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吉平
我閉門不出。
心情不好,身體也不好。這一個春天真糟糕。白天尚好,晚上常常一咳就無法停歇,劇烈的抽搐使我蜷得比一只菜蟲厲害。一看空落的屋子,止不住地虛煩。也不是沒有思想,但一想到過去,一想到未來,便莫名心悸。很多時候,神思處在恍惚的狀態(tài),看物虛幻,想事模糊。
我患了嚴重的感情失意癥。
還好有一天,我終于想起陽臺上那盆玉米百合來。
像一只冬眠過頭的青蛙,六月份早起的太陽刺得我淚水直流。
拍攝百合花最好選擇在晴天清晨,利用微弱高位逆光的光線比較理想。因為晴天清晨高位逆光照射下的百合花,光影柔和,花瓣上無明顯投影,花葉質感也較強。多時沒有打理,玉米百合似乎和我一樣有點兒蔫。我拿出精神,對呈現(xiàn)在取景框里的一些不美的枝葉進行處理,要的就留下,不要的就除去。我忽然想,人的生活,人的思想,如果能夠這樣簡單進行處理,那該多好。
觀賞照片的時候,畫面遠角一個不很清晰的人影引起我的注意。這個無意中拍到的女子,身影、面廓和百合一樣柔和。我拎了相機回到陽臺,往樓下巷口那邊瞄了一眼,使用12倍率把她拉了近來。
看上去,不會超過三十歲。坐的一張舊竹椅,手上的雜志應該是《知音》一類,身后一個冷清的店面,看樣子是一個新開的洗衣店。在正午太陽的頂光中,貓一樣的她剪影十分迷人。我很想按下快門,但忍住了。
剛剛離我而去的那個女人,我不知為她拍了多少照片,但這個春天,無一不被我刪除了。更何況一個與己無干的女人,留在相機里干什么呢?
衣服該洗了。她在時,她洗;她走了,它們似乎放得都快發(fā)霉。該洗。我不想再聞見她殘留在它們上邊的味道。香得讓我惡心。
但是,她不在了,誰幫我洗?
我拎著它們下樓。我很久沒有下樓了。那個找零錢時非選最舊那一張給人的賣臭豆腐干的老嫗,好像認不得我了,那眼神,像看從樓上下來一個賊似的。
看得出這是一個女人。很多還沒畢業(yè)的女學生,看起來都已經很像女人。我走進店里的時候,這個穿翠衫的女人背對著我洗頭,裸露的細腰白得晃眼,腰下則繃得像一個桃子。她揩了揩漆黑的長發(fā),就用白色的臉帕隨便攏住它們,從我手中接下今天第一單生意。
這個女人像一株剛開不久的百合。
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從阿朵那里回來,我有一點后悔??上Я?,那么多衣服被我一次送去,真是太可惜了。我應該一次只送一件,那么,在今后的至少二十天里,每一天我都可以有一個充分的理由看一回這個女人。
看著阿朵,我陰霾的心情仿佛離陽光只有一步之遙。緊合的天空,悄悄地裂了一條云縫。
一條被風扯碎的河,剛剛有一點兒麻木的平復,卻被阿朵撲通一聲跳了進來。
空悄悄的房間一下子被阿朵給裝滿了。我覺得屋子該整理一下了。扔得一地的那個女人的碎片,一支她忘了帶走的牙刷,堆在床邊的酒瓶,這也與她有關,通通讓物業(yè)老頭兒給我把它們扔進垃圾車去。
第二天,阿朵的眼神問我,怎么,又要洗衣服了?
我淡定地說,我要裝修屋子,可能以后每一天都會來麻煩你的。
阿朵說,即是這樣,我給你打八折。
我咳了起來,好一會兒才止住。
我說,那不行。
阿朵說,我們是鄰居,反正生意就不好的,也不靠洗你一件衣服找錢。
我說,那就更不行了。
賣臭豆腐干的老嫗除了烙豆干賣,還賣酸菜豆湯。老太婆實在可惡。阿朵天天從她這兒買兩塊錢的豆干、一塊錢的酸菜豆湯,雖說才三塊錢的生意,但怎么說也是老主顧了,但她卻跟我嘮嘮叨叨,阿朵洗衣店都開得起,一天就只吃得起三塊錢。我說,你念什么呢,全世界的女人都在減肥。呸!老嫗說,一個農村姑娘也曉得減肥!她朝巷口歪了歪嘴,你看她那生意,吃的都不得,減什么!我說,你咋曉得她是農村來的?老嫗撇了撇嘴,鄙夷地說,隔三岔五就有人來找她,穿得破破爛爛的,一看就是鄉(xiāng)下來的農二哥,走的時候她還送過巷口去,不是農村來的,我怕她是北京來的!
老太婆說,八成因為她沒得生意,叫鄉(xiāng)下的親戚送糧食來。我想了想,搖搖頭說,如果她鄉(xiāng)下親戚也窮,她不會拖累他們的。老嫗又呸了一聲,說,她會嫌少!
一天三塊錢的生活?這也太節(jié)約了吧。想想,不知怎么,我替阿朵感到辛酸。
我送了件衣服過去,故意忘了一百塊錢在衣兜里。我不想考驗阿朵,也不想檢驗豆干老嫗的話,我真的想幫她解決一下生活。
第二天,我去取衣服。阿朵恭敬地遞上洗得清紗亮線并熨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我遞給她五元工錢,她也是恭敬地接了,卻沒還我一百塊錢。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真像老太婆講的那樣?但一轉瞬我就責怪自己,既要資助別人,怎么又怪別人貪財?
就在我轉身想走,阿朵說,下次記得翻翻衣袋再送來。
我一怔。
阿朵淡淡地說,洗掉百把塊錢不要緊,萬一洗掉什么重要的發(fā)票之類損失可就大了,?。?/p>
我說,是,是。
阿朵說先生慢走,歡迎下次惠顧。
我說好的。
后來我換衣裳,發(fā)現(xiàn)剛從阿朵那兒拿回來的衣服的兜里,那一百元錢悄悄地躺在那兒。
我悵然若失。
我說,阿朵,這個位置太偏僻,生意當然不會太好,你應該選一個熱鬧一點的地方。
阿朵笑笑,似乎有點感激。
我喜歡清靜。她輕輕說。
清靜固然清靜,但是阿朵,錢都往熱鬧的地方走的。
阿朵頓時有一點點張惶。我趕緊反過來安慰她。
我說不要緊的阿朵,酒好不怕巷子深,只要來過你這兒一次的人,我相信以后都會再來。
阿朵看看我,怕不會吧?
我說,你不相信我的話,你總該相信我吧——你看,我是不是天天都來?
阿朵噗哧一聲。
我說,哦,哦,我得走了。
阿朵說,跑什么啊,回來!
我說,嗯?
阿朵說,你干什么來的?不是來取衣服嗎——給。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懶得開鍋的時候,就在樓下吃老婦人的臭豆腐干。天氣越來越熱,吃烙鍋的人越來越少。老嫗的眼神恨不能將每一個從小巷走過的人都捆到她的攤子上來。因為我是???,她常常對我表示一點廉價的關心。
她有點痛心疾首地說,這一陣子你好像愛往她那兒跑。
她一邊往剛剛搽了菜油的烙鍋上貼豆干,一邊朝巷口歪了歪嘴。我知道她破麻袋樣的下巴指的正是阿朵的洗衣店。
我說,是的。
她說,以前就認得她的?
我說,以前不認得,現(xiàn)在認得了。
婆子一邊翻豆干一邊嘀咕,現(xiàn)在這世道,太假得很嘍。我感覺得到,她瞟我一眼,瞟巷口一眼,瞟巷口一眼,又瞟我一眼。我就看她。她將屁股下面的小板凳朝我挪了一挪,撮著干癟的嘴皮悄聲問我,你離婚了?
我仿佛被刺了一下,不滿地瞪了她一眼。
老嫗訕訕地轉過臉去。小忽兒,又轉過臉來,神情儼然是我奶奶,說,別再往她那兒跑了。
我說,為什么。
別說我沒提醒你,老婦嚴肅地說,我打聽過了,她本是一個鄉(xiāng)下姑娘,因為家庭困難到外省打工,打了沒兩年就回來了,土地懶得種,就在縣城開洗衣店,明白了嗎!
我說,這和我去不去她店里有什么相干?
老太婆看了那邊一眼,說,我問你,一個農村出去的打工妹,光憑賣勞力能掙回來一個洗衣店?
我啪地放下叉子。
老嫗說,不吃了?還剩兩片。
我厭煩地看了這個老女人一眼,陰沉著臉掏出錢夾拔了一張錢,老嫗揩了揩手要接,我忽然拿了回來,重新找了一張最舊的,扔在烙鍋旁邊的小方桌上。
選了一張百合照片發(fā)給一家畫報后,忍不住輸入“一個農民工一年究竟能掙多少錢”百度一下。
有一個2006年4月中旬發(fā)布的《中國農民工調研報告》:農民工每月收入在300元以下的占3.58%,300元~500元的占29.26%,500元~800元的占39.26%,800元以上的占27.90%。
我在一件襯衣上染了一點橄欖油,拿去要阿朵給我清洗一下。
我問她,你是不是二十七點九零?
阿朵正在熨衣服,蒸汽熨斗滋滋作響。熨衣板有點矮,她稍微下蹲的身軀十分優(yōu)雅,一襲翠綠的短裙風情萬種。她好像沒聽清我說的什么,歪了一掛長發(fā)問我,什么?你問我多少歲嗎?
我啞然哂笑,我問你是不是二十七點九零。
阿朵似乎有點吃驚,說,你看我不上二十八歲嗎,三十二了呢。
這一下輪到我吃驚了,一點不假,我真的有點吃驚,我說阿朵你怎么會有三十二啊,二十三還差不多。
這丫頭捂著嘴吃吃地鬼笑。騙你呢,她扇著手說,其實你猜對了的,七月間就二十八了。
喲,我故作認真地說,阿朵你真了不起,我跟你一樣大時,還在花別人的錢在大學念書哩。
怕不會吧,阿朵打量著我,也故作認真地說,難道你剛剛畢業(yè)?
這死丫頭。我半慍半惱地瞪著她。她咕咕笑了。我也笑。但是真的,我說,我的研究生是讀到二十六歲的,雖不像你說的剛剛畢業(yè),但也才僅僅自立了六七個年頭。
我說,阿朵,你掙了多少年的錢了?
阿朵默然半晌。后來,她低著頭說,她考取大學那年,因父親病逝,大學讀不成了,就到沿海打工去了。
我亦戚然半晌。那么,我說,阿朵,你也算一個知識型的打工者,收入該不會太少吧?說完,我有意看了看干洗機水洗機那些東西。
不低,但比起那些有文憑的來,還是少得可憐。阿朵嘆了口氣,顯得十分無奈。
我試探著說,既然收入還可以,你不該回來啊……
阿朵的臉色一下變得蒼白,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
一天,阿朵問我能不能為她找一些百合花。我沒想到她也喜歡百合。第二天早上——那天我這一年第一次發(fā)現(xiàn)陽光是那么明媚,我來到洗衣店。阿朵說,洗衣嗎,衣服呢?
我微笑著看著她。
忽然,我從身后拿出一樣東西,朝她面前一舉。
?。“⒍潴@喜得大叫一聲:好漂亮!
那是一束白百合花。
我說:送給你。
我親自幫她把百合插在一只花瓶里。
過了些天,我參加完一個影展回來,首先到洗衣店來看百合。百合又開了一些。我說阿朵,是你香呢,還是這些花香?阿朵一笑,俏皮地反問,你說呢?我倒不好再說了。一個離異的男人,不好跟她說笑。
阿朵說,看你這一身,又洗得了,這兩天去哪兒了?我天天望你也不見來。
我心里咚的一聲,心臟似乎要破膛而出。
阿朵從一個白紗碗柜里端出一只百合瓷碗,說,吃吧。
這是一碗晶瑩的百合香米粥,盛著它的瓷碗都還溫溫的。
阿朵說,我爺爺是我們村的土醫(yī)師,小時候,只要我們一咳,他就用百合花煮稀飯給我們吃,效果好得很呢。
我看了看那瓶百合。我問阿朵熬粥的百合花哪兒得的。
阿朵說,你給的這些花兒當然沒舍得用啦,我兄弟來看我,讓他帶了些山上的野百合來。
以后每天給你熬一碗,喏——阿朵指了指屋外,我這才發(fā)現(xiàn),明媚的陽光里,有一盆盛開的野百合。
阿朵的生意漸漸有了起色。我說過,凡是來過一次的人,必定還會再來。這話是絕對不會錯的。
一天上午我去郵局取稿費回來,發(fā)現(xiàn)阿朵的店門關得緊緊的,一個拎了衣服來洗的顧客敲了敲她的卷簾門,怏怏而去。我問烙豆干的老嫗,剛才店門還開著的,阿朵這是去哪兒啦?這一久我都沒照顧過老太婆的生意,她拉著臉說,連你都不曉得,我會曉得!
我又去了一趟街上,回來,阿朵的門還是沒開。一下午我都站在陽臺上,眼巴巴望著巷口。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一個疲憊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巷口。我大喊一聲:阿朵!阿朵抬頭看我一眼,無力地倚在卷簾門上。
我飛快地跑下樓去。
阿朵的弟弟在煤礦做工,被一塊煤掉下來砸傷了臀部。我跟著阿朵送飯去醫(yī)院,看了下,還好,沒傷著筋骨,但也不是三兩天就能治好。我說,阿朵,你不方便照顧,我留下來照顧他吧。
我往阿朵手里塞了一只手機,說,中午給你買的,今天你去哪兒我都不知道,你可把我急壞了!
阿朵的弟弟欣慰地說,姐,這是我姐夫吧?
阿朵的臉紅了。
我語無倫次地說,不,不……是的……
從醫(yī)院出來,夜已深了,街邊歌舞廳到處唱著情歌,連路燈也是那種曖昧的顏色。
一株香樟樹下,一對情侶忘情地吻著,我和阿朵不用商量,同時下意識地繞開了他們。
我看了看天,東天里一塊白亮的木梳。哦,七夕快到了。
我說,阿朵,你知道七夕是哪一天嗎?
阿朵說,七月初七。
我說,那你知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日子?
阿朵停住了腳,驚疑地望著我。
我多想也吻阿朵一下啊。
什么日子?阿朵問。
我一連吸了好幾口香煙。
我說:情人節(jié)。
阿朵失望地看了我一眼,朝前走了。我趕緊跟了上去。阿朵說,明天你別跟我去醫(yī)院了。
我說,為什么?
阿朵再次停了下來,別著臉說,免得我弟弟又胡猜亂估。
我繞到她跟前,只見她臉上掛著淚珠。我說你這是怎么了,阿朵?
阿朵將臉別到另一邊去。我又繞過去,只見阿朵淚珠直掉。我說,阿朵,你這是怎么了嘛!
不知誰正在唱一首歌,那是《哭泣的百合花》。阿朵嚶嚶嚶嚶哭了起來。我愈發(fā)心慌。我說阿朵,有人來了。
阿朵趕忙斂聲,慌亂地揩了把臉,若無其事地抬起頭來。
我咕地一聲笑了。阿朵望了望四下無人的街道,無言地別過臉去。我說,阿朵,哪怕我犯了殺頭的罪,你也總該讓我死個明白吧!
阿朵搖了搖頭。
阿朵仰天長嘆,弟,你倒想喊他一聲姐夫,但姐哪里配得起他呢!
我合身一抖,險些就把眼鏡跌落。
我說,是我配不上你啊——
我不得不告訴阿朵,從春天到夏天,我的心情多么糟糕、為什么那么糟糕。
我說,阿朵你不知道,我的心就像一件皺巴巴的衣服,理來理去,我自己卻怎么也無法把它理抻。
既然暴露給了阿朵,我再也沒臉看見阿朵。一個離婚的男人,我有什么資格跟她交往?我覺得我有點像個小偷。我覺得我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我覺得我真是恬不知恥!
我再次把自己關了起來,像一只海參一樣進入夏眠狀態(tài)。但是我又怎么睡得著呢?我聽見有人敲開了鄰居的門,幾句話后,我的門鈴響了起來。我從貓眼里看見阿朵端著那只熟悉的百合瓷碗站在門外,我便心虛地倒回來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但是,阿朵喊了起來,說,我知道你在屋里。我爬起來,但我沒有開門,我看著她悵然離去,然后我嚎了起來。
終于,我還是熬不住了。那已經是第四天早上。我心里喊著阿朵阿朵阿朵阿朵,發(fā)瘋般沖下樓去。
洗衣店的卷簾門閉得緊緊的。
阿朵昨晚被人送進醫(yī)院去了。
賣豆干的老嫗說,真想不到,阿朵她竟然……唉!
昨晚上,兩個男人來烙鍋攤宵夜。老嫗聽見了他們一些很不正經的設想。老嫗冷冷地想,或許,她明天就有關于阿朵的好新聞發(fā)布了。
果然,兩個男人去敲門了。果然,阿朵打開了門。果然,兩個男人一擠進門去,阿朵的門就迫不及待地關上了。老嫗心想,她本就打工妹一個……哼,等她門再打開的時候,枕頭邊應該放著她洗一年衣服都掙不到的錢了。
可是,那門也開得太快了。就算阿朵掙錢真可以像老太婆想象的那么輕巧,可總得有個過程,哪怕是多么簡單的一個過程??墒?,門開得太快了,她都沒收好兩個男人吃剩的辣椒面呢,那門乒的一聲就打開了。
一個男人先逃了出來,另一個男人也想逃,但被阿朵死死拽住。阿朵大喊:“抓流氓……”巷子里頓時奔出來不少居民。那男人慌了,朝阿朵手上一刀刺去。
阿朵尖叫著松開了手。
但兩個男人哪里逃得脫。那個先逃出屋來的家伙慌急之中朝老嫗的攤子奔來,撞翻了她的烙鍋,婆子操起一只小板凳狠狠朝他背上砸去……
面對片警,兩男人沮喪地說,還以為只要多給她一點錢就……想不到哇……
老嫗也嘆:想不到哇……
最想不到的是我了。昨夜我是聽見下面有些嘈雜,但想不到……我拾起老嫗的鍋鏟朝自己腿上就是一下。老嫗大吃一驚,慌忙理開我的西裝短褲褲腳來看,看見只是垮了點皮,這才吁了口氣。老嫗說,你想死?。∥艺f,我不想死,但我想去住院。
我守在阿朵的床邊給她削香桃。
阿朵說,我知道,巷子里的人對我猜疑很多。
在外面打工,美麗的阿朵有點防不勝防。有的男人啟發(fā)她,在這世上,找錢不費力,費力不找錢;有的姐妹開導她,青春和容貌就是最大的本錢,身子算什么,到時候回家去誰知道你的錢怎么掙來的!但阿朵只想干干凈凈地找錢,找干干凈凈的錢。公司老板讓她當秘書,報酬很高,可是,沒過多久他就提出了那種要求,阿朵斷然拒絕了。但她走到哪,都有人纏她,阿朵無奈,只好回來。
我知道,阿朵說,我們農村凡是有點容貌的姑娘出去打工,都會被懷疑干那種事情,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那么想的。
我說,我不知道我怎么想啊,但前一陣我天天往你那兒跑,是不是有點纏的意思?
阿朵噗哧笑了。是有點居心不良。她瞪著我說。
還讓不讓我纏你?我問她。
阿朵說,世上只有藤纏樹,哪里看見樹纏藤。
沒等傷口好完,阿朵就出院了。一連來了好幾單生意,因她弟弟那兒可以自理了的,我就幫她洗衣服。一邊干活,我們一邊說話。阿朵的話像熨斗一樣,熨得我一顆心漸漸舒展開來。等到她傷口痊愈,我覺得我也擺脫了感情失意癥。阿朵英勇受傷這件事,就像一臺薩伊森牌干洗機,完全洗掉了那些猜疑的人硬潑在她身上的污點。每一次當我們互望,總發(fā)現(xiàn)喜悅掛在對方臉上。
七月初七那天早上,阿朵含情脈脈地問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我含情脈脈地看著她說,知道,今天是七夕,中國的情人節(jié)。阿朵說,還有呢?
阿朵說,今天是我二十八歲生日。
你這丫頭!我說,那么,我正好有一樣禮物送給你。
我說,我們分個工吧。我指了指我那邊樓上,說,你去張羅吃的,我在店里干活。
我去了一趟裝潢店,把我定做的東西取了回來,好一陣布置。
我打通阿朵手機,說,你下來一下。
阿朵一來到店前,驚喜得捂住了嘴。店門上多了一塊招牌,銀色的“百合洗衣店”。店里掛了幾幅彩擴攝影作品,那是我拍攝的百合花,都是這些年的獲獎作品。
阿朵說,我的任務也完成了,請——
我說,你先請,我關了店門就來。
當我上樓一走進屋里,頓時走進了一首歌中,那是羅大佑寫、阿桑唱的《野百合也有春天》。天啦,阿朵做了一桌百合宴:蜜煎百合,百合香米粥,百合黨參豬肺湯,百合煨蹄筋,百合雞子湯。
還行吧!阿朵得意地說。
我說,太好了——阿朵,生日快樂!
我從身后拿出一束鮮花,是香水百合。
阿朵,嫁給我吧——
阿朵有點意外,但隨即張開雙臂,緊緊地一把抱住了我。
責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