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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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向晚,不憐春思
◎南塘秋
戀筆紀
“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歲?!蹦侨諢粝聰埦恚x到此時不由一怔,書卷的微涼順著溫熱的指尖,一絲絲一縷縷蕩到心湖,氤氳出蒙蒙寒霧來。雖然又是春至,三春漸歸,卻已然再無大觀園中的元春了。
元者,始也。因著元春,鶯歌燕語婉轉(zhuǎn)幽啼的大觀園里才容下了一眾紅樓女兒的傳奇,一任她們嬌嗔癡纏繪盡風流,花底醉眠也好,月下聯(lián)詩也罷,那些天真無拘卻都與元春無甚關(guān)系。
自一開始,元春便活在別人的艷羨里,恍若隨手折下簪在鬢間的花,已然綻滿了玲瓏春意,風華灼人,卻又預示著明日即凋零的命運。但是這萬里江山都是皇室的供養(yǎng),尊榮如此,就算凋零,也是天下女子的向望。
昔年春日,柳絮漫飛時,薛寶釵立于曼妙綠柳下,素手拂過微暖清風,將心中的不甘與渴望一字一句含笑吟出:“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對于選秀失敗客居賈府的薛寶釵而言,那抹青云大抵便是皇宮了。
可這樣的閨閣秀語若是到了元春耳中,怕是只得她一個微不可聞的嘆息吧。青云嗎?元春低眉斂目似笑非笑?;蕦m從來都是無可回頭的深潭,一如沉沉暗夜中屏息潛伏的獸,不知何時便會亮出利爪與獠牙。元春在那里泥足深陷,心有惶惶卻無人可說,攜了一身端淑風儀,最后徒剩只影寥落。
再見到祖母與母親時,她被病重折磨,連言語都不能,只余再也遮掩不住的哀戚,坦坦蕩蕩地現(xiàn)于人前。賈母寬慰的話模糊傳到耳邊,元春閉了閉眼才發(fā)現(xiàn)縱然心中酸澀,可眸中清淚卻少得可憐。分明還是幼時,她只是賈府嬌養(yǎng)的小女兒,偎在祖母膝前撒嬌弄癡受盡憐愛,可轉(zhuǎn)眼間怎么就到了要獨自承擔這么多凄楚的地步。
她生于正月初一,才得了元春之名。賈府千嬌萬寵出來的嫡長女,怕是連發(fā)梢指尖都鐫滿了矜貴,遑論舉手投足間的端淑姿儀。那樣的女子,世間能有幾人?黛玉之風流,寶釵之端莊,探春之機敏,湘云之英豪,紅樓深深處,怕是都畫上了元春的影子。
巧言,令色,華儀,卓思。私以為,凡之種種,細細思量時,總能在元春身上窺到痕跡。在她因著賢孝才德之名被當做女史選入宮中時,她透過緩緩合上的宮門極目望去,長街盡頭不過是一片虛無,歸鄉(xiāng)路已杳杳無蹤。
元春拜別父母時被清淚淌過的睫羽尚還濕潤,可屬于她少女年華的自在雅逸就此無處可覓。她似初春嬌綻的第一枝花,以溫馴柔婉的姿態(tài)散著誘人的馨香,邀君去憐寵,不為自己,也要為了賈府。從記事時,元春便被精且巧地雕琢著,教導她如何以一身柔弱擔負起一族榮華。
到后來,元春在浩浩君恩下榮歸省親,大觀園中美景如幻,府中眾人皆以此為榮,喜不自禁,她卻坐在銀燈金燭下,隔著描畫精致的簾子,對著父親黯然低泣。那時,元春已獨掌一宮,加封以賢德妃,當真風華無限。可數(shù)年間的辛苦,也只有這兩行紅淚敢落于父母面前。那個見不得人的去處是他們親手送她去的,腳下的玉石徑幽幽折折,到了宮門口被無情截斷,紅墻之外的遠路一條條,落在悵然遠望的元春眼中,也不過是遙遙不知何方的青山一角。
此身難由己,執(zhí)事太監(jiān)揚著尖細的嗓子前來請駕回鑾,元春聽了不由又滾下淚來。若來時相泣,心中是有喜有悲,到辭別時,那淚水則盈滿了無奈與凄然?;氐缴顚m的元春又成了雍容溫良的賢德妃,如方才戲臺上濃妝重彩的戲子,為了他人做盡悲歡情狀。
自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繁華事易散,漸向末路的賈府因為元春再次有了生機。她起身回宮時心中焦急,卻不知從何勸起,只得殷殷叮嚀,莫要太過奢靡。她愿耗盡神思,愿骨肉分離,愿深宮寂寞,愿步步為謀,在這天下間的是非地苦苦經(jīng)營,不過是為了賈府再復盛景罷了。
可惜,她的一遭辛苦帶來的只是拖累。那其實也是一朝得勢的常態(tài)了,賈府上下一味消耗著元春在宮中帶來的赫赫威儀,全無大家子弟的驕傲自持,反而像極了平地而起毫無根基的暴富之家,養(yǎng)出許多浪蕩子來。
寂夜難眠時,不知元春可會惘然,不知進取的家族子弟拖著她深愛的家族走向滅亡。那是獨在深宮的她不可觸摸卻相互依存的家族,當她的雙手無力引著它走向尊榮時,那些不曾顧惜她的族人的一舉一動都將牽扯著她不可知的命運,拉著她一點點向漆黑的湖底沉溺,再也看不見光亮。
賈府勢弱,元春又怎能善存?雖不是龍爭虎斗的前朝,可后宮也處處都是明槍暗箭,其間兇險,實在太過辛苦。
倦倦一生過得辛苦,元春拋卻紛擾紅塵重歸離恨天時不過43歲,明艷的容顏被雕琢地愈發(fā)和婉,君恩尚重,本該是風華尚好的年月啊。
許是世間事本也是如此,此間榮華正好,眉梢眼角洋洋喜意未落,無妄之災偏偏降落,讓一生辛苦的人不知此生的喜樂苦悲,到底如何安置才好。
她心中還有未了的惦念,她的幼弟,她的父母,她的一族,沉甸甸的都是寫進她生命里的責任??伤置饕褤尾幌氯チ耍撊醯氖种荒芊砰_,把萬事全拋。
半掩的窗送來一縷涼風,一瓣石榴花飄落在她掌中,元春勉力睜了睜眼,凄白的掌心襯著那枚紅艷,她只覺得那顏色灼得她的手都痛了。她別過頭閉上眼,此生最后一滴淚順著緊閉的眼眸悄悄碎了。
元春恍然憶起,當年她還是閨中女兒時,她也曾見過那樣一場如火榴花。彼時祖母身體安康,寶玉出生后,元春滿心歡喜,待幼弟甚是憐愛,從他咿呀學語到稚子學詩,片刻未曾分離,還曾被人打趣,窈窕少女的長姐竟生出了慈母心。她抿唇含笑,轉(zhuǎn)而更是憐惜寶玉。
那日她持了書卷,坐于石榴花下,寶玉偎在她身邊嬉鬧,一片純?nèi)煌?,從枝頭悄然墜下的榴花落滿了她新?lián)Q上的石榴裙。她素手捻起花瓣,年輕的面上似羞似惱,卻何曾知曉自己此生,如庭中不知何時飄零的榴花一般,再也等不到榴子滿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