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夏收后,家里拆除了老舊的小西房,新建大西房。
蓋新房子,是農(nóng)家人的大事,也是喜事。
除此之外,家里還有一件不值一提的小喜事,這就是我考上了初中中專,秋后就要到外地去上學了。
蓋房子需要比較多的勞力,好幾家親戚都來人幫忙。兄弟們正好都在假期,轉(zhuǎn)運胡墼、拉土拉水、和泥送泥、刮椽編雨笆、遞磚遞瓦……也是一個個忙得不亦樂乎。
人多力量大,不幾天,墻體就全部矗立起來,到了立木掛椽的階段了。披紅掛彩的大梁、檁子被大家齊心協(xié)力地托舉、安置上去后,放一掛鞭炮,撒幾把糖果,熱鬧一番,開始掛椽。
木匠說,五寸的鐵釘可能不夠,需要再買些。
父親問清楚斤兩、價錢,把采購鐵釘?shù)娜蝿瞻才沤o我:這是五塊錢,去買二斤五寸的鐵釘,快去快回,等著用呢。
顧不上換下滿身泥點、汗?jié)n的臟衣服,我騎上自行車,耳邊掠過呼呼風聲,向十里外的黃鐸堡鄉(xiāng)趕去,那里的五金門市部里有鐵釘。在鄉(xiāng)中學上學三年,這一點我是知道的。
給營業(yè)員說了需求,二斤明燦燦的五寸鐵釘就被盛放在秤盤里。營業(yè)員說,五塊二毛錢。我掏出父親給的五元錢,愣住了。我問營業(yè)員,二斤不是五塊錢么,怎么成了五塊二?營業(yè)員笑起來,誰說的二斤五塊錢?我說,木匠說的呀。營業(yè)員說,他說的不算。我犯難了,差著二角錢,這可怎么辦呢?營業(yè)員幫著出主意,你出去找找認識的人,借一借。到哪里找認識的人呢?要是這天是集日,倒也可能碰著村里來趕集的人,可偏偏不是集日啊。又是大熱天,街上空落落的,別說熟人了,連生人也沒幾個。我正在琢磨呢,門口一暗一亮,進來一個人,回身一看,是湯效慧。湯效慧家就在黃鐸堡村,她家和鄰居張家有親戚,鄰居張的大妹妹是她嫂子。湯效慧上小學的時候是二哥的學生,這是個秀外慧中的女孩,對美術(shù)有著濃厚興趣,好像在學習畫畫,曾經(jīng)請教過二哥。上初中時,我和湯效慧同級,不過她在(2)班,我在(1)班。雖然從未說過話,但我卻知道她,她或者也知道我。這個時候,我顧不得和一個女生說話的尷尬了,也顧不得我的滿身泥污土里土氣和她的衣著鮮艷洋里洋氣之間的巨大反差了,我徑直向她走過去,很突兀地說,你帶錢了嗎?給我借兩毛,我買釘子錢不夠了。湯效慧燦爛地笑著,滿口應承,有!有!邊說邊從口袋里往出掏錢,又說,不夠多拿點。我說,釘子已經(jīng)稱好了,就差兩毛。湯效慧也不再客氣,抽出一張“南京長江大鐵橋”交到我手里。
房子蓋成了,釘子并沒有全部用完。
而一個問題,已經(jīng)在我拿著釘子風風火火往回趕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這借來花了的二角錢,怎么給人家還呢?專門跑一趟,我又不知道湯效慧家的具體位置。交給鄰居張,讓他轉(zhuǎn)交他大妹,再讓他大妹轉(zhuǎn)交湯效慧,會不會太麻煩?再者,我怎么好意思讓別人知道我和一個女同學借錢的事情呢?二毛錢的債務如何償還,就在左右為難的糾結(jié)中一拖再拖,直到九月份我外出上學,也沒有解決掉。
但這事卻一直記掛在心里。
次年暑假的一天,我正在大門外的樹陰下乘涼。鄰居張的三弟喊我,我回頭一看,在他的身旁,赫然站著亭亭玉立的湯效慧。我跳起身來,就要往家里走,我想著趕緊回家取錢,趁這難得的機會把拖了一年的賬還了??舌従訌埖娜苷f,嗨!看著你們同學了,也不趕緊過來打招呼,你往哪里跑呢?我只得先走過去。湯效慧笑盈盈地對我說,她的調(diào)色盤壞了,鄉(xiāng)間又買不到,李老師也是畫過畫的,不知道家里有沒有,借她用幾天?二哥師范畢業(yè)后,帶回來兩盒顏料和一個很大的調(diào)色盤,顏料被我們閑著沒事胡亂涂鴉早用完了,但調(diào)色盤還是完好如新地在柜子里放著呢。我連忙答應,有一個,我這就回去給你取。我拿上調(diào)色盤,又在衣兜里裝上二毛錢。返身出去,先將調(diào)色盤交給了湯效慧,她很高興地接了過去,又一次強調(diào)說,她用幾天就還回來。我說,放在我家也是個閑物,你只管用,不用還了。湯效慧說,那就真的不還了。我揣進口袋里的手把二毛錢揉了又揉,終究還是沒有勇氣掏出來。
我返回家里來,問四哥,那個調(diào)色盤能值二毛錢嗎?四哥說,二毛錢應該不止吧,沒買過,不知道。你拿調(diào)色盤干什么去了?我說,拿出去還了賬了。四哥一臉迷茫地望著我,我就給他解說了來龍去脈。四哥說,你不說你笨,錢不夠了你不知道就買上五塊錢的釘子行了,還和別人借錢,還把二毛錢當個事記掛了一年?
在村小上二年級。
時值初夏。
上午的最后一堂課。同學們的耐心已經(jīng)接近極限,煩躁地聽著老師“喋喋不休”地講授,一門心思等待著下課鈴聲敲響。
一種機器的轟鳴聲從天而降,由遠及近越來越巨大越來越震撼,窗戶紙都開始嗡嗡地顫抖起來了。同學們躁動不安,一個個挺直了腰身側(cè)著臉望著發(fā)抖的窗戶紙。老師也難以氣定神閑,他不講課了,拿著課本沖出教室,緊接著驚呼一聲,直升飛機!同學們聞聲蜂擁而出,將目光齊刷刷投向天空,爆發(fā)出一陣興奮的呼喊聲。
一架綠色的、有架子車那么大、頭大身子細的飛機,從學校的上空掠過,低低地飛向東邊去了。老師和同學們的目光須臾不離地追隨著飛機,親眼看見它降落到四里開外的平坦東村子里去了。
飛機,這鳥兒一樣能馱著人在天空自由翱翔的神奇之物,偶爾也曾見它哼著微弱的嗡嗡聲、閃爍著微弱的銀光,從高遠的天宇上悠悠滑過,總是令人嘖嘖感嘆良久,但也不過是指頭長短粗細,何曾見過體形如此龐大古怪的飛機呢。幾個老師首先發(fā)了瘋,撇下教本和學生不管了,互相催促著,跨上自行車,風一樣卷向平坦東村。兩個班,六七十名小學生頓時炸了鍋,追隨著老師的去向,像嘍■一樣撒開腳丫子,在崎嶇的田間小路上,扯成一長串前呼后喊地向著平坦東村狂奔。
四里的路,對于我們的短腿和急切的心情來說是多么漫長啊。身上跑出了汗,嗓子眼里跑出了煙,雙腿里灌滿了鉛,心突突直跳,可雙腳仍然絲毫不愿松懈下來。終于進入平坦東的村道,已經(jīng)能看見村子中央熙熙攘攘的人群了,可由于屋舍與樹木的遮掩,還看不見飛機。轟鳴聲突然之間響起,村子中間霎時升騰起滾滾黃塵,樹頭向著四周傾斜枝葉亂舞,人們捂著帽子佝僂著腰身紛紛后退。緊接著就見直升飛機從翻滾的塵土中冒了出來,越升越高,從大車那么大變成架子車那么大的時候,掉轉(zhuǎn)機頭向著西邊飛去了,掠過了我們的村莊學校,抵近西山的時候,小得看不見了。
人們紛紛回家。那些有幸近距離觀看甚至可能觸摸到了飛機人們,個個喜形于色,興致勃勃地談論著他們對飛機的見解,讓我們這一幫眼看就要到達的孩子們更加遺憾萬分心情沮喪,但也只能垂頭喪氣地拖拉著腳步往回走了。
到村東的苜蓿地畔,看見僅四歲大些的七弟怔怔地站在那里。七弟看見了我們,哭了起來,卻是一步也不邁動。我連忙跑過去,就見一條五、六寸長的蜥蜴扭動著肥碩的身軀,撒開四條腳竄進茂密的苜蓿雜草叢里去了。七弟抹著眼淚說,他要去看飛機,走到這里碰見了蛇處子(蜥蜴),抬起頭堵住了他,他就不敢動了。誰知道,七弟與那東西對峙了多長時間呢?
我領(lǐng)七弟回家去。
隔了幾天,母親念叨著說,七弟可能被什么東西嚇著了,晚上睡覺總是驚悸。我就對母親說了七弟在苜蓿地畔碰見蜥蜴的事。母親責怪我不早點給她說。晚上,母親盛了一升子面,從中舀出一碗,用筷子刮平,然后用白布將碗口蒙起來,從碗底抓緊,碗口朝下,在躺著的七弟胸膛上來來回回輕輕撫過,一邊說,丁虎回來,丁虎回來。又問,回來了嗎?我趕緊按照母親的叮囑回答,回來了!母親撫過幾次,揭開蒙在碗上的布,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本滿滿一碗面,竟然在碗邊的地方缺下去那么一大片。母親憂傷地說,嚇得不輕呢。母親又加一些面把碗填平,開始重復。直到最后一次揭開布以后,碗里的面滿滿地再未出現(xiàn)缺少,母親的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笑容,說,魂兒叫回來了,再也不會害怕了。
這事讓我比看飛機更加驚奇,而且充滿了疑問和神秘感。多少年里也想不明白,滿滿的一碗面怎么會少了呢?然而,七弟睡覺不再驚悸了,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后來,有機會登上小時候無限神往的客機,心情平靜如水,也并未激起一絲漣漪。透過舷窗,俯視翻滾的云海、小如箭簇的山峰、細如銀線的河流、寂無聲息的大地,確也感到一份顛倒了視角的新鮮。可同時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身處萬米高空,當飛機遭遇氣流劇烈顛簸,舷窗外機翼像鳥翅一樣大幅度上下扇動的時候,內(nèi)心不由充滿了驚恐和瞎想。在安全著陸的一剎那,我只想告訴小時候的自己,有些東西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美,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好。
一九八○年,莊里家家戶戶都通上了電。村人給這看不見又老虎的屁股摸不得的東西加了個修飾詞,叫“照明電”。這無疑是恰如其分的,電對于當時的農(nóng)家來說,作用是單一的,就是代替豆粒一樣大小、螢光一樣昏暗的煤油燈,晚上照個亮亮而已?!拔堇镉懈?,藤上結(jié)個瓜。一到太陽落,瓜里開紅花”的謎語應運而生,口耳相傳了好多年,專門用來為難只有幾歲的碎娃娃。
電的神奇和神通,還有待時日來逐漸展現(xiàn)。
過了三四年,村南頭子的李笑家率先買回來一臺九英寸大的黑白電視機,轟動全村,每天晚上吸引著半莊子的人去看,惹得滿莊子的狗吠影吠聲地叫個不亦樂乎。小小的我也去湊過幾次熱鬧。李笑家院子里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以電視為中心呈扇面形向后擴大。我站在黑壓壓的一片腦袋后面,看那電視也就是不斷閃爍著的一塊光斑,啥也瞅不清楚,與其說是看電視,倒不如說是聽電視。這樣去過幾次,我的興致漸次低落,終于控制住自己,不再去受那份聽得見、看不見、干著急的罪了。
一九八四年的暑假,在陜西求學的三哥假期歸來,帶回來一件非同尋常的“寶貝”。三哥被學校里評為“三好學生”,獎品之一是一臺巴掌大的紅白相間的“鶯歌”牌收音機。莊里也有幾戶人家有收音機,都比三哥的收音機大好多,是能擱在桌子上當擺設(shè)的,村人也沒忘記給起個俗名,叫做“洋戲匣子”。別看三哥的收音機小,可我覺得比大收音機更好。首先它袖珍乖巧,模樣可愛,就好比小貓、小狗總比大貓、大狗招人憐愛一樣。其次,它體積小份量輕,攜帶方便,既可以放在這個房里聽,也可以放在那個房里聽。既可以在家里聽,也可以帶到田間地頭去聽。其三,它個頭小聲音并不小,如果放開來,滿院子都是可以聽到的。三哥并沒有明確是否將收音機留下,更沒有明確將它交給誰保管??晌覑鄄会屖?,直接橫刀奪愛據(jù)為己有了。三哥竟然默許了將收音機留在家里,開學走的時候,對收音機只字未提,這讓我懸了一個暑假的心終于落到了肚子里。家人也默認了我對它的保管權(quán),沒有誰和我爭搶,這更讓我心安理得了。
我大致掌握了收音機的三個重點播放時段:每天中午十二時,可以收聽《三國演義》評書,袁闊成先生在里面講得可真是聲情并茂精彩絕倫,嚴重地吸引著包括大哥在內(nèi)的兄弟們。即便是夏收那么忙碌勞累的時間,吃過午飯,總要先聚集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聽完評書才去休息;晚飯后,就能收聽到秦腔戲了,這會兒收音機最符合“洋戲匣子”的俗稱,聽眾也換成了爺爺和父母親。奶奶并不愛聽秦腔,有一回也很高興地收聽了眉戶劇《梁秋燕》。隔一段時間,就叫我再給她放著聽,可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呢。奶奶就說我“拐”(壞)得很,故意不讓她聽,我真是有口難辯。遺憾的是,雖然奶奶后來也曾看上了黑白電視,但直到去世,再也沒有聽到過她喜歡的《梁秋燕》;晚上十點鐘以后,家人都入睡了,收音機就成了我的專屬。我躺在被窩里,將收音機貼在耳邊,聲音旋到針尖那么細小,聽著《嘎達梅林》等廣播劇。有時候一直聽到一覺睡醒來,收音機里只剩下沙沙的電流聲。
小小的收音機,儼然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最親密的好伙伴,我怎么會料想到有一天它會離我而去呢。村莊的南頭子有個老漢叫李占科,李占科的兒子叫李岳,實行土地承包的頭幾年,正是他們家和我們家和使著一對牲口耕地呢。李岳跌絆著蓋起了“鞍架房”,就是院子里坐北朝南的主屋,請他爹李占科入住呢,李占科死活不愿意。老子不住,兒子李岳哪里敢“僭越”搬進去呢,反而讓幾個娃娃住了。李占科是個性格孤僻的老人,多少年里,他一個人住在家院外面一間僅五六平方米大的低矮的小土房子里,每天除了進院里去吃一碗飯,并不多呆,也不怎么和家人交流,自顧回他的小土房里去了,要么睡覺休息,要么在小土屋前忙他的小手藝。不知道稱他為皮匠合適還是鞋匠合適,反正他會做“驢壅脖”,也會修補別人送來的舊鞋子,以此獲得幾個小錢。他給我家也做過“驢壅脖”,修補過舊鞋子??伤麉s從來不收錢,父母給得急了,他會說,兩家都使喚牲口著呢,就連給自己家做著一樣,給自己做還收錢?或者說,鞋上就上了幾錐子的線,怎么收下個錢呢?父母也只得作罷。
有一天,李占科提著修好的一雙鞋踏著夕陽的余輝來了,正好收音機里在播放秦腔戲,他立馬來了興致,仔細地端詳著收音機,眼神里流露出的滿是驚奇和喜愛,嘴里更是贊不絕口,看現(xiàn)在的人能嗎?這么碎的東西也唱得這么歡,真是個好東西啊!父親說,看著好了,送給你聽去。李占科的眼睛猛地一亮,也不推辭,說,那我真就拿走了。說著,從方桌上抓起收音機,一刻也不耽擱,就像再稍做停留害怕父親會變卦似地,高高興興急急匆匆地走了。秦腔戲的聲音飄出了家門,變成了余音裊裊,最終如縷而絕。李占科走得不見影子了,我還在屋里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發(fā)著愣。我強忍著淚水對父親說,你咋把我的收音機說送人就送人了呢?父親一臉的慍色,很家長地說,啥?你的收音機?家里頭的東西,啥時候成了你的?看來,別說是我了,就是三哥也不能說是他的了。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有一種失魂落魄的感覺,尤其是到了晚上我的專屬時間,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聽著廣播劇入眠的習慣,可收音機已經(jīng)易主,無抓無撈地一時怎么能睡得著。我傷心一會兒,生一會兒父親的氣,再生一會兒李占科的氣,再傷心一會兒……直到沉沉入睡。
大約過了一年的時間,李占科溘然去世了。幾天的日子里,南頭子李岳家哀聲哀樂不斷。這我不關(guān)心,我只胡亂猜度著我心愛的收音機會怎么樣了呢?
一九八六年的一天,父親趕集回來,自行車后面竟然五花大綁著一臺十七英寸大、沉甸甸的黑白電視機。有了電視機,我才終于將收音機從記憶中塵封了起來。
隨著歲月的流逝,電的功用越來越大,彩電冰箱洗衣機空調(diào)電腦……哪一樣能離得了電呢。在人離了電和電器就活不成的今天,想起那小小的收音機,我覺得小時候的自己是多么少不更事,為什么要生李占科的氣呢?他實際上比我更需要收音機的陪伴。為什么要生父親的氣呢?這世上最不能虧欠的就是人情啊!
來了一位名人,好多人爭先恐后地湊上去合影留念。不知道名人的心理感受如何,只見她始終面帶甜美微笑,極具耐心地和這些熱情高漲、輪番上陣、不知姓甚名誰的“粉絲”們一遍遍合影。也無法明白,她的“粉絲”們機不可失、迫不及待地和她合影,是把她當作黃金白銀打造的高大榮耀臺階,展示出去可讓自己高人一等呢?還是把她當作比風景更美的風景,從而使自己的照片更加出彩呢?我靜靜地、遠遠地站在一旁,目睹著眼前這熱鬧熱烈熱情的場面,不禁回想起三十年前與照相有關(guān)的一件事來。
一九八六的春季,我上初一第二學期。五月的一個星期日,班主任兼數(shù)學老師陶永明,組織全班同學去須彌山游玩,另外邀請了英語老師楊子貴,他有著一臺在當時還比較稀缺的照相機。這是我第二次去須彌山。第一次是在初一的第一學期,全校師生好幾百人去的,我老老實實地呆在山腳下,給老師同學們看了近一天的自行車,連“大佛爺”的面都沒見著。這次去,終于讓我如愿以償、酣暢淋漓地瞻仰了所有洞窟里的大小佛像,登上了眾多風景奇秀的山巔,穿越了大部分曲折幽深的峽谷,還造訪了風平浪靜、一碧萬頃的須彌山水庫,平生首次領(lǐng)略了那么廣闊浩淼的水面,感嘆了一番父輩們所打造的壩體工程的雄渾壯觀。
看美了耍歡了爬乏了,同學們汗流浹背地下山來,在圓光寺里集中歇腳。幾個男同學向僧人討來幾桶水和一個盆,沖洗腦袋胳膊消減暑熱。我也熱得難受,少不得湊熱鬧沖洗一番。楊老師不忘使命,不失時機地又招呼大家站好隊列位置拍照留影。拍完照片后,大家一哄而散,紛紛躲到陰涼處去了。誰愿意在夏天的太陽下曬暖暖呢?可班主任陶老師還站在剛才合影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說,來,我和你合個影。我明明聽清楚了,但又懷疑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瞅著陶老師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陶老師也瞅著我,又說,過來啊,讓楊老師給咱倆再照一張。我確定他在叫我,忽然猶豫起來,心中也迅速蕩起一層比天氣更加充滿熱度的波瀾:陶老師要單獨和我照相,這是多么令人感到無尚榮光的事啊。可也正因為是單獨,這又是多么令人感到局促不安的事啊。我不能再遲疑了,那邊陶老師已經(jīng)蹲下身去,楊老師也隨著降下了身段,開始擺弄鏡頭了。和我要好的同學也推著我說,快過去啊。我只好頂著一頭濕淋淋還往下滴水的頭發(fā),在同學們或羨慕或忌妒的眼光中小跑過去,挨著陶老師拘謹?shù)囟紫氯?。楊老師找了找角度,隨即按下了快門。
從須彌山回來后,我比任何同學都心情迫切地等待著照片能夠快點沖洗出來。幾天后,班長終于從楊老師那里取回了照片,一一分發(fā)給同學們。囿于當時的條件,全都是二寸大的黑白照片,五六十名同學擠在一起,后排同學的頭比火柴頭都小。饒是如此,同學們還是三五成群地圍成堆,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地對著照片指指點點、評頭論足。相對于他們,我還有著一份倍感激動的特殊期待——一張和陶老師的合影。然而,期待很快變成了失望。班長分發(fā)完照片,把一枚小小的底片交給我說,這是你和陶老師合影的底片,自己拿去洗一下。我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是照片沒有沖洗出來,還是只沖洗了一張給了陶老師呢?我是多么渴望能即時見到影像清晰的相片啊,可現(xiàn)在只是這么一枚僅有明暗輪廓的半透明膠底片。我只好用紙把底片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同時很快想到三爸。三爸在三營街面上開著照相館,底片交給他,管保又快又好地給我洗出相片來。
放學后,我也不著急回家吃飯,直接去了三爸家,鄭重其事地把底片交給了三爸。三爸說,過幾天來取。我度日如年地等待了四五天,心急火燎地過去找三爸。三爸說,這幾天忙著呢,再等幾天。一連幾次,三爸都說忙,還沒顧上洗呢。這讓我好不沮喪愈加急躁。等最后一次去問的時候,三爸竟然說,他忘了把底片放哪里了,找不見了。我本來已經(jīng)開始忐忑不安的心,被三爸的這句話一把推下了絕望的深淵。我噙著滿眼淚花離開三爸家,平生第一次對一個人的失信感到無比的憎恨和憤懣。我無法原諒三爸的漫不經(jīng)心,好長一段時間里,每看見三爸一次我就生氣一回。
過了不久,三爸家因為和鄰居的矛盾無法調(diào)和,把院子從我家的西邊拆遷到我家的東邊去了。我還不死心,特意跑到已經(jīng)成為一片廢墟的三爸家老院子那里,在斷壁殘垣中仔細搜尋。我想,如果三爸把那張底片隨手夾在了墻縫中,或許還有一線希望。但這無疑于水中撈月,只是枉費心機而已,哪里能夠找得到呢?現(xiàn)在回過頭再想,三爸當時和鄰居鬧得不可開交,以至于到了不得不搬家的程度,他哪里有心情在意我的一張小小的底片呢。
而我之所以覺得那張底片彌足珍貴,是因為在它的方寸之間凝聚著一位老師對一名學生深切的錯愛之情。
當過學生的人大約都有一種感受,老師都喜歡自己所代課程學得好的學生。作為班主任,除此之外,也還喜歡辦事能力強能替自己分擔一些班級事務的學生。而我,天生一副笨腦殼,尤其在數(shù)學課程上更顯得愚不可及。一個笨頭笨腦的學生,又能有多大辦事能力呢?可陶老師偏偏錯愛于我:陶老師治學是嚴謹?shù)?,對學生的要求也是嚴格的,手中那把二尺來長的木頭板子就是形象代言人。這根木板子,既打過男生,也打過女生,既打過倒數(shù)第一名,也打過正數(shù)第一名,卻從來沒有打到我這個差等男生的手掌上來。對于我不會做或做錯了的數(shù)學題,陶老師會耐心細致地講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仍然聽不懂、他輕輕嘆息一聲為止;陶老師每次主持班會的時候,如果要往黑板上寫點什么,總是把我叫上去代替他書寫。雖然我的粉筆字還看得過去,可班里字寫得比我好的同學又何止三五人?學校給班里分配下來兩份入團申請表,陶老師將一份給了班長,一份給了我,讓我有幸成為班里第一批入團的兩個人中間的一個……
陶老師帶我們到初二第一學期結(jié)束,考上寧夏師范教育學院進修去了。聽說畢業(yè)后,又回到了黃鐸堡中學繼續(xù)執(zhí)教(陶老師是黃鐸堡鎮(zhèn)金堡村人),還找了一個本校的女老師成了家。
按年齡推算,陶老師如果沒有改行或調(diào)動,他應該還在黃鐸堡中學繼續(xù)著他的教育生涯。如果我想擁有和陶老師的合影,拜訪一回他,或者不是什么難事。然而,時過境遷,我并無此心情和念頭。我只對那枚遺失了的小小的黑白底片經(jīng)久難忘并深感惋惜。
一位頭戴白色護士帽,身穿白色長大褂的女護士,一手握著注射器,一手推動活塞,一條細小透明的液體射線隨之向上沖起,然后柔和地彎曲下轉(zhuǎn),分解成密集的小液珠,整整齊齊排著隊,降落到地面去了。女護士把針頭掉轉(zhuǎn)過來,毫不留情地刺進我的臂膊,我感覺到不適和疼痛,可我毫無反抗之力,只能用撕心裂肺的哭聲來表達我的強烈不滿。
這只有一個鏡頭式的場景,在我的潛意識里總覺得是來源于記憶。但那怎么可能呢?我才一個月大點。于是,我更愿意承認這是聽了爺爺?shù)氖稣f臆想出來的。
爺爺說,在我一個月大點的時候,得了極其嚴重的氣管炎和肺炎,在三營醫(yī)院醫(yī)治了四十多天。四十多天里,父母寸步不離地照看,爺爺每天踩著厚厚的積雪給父母送飯,總算把我挽留到了這個世界上。
鄉(xiāng)間說“月里娃咯痰呢——老病了”。那場重病雖然沒有奪走我幼小的生命,但也不肯善罷甘休,一直糾纏著我,尤以咳嗽最為嚴重和慣常。直到十六年后,我考上中專體檢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依然陰影不散,害得我打了半個月青、鏈霉素,屁股疼得連路都走不成了。
父母對我的成長不無擔憂,便依照習俗,給我認了個干大。據(jù)說有了干大或干媽的福壽庇護,愛“變狗”(生病)的干兒子、干女兒便可消病減災、逢兇化吉、健康茁壯地成長了。于是,在我小時候,脖子上總是戴著一根用紅布縫制,里面填充著棉花的項圈,是其他身強體健的兄弟們所沒有的。
既然有干大,至少每年的春節(jié)里得去“認”一趟,一直要持續(xù)到成家后,才能變成繼續(xù)“認”也合情,不“認”也合理的事情。
干大家在甘溝村,距我家僅二里路程。雖然有路可走,但沿著家門前的砂底子水渠向西偏北方向走去,進入甘溝村,西北角的那戶便是干大家,倒比走路更便捷。
起初,都是父母親帶著我去認干大。記憶中,干大干媽總會因為我們的到來而歡天喜地,并盛情款待。干大給我的衣服兜里塞滿糖果,把我抱到熱烘烘的炕上,摟在懷里,笑呵呵地和父母拉著家長。干媽忙不迭地張羅著茶飯。我被干大拘禁在懷里,感覺到不習慣不舒服,但因為他給了我糖果而又不便掙脫。直到飯菜端上桌,才會稍感放松,可又要一口一口迎接干大喂過來的飯菜了。十歲那年的春節(jié),父母指派十二歲的四哥陪我一起去認干大。兩個娃娃的到來,顯然讓干大更加喜出望外,禮遇也是有增無減。雖然干大不至于再將我抱在懷里,但還是強拉著我和四哥坐到炕上去,握握這個的手,摸摸那個的頭,就像幾輩子沒見過娃娃似的。四哥每次憶起總會說,那一回走你干大家吃美了。第一回吃到了香噴噴白花花的大米飯,幾盤葷菜都是肉多菜少,你干大還只是一個勁地把肥肉片子往碗里搛,真格是吃美了!四哥自小嘴饞些,就把“吃美了”牢記在心。而我向來膽小,記憶深刻的卻是,當我和四哥提著禮品到了干大家門前時,左鄰右舍好幾條兇悍的狗瘋狂地撲了上來,僅憑四哥手中的一根木棍顯然難以抵御。危急時刻,干大提著鐵鍬跌跌撞撞地跑出來,驅(qū)散了眾狗,我和四哥才得以轉(zhuǎn)危為安、全身而退。
干大奔跑的姿勢和我年齡的增長,讓我忽然間發(fā)現(xiàn),干大的一條腿是瘸著的,就是正常走路也是一高一低地向前挪動著,雖然沒有奔跑起來那樣明顯?;貋砗笪覇柛赣H,我干大是個瘸子嗎?父親板起面孔說,這娃娃,咋能那么說你干大呢?然后緩和了臉色接著說,你干大原先是大隊里的書記。有一年下大雨,隊里的手扶拖拉機陷在泥水里,你干大和社員們一起抬,三抬兩抬,車翻了,你干大的腿被壓在下面受了傷,行走才成了那樣的。咦,干大當著大隊書記卻因干活而致殘,這可與鄉(xiāng)間傳說的“隊長隊長地里一躺,書記書記地里不去”大不一樣。我又問父親,哪我干大現(xiàn)在還當大隊書記嗎?父親笑著說,瓜娃娃,現(xiàn)在當書記也叫村支書,大隊早都沒有了。那時候,階級斗爭抓得緊,你干大帶著社員們生產(chǎn)勞動能行,搞政治運動不拿手,就被免了么。不說了,說了你也聽不懂。我又問我能聽懂的。于是我得知,干大家的家庭構(gòu)成很簡單,干大干媽之外,還有一個干姐,曾經(jīng)和姐姐是高中同學。還有一個干哥,在銀北的一個煤礦上工作。再就一個干嫂,原先是大隊里的保健員。干姐干哥,我應該都在干大家見過吧,只是如今已了無印象。記不清干嫂的面貌了,卻還留存著一點模糊的記憶。大約是我四歲的時候,忘了是家里的誰生了病,干嫂來打罷針,看著我和四哥在屋里玩,問“哪個是干大的干兒子?”母親指出了我。干嫂笑嘻嘻地用清洗針管的水對著我的腳前面打下來,我退到了門背后,地面上跟著盛開了一道潤濕綿密的水花。僅此而已。
我對干大家自覺的情感認知正在萌發(fā),然而就在這年發(fā)生的一件事卻輕易將其連根拔起,并從此切斷了我走向干大家的路。夏收大忙,年邁體衰的干大干媽無力自行收割,干姐干哥干嫂又不在身邊,只好花錢雇麥客。偏偏麥客又少,一連找了好幾天,總算雇到了幾個人,急匆匆領(lǐng)到地里去。收割完畢,干大把麥子摞成小摞晾曬,不用再擔心時不時發(fā)起的雷雨了。過了兩天,鄰居來對干大說,麥子黃得都快掉穗子了怎么還不收?干大說,收過了??!鄰居說,自己去看啊,收過了!干大大吃一驚,跑到地里一看,自家的麥子果然原封未動在地里長著呢。原來,干大把地認錯了,雇人收割了隔地埂別人家的糧食,不得不再次雇人收割。哥哥們就拿這事打趣我,怪不得老五笨得很,原來有那么個笨干大么,可不得有個笨干兒子。哥哥們只是當玩笑開,對我小小的自尊心卻極具殺傷力。我自小就笨,當兄弟們將“大頭”的桂冠戴到頭上時,雖然不樂意,但我自己也覺得大小輕重嚴絲合縫沒什么不合適。笨就笨唄,反正也是爸媽生的,我完全可以泰然處之、有呼必應。可現(xiàn)在不同了,我自己笨不打緊,還要背負起這樣一個連自家耕地都認不準的笨干大,我的笨不僅要翻倍,而且變得有根可尋有據(jù)可查了,叫我如何承受得起。我發(fā)下誓言,我再也不會去認什么干大了。
接下來的每個春節(jié)里,任憑家人如何解釋、勸說,我油鹽不進、鐵石心腸,毅然決然不再去登干大家的門。哥哥們認錯道歉也于事無補,父母說他們也曾替別人家撒了一整天糞也毫無作用。即便普天下所有的農(nóng)民都曾認錯過地頭,又能怎么樣呢?
多少年里,母親在嘆息聲中說,你干大好多年沒見你了,一直問你呢。
又多少年里,母親不再提起和干大有關(guān)的話題。
直到幾年前有一次回家,母親說,你干大兩月前下場了,家里是你四哥去的,你知道一下就行了。
我心里怦然一震,沒有言喘。
從老家家門里出去,有一南一北兩條路可供向東行進。無論走這兩條路中的任何一條,都可以到達兩里開外,呈南北走向的大渠那里。大渠是村人根據(jù)其寬度、深度和長度信手拈來叫的土名兒,就像給小孩取乳名一樣,很隨意很樸實也很貼切。但大渠還有一個高大上的官名:秦惠渠。單這一個“秦”字,足以讓人對它的悠久和滄桑浮想聯(lián)翩。不過,即使它是兩千多年前開挖的,但我小時候所見到的“秦惠渠”的模樣,定然是后來重新疏竣修砌的,年代不會太久遠。它底寬近三米,頂寬近五米,有兩米多深,底部和側(cè)邊都用厚重的大方塊混凝土板覆蓋著。渠的兩邊,是挖出的泥土堆積起來的一米多高、兩米多寬的渠畔,土也并不是太瓷實,有些地方甚至顯得很松軟。
每次回老家,都少不了到田地里去轉(zhuǎn)悠。我們習慣從南邊的路走下去,到達大渠后,沿著渠畔向北走,再從北邊的路返回來,村東的田地基本上可以一覽無遺。有時候,說著閑話,也就從那渠畔上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去了。有時候,驀然憶起童年的一件事來,我卻要在心里默默地感恩大渠的大慈大悲。
大渠的兩畔,春天里總會萌發(fā)出以冰草為主的各種野草。冰草是羊的美食,牧羊人自然忘不了時常光顧這兩道漫長的“草場”。大約在我五六歲時的一個夏天,父親趕著生產(chǎn)隊里的羊去放牧,我充當“押梢子”的放羊娃娃。羊群被帶到了大渠畔上,心情愉快行動散漫地享受著鮮美的青草。牧羊人完全可以玩忽職守。父親坐在渠畔上,掏出旱煙袋,開始卷旱煙。我向渠里丟土坷垃打水花玩。正是夏灌用水期,大渠里流動著幾乎滿渠渾黃的水,有近兩米深,水面上只露出一層蓋板。渠水無聲無息地流淌著,沒有波瀾。土坷垃丟進去,擊起一朵低矮的柱形水花,頃刻間散落,產(chǎn)生一個小小的旋渦,向下漂流幾步遠,很快也被水流吞沒了。打水花也有些意思,可盯著急速的渠水時間稍長點,難免讓人眼花頭暈。我不打水花了,沿著大渠畔逆著水流的方向一路向南,佝著腰在草叢中尋找我喜歡的東西。細莖細葉的“黃米莊莊”草,像縮微膠囊模樣的綠色莢果,有火柴棍粗一厘米長,吃起來脆嫩中泛著一絲絲甘甜。如果運氣好,或者還會邂逅一株可愛的“蒿瓜瓜”草,枝頭懸掛著幾顆誘人的“蒿瓜瓜”?!拜锕瞎稀庇心粗复笮。书蠙煨?,綠色表皮帶著縱向紋路,很好玩,也比“黃米莊莊”吃起來實惠得多,味道也好得遠。除了找食這一類免費的“瓜果”,還可以采集各種野花呢。黃色的“黃鼠草”花、藍色的野菊花、紫色的“野狐子豆角”花、粉白色的“苦蔓”花,雖然都算不上大氣磅礴、雍榮華貴,可也各有繽紛色彩和淡雅芬芳,攥在一起就是一束絕美的插花,更何況還可以拔幾枝軟綿綿的狗尾巴草做點綴呢?!榜橊勁睢辈菖畈梢淮笃橘氲拈L蔓上也有著淡黃色的花和圓球形的小果實,完全可以采摘來為我的插花再添色彩,不過總有四腳的小蜥蜴出沒其中,只好望洋興嘆了。
這樣找著吃的,采著玩的。我已經(jīng)離開父親坐著的地方很遠了?;仡^望去,坐在渠畔上的父親大約只有拳頭大。這時候,無意中往渠中的一瞥,讓我有了大吃一驚激動萬分地發(fā)現(xiàn)。水面上竟然飄浮著一條五寸多長的“大”魚。魚這東西,我最先是從“連年有魚”的年畫上認識的?;钌聂~,還是以前在大渠底小水窩里首次見過,也不過是長不盈寸的小魚(或者是泥鰍也說不準),何曾見過這么大的真家伙。大魚側(cè)身躺在水面上輕微地上下浮動著,三角形的腦袋上,一只眼睛死死地瞪著藍天白云,滿身緊致的鱗片反射著太陽的光芒,身后拖著一條八字胡形狀的尾巴。一種要擁有它的強烈欲望瞬間左右了我的全部意念。我將“拈花惹草”的事情拋到了九霄云外,手里的花草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扔掉了,順著水流在渠畔上風一樣奔跑,趕上了魚,急忙順著蓋板向下溜。腳下一滑,我本能地用手抓住蓋板的上沿,才沒有掉進水里去,可一只腳已經(jīng)感到了水的冰涼和速度。魚不停留不等待地繼續(xù)向下游漂走了。我這時注意到它離渠邊還有著近兩尺遠的距離,趴在渠邊上,我根本夠不到它。我爬上渠畔,邊跑邊想,不下水夠不到,得脫了衣服下水去捉才行。我停下來,慌慌張張地脫了個一絲不掛,也顧不得石子枯草莖扎腳,卷起衣服鞋子奮起直追??粗飞萧~了,我就扔下衣物,順著蓋板向下滑,可接近水時,魚又漂走了。如此這般折騰了幾番,離父親也近了,我扯開嗓子大喊,大,快點,渠里有大魚,快點!父親站起來,沒聽清,又問我,我聲嘶力竭地又重復了一遍,父親總算聽清楚了,操起刀鏟,蹲在渠畔,全神貫注地觀察著水面。我擔心魚已經(jīng)過去了,就見父親將刀鏟伸向水面向上一挑,一道銀色的弧線從水面升起,然后墜落到渠畔上。我知道,父親成功了。魚軟塌塌地粘在草地上,渾身濕漉漉的,我迫不及待地撿起來,感覺到黏黏的滑滑的,同時也聞到它散發(fā)著很濃的腥氣味,并雜夾著一絲腐臭。父親說,一條死魚么,我還當啥著,扔了去??晌夷睦锟弦溃繍鄄会屖值嘏踔?,把它當作寶貝一般把玩擺弄。
傍晚,我興沖沖地回到了家里,家人們看一眼死魚,全都毫不在意。爺爺說,臭了的魚,吃也吃不成,扔了去。我也覺得魚的味道確實越來越難聞,可總舍不得扔掉。折衷的處理辦法是,爺爺用細麻繩子把魚穿起來,吊在了窯房門前的木橛子上,這樣我就每天可以看到它了。
然后,我就看著這條魚一天天變干癟,一天天變腐爛,魚鱗也泛出幽幽的藍色來了,吸引著大批的綠頭蒼蠅嗡嗡亂飛。過了幾天,魚就不見了,可能是被大人扔掉了,或者被野貓偷吃了。
現(xiàn)在,當我行走在已經(jīng)被拆去了混凝土蓋板,填了半渠黃土,不再發(fā)揮水利作用的大渠畔上,想起這件事情,心里總是充滿了后怕。如果當時我的手沒有迅速地抓住蓋板的上沿,或者我聰明點,跑到魚的前面義無反顧地跳下水里去,后果是可想而知的。親人們會在哪里找到我,我不知道。但那絕對是我在這人世間最后的一次野外游玩了。親人們難免悲痛,也知道我是被水淹死了,又有誰會知道為什么呢?
謹防兒童溺水事故,即使是在河流湖泊溝渠不多的地方,也須如此。
三爸家早先在我家的西面。后來,因為鄰里不和,又重新修莊打院挪到了我家的東邊。再后來,舉家搬進城里過起了市民生活。部分田地流轉(zhuǎn)了,未流轉(zhuǎn)的栽著樹苗。院子大多數(shù)時間空著,三爸只是偶爾回來察看一下。
三爸住在我家西面的時候,我還小。他家院子東邊有近一畝大的一塊地,按農(nóng)村人的習慣,照例是種幾樣蔬菜,看管起來方便,吃菜也方便。菜地的東邊緊挨著一條南北走向的土路,經(jīng)過北溝,連接到北邊的邱家莊去了。這條路既是莊里人到村北的田地里勞作的主路,也是連接兩個村莊的主通道,來往的行人還是比較多的。緊鄰路的東邊,就是我家的“雨子”坑。
小時候,常被爺爺派去看“雨子”,也就能看見三爸三嬸在菜地里忙活的身影。
有一年,三爸在菜地靠路的這邊種了幾行南瓜。可能是土地的糞肥上得足,也可能是南瓜的籽種好,或者是三爸三嬸栽培得精細,反正那幾行南瓜從破土而出就氣勢非凡一路領(lǐng)先,長得比誰家的都好,也長得比誰家的都快。
來往過路的農(nóng)人們,看到三爸家那幾行剛出土的南瓜苗也夸贊,看這幾行倭瓜(故鄉(xiāng)人把南瓜叫倭瓜,是否來自日本呢?)苗出得整齊嗎?我家的有一窩沒一窩的。苗長大點開始扯蔓也夸贊,看這幾行倭瓜長得壯實嗎?我家的長得小,還蔫頭耷腦沒精打采的。南瓜開花坐果了也夸贊,看這幾行倭瓜結(jié)得繁嗎?我家的才打花包呢,還稀稀拉拉的。別人夸贊的時候,三爸三嬸不好意思地笑著,就像自家的南瓜長得好犯了什么錯誤似的,說,都一樣么,別人的糧食歪(音,意思是長勢好),自已的娃娃乖,我看你家的長得才好呢。
我也看著三爸家的這幾行南瓜,要比我家門前的幾窩南瓜長得好很多。它們中空蜿蜒帶著軟刺的莖蔓肥胖水嫩綿長,堅挺有力的葉柄托舉著心形且大且厚且綠蒲扇一般的葉子,層層疊疊連成一片,就像給路邊砌起一道綠色的、透風的、浮動的矮墻。透過碩大碧綠的葉片,金燦燦喇叭形的大花朵一朵接著一朵綻放,吸引著勤勞的蜜蜂陶醉其中?;▋耗枇耍竺婢投喑鰜硪粋€綠色小圓球,這就是小南瓜了。這些小南瓜好似見風就長,今天核桃大,明天洋芋大,一天一個樣。到了八月份,三爸家菜地里的南瓜都長得很大了,一個個都不愿在葉子的庇護下生長了,把它們泛著誘人的橙紅色、金黃色、墨綠色、燈籠外形的果實凸現(xiàn)到近半米高的葉子上面來了。其中有一只巨無霸南瓜,更是挺身而出獨領(lǐng)風騷,把半截紅艷艷的身子冒出了葉面,十分突兀地蹲在地里,讓人都不敢相信是南瓜了。過往的行人更加贊不絕口,說三爸三嬸把南瓜務成了。就連村里的老漢們也特意拄著拐杖過來觀瞻并頷首贊許,真是活到老經(jīng)不了,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俊的南瓜。有人用手拍著巨無霸南瓜跟三爸開玩笑說,趕緊把這個南瓜摘了去,都有六七十斤了,再長小心成了精。三爸小心地陪著笑說,讓再長一長,等過了八月十五經(jīng)了霜好留種子,明年大家都種幾窩。說笑的人走了,三嬸想把南瓜蔓拉著苫一苫,可哪里能牽得動、苫得住呢?
離中秋節(jié)還有一段時間的一個清晨,我還躺在被窩里,就聽見一個婦人的聲音從上莊到下莊,再從下莊到上莊邊哭邊罵,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后來得知,三爸三嬸的那個巨無霸南瓜不見了。
豐盛的晚飯早早地吃罷了。母親照例是勸這個再吃點,勸那個再加點??珊脦讉€人在刻意減肥呢,哪里愿聽母親地勸。末了,母親只能自言自語,盡量少做少做,還是剩下這么多……
天色尚早。晚飯后懷揣閑情逸致,閑庭信步似地到田地里走走,已經(jīng)成了趁著節(jié)假日回到老家聚首的兄弟們的共同習慣。
田地里農(nóng)作物的品種寥寥無幾,僅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塊玉米,幾塊蔬菜。更多的是一塊塊的樹苗,竹柳、針葉松、新疆楊、國槐、枸杞等等,不一而足。莊稼地不像莊稼地,更像是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苗木林場。
到了隍廟梁地——村莊東部的最高處,回頭眺望。夕陽點著了西天邊的云彩,紅彤彤燃燒得正旺,被映照上一層古銅色的村莊靜默著,顯得安定從容、波瀾不驚、悄無聲息。它比過去長大了不少,也比過去壯實了不少??赏瑫r,似乎有一絲空虛和孤寂也在滋生暗長。
作為一個村莊,這個時候,竟然看不到幾縷炊煙,聽不見孩童的喧鬧,也絕少看到荷鋤暮歸的農(nóng)人。
思緒隨著晚風飄蕩。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那是人與饑餓做著最后斗爭的年代,正是我能記事的童年時光。
也是在夕陽滑落到接近西山畔一竿高的傍晚時分,村莊里便會相繼升起一縷縷炊煙。那炊煙縹緲細弱、有氣無力,以致被風輕輕一吹,便消散得無影無蹤。當炊煙從煙囪上連根拔起后,莊子里四處便會響起母親們呼兒喚女回家吃飯的呼喚聲。那一聲聲悠長的呼喚被晚風一浸,便滲入了幾多悲涼和辛酸??伤鼌s具有極強的穿透力,無論子女們在野外的任何角落,拔著草、剜著野菜、看著自留地里的莊稼,都會和他們早已咕咕直叫的饑腸餓肚對接上“信號”。阡陌里,踏著夕陽的余輝,全是步履匆匆向著村莊的方向奔走的孩童們,像歸巢的鳥雀一樣喧鬧。
晚飯吃什么?那是每一位母親已經(jīng)愁腸百結(jié)了好半天的事?!俺粤松项D愁下頓”,家家如此,天天如此,年復一年。不要希冀什么清油白面,那是晚上睡著后在苦澀的夢中才會有的。其實,孩童們已經(jīng)對粗糲甚至難以下咽的飯食習以為常了,從來沒有幻想著要“吃好”,而只是擔心著能否“吃飽”。就單單這一個“飽”字,而止千斤之重,它沉甸甸的份量,壓彎了每家大人們的脊梁,絞盡了大人們的腦汁,刺痛著大人們的神經(jīng)。
無需贅述當時的大人們,面對著用芨芨草編制成的所謂“糧食囤囤”里,盛著的按工分分配下來,為數(shù)不多的幾百斤麥子和糜子,那可是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糧啊——是怎樣地虛汗直冒心里發(fā)慌?面對著清湯寡水的飯食是怎樣的辛酸凄惶?張羅每一頓飯食又是怎樣殘忍地考驗和折磨著每一位家庭主婦?單就一個吃飯問題,對我的個性、生活習慣乃至人生觀的形成都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
那時候,人們在路上相遇的問候語,是標準化模式化的三個字“吃了嗎?”被問者笑著回答“吃了”。可“吃了”二字明顯缺乏事實支撐,笑容更是和愉悅無關(guān)。如果有人走在路上,啃著冰冷的洋芋或者干硬漆黑的饅頭,又不巧遇見別人,只得將帶著自己牙印和口水的食物伸向?qū)Ψ絾枴俺詥帷??對方的眼睛緊盯著那口吃食,卻口是心非地回答說“不吃,你快吃”。實際上回答者說吃,問者也未必會真給,當時不就流行著一句話嗎?“讓人是個禮,鍋里沒下米?!币虼诉€是回答“不吃”好,彼此顧及了面子,又顯得彬彬有禮。在路上看見這樣的場景多了,我就模仿著去學。有一次,我吃著一塊玉米面饃饃剛從家里出來,大路上碰到了鄰居家的大人。我學以致用地問,你吃嗎?他快速地向四周看了看,見別無他人,說聲“吃呢”,就把那塊金燦燦的玉米面饃饃從我的手里近乎奪了過去,一邊大口吞咽一邊快步走遠了。只留下我怔怔地站在當路,眼里噙著淚水,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是應該說“不吃,你快吃”嗎,怎么就拿走了呢?這事對我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障礙。時至今日,對于請客吃飯和被請客吃飯,我不但不熱衷,甚至心存反感和抵觸。除非萬不得已,對于別人的邀請,一般是能推就推。當然,更不會沒事找事地去主動邀請別人吃飯。
“喝沫糊”,是當時的家常便飯。所謂“沫糊”,就是先燒開一大鍋足夠一家人喝個肚皮滾圓的開水,然后向里面撒進去一半碗黑面,熬熟之后略呈糊狀,但依然清可照人的流食。吃這種食物,最好是趁著剛吃罷的那種短暫的飽脹感盡快地睡覺。如果硬要耍上一陣子,那么一兩次酣暢淋漓的小便,就會迅速地刪除掉這頓?“飯”的全部意義,肚子會糾纏著你可能整夜難以入眠。不過,早睡的弊端也是顯然易見的,時常出現(xiàn)在炕氈上那巨幅的、丑陋的“地圖”就是無言的質(zhì)證。喝罷“沫糊”,碗上總是粘著那么薄薄的一層。雖然薄,卻顯得更接近“糊”的概念,自然無法割舍。想個辦法,把碗扣在臉上,用舌頭去舔。舔完的碗,似乎都沒必要再洗了,反而是鼻子、臉上黏黏的倒需要洗或者擦一下。吃完飯?zhí)蛲脒@個惡習,后來總算是改掉了。不過,剩菜剩飯總是舍不得倒掉,總要把它歸結(jié)到“人的肚子,雜貨的鋪子里”去。在筵席上,看見那么多剩下的大魚大肉,一貫有著“吃不了兜著走”的行動,反正偶見別人也在行動,因此心安理得。后來,知道別人打包回去是給人家的“點點”“花花”吃,可“點點”“花花”并非她(他)親生的“兒女”,忽然感到了莫名的憤怒和極大的恥辱,也就不再行動,只剩下一份沖動了。
有一年春耕時,社員們發(fā)現(xiàn)了珍寶——秋天洋芋沒有挖盡,一犁地“潛伏者”全部暴露了出來。那東西埋在土里,經(jīng)過一個漫長寒冬的冷凍,現(xiàn)在融化了,干癟萎縮、軟軟地、蔫蔫地滲著水。社員們說,凍了的洋芋并沒有壞,肯定能吃,紛紛搶著拾。中午,我家也便有了一鍋散發(fā)著濃烈腐敗氣味的煮洋芋。沒有洋芋的潔白,通體是鐵銹紅色。也沒有了洋芋的細膩面軟,咬一口,竟然是敗絮一般的絲狀物。關(guān)鍵是沒有洋芋應有的甘甜可口,濃重的腐爛味中還夾雜著一股明顯的辛辣,實在讓人難以下咽,純粹比壞洋芋還要難吃。不是嗎?鄰居家主婦給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有一年冬天,用大鍋煮壞洋芋喂豬,有些壞洋芋還有一星半點并沒有壞掉。鄰居家的兒子和我們偷偷地過去,裝作在玩,看沒有人了,他媽就把壞洋芋給我們,吃著那叫一個香。一連幾天,每天吃得飽飽的,耍起來都有勁,幸福得像過年??蛇@凍洋芋,實在不好吃。爺爺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邊和藹地講往事開導我。我記不清楚人物的名字和事情的細節(jié)了。大意是說,不出方圓十里,曾經(jīng)有一個當大夫的人,看完了病,主家特意用餃子款待,他把餃子的餡吃了,餃子皮全部剩下了,說是這個東西不好吃。六十年代“低標準”的時候,別說不好吃的餃子皮,連更不好吃的草根樹皮都吃不上了,活活餓死了,就是他當初把糧食的“孽”造下了。爺爺?shù)脑捵屛以僖膊桓倚趴陂_河地詆毀哪種食物不好吃,而且再也不敢挑食。雖然我不反對吃點好的,卻也從不把美味珍饈當作生活的一種追求。吃飯時,媳婦偶爾忘記了,問我,好吃著嗎?緊接著自言自語道,算了,白問了,肯定還是那句“飯么,怎么不好吃?”我就笑了,知道你還問?
“誰吃飯還不掉個米粒”。確實是這樣,關(guān)鍵是米粒掉下來后怎么辦?最初,自以為掉到地上的食物粘土了,臟了,不能吃了。母親撿起來,吹吹土,自己吃了。說:土么,長五谷的東西,有啥臟的?“低標準”的時候(又是“低標準”,只要和吃有關(guān),那時候大人們總愛講一些發(fā)生在“低標準”時期的真人真事,來潛移默化地教導我們。這讓我覺得“低標準”不是一個名詞,它簡直像洪水猛獸一般獰猙可怕,時刻要掏空人的肚腹致人于死地,實際上它確實也做到了不少),你趙姑夫(村里一個老者,樂享九十多歲高齡后辭世)餓得受不了,到三營街上去想著弄點吃的。看見一個人買了個油餅子,剛要吃,你趙姑夫撲過去奪在手里就跑。你想么,他一個餓瘋了搶著吃的人,哪有力氣跑得過買著吃油餅子的人呢?很快就被追上了。你趙姑夫急了,把油餅子塞進街上一堆牛糞里。那人氣死也沒辦法了,踢了你趙姑夫一腳走了。你趙姑夫把油餅子拿出來,擦一擦香香地吃了。這樣一比,掉在地上的食物可不是干干凈凈地么?我撿來起來照吃不誤,多么讓蹲在面前的狗、踱步在身邊的雞失望啊。這個惡習,我改掉了一半,保留了一半。在眾目睽睽的公眾場合,多少要顧及一下其實一文不值的顏面,我不會再這樣做;但掉在自家餐桌上、地板上的飯粒還是一如既往地撿起來吃掉。而且,在吃饅頭、餅子這種易掉渣的食物時,我會用兩手捧起來吃,就像松鼠吃松果的樣子,一點也不懂得文雅為何物。這姿勢的優(yōu)勢在于,落在手心里的食物渣子,既不會落到地上,而且只需一口氣便可吸食干凈,省了好多撿食的麻煩。
“糧食囤囤”里的糧食雖少,可畢竟有些。隔上較長的時間,奶奶和母親就會又簸又篩地收拾少許,用自家的石磨推出面粉來??偸巧萃?,剛新磨了面粉,或者可以美美地吃一頓白面揪片子,或者黑面的也行??赡赣H從紙糊的面缸里舀出來的面,并不比往常多,做出來的飯照樣清湯寡水。也曾向母親抗議過。母親說,六二年還是六三年,過春節(jié),食堂里發(fā)放了好幾天的吃食,停了灶。你姚家嬸嬸沒有把握住,一天把好幾天的吃食吃完了。離食堂開灶還有好幾天呢,你們姚老師,那時候還是個兩三歲的碎娃娃,餓得頭都掉下了。你姚家嬸嬸沒辦法,把自己結(jié)婚時的一條褲子賣了幾塊錢,買了幾個雞蛋,一天一個打給你們姚老師吃,總算耐合到食堂開灶,才把命拉住了。這就是個教訓,不能做那種“有了一頓,沒有了抱棍”的事情么。母親的這番說教,在我小時候的心里就開始生根發(fā)芽,早就根深蒂固了?,F(xiàn)在,雖然吃飯問題無需顧慮,可對于家庭的開支用度,我總是抱著細水長流、居安思危的觀念,一切以生活必需為原則,向來不會大手大腳。
“小偷”,一個讓人鄙夷和痛恨的詞眼??稍谀莻€年月里,莊子里只要是跑得比看莊稼、看園子的老漢快的少年兒童,那個又不熱衷于成為“小偷”中的一員呢?偷什么呢?不是別人家的錢財,目標就是莊稼地、果樹園里的糧食和水果。偷幾顆能酸倒牙的杏子或者青澀的蘋果,都能快意享受一番,既解饞又能多少安慰一下肚腹。拔一把正在灌漿的小麥,找個溝岔用火燒個半生不熟,也可以吃出一個漂亮的黑嘴圈圈。我那時還小,沒有把握能夠跑過看管的老漢,卻也站在地頭的路上,親眼目睹過腿腳麻利、身手快捷的“小偷”們,是怎樣諳熟地運用著“聲東擊西”“調(diào)虎離山”的兵法進行偷竊的。一小幫子在地頭的那端,明火執(zhí)仗地撲進地里,還有人故意大喊“娃娃偷豆角子了”。這一頭窩棚里的老漢手提著木棒,忙不迭地、連扭帶拐地跑到那邊去驅(qū)趕。那一幫“哄”地一聲跑開,卻并不離去,只是笑嘻嘻地聽著老漢不住地叫罵。這一頭,一大幫真正的偷竊者匍匐進地里,悄無聲息地將他們雙手的速度發(fā)揮到極致。等到塞進褲腰里的襯衣內(nèi)一圈都裝滿了(有一個專有名詞叫“滿腰轉(zhuǎn)”)豆角,相互摩擦著發(fā)出“咯吱咯吱”悅耳的聲音時,又匍匐著悄悄地退出。走出老遠,隱蔽處打一個聲音嘹亮的暗號,那邊的一幫才集體朗誦著“老漢老,拔冰草。冰草斷了,回去沒飯了……”的順口溜,算是對看守老漢半天辱罵的回敬,急急地撤離了。然后和已經(jīng)得手的“大部隊”匯合“分贓”。其實,這種小伎倆頻繁使用,看守的老漢豈能不知,他更知道“小偷”中或者就有自己的孫子,或者隊長的兒子呢。只不過演一出現(xiàn)實版的喜劇給路過的社員或者隊長們看罷了。然而,這種對小孩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事情,如果哪個大人膽敢在漆黑的夜晚去仿效,那后果可就嚴重了。莊里某人曾經(jīng)偷了兩捆麥子,被告發(fā)出來,是被用法繩捆去坐了幾年“班房子”的。而如果看管的人真實地負起責任,那么即使是小孩子,其要承擔的后果也非輕如鴻毛。大夏天,公社里一個女娃娃偷著掐些已經(jīng)很老很柴、作為牲口草料的苜蓿回去吃,被看管的人發(fā)現(xiàn)了,追著女娃娃滿山滿洼跑,雖然最終沒抓住,女娃娃已是跑得嗓子眼里冒煙?;氐郊依?,抓起馬勺痛飲了一通涼水,涼水激熱肺,她被饑餓無情地吞噬了,再也不用為肚子煎熬了??滓壹赫f,竊書不算偷……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由此引出我的觀點是,一個人如果僅僅是迫于腸胃的專制,做出了令自己也會漲紅了臉的茍且之舉,那么,大可以以“偷食不能算偷……為了肚子的事,能算偷么?”的態(tài)度來對待。可惜,多少偷竊者,其心也雄其志也壯,其舉動并不關(guān)肚子多少事。
即便吃喝如此緊缺,可還有更其艱難者。每當聽到門外的狗狂吠起來,緊接著便會在大門口出現(xiàn)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面無表情、肩上搭著布袋,一手拖著棍,一手托著碗的乞討者。有老人,有小孩,或者是老人領(lǐng)著小孩。無論是奶奶或者母親,都會毫不猶豫地從籠里拿出可即時食用的黑面饃饃,又從面缸里舀出一碗黑面送過去。我不明白自顧不暇的奶奶和母親,為何會屢次出手如此大方?答案也在母親的講述中。在姐姐四五歲的時候,家里一度斷炊。小姑帶著姐姐,也和門口的來者一樣,拖著一根木棍四方討要。周邊的村莊是首選??纱蠹乙徊洁徑?,情況也都大同小異,只能越走越遠,最遠時一路向北到了中寧地界,前后兩月有余,要回去的糧食也就小半袋各色雜糧。也曾經(jīng)去過東邊三四里外的趙寺村幾次。大嫂的娘家就在趙寺村。大哥大嫂結(jié)婚那年,小姑看見大嫂的娘家媽一臉尷尬,多少年前,就曾經(jīng)在她家門前張過口要過飯啊。雙方談起來,喜笑顏開中,蘊含著多少酸楚啊?!叭恕本褪窍嗷ヒ揽浚嗷头鲋白叩?。對有切實困難、窮困潦倒的人,即使不能給予援手,最少也應該表示同情而不是相反。
那歷時幾年缺吃少喝的艱苦歲月,讓我對食物的認識是,它不只是解決饑餓的東西,它更是關(guān)乎生命的東西。沒有了它,人的生命將會受到巨大的威脅,或者會因此而終結(jié)。人命關(guān)天,而食物又關(guān)乎生命之安危,因此才說“民以食為天”。金銀珠寶何足貴,只有食物才是這世間彌足珍貴且不可或缺的真“寶貝”。我就是這么個理解法。
土地承包后,長期籠罩在人們頭上饑餓的黑幕終于被掀開,生活明媚的陽光終于照射了進來,人們也逐漸從忍饑挨餓的夢魘中走了出來。但那夢魘中的情景還在,人們一時還無法徹底忘卻。八十年代的頭三四年,人們還是堅守著“以糧為綱”不動搖。雖然土地被劃割成大小長短不一的條塊,但等莊稼長出來覆蓋過地皮,還是連成大片、一望無垠、整齊劃一的以小麥為主的糧食作物。人們在小麥種子的選擇上費盡心機,什么“永良”“麥卡”,一個接著一個變換,要讓有限的土地里打出更多的糧食來。感謝農(nóng)業(yè)科技工作者,不斷推陳出新的小麥品種,確也讓田地單產(chǎn)年年提高,農(nóng)家的糧食袋子越摞越高,農(nóng)民的心里越來越踏實。糧多柴草也多,從那時候起,莊子里的炊煙是多么的升騰有力繚繞不絕,炊煙下面的飯鍋里盛著的內(nèi)容是多么充實豐富,村婦們喚兒吃飯的聲音又是多么歡快有底氣。經(jīng)過幾年,家家戶戶積存的陳糧開始生蟲發(fā)霉了,這時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吃飯好像也并不是令人愁悵的大問題了,倉里滿滿的肚子圓圓的??墒茄€餓得很吶。就有人嘗試種植壓砂西瓜,“一畝園十畝田”,“大團結(jié)”數(shù)得人熱眼。于是人們開始把目光從糧食作物向經(jīng)濟作物轉(zhuǎn)移,以經(jīng)濟收益為導向,胡麻、西瓜、葵花、甜菜、玉米……一路變化著種植下來,直到如今遍地長滿了各種樹苗。最初一統(tǒng)田野的小麥,早在新世紀伊始就徹底地從村莊的莊稼地里銷聲匿跡了。
在蒼茫的暮色中往回走,村莊已經(jīng)開始安然入睡??晌业乃季w仍未中斷。我覺得,農(nóng)業(yè),跟農(nóng)民開了個玩笑,它讓農(nóng)民不再種莊稼而習慣了買糧吃。農(nóng)民,跟農(nóng)村開了個玩笑,他們把村莊建設(shè)壯大了、漂亮了,卻一拍屁股上的黃土,紛紛奔涌到城市里去了。農(nóng)村,也跟農(nóng)業(yè)開了個玩笑,在經(jīng)濟發(fā)展變化的快車道上,它直接把農(nóng)業(yè)“拒載”了。就連輕巧的電磁爐灶,也不甘寂寞,跟那被編成“一個黑狗,向天張口”謎語的煙囪開了一個小玩笑,不讓它再噴煙吐霧,只能像抹了胭脂一般張著一張紅唇了,村莊就此缺失了炊煙的繚繞。
節(jié)假日,青壯年農(nóng)人們回到村里來,探望被冠以“留守”二字、安享天年的老人。村道上遇見,相互的問候語變成了標準化模式化的“回來了?”三個字,話語里充滿自豪和自信。而“吃了嗎?”已經(jīng)隨著三十余年前的晚風,飄散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