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長江
一
18歲的張良逃荒到桃花村時,村口小河邊的三棵桃花正在謝幕,滿地亂舞的花瓣在一場風雨后戛然而止。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睆内M南地區(qū)逃荒過來的張良不愿意再奔波,就在村口一棵大槐樹下安頓下來,弄來一些松樹枝干和茅草,周邊糊上泥巴,就著幾日陽光,張良就有了一間簡陋的茅草屋。門口正對著小河邊的三棵桃花樹。當然,張良不是坐在門檻看桃花的,張良看中的是大別山里取之不盡的石頭。
隔幾日,張良就在門口擺開營生——大小不一的幾塊石板、一套集上買來的筆墨、隨身攜帶的幾把刀具。張良開始坐在大槐樹下敲敲打打,一頭凌亂蓬松的頭發(fā),衣衫襤褸,臉上輪廓倒不失俊俏。原來是個小“打碑的”!來河邊洗衣裳的農婦們有些好奇,繞路過來探望。聽到鏗鏗鏘鏘的聲響,村里的孩子們就圍到大槐樹下看石花飛濺,嬉嬉鬧鬧,躲閃著飛來的小石子。張良不僅打碑,也在河邊弄些麻石打造石磨、石槽、石磙等等,這些農具需求量大,也便宜。
許志成是張良幫他家打石磙時交下的朋友。許志成比張良大三歲,在家排行老四。張良喊他“四哥”。許志成家是雇農,種周老財家的田地,沒活干的時候就跑到大槐樹下和張良瞎吹。許志成問,你是不是看上我們村這三棵桃樹才留下來的?以后我要在這大別山里種上漫山遍野的桃樹,春天開桃花,夏天結果實。張良說,四哥,我?guī)湍阋黄鸱N。許志成問張良的手藝是不是十八代祖?zhèn)?,張良說屁,自學成才。三年前,相依為命的父親送他去山外學石匠,兩年后回家才知道父親半年前就去世了,就埋在亂墳崗,連個碑也沒有。他就決定親自為父親打個碑,要不子孫后代連個祖墳都找不到。碑立好后,村里鬧災荒,就一路逃了過來。
許志成把張良的身世告訴家里人。家里人很同情,送他一些藏在地窖里的紅薯,有時候喊他一起過來吃飯。慢慢地,村里人都知道小“打碑的”張良的情況,也不把他當外人。張家讓他打個石槽,李家讓他打個碑,斷斷續(xù)續(xù)的有活干。甚至熱心人還幫他介紹隔壁村的活。桃花村雖不大,但山腳下沿著河兩邊往大山里縱深都是村落,村挨著村,不遠。村外都是大量的田地,山上還住著獵戶。桃花村口往外走,要翻過幾座山脊才有縣城。村里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去過城里,就是幾十里外的集上,也不常去。
周老財是村里的一個大戶,祖上曾經(jīng)在朝廷做官。張良幫周老財家打碑時認識了周家三小姐。三小姐是周老財最疼愛的一個女兒,為了能夠讀書,十來歲就被送到縣城舅舅家,上了洋學堂。這幾年縣城不太平靜,周老財就把她接了回來。
周老財為了顯擺三女兒上過洋學堂,讓她親手寫了碑文交給張良。張良將碑文刻到碑上。周蘭問他,你識字嗎?張良說,不識。不識字你怎么刻上去的?周蘭問。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畫上九宮格,照著你寫的描一遍就成。周蘭喜歡上小“打碑的”聰明。
二
來年桃花再開,周蘭就過來看桃花。
周家大院里也有桃花,但周蘭說沒有河邊三棵桃花開得艷。三棵桃樹旁邊就是周老財家的田地。周老財說三棵桃樹是從他家地里長過來的,村里人不敢吱聲,更不敢摘桃子。但看桃花總可以吧,大家就狠命地看桃花。
周蘭看完桃花,就順路過來看張良。一會兒在大槐樹下看蓬頭垢面的張良拿著錘子敲敲打打,一會兒跑進茅草屋看張良用小石塊雕刻的小獅子。周蘭在洋學堂上過西方的圖畫課,看過胡子拉碴的藝術家栩栩如生的雕刻。覺得張良就像個藝術家,小獅子就是他的作品。有時候,周蘭站在三棵桃樹下喊張良過來看桃花,說有一朵開得妖艷嫵媚。張良就放下刻刀,迎著桃花走,遠遠看見桃花開在她的臉頰上,一朵桃花紅就迷住了他的眼睛。一來二去,就有人看見周家三小姐和小“打碑的”張良摟抱在一起。
這事情像山風一樣打著旋傳到周老財耳里,管家說從縣城回來的人路過村口親眼所見。這簡直挖了周老財心頭的肉!周老財暴跳如雷,吩咐下人去綁了張良,押到大祠堂里,要按照家規(guī)把他浸豬籠。大別山里好多年沒有動用這種私刑,村里人紛紛丟下農活跑去看個究竟。
在田間干活的許志成聽說好朋友張良要被東家周老財浸豬籠,趕緊跑去找三小姐周蘭。三小姐正在自家院子和丫鬟做插花,聽見消息把青花瓷瓶摔得粉碎,丟下幾支桃花就往祠堂跑,說什么年代了還要用這種私刑。
此刻,張良跪在地上,反綁著雙手,腦袋幾乎貼著地面,圍觀的人站在祠堂門口。周老財坐在太師椅上,兩手緊抓銅把手,瞪著眼睛,讓他交代清楚。張良只字不提。管家走上前揪著他的頭發(fā)往上擰,讓他對著周老爺說話。聞聲走進來的周老太太也覺得不可思議,三小姐居然和小“打碑的”好上了,這簡直就是眼睜睜的看著猴子從水里撈起了個月亮。這可是老爺心頭的肉啊,如今社會不太平,周老爺一直想把她尋一個有身份的人家,好有個靠山。說!說你怎么勾引蘭兒的!周老財?shù)谋┡蛻嵑拮屆孀油司幽缓?,讓張良說個清楚,一心要處死他,以消心頭之恨。
院子里,幾個下人正在趕制豬籠。張良自知自己活不成了,不想連累三小姐,也不想把與桃花相關的故事公之于眾,干脆一句話不說,一心求死。周老財幾次催問豬籠扎好了沒有,要趕緊把這臭小子關進豬籠丟進河里。管家跑出去又跑回來,說快了。
周蘭跑進祠堂時,豬籠差不多完工了。周蘭責問爹爹為什么綁張良。周老財氣急敗壞,眉心糾結成了面疙瘩,白了她一眼。你還好意思說,我今天就要把這臭小子丟進河里。
周蘭說,你這是濫用私刑,如今人人平等,你憑什么把人家浸豬籠。
周老財似乎聽不懂她的話,咬緊腮幫。
到底是上過洋學堂的。周蘭主動承認,是的,我是和張良好上了,是我找他的,怎么了?現(xiàn)在提倡戀愛自由,男女平等。
圍觀的人開始竊竊私語。
許志成在人群后面發(fā)問,張良沒偷沒搶,為什么要浸豬籠?也有人小聲議論:這小子也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周家的女兒也敢打主意。
周老財臉都氣變形了。吵什么吵,這小子想拐我家女兒,難道不應該被浸豬籠?窮鬼們,想翻天??!
周蘭低頭片刻,走上前,說爹爹我是自愿的,我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眾人愕然,張良也抬起頭發(fā)愣??匆妷怯袀€巴掌大的蜘蛛網(wǎng),一只褐色的小蜘蛛尾部拖著絲從空而降,感覺要被掏空時忽地就停在半空中。周老財跳起來,“啪”地給女兒一巴掌。說不要臉的東西,你給老子滾。在大別山里,貞節(jié)牌坊一座又一座,女人的貞潔比命還重要,守寡的女人一輩子都不能改嫁,更何況還未出嫁的女兒。周老太太努努嘴,用眼神喊過來管家,對著他耳語了幾句。圍觀的人群像黃昏的蚊子遇到遲歸的水牛,圍在一起嗡嗡響。
管家過來勸慰周老財息怒,低聲說了幾句。要替三小姐今后著想,別讓人家笑話。此時,周老財聽女兒說已成事實,心里縱是一萬個不愿意,也得為女兒一生著想,退一步想張良孤身一人,聰明能干,留在身邊也不是壞事。于是,周老財嘴上仍生著氣,胡須亂飛,說要把女兒趕出家門,吩咐下人往死里打張良,卻轉身拂袖而去。管家多明事理,打了幾下就勸散眾人,了卻此事。
命運的翻轉就在一瞬間,幾分鐘前是待宰的羔羊,幾分鐘后成全了好事。事后好多人說張良走了狗屎運,來桃花村一年就走了桃花運,白白撿了一個大姑娘。
周老財說是要把三小姐趕出家門,其實早做好了下下策,他把哥哥家的空院子給張良做了婚房,還給了一石田地。早在侄兒周懷仁在縣城保安團當營長后,哥哥一家就搬到縣城居住了。管家替張良張羅婚禮,許志成也替張良忙前忙后。村里人看見這戲劇性的一幕,也興高采烈地跑來幫忙、賀喜,好不熱鬧。
洞房花燭。張良久久地凝視著一身紅裝蓋著紅綢緞的周蘭,眼前的幸福如夢境一般:一年前的逃荒經(jīng)歷,幾年的學徒生涯,相依為命的父親。如今,若父親天堂有靈,該是心安了吧。周蘭等不及,自己掀開紅綢緞,問他想什么呢,傻了吧唧。張良忙賠不是,說我感覺好不真實。周蘭就拉過他的手,說我是你的新娘,以后,在這個家里,你是主人了。紅燭的影子在窗前搖擺,周蘭開始鼓勵著他敲敲打打的鉆刻精神。
第二天起床,張良看見床單中間染成了一朵桃花,說蘭兒你是我的人了。周蘭的淚就下來了,想起前些時日在眾人面前說的話,不知是委屈還是幸福。
周蘭還沉浸在幸福和甜蜜的二人世界里,張良開始謀劃著怎樣利用老丈人送的一石田地發(fā)家致富了。他興奮地對躺在懷里的妻子說,蘭兒,我決定不打碑了,以前我在老家就會種田,我要把這一石田地種上莊稼,好好侍弄,等賣了糧食后再買些田地,雇上幾個人干活。不出幾年,也讓你和大姐二姐一樣過上姨太太的生活。周蘭的大姐嫁給了本村齊家的兒子,家大業(yè)大,每天無所事事,遛狗逗貓。二姐嫁給集上開藥鋪的王老板,每天也是數(shù)著大洋過日子。周蘭笑笑,什么姨太太,現(xiàn)在不許這樣叫了,人人自由平等。我倒情愿看著你打碑,雕刻石像,像個藝術家一樣。張良說,那我就把村口那套家伙搬回來,沒事的時候打個石獅子給你玩。兩人相視一笑。
張良說到做到,新婚三天不到就上田里播種。碰到許志成,他笑話張良,怎么新婚不到三天就跑到外面播種了。張良說莊稼人不能荒了田地,以后還要四哥多關照。累了一天的張良,回到家里倍感溫暖,因為周蘭早就做好了飯菜等待著他。張良說沒想到大戶人家的千金也會做飯啊。周蘭讓他改變封建思想。晚上,周蘭開始教他識字,還故意臭他,說大字不識怎么做到家大業(yè)大。張良耍賴,一把將妻子放在床上擺成了一個大字。
張良拆了大槐樹下的茅草屋,搬回了打碑的工具。于是,大槐樹就不認識他了,三棵桃樹也無動于衷,仿佛他未曾來過。歲月是刻在心頭深處的痛,別人看不見,但張良最清楚自己的來之不易。有時候收工,張良會特意繞到大槐樹下坐坐,摸摸它蒼老的皺紋,和它說說話。
新婚不久。一天傍晚,張良回來,發(fā)現(xiàn)周蘭沒有迎接,獨自坐著發(fā)愁。張良驚慌,小心翼翼地問她情況。周蘭說出了原因,原來下個月是周老財六十大壽,這可是一個非常重大的節(jié)日,周蘭說縣城里的伯伯都要回來慶祝。張良知道六十大壽的意義,做女婿必須要準備禮品,尤其是新女婿更是大家關注的焦點??蓮埩家回毴缦?,除了一套打碑工具,身無分文,田里的秧苗自己都弱不禁風,哪能給他提供資助。家里僅有的就是周蘭帶過來的陪嫁品。周蘭知道張良的窘迫,說不行把我的鐲子拿去集上當了,換些大洋買禮品。那怎么成!張良不同意。
兩人商量一夜。最后還是周蘭出了一個主意,說你不是碑匠嘛,不行你給爹爹打一對賀喜的石獅子。既別致,又隆重。張良問,這行嗎?你爹會不會生氣?周蘭說,我爹雖愛財,但也喜歡家里擺些裝飾啊,女婿親手打的石獅子擺在門前也很驕傲。張良只好死馬當活馬醫(yī),在院子里,重新拾起刀具,開始雕刻石獅子。
周老財生日那天,夫妻倆特意起了個大早,用結婚時的大紅綢系在一對石獅子脖子上,一起拉著去祝壽。
果然,周家大院,張燈結彩,熱鬧非凡。每來一個賀喜的,下人和先到的客人就會主動迎上去,說是接客人,其實是好奇,看熱鬧。張良和周蘭還未進門就受到大姐夫和二姐夫的嘲笑。大姐夫齊家比周家還富裕,禮品當然不菲。大姐夫說,三妹婿這禮物可是獨特啊,花了不少時間吧,這多重啊,得牛才能拉動。二姐夫生意人,說,這,這,這,了不起,這大別山的石頭以后都是你們家的寶貝啊。眾人哈哈大笑。侄兒周懷仁穿著軍服,腰間別著盒子槍一早就騎著馬從縣城趕回來祝壽,還帶著兩個當兵的耍威風。他一手托著軍帽,一手摸摸石獅子的腦袋,說這是何物?貔貅嗎?你這是罵你老丈人我叔叔摳門呢。兩個當兵的跑到石獅子后面左看看右看看,說,營長,不是貔貅,有眼呢。周懷仁一腳踢過去,他娘的,誰讓你倆多嘴。二姐走過來拉著周蘭,說妹妹才成家,嫁的又是窮小子,哪來什么禮品,有總比沒有強。張良聽了恨不得一頭鉆地縫里。周蘭甩開二姐的手,說,窮小子怎么了?不昧良心,不缺斤少兩,不干缺德事。一旁的二姐夫聽了臉紅一陣白一陣。周老財看見三女兒生氣了,才招呼管家讓人卸下石獅子放到門兩側,說這禮物來得好,風水之物,能帶來好運,這年頭不太平,聽說南邊窮鬼在鬧蘇維埃,正好辟邪呢。大家一看周老財?shù)哪樕透M屋了。
喜宴上,張良受盡恥辱,背對大門而坐不說,還被幾個姐夫呼來喚去,一會兒斟酒,一會兒張羅客人。周蘭受不了這個氣,酒席未結束就拉著張良回去了。
這次恥辱讓周蘭改變了看法,同意張良種田發(fā)家的夢想,支持張良借錢買地的計劃。張良也是憋了一口氣,去村里羅家借錢。羅員外很爽快,不用任何擔保,寫了借條就給大洋。張良感到不可思議,問他怎么如此大方。羅員外哈哈大笑,說有你老丈人在背后撐著,我怕啥,你照付利息就行。一句話說得張良低頭不語。張良借了二十塊大洋,買了三石田地,請了幾個長工干活,自己也一心撲在田地里。種田為生的人,有了田地,那就是有了命根子,張良心想只要好好干活,有個好年景,很快就會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三
然而,讓他的夢想戛然而止的是那一年立夏節(jié)那天的暴動。
暴動是農民協(xié)會組織的。張良知道農民協(xié)會,在周老財壽宴上周懷仁酒后就說過遲早要鎮(zhèn)壓農協(xié)會。四哥去年還來家里找過他,勸他入會。但一心要發(fā)家致富的張良沒有理會許志成。
暴動接二連三,雨后春筍般冒出來,一下子就到了桃花村。周老財提前得知消息,帶著家人跑了。許志成帶著農協(xié)會的人抄了周家財產(chǎn)分了糧食,將周家院子作為農協(xié)會辦公場所。還有幾戶沒有跑走的大戶人家也都被抓了,關在周家大院里。
參加農協(xié)會的都是些貧雇農民,看到有田有地的當然不會放過。一伙人也抓了張良和周蘭,也關在周家大院,要一起批斗。張良喊冤,說自己不是地主,是孤兒,逃荒來的,地是自己借錢買的,沒有剝削別人。其實許志成非常了解情況,也知道張良為人善良。但張良確實種了許多田地,關鍵是還雇了幾個農民干活。許志成私下和農協(xié)會的人一起商量,說張良的田地除了周老財送給的一石外,剩下的都是借債買來的,不是用壓迫的方式搶奪的,身上更沒有血債,所以張良不能算是地主。大家也都知道張良的過去,知道他是一個孤兒,逃荒來到桃花村。但他娶的是地主家女兒。有人就說他的田地是周老財給的,那就是地主家的田地,我們就要分了他的田地。許志成說明張良的大部分田地是借羅家的錢買的。有會員就說羅家跑了,正好沒收他的財產(chǎn)。最后,農協(xié)會聽從了許志成的意見,放了張良和周蘭,但沒收了他的田地。
張良回家懊悔不已,說真是命運多蹇,不該借錢買地,這下田地沒了,還欠了一身的債。周蘭勸他,走一步算一步,想想爹娘至今下落不明,還有被鎮(zhèn)壓的人家,應該慶幸才是。如果不是四哥關照,說不定我們也被批斗了。
那幾天,桃花村像換了人間,整個村莊水沸火騰,大家個個歡天喜地,比過年還熱鬧。過去大家閉口不談的農協(xié)會,現(xiàn)在竟然在周家大院門口掛了牌子。一開始是批斗大會,血債血償,鎮(zhèn)壓了好幾個有血債的地主。接著就是分糧,分地主家的房屋,每人都有糧食,每人都有房子。然后,開始分田地。也許真是四哥關照,張良家也和大家一樣分了田地。
起義后,成立了紅軍隊伍,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各鄉(xiāng)在土改過程中都要留一塊上等好田作為“紅軍公田”,由當?shù)剞r民代種,按照約定繳納糧食給蘇維埃政府,用于紅軍公糧和解決紅軍家屬的困難。許志成找到張良,讓他給鄉(xiāng)里打幾個碑做標記。張良對四哥心存感激,立即在家院子里打起碑,周蘭也幫助寫了“紅軍公田”幾個大字。
桃花村要留五石紅軍公田。許志成選中村口河邊周老財家的田地,親手砍了三棵桃樹,說周老財家的桃樹沒了,這以后就是蘇維埃政府的。在三棵桃樹樁最中間的地方立了張良打的紅軍公田碑。然后,分成若干等份給勞動力多的人家代耕。開始,很多人不敢要,怕周老財回來報復。許志成親自認領一塊公田,當眾激昂道,弟兄姐妹們,大伙兒不要怕,現(xiàn)在天變了,有共產(chǎn)黨和紅軍給咱撐腰,地主老財再也不敢騎在我們頭上屙屎撒尿了!我們自己當家作主!我們種紅軍公田就是支持紅軍,保障我們今后過上好日子,如果你們不敢,我家?guī)ь^認領。激動之余,拿起錘子在碑右上方砸了一個豁口,說,立碑的這一塊地我家認了,假如周老財回來,叫他找我,與你們沒有任何關系!
公田很快被認領完。桃花樹沒了,紅軍公田碑立在那里,成了農民好日子的象征和庇護神,很多人下地干活的時候總要看上一眼,經(jīng)過時伸手觸摸一下碑身,好像這樣才保險安心。許志成每次也默默用手摸摸砸出的豁口和那一錘子的仇恨。
張良一開始怕周蘭對公田有看法,畢竟是她家的田地。張良問妻子對公田怎么看。周蘭毫不猶豫地說那是應該的,耕者有其田,就應該人人平等,田就是農民的命。我們還不是托紅軍的福分了田地嗎?如果日子就這么過下去,紅軍給大家的是天下太平。她還說也要參加農會。張良驚愕,說千萬不可以,要是叫你爹曉得了那不是反了嗎?周蘭叫他不用擔心,這個世道遲早要變的,只是我們這里變得早點。你看現(xiàn)在,大家每天好像都在過節(jié),哪里有愁苦的樣子?得人心者得天下。張良點頭微笑,說自己修來什么福分娶到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仙女,而且這個仙女還這樣知書達理。
張良就老老實實種著分來的田地,閑時干著打碑的營生。特別是兒子的出世,讓他更覺得日子幸福美滿,有了盼頭。
幾年后的一個秋天,一場秋雨后,天突然變了。
許志成帶領紅軍離開大別山不久,先是周懷仁帶著保安團的人進來了,安寨扎營。見人就抓見東西就搶,還糟蹋了很多婦女。張良和周蘭抱著孩子逃到山上才躲過一劫。之后,還鄉(xiāng)團、清共隊都回來了。周家、齊家、羅家也都帶著家丁回來了。仿佛富人的一趟旅行和窮人的黃粱美夢。日子一夜之間回到從前,逃到大山深處的農民陸陸續(xù)續(xù)回村了。
周老財家高朋滿座,侄兒周懷仁的隊伍就駐扎在周家大院,農協(xié)會的牌子被劈開扔到地上,掛起了保安團的牌子。周蘭回家看望父母,不敢告訴他們農協(xié)會抄家分田地的情況。臨走時,聽見酒足飯飽的周懷仁說出了一個秘密,明天要在村口把種紅軍公田的農家通通殺掉,讓他們知道保安團的厲害。要砸公田碑,收回搶奪走的田地。
回家后,周蘭告訴張良,說明天要殺種公田的人,還要砸碑。晚上,張良很替四哥的妻兒擔心,不吃不喝,魔怔似的朝著黑暗里瞪著雙眼。周蘭怎么勸都沒用。他似乎成了一尊雕像。半夜時分,張良摸黑拿起鐵鍬,開門。開門的聲響驚動了一直擔心的妻子。她問他要干什么。他讓她不要管,只管帶著孩子睡覺。周蘭問是不是要藏那塊紅軍公田碑。張良驚愕。周蘭說和他一道去,算是對四哥的報答,要不明天周懷仁肯定要拿四哥的妻兒問罪。張良說,不對,是對紅軍的報答,保護紅軍的家屬也是為紅軍做貢獻。
那晚,夜色涌動,風聲凄厲。
張良帶上洋鍬、繩子、竹杠,拉著周蘭的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口趕,摔了好幾個跟斗。村口有燈籠在游動,那是保安團在巡夜,防止共產(chǎn)黨和紅軍回來。張良帶著周蘭小心地避開他們,沿著小河蹚水摸到公田邊。他憑著白天的印象伸手在黑暗里摸索。在原來三棵桃樹的位置,終于摸索到公田碑,就著黑夜的黑和三棵桃花的印象,兩人挖了碑,趕緊兜上繩子,抬起,一點一點摸索著行進。周蘭從未干過體力活,可以說在嫁給張良之前也沒有干活的機會,大戶人家的千金向來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就是婚后,周蘭也只是在家里做做飯,很少干重活。沒走幾步周蘭就摔倒了,體力不支。張良沒辦法,只好豎起碑,讓周蘭扶著,自己跪在地上用背部緊貼著碑,然后讓周蘭把他與碑捆在一起,捆牢固后,用左手按住膝蓋,慢慢支起左腳,再用同樣的辦法支起右腳,弓起身子,手腳并用,背著沉重的碑,向前爬行。這一刻,張良許想起四哥對自己的幫助,想起農協(xié)會暴動后桃花村的笑臉,或者什么都沒有想起,只是做著一件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
他們把石碑埋在山坡路旁一處灌木叢中,挖的深深的,然后用竹杠把碑撬進去。周蘭幾乎幫不了什么忙,也許能給予張良的就是一種溫馨的力量。一開始碑正面朝上,張良能用手觸摸到陰刻的文字。張良跳進坑里,從碑身的一側,一點一點地挪動,把所有能使的力氣用完后,終于,將碑翻了個身,反面朝上。他在黑夜里笑笑,開始填土,周蘭心里明鏡似的,也笑笑,和他用黑夜堆起了一座新墳。
第二天清晨,刺耳的哨音傳遍全村,有幾聲尖銳的,“嘟”地鉆出晨霧,直達山頂,幾只誤入桃花村的麻雀逃得驚慌失措無影無蹤,河水不再波瀾不驚,急匆匆地溜出村口。成隊列的跑步聲響之后,就是踹門、吶喊、驚叫、鬼哭狼嚎,所有的大人小孩都被趕到村口大槐樹下,有的穿著短褲,有的披頭散發(fā),小孩嚇得直往人群鉆。周圍站著荷槍實彈的保安團。周懷仁和周老財、羅員外、齊員外等人站在大槐樹下,表情嚴肅,用目光掃射人群。等安靜下來后,周懷仁一只手扶在腰間槍盒上,一只手正了正帽檐,清清嗓子,罵了一通娘。然后,要求種紅軍公田的主動站出來。還說昨晚偷藏紅軍公田碑的,那就是共產(chǎn)黨,親共分子,要殺頭。大家都低頭不語,周蘭偷偷地看了人群中的張良一眼。見沒有人主動交代,周老財皮笑肉不笑地和大家套近乎,說鄉(xiāng)親們,我知道,你們也是被共匪逼的,只要你們承認種公田,周團長會既往不咎的。大家誰也不買他的帳。周懷仁大怒,沖天開了一槍,說,再不說就統(tǒng)統(tǒng)殺掉,我早就調查清楚了,哪幾家種公田的主動站出來。見還是沒有人站出來,根據(jù)前幾天打聽的消息,周懷仁吩咐士兵到人群找了一戶種公田的,綁在大槐樹上,周懷仁抬手就是一槍,鮮血就從胸口涌了出來,像大槐樹的傷口。這下,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有一個種公田的農民撲通一下跪到前面,要周團長饒命。他立即被綁了,周團長要他指出余下的幾家。一個被指認,又一個被指認……每指認一個,就會被拉到大槐樹下槍決,瞬間,幾條人命就沒了,大槐樹裸露的粗壯的樹根沾滿殷紅的鮮血。危急時刻,張良挺身而出,說他也是一戶,種的就是立碑的那塊地,碑被他砸碎丟進河里了。眾人愕然,許志成的妻子原本眼看就要被指認,突然出現(xiàn)這一幕,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看人群中的周蘭,周蘭微微頷首示意。周老財一邊恨三女婿傻,一邊急忙想策略,要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的女婿殺了豈不叫人笑話。周懷仁的槍正對著張良,猶豫不決。周老財靈機一動,大聲叫人綁了張良,說周團長要帶回去好好審審,一定會把藏碑的共匪給挖出來。正在為難之際,周懷仁見叔叔這么一說,順勢踢了一腳張良,想死,沒那么容易,給我?guī)Щ厝ズ煤脤弻彛欢ㄒ怀霾乇娜恕?/p>
好在張良沾了親戚的關系,周蘭讓爹爹看著辦,是要女兒一輩子守寡還是放了張良。最終,周老財找侄兒商量,放了張良。
大槐樹下,村里人共同出力埋葬了四個被打死的農民,就埋在村口的山坡下。張良要給他們立碑,說他們?yōu)榧t軍做了貢獻,是英雄。周蘭沒有阻止他,同村人一起幫他采石塊,打下手,不久,四塊碑就立在村口。大家很感激張良,也認可了周蘭,是他們在關鍵時刻救了一村男女老少。
當然,張良借債買的三石田地又回到他手上,仿佛只是一個輪回。
四
戰(zhàn)爭一直不斷,有幾次炮火都打到村口的山頂上。一有動靜,村里人就拖家?guī)Э谂艿酱笊缴钐?,槍聲之后,大家又回到村里。一會兒說是游擊隊,一會兒說是紅軍回來了,也有的說是國軍打過來的。在戰(zhàn)爭的間隙,張良竟然還了債,還買了幾石田地。
日本鬼子占領武漢后,桃花村越發(fā)不太平了,有國民黨的部隊路過桃花村,抓壯丁,征收糧食。也有游擊隊打回來,短暫停歇。有天深夜,熟睡中的張良聽到緊急敲門聲,開始以為土匪搶劫,趕緊叫醒周蘭和孩子準備逃跑。卻聽到一個壓抑的熟悉聲音,開門,我是許志成。四哥!張良驚呼,趕緊去開門。
已是八路軍營長的許志成帶部隊在附近阻擊日軍,回來籌糧。許營長說戰(zhàn)事吃緊,急需要糧食。日軍步步逼近,很快就會打過來。張良看著周蘭。周蘭說,四哥,我們家的糧食全部捐給你們,國難當頭,每一個人都有責任。許志成要給大洋。張良和周蘭都不允許。張良說你們流血犧牲殺鬼子,保家衛(wèi)國,我們總該出點力吧,放心,以后我們收獲的糧食全部捐給你們。
此后幾年,張良和周蘭說到做到,每年都給附近的部隊捐糧食。
1947年秋天,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一個野戰(zhàn)軍團部駐扎在桃花村,一邊作戰(zhàn),一邊進行土改,鎮(zhèn)壓地主,打擊土匪。桃花村的村民積極響應,說我們十幾年前就分好了土地,就等著你們回來。周老財、羅員外等一大批地主在大槐樹下被批斗,鎮(zhèn)壓。一開始,張良全家也被抓,說是地主要批斗。周蘭讓張良拿出了這些年八路軍收糧憑條后,團政委不僅親手釋放了他全家,而且還征求他的意見,要留多少田地都可以。在土改大會上,團政委表揚了張良和周蘭,說他們?yōu)楦锩冻隽撕芏?,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會后,周蘭參加了土改工作小組。
張良再次打碑,這次是給被鎮(zhèn)壓的地主立碑,包括他的老丈人周老財。有人將這個消息報給團政委,說張良是地主的女婿,和地主穿一條褲子。開明的團政委哈哈大笑,說女婿和老丈人穿一條褲子沒什么大不了,不是一條心就行。
臨近黎明,桃花村卻迎來了真正的劫難。
劉鄧大軍陸續(xù)離開大別山后的一個深夜,已在山寨占山為王的周懷仁帶領土匪血洗了桃花村。砸倒房屋,搶走糧食和牲畜。殺了無數(shù)男女老少,許志成的妻兒老小,周蘭和孩子也都被殺害。張良等為數(shù)不多的農民因去山外為大軍送補給逃過了一劫。桃花村血流成河,尸橫遍野。活著的人就得為死去的收尸,在村口的山坡上,一座又一座新墳橫亙而現(xiàn)。余下的日子,張良又回到了大槐樹下敲敲打打,一塊碑,又一塊碑,沒有周蘭的親手書寫,許多死者名字不記得,張良就在墳前立起無字碑。蒼天有淚,一場雨后,山坡的亂墳崗上數(shù)不清的石碑在哭泣,像跪著的戴孝兒孫,像桃花村的守望者,所有的疼痛都隱藏在花崗巖的堅韌里。
五
解放后,張良分得一屋田地。農閑之余,他會來到大槐樹下,擺開營生——大小不一的幾塊石板、一套集上買來的筆墨、隨身攜帶的幾把刀具。他開始坐在大槐樹下敲敲打打,一頭凌亂蓬松的頭發(fā),衣衫襤褸,滿臉滄桑和皺紋像河邊的麻石。每年深秋,張良都會在山坡上、河邊、村口種植桃樹。
十年浩劫期間,張良成為漏網(wǎng)的五類分子被批斗。村里一個造反派不提八路軍的收糧憑條,只逼問他為什么給地主打碑。張良說,我就是一個打碑的,給好人打碑,也給壞人打碑,碑就是死人的門,沒有門,靈魂會焦慮不安。造反派問他為什么要滿山種桃樹,張良說,這些年死去的人太多,每一棵樹都是靈魂的重生,種一棵桃樹,就會有一個靈魂到達天堂。
于是,在大槐樹下,“五類分子”張良被批斗,游街……
1979年秋季,桃花村要修一條通往集鎮(zhèn)上的公路。要致富先修路,修了路,村民就不用跋山涉水的去趕集,山里的農作物運到集鎮(zhèn)才方便。村民積極響應號召,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平反后的孤寡老人張良每天都會往工地上送茶水,說修路好,路修通了,一把老骨頭還能去趟集上看看。
路修到村口的時候遇到了難題。山坡旁一處低矮的土包擋住了路基的開拓,張良老人說是他家的祖墳,要施工隊繞路。村里人不信,說清明冬至從未見你上墳,怎么可能是你家祖上?有的說是無名墳,戰(zhàn)爭年代駐扎的部隊來來往往,誰知道埋葬的是什么人?你是不是想要遷墳費?也有的說根本就不是墳,只是一座土丘。還有的猜測是不是“老地主”土改前埋下的金銀細軟。村長特意喊來村里的一些老人詢問,一個老人說張良當年是逃荒來到的桃花村,哪有祖墳在這兒。
村長做張良思想工作,要求他說出實情,說改革開放了,不要有顧慮,更不要影響社會主義建設。最終,老人說出了埋藏在心里幾十年的秘密,說那不是一座墳,那里面埋的是一塊碑。當年,他妻子周蘭聽說保安團第二天要砸碑,抓種紅軍公田的人,為了保護種紅軍公田的農民和許志成的妻兒,他和妻子深夜偷偷地將碑埋在這里,堆成了這座墳。
村里人以最隆重的方式起碑,由張良老人親自為重見天日的紅軍公田碑披上紅綢緞,敲鑼打鼓,立在村口祠堂旁。
1986年,已是解放軍高級干部的許志成攜夫人回鄉(xiāng),參加紀念紅軍長征50周年活動。80歲高齡的許老在村口祠堂祭祖時發(fā)現(xiàn)一旁立著的紅軍公田碑。許老走過去,盯著碑,感慨萬千,滿頭白發(fā)在陽光下微微顫抖,兩行淚涌出,幾十年的戎馬生涯、幾十載的滄桑歲月、數(shù)不清的生死離別仿佛都在耀眼的陽光下閃現(xiàn)??耧L暴雨,電閃雷鳴,嚴寒酷暑不過是一瞬間的往事。突然,許老的眼睛一瞪,碑右邊的那塊豁口像電擊一樣刺疼他的眼睛,這碑?這是……
許老的侄兒走過來說,這就是您當年親手錘下去的那塊公田碑。
侄兒說出那年張良為保護他的妻兒深夜藏碑的故事。
許老激動起來,張良呢?怎么不見張良?
一旁的村里人說,他一個月前生病去世了。許老問埋在哪兒,我要去看看。許老執(zhí)意要去,眾人一起陪他去村外張良的新墳。漫山遍野的桃樹綠意蔥蘢,張良老人就埋在桃樹叢中。許老對夫人說,當年我說過要種滿山的桃樹,是張良兄弟幫我圓了夢想。來到墳前,踩著新土,許老踉蹌著往前挪,夫人趕緊攙扶著他的胳膊。許老熱淚盈眶,欲言又止。良久,他輕輕地推開夫人攙扶著的手,深深地鞠躬,鞠躬,再鞠躬。
回到村子里,許老喊侄兒,說趁著新墳我要給老兄弟立一塊碑,你趕緊去辦。
一個月后,在桃樹叢中立碑。
碑上刻著許老親筆寫的“張良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