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延松/江蘇
油菜花盛開的時候
朱延松/江蘇
A
油菜花盛開的時候,官溝發(fā)生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早晨,東方的太陽剛一露頭,村東的田地里機聲隆隆,人影嘈雜。
“皮叔,快點去‘東大汪’?!贝箧i從身邊跑過,上氣不接下氣,“雜碎要在那建別墅呢?!备诖箧i后面的二愣、毛孩、老孫頭一大串,舉著叉把锨、揚場帚,儼然戰(zhàn)場上的沖鋒陷陣。
“站??!人家有合同的?!睌f在后面的村主任大聲喊。
“三痞,人呢?”眼看一溜的人群無法控制,村主任那拿手機的手抖個不行,嗓門仍頂天立地,“快去‘東大汪’,去把事給我擺平了!”轉臉看到黑皮,“皮叔,你別跟著瞎起哄呦,別忘了你的油菜地。”
“狗日的,祖宗八代沒人入你眼的?!焙谄さ哪樕蠜]一絲表情,心卻在搗鼓。拿人家的手軟呢,為租下官溝沿上的三畝官灘,兩年前,是他死皮賴臉纏著村主任的。人老了,打工沒人要,要沒這幾畝的油菜,他哪里去掙燈油火耗的錢哩?
“沒種,褲襠白長那玩意了。”雞籠邊的三嬸,一邊向籠里撒料一邊嘟囔,“吃吃吃,不爭氣的東西。”
三嬸在指桑罵槐呢,三叔豈不明白?誰叫自己只會刨地,臉曬得跟黑炭似的,多年落下的黑皮外號,早把“農(nóng)民”二字深深烙在臉上。他抬腿走向油菜地,蹲下身子,望著菜花出神。太陽出來了,兩只嗡嗡的小蜜蜂鉆進了油菜花朵里……蜜蜂的搖晃,幾滴陽光浸透的小水珠在花瓣上漾來蕩去,既好看又溫暖。昨晚的小雨滋潤,今年的油菜籽一定粒壯油多,好年景等著咱呢。黑皮那溝橫壑縱的臉上,開出了花一樣的笑容。
B
在醫(yī)院躺了三天的大鎖,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村頭。扎在繃帶里的左手伸縮還很艱難,卻極力撕開大中華,塞進村主任的嘴,“哥,給你添麻煩了?!?/p>
“你小子肚里的那幾根蟲,我不知道?”村主任一臉的鄙視,“今后聽哥的,還能虧了你?再不聽話,當心你的腿?!?/p>
“大鎖,就這樣算了?”人群中有人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問了一句。
大鎖猛地吸上一口,倒很釋然,“誰跟錢有仇?那塊破地,誰稀罕誰拿去?!?/p>
“沒地了,你吃什么?”
“我,打工唄。有了錢,我還要進城買房呢?!?/p>
……
“別說了?!贝逯魅物@然不樂意,“這一畝三分地,我說了算?!鞭D臉對著黑皮,“皮叔,你說呢?”
低下頭的黑皮,目光盯著腳上沾滿泥巴的老解放,沒敢出語。自從包上了幾畝河灘,村主任比他長三輩哩。可斷子絕孫的大鎖,干的什么事?
兩只狗撕咬著,踩到了一片油菜,黑皮的身子像壓縮的彈簧,猛地彈起跑了過去。
“哈哈哈……”人群中爆發(fā)一陣狂笑,緊接著是大鎖的聲音,“皮叔,你那點破菜地值幾個錢?當心您老身子骨?!?/p>
“你他媽的,錢是你爺,還算上個人。”聲音是從黑皮嗓子眼擠出的,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可他覺得自己的腰板挺直了一回。
C
“東大汪”原是官溝人的麥田,幾年前以反租倒包的形式,被城里的幾個新貴承包了。一片溫室大棚的出現(xiàn),的確很氣派。大棚里曾經(jīng)種上大片非洲菊,據(jù)說還坐飛機賣到了沈陽、廣州。一段時間,頭頭腦腦,男男女女,來這參觀的一波接一波。連大棚上懸掛的那誘人標語,大字不識一斗的黑皮,至今都能倒背如流。“干給農(nóng)民看,幫著農(nóng)民賺”,可黑皮的口袋還沒見一個子呢,大棚卻拆了,豎起了一片塔吊,建起什么別墅區(qū)來了。
提起“東大汪”,黑皮的骨子里有許多不舍呢。乾隆降生的那一年,天生異象,海州府東南的大海東退80里,云臺山至陳家港萬頃淺海變?yōu)┩?。響應清政府的墾荒政策,原為項碩湖東的六塘河口漁戶的官溝先人,遷徙至官溝扎了寨。沒有“東大汪”,哪有官溝人十余代的開枝散葉?
乾隆九年黃河奪淮,夾雜泥沙的黃水,注入了4500多公頃的項碩湖?!捌降貥O目蒼煙,多少短罾漁人”的湖景不見了,肆虐的湖水張開巨口,恣意吞噬村莊、農(nóng)田,海州府東南再成一片澤國……知州衛(wèi)哲治集六州夫役治水,加固湖堰,建武障、義澤等五河滾水壩,尤其是新安鎮(zhèn)至古泊河百里官溝泄洪新通道的開挖,才有了“東大汪”的黍熟稻香。
農(nóng)民離不開田地,黑皮始終這樣認為的。祖?zhèn)髋c記憶中的“東大汪”,先曬鹽,后復墾,20世紀70年代還一度成了學大寨的樣板田。黑皮最忘不了的,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那年冬生產(chǎn)隊大食堂?;?,饑寒交迫的大伙,啃光了村前村后的樹皮。正處生命堪憂之際,尚未春種的“東大汪”忽然冒出一大片油汪汪的野菜……可現(xiàn)如今林立的塔吊,怎不叫黑皮如梗刺在喉?誰又料想一場蓬蓬勃勃的保地戰(zhàn)爭,卻因一捆捆白花花的鈔票,把大鎖這幫混蛋砸得東倒西歪?
……
“喪天哪!”
每當旭日東升或夕陽西沉,黑皮幾乎神經(jīng)錯亂。沒了瓜架果樹的官溝東岸,多了一條柳蔭道,多了三三兩兩氣定神閑的女人和男人,掐著腰,叼著煙。最可氣的是滿地跑的小狗,肆無忌憚地尿屎灑滿溝沿,怎叫他氣不躁心不煩?
D
一個夏日,推著小車叫賣菜籽油的黑皮,第一次走進“東大汪”。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一座座小洋樓前,車來人往,花香鳥鳴,這里是何等氣派,不是神仙住的地方?
“欸,你過來?!币粋€打扮講究的女人叫住了他,“幫個忙行嗎?”
再看眼前的女人,皮膚白皙,臉上沒有一個褶子,看不出年齡。左眉上有顆美人痣,一眼就能讓你記住一輩子。
沒等他回應,女人自個走進了高墻小院。
跟隨女主人的腳步,黑皮再次看直了眼。高大寬敞的大廳中,紫檀家什油光漆亮,粉色窗簾隨風輕擺。西墻通天拄地的大立柜里,大大小小的酒瓶散發(fā)出撩人的酒香,撓的他舌下生水,心底發(fā)毛。
“麻煩你幫我跑趟超市,跑腿費嘛,百分之十怎樣?賣油是賺不到的?!迸魅说纳らT雖低,語氣卻很堅定。低下頭,黑皮看到了兩大提兜的酒和煙。看那包裝,價格一定不平常。
“老東西就愛這些,看了我就心煩。”女人指著前面的超市,“那兒,我去不了,幫個忙。行嗎?”
幾分鐘的路,兩張大票子到手,黑皮一輩子沒遇過的好事。自此,他的油車上多了一張代收煙酒的招牌。你還別說,東張西李,南王北顧,小洋樓主人的底細,半個月黑皮就摸得一清二楚。
秋分過后,本應天高氣爽,可滂沱的秋雨連綿不絕,一個星期沒開天。救災,賑災,區(qū)里的人來了,市里的人來了,省里的工作組也隨后進了村。更意外的是,冬季里“東大汪”熱鬧非凡。小洋樓拆了,土地歸還了,聽說那個長美人痣女人的丈夫進去了,村主任也進去了,問題在土地使用違了法。
又到了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金色的菜花,“東大汪”一片嫩綠的田麥,好一派優(yōu)美的田園。陶醉的黑皮與菜花上的小蜜蜂對上了眼,一句豪邁的悄悄話,頓覺心里好舒坦,“我是男人呢,你看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