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靈均
抵達邊城時已經(jīng)是傍晚了,雨竟然善解人意,收起了先前的鋪張,在我們到來的時候打住了。有點像誰家倆口子吵架拌嘴,來了客人馬上收斂,并笑臉相迎,生怕被人看出破綻來,丟了自家的顏面。
久雨初晴,古城空氣里彌漫著薄薄的霧氣,夾帶一絲絲清香,是什么香,我說不清,也道不明。只見雨水洗過的街道,一塵不染,鏡子一樣光鮮,照見我的身影活靈活現(xiàn),不經(jīng)意間竟嚇著了自己。這麻石古街經(jīng)無數(shù)迎來送往的腳步打磨,已經(jīng)潔凈锃亮,像面凹凸的哈哈鏡,把一個變形人交給了眼睛,辨認(rèn)這個丑陋模樣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仿佛這是一個玩笑,讓人啼笑皆非。有時候我不得不感嘆:自然界出現(xiàn)的一些光怪陸離的事情,總是難免讓人匪夷所思。生活原來也就是這樣,不以人的意志而轉(zhuǎn)移。也正是這樣,才有了生活的樂趣和情趣。正如我與你在蕓蕓眾生中,在此時此刻遇見。真的,你說過是緣分。那一刻,我是那么地相信緣分。
那一刻的鳳凰古城,如一幅剛剛收毫的水墨畫,清新、舒展,那寫意的墨汁還沒干透呢!那陽光穿過云層,成斜坡銳角流瀉下來,梳理古城。斜陽下的古城,像一個愛俏的婦人忙里涂抹了一層厚厚的脂粉,總是這里一塊白,那里一塊白,就是不均勻,還有脖子上怎么也舍不得擦,這樣的光影反差效果更大,顯得愈加斑駁。好在客棧的主人明媚的笑容,陽光一樣燦爛,這份熱情讓大家像回到自己的家,那么隨性地把手中行李往房間一拋,急不可奈地涌向沱江,去找船家了。
其實到了傍晚,游客一般都上岸了,而我們剛來,好像不坐一下游船對不起沱江。只是那天的沱江,不是沈從文的沱江了。當(dāng)年沱江的江面水勢湯湯,可以上貴州下常德,甚至可以入洞庭呢?,F(xiàn)在一個瘦字了得,還得依賴上游欄水壩蓄水來放逐,才勉強可以行船。水的枯竭,也是環(huán)境惡化的寫照。
船,候在水草叢生的岸邊。那江水淺,水底的水草清晰可見,朝水流的方向倒伏,還有水底的石子,甚至幾條小魚兒也看得清清楚楚。當(dāng)然,我更歡喜地看見一位在岸邊寫生的美女,那個美女不是別人,就是你啊。你告訴我:你是一個錫伯族人,剛留校在北京某名牌大學(xué)教書。你不知道呀,那時候,我內(nèi)心隱約生出自卑感來。
你在沱江邊寫生,一襲紅妝,成為沱江的一道灼人眼睛的風(fēng)景。我一連拍下了你好幾張寫生的照片,還有一張?zhí)貙?。你發(fā)現(xiàn)有人在偷拍你,你起先是生氣的,拒絕我的拍攝。經(jīng)過我們之間的交流,你還是積極配合我,才有了我們交往的開端。你說你這個暑假用一個月時間游覽江南,從蘇杭一路而下,鳳凰已經(jīng)是最后一站,已經(jīng)來了一個星期,明天就要回北京了。你指著對岸那棟客棧告訴我,你就住在那里。你還說這一路你幾乎成了啞巴,沒有誰跟你說話,更沒有哪個男人和你說過一句話。你說,我是第一個敢和你說話的男人。我從你話語神形中看見了你有幾分自信,也有幾分失落。以你一米七的個頭,既漂亮又時尚,又是學(xué)藝術(shù)的,氣質(zhì)非同泛泛之輩,是很容易獲得回頭率的,也能讓一般男人產(chǎn)生自卑的。我們一行文人中,也有平時以風(fēng)流倜儻著稱,這下個個畏縮著,竟然是沒有一個向前來,而是把我推過來的。其實,我是一個膽怯的人,若不是他們這一推,也不會如此勇敢地上去充當(dāng)“炮灰”。我與你的交流是愉快的,這讓我的同伴產(chǎn)生妒嫉。你說,我們晚餐后原地見面,你接受了我的邀約我不知多開心,匆匆趕回客棧,三下五除二,草草地吃了飯,準(zhǔn)備在江邊去候你,我不愿遲到讓你來等我。待我趕過來的時候,你已經(jīng)先我一步抵達。你說我這不算遲到,你的善解人意讓我感覺親切。
這一刻,你在我心里,不知有多好,有多美。
我們來不及說很多話,我的倆個同伴出現(xiàn)了,他們對著我們鬼喊鬼叫,其實也并沒有什么惡意,只是想成全我們??赡愫苌鷼饬?,你對我說:這么隱私的事,怎么可以讓人家知道?說完,你轉(zhuǎn)身就走!我來不及解釋,望著你的背影慢慢消失。那時候我沒有追上去的勇氣。
這一夜,你不接我電話,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這時我的心不知是多難受。第二天大清早,你真地悄然地走了,卻發(fā)來信息告訴我,說你昨晚失眠了,想了一晚,決定不生我的氣,你原諒了我。一開始,我們彼此沒有想過結(jié)局,那時我們都迷失了自己。后來,你家里為你找了一個男朋友,訂了婚不久,雙方家里逼你結(jié)婚,你要出逃,我是堅決反對你的,你在我的勸阻下妥協(xié)了,只是我不能前來喝你們的喜酒,個中原因你比誰都清楚。
之前,我們相約再去一次鳳凰,你說是對上次的續(xù)緣,我看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事了。從此,我換了手機號,不打電話,信息也不敢發(fā)了,我想我不能一錯再錯。我以為這樣可以從心底把你慢慢淡化,甚至徹底抹掉??墒俏覜]能做到,你的影子總是揮之不去。才有了這次一個人悄悄去鳳凰。
這天,也是一個有著陽光燦爛的黃昏,我坐了近七個小時長途旅游大巴車趕來的。我先在駁岸站了一下,就是你上次寫生的地方,場景大體一致,可是沒有你的出現(xiàn)。那時的晚霞靜靜地燃燒著古城,樓宇和城墻映照得金碧輝煌。那沱江水面流光溢彩,成了岸上寫生的絕版風(fēng)景。我想要是你在該多好!只是這時的沱江之水,在我眼里是惆悵的,憂郁的。我一個人要了條船,奢侈地享受這份落寞。駁岸除了游客,就是浣洗衣物的老少婦孺了。我由東向西緩慢而行,努力還原當(dāng)初的情與景。這是多么不切實際的事情。天漸漸暗下來,我聽得見船底擦著水草的聲音,沉重而喘息的聲音,不知是水草劃著船肚的聲音,還是船肚皮擦痛了水草的腰身?船夫立在船頭,那撐桿忽左忽右,揚起水開出朵朵細碎的水花,又順著撐桿爬上來,又溜了下去,弄得船頭甲板水淋淋的,直流入船艙。間隔幾滴水珠飛了起來,落到我的頭頂,或身上,涼的。我抬頭望了望天空,還以為是鳥兒銜的聲音落下來了,像落下幾個帶著涼意的詞語,濺起我的心頭微微翹首。鳥兒我沒有看到,仿佛聽見了鳥聲。如果說,鳥叫的聲音是模仿水發(fā)出的聲音,這個是有據(jù)可論的,鳥聲接近水聲,無論是寂泣還是清脆。而水是不會去模仿鳥的聲音的。水天生就是語言大師。我們湖南有個叫譚盾的國際水樂大師,我想他是聰慧的人,悟到了自然的聲音才是天籟之音,他通過打擊水,發(fā)出奇妙的音響,他是了不起的。加斯東·巴什拉說鳥類是按某些富有想象的語言學(xué)家的意思,以最早給人類以啟迪的發(fā)音者的話,那么鳥類自己也在模仿自然之聲。而我這樣的愚蠢之人,竟然模仿上次的游蹤,就感到多么荒謬絕倫了,我卻固執(zhí)地堅持這么做。
這回我貪污了一個星期的黃金時光,把鳳凰的地理環(huán)境又熟稔了一遍??蓻]有你的時光,這些時光都已經(jīng)一錢不值了。所以,我一回來,這些我用記憶裝載回來的邊城時光,竟然又被我的記憶莫名其妙地漏掉了。只剩下了你的影子!空空如也,空空如也!我的一個朋友說:記憶是一條漏水的船。而今,我把你的照片收得很緊、很緊,連我自己也不忍心去看,不去看。不是為了忘記你,而是為了不讓我的心,在歸于平靜時再生波瀾。
誰知命運總是那樣捉弄人。前些日子,我無意闖進了一個人的網(wǎng)易博客,憑你字里行間的氣息,我認(rèn)定是你。我把你的博客翻了底朝天,那么多關(guān)于我們對話的文字,讓我?guī)缀鯐炑_^去的是,那天你居然也到了鳳凰,還比我先到一天,第三天就走了。你在博客里還說,你兩天沒有出門,就倚在原來那家客棧的窗口,希望那個人的身影出現(xiàn)。我的天啊,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甚至責(zé)備自己,怎么就不上去看一看呢?我分明從這里經(jīng)過,那時你怎么會沒有看見我呢?從你的博客中,我知道你辭了公職,開公司去了!日子不咸不淡,也還平靜和充實,就不想打擾你了。在你的博客寫下“你們倆是沒有緣分的?!边@個匿名留言的人正是我!我猜:你大概感覺是我留下的。過了一天,我又忍不住去看了你的回復(fù):
是有緣無分!再見了,永遠的邊城!
我不知是什么滋味,留下回復(fù):
再見了,永遠的邊城……
除此以外,我沒有想出其它形式來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