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秦三澍
迷園:灰海
⊙ 文 / 秦三澍
秦三澍:一九九一年生于江蘇,比較文學碩士生。曾獲柔剛詩歌獎。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上海文學》《詩歌月刊》等刊。
一
你我之間反省著一片灰海。
未翻動的夏日,如你手握著剃發(fā)器
缺一節(jié)電池,無法讓短暫的尾部
發(fā)熱,打戰(zhàn)。似乎為了某事
你把天色當作窗簾閉攏,
或是浴巾在你周身以外的領域
見習著,你手臂勾畫的無線:
描眉,修剪頭發(fā),剛晾起的衣領
迅速變圓。當你額前的幾片濕發(fā)
在夕照中成為不反光的某物,
猜想是值得的,且必需:
蜂鳴著的洗衣機滾筒里,殘留
一雙暈眩于顛簸的短襪。
二
而想象之物將它自身的危險
拋向半空:三條鐵絲搭起的護欄
懶散,如頭頂恐高的植物。
看似空曠的房間,相比于年前
更局促,四只臉盆套娃般
疊成同心圓。折角的書頁
修訂著空氣的流向,以致你咳嗽了,
皺眉,手背被額上的溫度嚇著,
唯有我在電話另一端,替你
喝冷水,但沒吃藥囊。你獨自
去圖書館,在二樓不辨南北的地方
右轉,深入被冷氣腌制過的人群,
徑直在尾端停?。褐鹉曜兌塘?/p>
這鉛筆,仍停在鐵皮盒外側,
被你的拇指彈壓著,變短?
三
當想象中經歷的浴澡,比日常的
泳姿更接近真相,我只想
在你喉頭一側,觀望這場肉的風暴。
次日的天氣預報中,它被描述成
一次逆轉的星象,頭一晚星星淋了雨
感冒。晨起,我收到你喑啞的嗓音
如舊信封里抖出的地圖之屑,
仍聽得出艱辛外灰白的鳥鳴。
這是勾勒的工藝:晏起成為必修,
凌晨時你還握著紙杯,近于干涸,
杯口反光的圓圈像手電一樣微顫。
躺在床上,讓眼中無界的窟窿
穿過你,仿佛你在跳圈。
四
不遠處,一只更大的剃刀嗡鳴。
綠色縮短了寸許,而光禿的灰度
仍裸露著內斂,像虛構的表皮上
安裝了數顆虛弱的腎。沒有預告,
車燈掃過陰影中最晦暗的部分,
你表情光滑,耳朵有石雕的質地。
讓人懷念呵,盡管你很近,
我未曾耷拉過的招風耳,你唇邊
流速最大的吹風機,承受著反向之力;
你強壯如半頭母獅,另一半
則端坐如玉石,連夜的缺水和朗讀
讓你聲帶上的鹽,結成一座座灰海之塔。
你近,卻在對面有光的二層樓里
翻閑書,念著晚餐中過分的甜度。
五
近于透明的我,在你身側坐著,
等高線繞著頭頂滑行一周。
那是我的指尖,將對岸投來的光亮
拈起,方形小孔里竟放得下橢圓的
木窗欞,焦點如坍陷的乳尖
讓幻覺成為柔軟的事。而解謎者
卻在我們之間安排了緩慢的扶梯。
我登上你,喉嚨里的軟木塞
正沸騰,起泡;時鐘也變硬了,
搖動幾下,即在七層套娃里昏睡。
你的眼瞼與樓的重影焊為一體,
牢靠,固執(zhí),但這不是攀談的語調:
你模仿男聲的顫音,失信于自然,
那佯裝出來的反彈力,也僅是
從我的皮膚上,怯然而短暫地一躍。
六
然而,我需要一張絕緣的桌子
擺滿菠蘿,為你畫肖像:鏡子歪斜,
把我們身體相連的部分,折算成
淚滴,瓷粉,或橡皮刮下的短痕。
隱形的這段時日,你從灰海深處
挪向顯影液的水濱,腳踵被灌木影子
覆蓋著,哭。這是你席地而坐
的理由:你成了悲傷的微小衍生物,
楔入空中的一顆節(jié)點,反復拆
你我之間的木扶梯,仿佛它
是手臂的延長。取消了透視的
你的臉,也像冰箱里過冬的半只蘋果,
把光滑的弧面摘下來,留給自己。
七
指尖如指針,我捉起你消了磁的
不辨南北的手指,在折角的書頁上
鑿洞;星象指南的半截楔子
被你捏成墨滴,點燃,化作銀鼠,
你夢中縮小了的巨獸,從狹長的暗房
搬進灰海,在你眼底的藍中一閃。
而我環(huán)繞你,手臂上的刻度收緊,
精確到你呼吸的位置。灌木中
緩緩升起這么多夜行的人,仿佛
從石頭的間隔中誕生,手握著錦衣
和時間之籽。我仍未擦凈你的淚水,
兩只巨大的棉球,何時從地底的暗泉
冒出來,如永遠等距卻已斜臥
在草叢里,不再繃緊了力的拳頭。
在故地,五岳冠夾帶白鶴的熱。
你,穿紅袍,風火輪在腳底
卻像減速的廟堂拒山水于煙氣中。
年輕道士們,被鏡頭培育的模特,
對你的尷尬報以更遲緩的停下,
不是真的等你,而要越過黝黑的頭頂,
看高音喇叭屁股上的電線,
團結又緊張:團結著現代生活中
抹不盡的舊風物,緊張你的緊張。
再一個月,你離開此地
去更深的中國播種,不撐船不陸行,
高空氣流擠壓你乘坐的金剛飛鳥,
不明確的乳溝卻平靜
如一部交通志,穩(wěn)健,不事張揚,
規(guī)劃著世界之肉的支流。
不再避風,避世,瘦弱的身形
畢竟承受不住那顆跋扈的心。
你,終將回想起,道觀外
不算高但足夠牢靠的墻:兩種紅色
交織在一起,你倚著,半只腳
落進衰老的影子。佯裝暮氣
只是出于對時間的整除,
不存在的余數輕輕跳開,像山雀
至少,你不急于收攏春夜里
泄露的勇氣。它們變硬,結晶,
攻向詞語砌成的工事,試圖
把誘惑者的舌頭,鍛打成你唯一的
心智的冷門。如果我說
選擇即命數,你的半途而廢
將翻轉為節(jié)制的樣板,當樹影
移向臉的中線,你至少不會相信
詞語,是睡前必須服下的藥。
我聽到你喉頭微聳,但下頜
并未約定般,響起金屬相撞的雜音;
它時而緊張地彈劾
不服從肉身的零件,如你手握
雨燕般的微乳,在清晨不知所措。
我曾代替那雙摸索的手
安頓你的神經,但我由此捕獲了
視線末端倒放的童年
在為另一個替身沖洗底片;至少
我手指探進的空間,有螺旋般
收緊的褶皺。一片織物
或更小的封套,束緊你幼嫩的器官。
黑夜,一扇旋轉的門,播撒光,
但事物的斑痕夸張著
被皮膚記憶的,不可逆的恐懼。
關于宵禁,關于它具體的形狀,
你預先想到了皮鞭。你的筆不再是旗,
抽響黑夜里的豹。此前
空氣像隱形的梳子按摩它,
讓它忘記,你在手掌下等待翻盤的時機:
一頭嵌進了時間之肉,并從容地
拉扯出磷光,一只試圖把脖頸
挪向更暗處的絕望的幼獸,
也在我胸前刨出懷疑論的土壤。
確實,你的選擇讓我對夜里的霧
缺乏翻云覆雨的決斷,
因為一場云雨意味著,被焊接的
兩個截然的空間,必須輸送同樣的疑云
和體力。同樣地,在儲物架上擺放浴帽,
即便不被使用,即便在同一刻,
它們禁錮的不僅是用來辨聽詞語的耳廓;
即便這譬喻只限于描述,霧氣
與我們頭腦的關聯(lián),哪怕微弱的,
以及它對你我不可縮短的距離的蒙蔽。
被禁之物,被你當作春藥
加以獵物般的保護,你冷淡如窗,
但尖爪攫著黑洞般的自己:
如同新的借口在你體內
脫離了低級趣味,仍翻檢著
你的速凍記憶中最甜膩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