,一側是中國北方農村常見的大土炕,窗戶上貼了花花綠綠的窗花剪紙。“老舅家”的人被請上了土炕,一方小炕桌上擺滿了馓子和油香,土爐子上熬了罐罐茶,屋子里氤氳著帶點苦味兒的茶香。
“咱東干人可把老家想扎咧!”老者的頭一句話,是和著眼淚一起噴涌出來的,“咱老家那面還好著哩嗎?”
話題就從這里漫開去。老者述說著從老輩人那里聽來的傳說,傾訴著對家鄉(xiāng)故土牽腸掛肚般的念想,也消解了糾結在“老舅家”人心中的疑惑。
100多年前的一個深冬季節(jié),一支8000多人的隊伍行進在海拔數(shù)千米的雪山上,隊伍中有青壯年人,也有老人和婦孺。山頂是光滑的冰層,腳下是萬丈深淵,前有雪山阻擋,后有清軍追擊。人們只好把皮襖和被子鋪在冰層上,讓老人、婦女和兒童先過。有些女人的手臂凍僵了,連懷里抱著的嬰兒掉在地上都沒發(fā)覺。不時有人和馬匹從雪山上滾落,掉進萬丈深谷,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然后是死一般的靜寂。接下來是又一輪哭喊和靜寂。餓死、凍死、戰(zhàn)死、掉進雪山深谷摔死的人不計其數(shù)。僥幸從雪山走出,故國已經遠去,眼前是俄羅斯的土地,蜿蜒的楚河封結著厚厚的冰層。俄羅斯人接納了這些自稱“東干回回”的大清國人,容留他們定居在楚河兩岸的土地。百余年來,從當年死里逃生的不足3000人繁衍到今天的十四五萬之眾,形成了一個個東干人聚居的甘肅村和陜西村。
我懷疑他們自稱的“東干”原意是“東甘”,由于文字的缺失,使“甘肅東部人”或者“甘肅以東的人”的原意表達走了樣。也許是因為經歷了不同尋常的血雨腥風和顛沛流離,在俄羅斯人眼里,東干人是一個善良、本份、勤勞、能干的族群。他們撒下從大清國帶來的種子,土地上長出了翠綠茂盛的莊稼;他們帶來了燒磚、木工、雕刻的技藝,蓋起了與當?shù)仫L格迥異、美觀敞亮的屋舍;他們的飲食也不像當?shù)毓_克人和吉爾吉斯人那樣單一,女人們可以做出餃子、包子、饅頭、面條、馓子、油香等豐富的食品……
蘇聯(lián)東干民族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民族。在蘇維埃政權建立時期,哈薩克斯坦營盤鎮(zhèn)的馬三成率領的東干騎兵團,屢建戰(zhàn)功,威震四方。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中,東干人將自己的兒女義無反顧地送上反法西斯的戰(zhàn)場,每兩個東干家庭就有一個兒女犧牲在前線。吉爾吉斯斯坦米糧蕃村的東干戰(zhàn)士曼蘇子·王阿洪在庫爾斯克大會戰(zhàn)中戰(zhàn)友全部犧牲的情況下,一人堅守陣地,將最后一顆炮彈砸在迫擊炮鋼架上,與敵人同歸于盡,贏得了“蘇聯(lián)英雄”的稱號。
東干人有著強烈的故國意識和鄉(xiāng)土情結。100年前,他們迫于無奈,一路向西;100年來,他們東歸的念想從來沒有斷過。當年西去的時候,也許他們中間沒有一個識字的人,所以東干人沒有帶去中國的漢字。但是中國的語言——確切地說是中國的陜西方言——被他們原原本本地傳承了下來。盡管許多東干人學會了當?shù)氐亩砹_斯語、哈薩克語、吉爾吉斯語,但是,在他們的家庭中,在甘肅村和陜西村里,說的都是原汁原味的陜西老話,甚至比今天陜西人的陜西話還要純正。今天的東干人,把官府仍叫“衙門”,銀行叫“錢莊子”,簽名叫“畫押”,學校叫“學堂”,路費叫“盤纏”……甚至,孩子們口上掛的兒歌也是“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
我看過一個東干人嫁女的視頻。新娘出嫁的時候,梳的是古老的“燕燕頭”,頭頂鳳冠,身著霞帔,項戴長命鎖,腳穿繡花鞋,活脫脫是清朝后期婦女的裝扮模樣。這種裝飾,不僅僅是回族的,也是滿族的、蒙族的、漢族的,更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新娘臉上那種純潔、文靜、典雅的淑女氣質,就是清朝女孩的典型氣度,是在今天所有時髦或不時髦的中國女孩身上所找不到的?;仡^再看電視上的清宮戲,裝飾都是不倫不類的,如果要再拍這類戲,建議導演去哈薩克斯坦找陜西村的老婆婆指教指教。國內的學者、教授們要研究傳統(tǒng)民俗文化,也不妨到那里走走看看,因為那里的民俗文化保存得遠比內地純粹和完整。100多年了,東干人說陜西話,吃陜西飯,沒經過普通話的“普及”,也沒受到港、臺語的影響,用口口相傳的原始方式,用母教女學的傳承方法,頑強地堅守著自己與中華故土的血緣聯(lián)系和文化基因,令我們這些生活在本土的中國人汗顏和欽敬。
讓我真正感動落淚的是東干作家的文學作品。在與祖國長期隔離的情況下,他們沒有可能把中國的文字帶到新生的土地,只好用阿拉伯字母、希臘字母和俄文字母拼寫自己的語言,并將老陜西話吟唱的歌謠借用別人的音符記錄了下來。出生在梢葫蘆的東干作家亞斯爾·十娃子的作品《我爺?shù)某恰?,寫爺爺霜滿兩鬢雪滿頭,臨終前總是念念不忘故鄉(xiāng)銀川:
東干女詩人曼蘇洛娃在《喜愛祖國》一詩中深情寫道:
大概還等我著呢,老娘一般。
百年之前離別哩,我連銀川。
我也沒說“你好在”,沒說“再見”……
把我,下罷(陜西方言,意為“大概”)忘掉哩,那個大城。
我太潑煩(陜西方言,意為“多
次地”)想你哩,喜愛祖國。
星星落到中國哩,連箭一樣。
落到哪個城里呢?我肯(陜西方言,意為“經?!保┧剂浚?/p>
單怕落到蘭州哩,我的鄉(xiāng)莊。
我想你哩,祖國呀,天天思量。
我翻不過你的高山,連天一樣。
把你沒忘唱的呢,喜愛祖國。
四季都在我心里呢,連血一樣。
我的祖輩生在中國,根扎得深。
大聲大聲,我哭哩,心都疼爛。
我作詩文記想你,喜愛祖國!
拿心血蘸到紙上,永總不忘。
他們對于祖國、家鄉(xiāng)、親人的思念,是那樣強烈、那樣真摯,簡直是撕心裂肺般的哀鳴、啼淚泣血般的號哭??!而我們卻在這里渾然不知,或者漠然以對,這又是怎樣的一種殘酷!
東干人扶老攜幼離開“老舅家”的那一刻,該是怎樣的悲苦和凄涼!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一個多世紀,又該是怎樣的煎熬和悵惘!歷史的責任去讓歷史的制造者承擔吧,而我們還是一家人,情同手足的弟兄!
我的陽臺上有一株嬌小的玻璃翠,是一名東干學者送的。學者告訴我,這是女兒從她的花盆里切下的一枝,你細心地澆灌她,呵護她,等盛開了艷麗的花朵,我們一家都來瞄(陜西方言,意為“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