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冰梅
李老漢家是一座快上百年的老木房,屋頂?shù)那嗤呤侨ツ昴昵安欧碌难龊贤?,?dāng)?shù)厝藗冇址Q仰合瓦為“哭笑瓦”,在仰合瓦鋪設(shè)時,先在椽木上將板瓦兩端的瓦翅朝上放置,這就是所謂的“仰瓦”,仰瓦兩端微微上揚的弧度看起來像人的微笑時的嘴角,人們就叫它“笑瓦”;仰瓦之上再用板瓦瓦翅朝下放置,弧度向下的便是“合瓦”,這合瓦看起來象哭臉的嘴角向下撇,因此大家就稱為“哭瓦”;仰合瓦在當(dāng)?shù)剡€有一個優(yōu)美的名字叫“蝴蝶瓦”,這也許是因為兩片合瓦和一片仰瓦組合起來就像蝴蝶的樣子。當(dāng)然,鋪瓦是一門精細技術(shù)活,一行一列既不能太寬,也不能太窄,仰瓦和合瓦一反一正,一上一下,相互契合,十分講究,李老漢年輕時就是村里鋪瓦的好手。
屋頂下面是由木龍骨固定下榫卯連接木結(jié)構(gòu)拼接而成的木墻,古老的松木、椴木和杉木散發(fā)著富有年代氣息的木香,隱隱約約浮動于周圍的空氣中。老屋中間是堂屋,堂屋是這一大家子公用的地方,堂屋正中最里設(shè)著神龕和祖先神位,墻壁上掛著久經(jīng)滄桑的中堂畫,中堂兩側(cè)貼著已經(jīng)褪去紅色的泛白的破舊對聯(lián),寫著“祖德源流遠,宗功世澤長”,橫批“祖德流芳”;左邊是一頂石磨,磨鉤的手把柄已經(jīng)被磨得光滑發(fā)亮,石磨上扇上反扣著一個羅篩,兩扇中間的接縫處和磨盤里還殘留著一些未完全掃去的玉米面粉;右邊立著個有些年代的風(fēng)簸,墻角下堆放著許多才割回來的新鮮豬草;堂屋左右兩邊墻壁的中間地方還各豎著一架木樓梯,爬上樓梯便可從一道小門進入兩邊屋子的樓上,樓底面用細繩子編制固定的竹片鋪成,秋收的農(nóng)作物就堆放在上面,下面屋里生起的煤火就可以炕干糧食的水分,而不至于發(fā)霉腐爛,屋頂?shù)拇緱l上結(jié)著許多沾滿灰塵且破破爛爛的蜘蛛網(wǎng),一不小心就會弄得滿頭皆是;堂屋兩扇大門后各立著只大石水缸,水缸上面都橫放著一根削去樹皮的樹杈,上面放著一個大木水瓢,手柄很短。堂屋兩邊是暗間,右邊兩間住著李老漢和他老伴以及還未成家的老幺李林,左邊兩間住著三兒子李峰一家子,老大李強和老二李文家分別在老屋的左右兩邊各自建了新的石磚瓦房,房檐下都用繩子吊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上面亂七八糟地晾著些大大小小的衣物,蒼蠅飛得累了便在上面嬉戲玩耍,留下了點點的褐色。
這樣的房屋,不只是李家,鎮(zhèn)子的大部分人家都是如此,一片一片地點綴在大山之中,于浩渺的大自然中增添了絲絲縷縷的炊煙,雞鳴狗吠,也增添了些許恬靜,些許和諧之感。雖有吵鬧,卻也不至于侵?jǐn)_這份閑淡之感,反倒為這山這水這村莊涂上了幾抹潑辣勁,顯得俏皮。
喜兒未至家門,遠遠地便聽見她家里傳來的陣陣吵鬧聲里夾雜了孩子們的哭聲和女人們的咒罵聲,她便小跑進院子,只見二弟李文的媳婦琴珍和三弟李峰的媳婦菊玉正披頭散發(fā)地扭打在一起。
李文和李峰以及老爹李老漢今天都去自家地里鋤草還沒回來,李強回來得早看見兩個弟妹吵架就叫孩子趕緊去找喜兒,四弟李林每天放學(xué)回來放下書包就不見蹤影,李老太太佝僂著身子扶在堂屋門框上用孱弱的聲音說著:“別打了,別打了,別嚇壞了孩子們,哎,哎?!边@樣吵鬧的環(huán)境誰會聽得見她的言語。
琴珍身子骨雖瘦小,但有一張罵人的好嘴,不管對不對,罵起人來三天都不用歇息;菊玉嘴慢,生了一副好骨架,做起事來雷厲風(fēng)行。菊玉的衣服右肩那里被扯破了一道長長口子,琴珍那六歲大的女兒提著琴珍跑掉了的一只破布鞋站在院子的墻角只顧大聲哭著。菊玉一用力,琴珍被迫向后退了兩步,剛好踩進了院子里經(jīng)常倒廢水的臭水溝里,腳上那只灰色破布鞋被浸濕,黑泥漿從光著的那只腳的腳縫里冒出來敷滿了腳趾頭和腳背。琴珍的女兒看見自己母親占了下風(fēng),哭得更加厲害,拿著她母親那只鞋跑過去往她三娘菊玉的屁股上和大腿上打了幾下。
“滾開!回屋去待著?!鼻僬涑约号畠捍舐暫鸾兄?/p>
李強站在檐埂上看見喜兒走進院子便說:“趕緊把她們拉開,這倆女人簡直是瘋了,一點也不聽勸?!毕矁哼@才趕緊把琴珍的孩子一把抱到李強旁邊,費了好會兒勁才把琴珍和菊玉兩人拉開,才知道打架是因為兩家孩子在一處玩鬧的時候不小心弄哭了菊玉的孩子。
不多時李文和李峰都相繼從山里回來吃午飯,李林從小被寵壞,這會兒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李老太太左等右等都不見李老漢回來,心里著急坐不住,就去了老二李文家,想讓李文幫忙去山里看看李老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老二一聽要自己去山里找李老漢,臉便一沉,說:“我這才回來,飯都沒上吃一口?!?/p>
“就是,我們老二累成這樣,你不知道心疼一下,還要命令他做這做那的,大哥不是早早就放工了嗎?再說就算是孝敬老人也要有個順序。”琴珍陰陽怪氣地說著,瞥了李老太太一眼,就去收拾東西準(zhǔn)備吃飯。
李老太太又慢慢來到老大李強家說了同樣的話,李強一句話沒說,也不表態(tài)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只在那里繼續(xù)抽著葉子煙。這時老三家的開門探出個腦袋朝著李強家這邊看了看,接著“嘭”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
喜兒看老太太還扶著門框眼巴巴地站著,這才笑容可掬地趕緊扶老太太進門坐在床邊,“媽,老爸現(xiàn)在還不回來,做兒女的我們也著急,按理說李強是老大,什么事都得做個榜樣,但他們?nèi)齻€弟兄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分家獨立出來了,而這四弟李林還和你們兩老住在一起,他到如今還一天游手好閑,白吃白喝你們兩老的口糧,你們兩老有什么要緊事都應(yīng)該是他先站出來呀。”
“你們都有理由,可這小林子一天也不落在屋,要是他在,我是怎么也不會來找你們?nèi)サ摹!?/p>
“媽,你也別太著急,我爸人老了,走得自然要慢些,你再回去等等,說不定這會兒正在路上?!?/p>
“哎,哎,要不是我這把老骨頭不聽使喚,我也不用這么低三下四的來求乞你們,哎……”說著李老太太拄著拐杖走出院子,慢慢向村口走去。
村口,核桃樹旁的石榴花已開得濃艷,未開的也似一個個火紅的小葫蘆,這顏色似火在綠葉之間靜靜流淌,紅得絕艷,紅得凄冷,多看幾眼,準(zhǔn)讓人打寒顫。
胡麻子牽著他那頭老黃牛向溪邊走去,在村口看見李老太太扶著石榴樹,呆呆地朝著村口的拐彎處望去。
“在等老頭子???”
“是啊,都這時候了也見不著人?!?/p>
“還在地里,我回來時候遇見了,別急,估計就快來了?!闭f著胡麻子牽著牛走了。
溪水洇染的故事
村口溪水,日日夜夜潺潺流淌,不快亦不慢。太陽正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知了在樹枝上賣力地叫著,一陣熱風(fēng)吹過,把這響聲從這邊吹去了那邊。
溪邊,棒打衣服悄無聲,棒舉空中何其響。知荇與幾個婦女正在石板上搗衣,婦女們的說笑聲,樹上的知了聲,溪水的潺潺聲,風(fēng)吹草木聲,棒槌渾厚的響聲,雜糅成一片,回聲響徹山谷,好不熱鬧。
逆流而上,不多遠處便可以看到小溪的源頭,那是一處山洞,像似山被從頂向下劈去一半,山頂上垂下許多藤蔓掛在洞口,好似講究的人家的門簾,郁郁蔥蔥,好一派休養(yǎng)生息之地。
隨著石階走進洞口,便可看見淺淺的河水似綢子一般輕輕鋪在巖石板上,大腦袋的小蝌蚪在石縫之間穿梭,有人接近,它們便貼緊河底的石塊一動不動。鐘乳石像像冬日里屋檐邊掛著的冰柱掛在洞頂,極細微的水流順著巖層裂隙向下滲漏,鐘乳石尖處常常附著晶瑩剔透的水滴,水滴集到一定時候往下滴,在地面上又行成了千奇百怪的鐘乳石,正如余光中所說的那樣:“靈魂的花崗巖穴里有原始的雕刻,以最初的懷念鑿成。”
鐘乳石不但形狀奇特,還是當(dāng)?shù)厝藗兊膶?,誰要是肺虛壅喘急,連綿不息,只需取黃蠟三兩盛于細瓷器,用慢火化開,然后再投入研細的生鐘乳石粉末五兩,攪和令勻,取出之后用物封蓋定,在飯甑內(nèi)蒸熟,研制成膏狀,捏成梧桐子大小的顆粒,每日用溫水服用一至二粒,據(jù)說是很有效果的;此外要是哪家的年輕產(chǎn)婦乳汁少,用鐘乳粉二錢,濃煎漏盧湯調(diào)下便可下乳。當(dāng)然這并不是對所有少乳癥狀的有效,不過當(dāng)年喜兒生孩子的時候氣少血衰,脈澀不行,導(dǎo)致母乳少,就是用這種土方子下乳的。
洞里河床高的地方漸漸成了孩子們?nèi)攵瓷钐幍穆?,彎彎曲曲,有的地方寬闊可以容得下幾十個人圍坐下來談天說地,有的地方狹窄得只容得下一個人斜著身子通過,縱是擎著火把或蠟燭,在低矮的地方誰要是不小心,一頭撞在鐘乳石上,怎一個疼字了得。
“知荇,我看見你爹扛著一個蛇皮口袋又去后村吳二嫂家了?!?/p>
“盡別胡說,我爹在院子里抽煙?!?/p>
“瞧瞧,好心告訴她,反倒不信了。這事大家都知道,就你一個不承認(rèn)了?!?/p>
一提起這話茬子,婦女們你一言我一語,生怕自己的“高見”不被別人知道一般爭先恐后地高談闊論起來。
“依我說啊,雖然常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指責(zé)她,但吳二嫂人不錯,性格也好,但和老胡倒也挺般配?!?/p>
“盡會說些風(fēng)涼話,也不怕人家知荇有想法?!?/p>
“知荇已經(jīng)十八九的姑娘了,找個婆家不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算是大半個‘外人,雖是家里的事,她也是說不得的?!?/p>
知荇只顧把頭埋得低低的,臉上燒得發(fā)燙,一言不發(fā),搗著自己的衣服。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些事誰管得著。”
“你們就盡說吧,你們的男人們不也惦記著后村吳二嫂嗎?干嗎不也說說你們男人也常背地里去敲吳二娘的門。”年長的張大娘看不過去,就把“冷水”潑向那幾個正說得起勁的人。
“說話可得負責(zé),我們家那口子可是身正不怕影子歪,清清白自的,哪里會瞧得上那種下作寡婦?!逼渲幸粋€氣紅了臉,停下手中的搗衣棒,惡狠狠地盯著張大娘,恨不得撲上去扭住一團。
“我沒指名說就是你家那口子,誰要是做賊心虛,對號入座,我也管不著?!?/p>
接話的年輕媳婦也自知再糾纏下去就是不打自招,嘴里碎碎念了幾句,不再發(fā)話。大家都沉默下去,知了聲也沉默了,只有搗衣的響聲和潺潺的溪水聲,剛才的熱鬧氣氛已被前一陣風(fēng)帶去了遠處。也許再遠處的下游,也正有一處女人們聚集的地方,風(fēng)就停在那里,熱鬧非凡。
上游來了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手里揮著一根長長的竹條抽打著路兩邊的草木,吹著口哨,漸漸向著女人們洗衣的地方走去。
“知荇,洗衣服?。堪盐疫@件也順便洗了吧。”原來是李老漢家的小兒子李林,嬉皮笑臉。
知荇還未開口,李林走路帶來的風(fēng),又吹來了熱鬧氣氛,她只好紅著臉低下頭胡亂玩著水和水底的沙石。最是這一低頭溫柔,像極了那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而這嬌羞中似乎又多了些什么,是快樂,是期待,還是憤懣?是的,她的確是生氣李林在大家面前這樣取笑她的。
“小林子,你倒是脫下來呀?!眿D女們是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令她們愉快的談資,她們的害怕極了那種死一般的沉寂。
“我倒是想脫,只怕她不肯洗。”
“你要是喜歡知荇,就叫你家老頭子去胡家提親,這么好的姑娘,不抓緊的話,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成別家的人?!?/p>
“就是,就是,找個人來管著你也好?!?/p>
“都別胡說了,我誰也不嫁?!敝籼馃没鹄崩钡哪樀?,說完把頭埋得更低了。
“難道你要當(dāng)尼姑?小林子雖是懶散了一點,但要是有個人給他匡扶個家,他年輕力勝,不出幾年也能把日子過得有模有樣?!?/p>
“那還得靠各位大嫂大娘的幫忙著牽這根紅線,我李林感激不盡?!?/p>
“瞧瞧,這小林子年紀(jì)輕輕,還挺懂事的?!?/p>
“你眼光還不錯,瞧上了知荇這樣的姑娘a”
溪邊的人們正說得熱鬧,一陣熱風(fēng)送來婦女的吵鬧聲摻雜著孩子的哭聲。
“這是誰家又出什么事了?”
“小林子,好像是從你家那邊傳出來的。”
“不管她們,一天盡干些無聊事,吵吵鬧鬧,都是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不回去看看?”
“懶得管,隨她們怎么鬧去。”李林微微轉(zhuǎn)頭朝著家的方向,投去一眼無奈,一眼厭倦?!爸?,我來幫你搗衣吧?!?/p>
“這小子,還挺會哄女孩子的?!?/p>
“嘿嘿,這哪里是哄她開心,是關(guān)心他?!?/p>
“別,別,我馬上就洗完了。”
李林沒管知荇的話,下到溪邊知荇旁邊的石板上蹲下,伸手去拉住知荇正洗的衣服。知荇不知如何是好,只死死拉住衣服不放,在僵持中,傳來一聲蒼老的聲音,叫了知荇的名字。
知荇抬頭一看,正是她老爹胡麻子牽了老黃牛來溪邊飲水,慌亂之中,更加手足無措,一把拉過李林手里的衣服,紅著眼圈,把頭埋進了肚子里。
“知荇,洗完了就趕緊回去看著滿紅?!?/p>
“嗯?!敝舸饝?yīng)著把洗完的衣服胡亂收拾,抬著裝衣服的圓木盆走了。
知荇走后,留下了一片死寂。
胡麻子把牛牽到婦女們下游的不遠處去飲水,緊繃著臉,一聲不吭。
李林蹲在水邊的石板上,用手里的竹條在水里來回畫著圈,幾次微微扭過頭偷偷撇一撇胡麻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個畜生,抬頭看什么,趕緊喝?!?/p>
聽到胡麻子這樣教訓(xùn)老黃牛,李林臉?biāo)⒌爻料氯ィ坏皖^呆呆地看著水底的沙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