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格子
季節(jié)斷想(組章)
藍格子
藍格子,1991年出生,哈爾濱人,居大連。
像灰色墓群。傷口,一個挨著一個。
你的影子落在我的唇上。要說些什么?
在黃昏,我們吃著同一首詩。但你的眼睛,有更深的洞見。
老木匠還在刨花,細碎光陰卷曲著,在他腳下一點一點堆積。那個跛腳工人從冬天到現(xiàn)在,都在拼盡全力漏沙。但他的生活并未見起色。
我們的,也是。
那些低頭走路的麥子,那些懸掛枝頭的柿子,還在秋風里搖晃。
我看到你,在一首詩里,也總是迎風而立。
夢里,我們?nèi)ズ_吷⒉?。相互訴說這些年對生活的虧欠,對病痛和死亡的一再縱容。
秋風一再吹拂,吹瘦了一些熟悉的面龐。
波浪跟著一陣一陣地哭,我們便不再說話。
遠處的流水握著沙。你握著我。
而我正緊握悲傷。
我不知道,窗外的風,什么時候能停下來。
它好像,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每一次敲打,都是一種警示。月亮的影子,單薄得看起來像在發(fā)抖。
一個人,仿佛能清晰地聽到,北歸的列車,風聲拉響汽笛。
在異鄉(xiāng),我嘗試過很多方式,將自己密封在一個陶罐里,用腌漬的辦法保鮮。
但時隔多年,我感到自己已經(jīng)腐爛得,幾乎無法辨認。
我多次問自己:“你的傲骨呢?”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有什么資格談初心不改?
我想哭——
但最終,還是沒有發(fā)出聲。
或許,這樣的深秋之夜,更需要,一個人,安靜。
在夜的更深處,抱緊自己。
冬天越來越近。多數(shù)草木已經(jīng)枯萎。
寒冷,不留情面地,把春天從一個人內(nèi)心搬走。
就像時間,把一個人從另一個人身邊帶走。同樣,不近人情。
死亡的消息從電話另一端傳來時,正值黃昏。
我在陽臺上站著。一只鳥從我頭頂飛過,而后,不知去向。
夕陽繼續(xù)西沉,暮色不斷加深——
將我裹挾至一場年久失修的回憶。有些悲傷和苦痛,是與生俱來的。
現(xiàn)在,我必須抬起頭 ,將眼角多余的水分,逼回體內(nèi)。
但當一滴雨突然落在鼻尖,就輕易地將思路打斷。
再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眼底的霧氣,
早已,漫過臉頰。
冬日海灘。有人帶了食物來喂海鷗,小魚、面包。
當然,也有人空手而來。他們興奮地揚起手,等待一只鳥落下。
從遠處看,仿佛朝圣過程中的某個動作。
那些鳥類真地為之吸引,在他們頭頂盤旋,發(fā)出好聽的鳴叫。
海灘上的人跟隨這叫聲奔跑,像是受了更大的鼓舞。作為應和,他們發(fā)出更大的歡呼聲。
而我不知道孤寂從何而來,但它似乎一直存在。
我試圖退出人群——
很多時候我們都是這樣,莫名地想從一群人中抽離。
看似容易。
但如何才能從逼仄的生活中全身而退?
站人群以外的世界,仍可聽見海鷗的叫聲,也或者就是那些人的叫聲。這些來自遠處,或我們內(nèi)心的聲音,如同反復拍打的海浪,久久不肯平息。
傍晚,從海邊回來,還是感到不安。
天逐漸黑下來,我看見那些白色的鳥群,一陣一陣起飛。
有那么一刻,它們幾乎完全覆蓋了
我們上方的天空。
從黑夜走來。一切寧靜,從清晨一滴未干的露珠開始。
而我所知道的一切悲傷,也源于它。
在低處,足夠謙卑。
卻也逃脫不掉死亡的宿命。
積攢了一夜的透明卻連一個完整的上午都不能安然度過。
上好的陽光對露珠來說,顯得過于殘忍。
什么時候,一種事物的美好對于另一些事物來說變成了一種強制的暴力?
我知道,另外的露珠,明天還會準時出現(xiàn)在我熟悉的每一片葉子上。
但很多次,我還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成為草尖上的一顆露珠。
再一不小心就會消失得不留一絲痕跡。
我站在草木中間,沒有說一句話。
那些草木,也沒有說話。
這里是金石灘。我來時,已是四月。
可海風還是帶著近乎決絕的涼意。
讓我看到它堅毅的一面,如我們所在的生活。
我一個人,在海邊游蕩。
我在想,起伏的海面比起顛沛流離的人生如何?
洶涌的波濤比起糾葛的人事又如何?
黃昏漸近。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和我一樣,獨自一人對著茫茫海面,慷慨悲歌。
海風和洶涌的波浪一次次向他打來,甚至將他的歌聲淹沒。
可他仍不為所動。
我聽不清他唱的內(nèi)容,卻隱約聽出他歌聲中低沉的嗚咽。不敢上前去問他,害怕聽到我無法企及的悲痛,也害怕直面他臉上被時光鐫刻下的滄桑。
我站在他身后,用手機拍下他的背影。
夕陽落在他肩頭,整片海都是他一個人的背景。
萬里余暉,一望無際。
每天早上,出門之前,我都會在鏡中,將自己細細打量一番。
有時,看得久了,竟生出一種陌生感。
可我猜不透,自己和這陌生之間的關(guān)系。是從屬還是并行不悖?
記得出門時,認真地涂上潤唇膏,圍好圍巾。用來抵御一整天的干冷。
但四周的人群和事物,如同移動的墻壁,向我擠壓過來——
來不及閃躲。
每一次低頭妥協(xié)的時候,都像是有無形的燈光打在臉上。
我仿佛看到自己,更加陌生了。
當我感到,身體如鑰匙般向左旋轉(zhuǎn),一天便從這晃動中慢慢滑落。
可我一再想起的,是自己,
出門前的樣子。
春天,似乎是一場夜雨之后,突然而至。
崖邊,一朵淡紫色的小花,挺直了身子,向上仰望。
我把相機鏡頭拉近,它嬌小的花蕊在陽光下顫抖。
看起來多么讓人喜悅!可事實,并非如此。
遠來的朋友,你可曾想過,在一片陌生的海灘,在一座從未抵達的城市,有多少人在觥籌交錯中熱愛著自己的孤獨?如同懸崖邊的那朵不知名的花。
又有多少人像水中那塊貝多芬石像,將痛苦的一半深藏水下?
不錯,這樣的春天,總有一些情義讓人懷想。
但人事多蒼茫,我們需要適時遺忘。要知道,有時,遺忘就是一切。
當我們在晨雨中再次醒來,會看見每一滴雨都閃著動人的光。
而愛,一直在雨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