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宇
科 隆
飛機降落杜塞爾多夫機場時,還是大清早,德方的接機人員說,酒店要到午后方能入住,加之周日所有的商店都關門,只好去附近的科隆走走,好消磨掉這大半天的時光。正是深秋時節(jié),高速公路兩側層林盡染,綠草淺潭之上竟低低飄浮著團團白霧。車行40分鐘,沒有任何過渡,就進入城市的街道,我問這就是科隆了?不等回答,果然就看見了科隆大教堂高聳入云的雙塔的塔尖。教堂對面是一家建于1855年的青石樓房,在底層的咖啡館用早餐,落地玻璃窗外就是教堂的正面,一邊喝咖啡一邊就在思忖:這個建筑怎么一修就修了六百多年。
窗外游人開始多起來的時候,預約的導游也如約而至,是一位60多歲的德國紳士,自稱有一個漢語名字,姓魏。聽他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我們都很好奇,他說他并沒有在學校學習過漢語,因為他的媽媽有一半中國血統(tǒng)。他爺爺早年為了傳教去了青島,后來又在天津住了很多年。他的外祖父是煙臺人,和一位德國女性結婚生下了他的媽媽。魏先生講,一會兒要帶我們從教堂出發(fā),穿過老城,走到萊茵河邊,參觀河中半島上利用碼頭舊址建造的巧克力博物館。
我對觀景興致不大,就打聽附近可有什么有名的書店。魏先生說很遺憾今天是周日,商店一律不開門,書店也是如此。他一指教堂的右側:“那個寫著DB字樣的大樓是科隆火車站,里面倒是有家書店。”可他并沒有帶我們去的意思。教堂的左側是一家博物館,名叫RomichGermenisches museum,從玻璃窗望進去,隱約看見了書的影子,趕緊撈住這根稻草,央求魏先生帶我們進去瞅瞅。魏先生按部就班地先帶我們來到博物館外一面玻璃窗前,拿手遮住光線看下去,才發(fā)現幾米之下是一塊五色斑斕的馬賽克地面。魏先生說:這是古羅馬時期留下來的原物。公元前1世紀,羅馬帝國皇帝奧古斯都派駙馬阿格里帕揮師北進,在萊茵河西建起軍營要塞。又過了幾十年,出生于此的阿格里帕的外孫女阿格里皮娜登上了皇后寶座,她懇請皇帝把她的故鄉(xiāng)升格為市,并定名為科隆尼亞·克勞狄·阿拉·阿格里皮內西姆,再以后就把這一長串繞口的名字簡化成了科隆??坡≡诶∥睦锞褪侵趁竦氐囊馑?。我在想,為什么羅馬法在德國如此發(fā)揚光大,原來也是一種殖民地文化。
博物館的大廳果然有一些書售賣,大都與科隆的古羅馬文化有關,也有一些古羅馬雕塑的小型復制品,卻沒有一眼看上去就喜歡的。往東走,是一棟紅磚的現代建筑,玻璃櫥窗的陳設分明顯示出是一家書店。店招上寫的是Bucher Kosel,老魏說,Bucher是書的意思,Kosel則是老板的名字。隔著玻璃窗往里望,但見縹緗萬卷,插架琳瑯,這就更增添了一絲欲逛不能的不甘。但俗話說,上帝關上一扇門,必會打開一扇窗,百無聊賴地繼續(xù)東行之際,忽地碰上一家博物館,叫作Wallraf das Museum。老魏給我們解釋,Wallraf是捐贈人,以他的捐贈品為基礎,建起了這家藝術博物館。雖說仍是計劃外的,但在我的要求下,還是順帶進去歇了歇腳。首層大廳是附設的Cedon藝術書店,架上臺上擺了那么多畫冊,讓人興奮得有些熱血沸騰。時間有限,不遑細選,匆忙中只挑了兩種。
第一種是Albrecht Durer:Aquarelle und Zeichnungen。封面是丟勒畫于1502年的那幅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野兔》,內文收錄丟勒傳世水彩素描木版畫數十幅。我本人盡管肖兔,但比較起來,還是覺著那幅《犀?!犯幻栏?。可能是因為《野兔》太寫實,而《犀?!犯醒b飾趣味。店里還有好幾種丟勒的書,甚至還擺著丟勒野兔和犀牛的木雕模型。丟勒出生之地是紐倫堡,科隆的博物館為什么對他情有獨鐘,倒是日后可以考據的一道題目。第二種是Kirchen:Verstandlichgemacht,翻譯趙陽說,可以譯為如何讀懂教堂。厚厚幾百頁,都是關于各色教堂外觀和細部的文圖介紹,圖畫之精美細致國內罕有,其中有不少是極富意境的老銅版畫。書是特價,僅售不到十個歐元。
博物館再往前走,就來到了老市政廳。這座樓宇分兩個時期建成,所以就形成了哥特和文藝復興雙玉合璧的風格。魏先生說,二戰(zhàn)當中,科隆遭到猛烈轟炸,全城幾乎被夷為平地,這個老市政廳也是在毀損比較嚴重的情況下修復而成。快到萊茵河邊時,遇見了新萊茵報社舊址。1848年到1849年,馬
克思和恩格斯就在這里出刊了301期新萊茵報。那時,科隆還是萊茵省的中心。一百六七十年的光陰流過,從前的報館如今成了咖啡館。崢嶸歲月恰如春夢了無痕,陽光下的萊茵河卻依舊汩汩流淌。
煤礦書店
午后兩點半,結束在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司法部的交流活動,遵從東道主的安排,前往埃森參觀世界文化遺產——關稅同盟煤礦(Zeche Zollverein)。埃森位于萊茵河—黑爾訥運河與魯爾河之間,從十九世紀中葉起,隨著煤鐵資源開發(fā)的興起,漸次成為魯爾區(qū)的工業(yè)中心。所謂的魯爾區(qū),因萊茵河下游支流魯爾河而得名,由一系列城市組成,其中較大的城市,除了埃森,還包括多特蒙德、杜伊斯堡、波鴻等。這一地帶被稱為“德國工業(yè)的心臟”,是德國發(fā)動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物質基礎。車沿萊茵河向東北方向行駛,約三四十分鐘,就到了關稅同盟煤礦。甫一下車,成片的廢舊廠房和大型煤礦機械就奔來眼底。高架巨臂、輸運長廊,無不給我們以深深的震撼,當年洗煤煉焦的沸騰場面仿佛就在面前。而今,這里卻安靜得有如世外桃源,仍舊叫作“洗煤廠”的公交站牌下空無一人。
乘一部橙色露天滾梯扶搖直上,原來高入云端的車間,如今已經辟為游客中心。為我們引導講解的是一位上年紀的夫人,她如數家珍地回顧起20世紀以來關稅同盟煤礦輝煌的發(fā)展史,一直講到1986年煤礦在資源并未枯竭的情況下自動關閉,并于2001年成功列入聯(lián)合國世界遺產名錄。我向她提問:“是什么因素使它獲此殊榮?是因為它的主動關停,還是因為它的本身?”夫人說:“怕是因了它的本身?!泵旱V生產線采用的工業(yè)流程和技術本身就極具現代性,它的工業(yè)建筑遺產也是具有包豪斯風格的現代建筑經典。我們登上了最高處的觀光平臺,放眼四望,整個魯爾工業(yè)區(qū)盡收眼底。盡管遠方仍有些許煙囪冒著白煙,但占據視野的,卻是郁郁蔥蔥的叢林。究竟當時就有這么多林木,還是停產以后所植?“完全是自生自長”,夫人回答,“正可謂你退它進。你不再往這兒堆煤,林木當然會自然地破土而出。”她指著一處處昔日的廠房說:“那個白色的是日本人搞的創(chuàng)意中心,那個正在搭著架子改造的,是一個設計學院。我們的改造策略不是廢舊立新,而是舊物再利用。通過改變原有建筑、設施及場地的功能,既再現工業(yè)區(qū)的歷史,又為人們提供有趣的文化、娛樂園地?!甭牭竭@里我靈機一動:“照這么說這兒也應該有藝術設計之類的書店啦?”夫人說:“有?。【驮趧偛欧鎏萆蟻淼拇髲d?!蔽伊⒖倘滩蛔∫氯ス涞?,陪在左右的高高帥帥的高禮善說我陪你去。
高禮善本名叫亞利山大·葛勞姆,是一位年輕法官,目前在北威州司法部借調工作。他跟我說,逛書店也是他的喜好。書店里書還真不少,尤以介紹關稅同盟煤礦、魯爾工業(yè)區(qū)以及埃森市歷史人文的圖書為多。高禮善在科隆大學自學的中文,簡單能說幾句,不會表達時我們就輔以英語。他不時從架上拿起一本書給我介紹,拿得最多的是關于德國軍火大王克虜伯家族的書。聽他一番介紹,才知道作為德意志軍國主義柱石的克虜伯,其家族的搖籃就在埃森市。高禮善說:“在德國,克虜伯大炮無人不曉。德國甚至還有一句諺語:像克虜伯的鋼一樣好。”一邊說一邊又遞給我一本書,打開的那頁是李鴻章的一幀照相,上面有李鴻章本人的題款,上款題:“送克鹿卜飛子”,落款是:“太子太傅文華殿大學士北洋通商大臣直隸總督一等肅毅伯李”。高禮善說:“李鴻章訪問埃森時,住的就是克虜伯家,為此克家還專門為他修造了中式房間?!?/p>
說句實話,我對克虜伯大炮知之不多,也無甚興趣,我關心的只是版畫。說來幸運,還真找到一本,也讓我得以比較全面地了解了現代德國一位重要而有特色的版畫家。這就是奧托·狄克斯(Otto Dix)。這是一本大型畫冊,德文書名是Das Auge der Welt. Otto Dix und die NeueSachlichkeit。奧托·狄克斯曾在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中兩次應征入伍,毒氣和陣地戰(zhàn)使他深深感受到戰(zhàn)爭的殘忍與恐怖,為此他創(chuàng)作了一組題為《戰(zhàn)爭》的蝕刻畫,這組畫也確立了他在德國乃至世界畫壇不可或缺的地位。戰(zhàn)后,他由寫實主義轉向現代派,成為表現主義的代表畫家。他的畫最大特點可以概括為“殘酷的客觀”。有人說,他的目光就像“一只粗暴的手”,撕下對方的面具,暴露出深藏的自我。為此他生涯之中屢惹官司。有一次,一位為女兒訂購肖像的顧客覺得狄克斯畫得太丑太不像了,因此拒絕付錢,狄克斯一怒之下把他告上法庭。猶太律師西蒙斯以藝術表達自由為論據為他辯護,終于為他打贏官司,討回了訂金。畫家為表感激,特意為律師畫了一幅肖像畫,據說這是他唯一一幅流露出溫情的作品,到今天幾乎已成為稀世珍寶,他和西蒙斯之間的友誼據說也保持了一生。
買的另一本是Japanese Erotic Art(日本情色藝術),Thames & Hudson 2013年印行的英文版,原價四十五英鎊,僅售二十九點八歐元,質量卻比以前所購同類圖書高出許多,特別是封面的那條縱向縫線,很能營造出一絲東方韻味。這本書讓我想起故鄉(xiāng)離這兒不遠的荷蘭漢學家高羅佩。高羅佩長期出使中日,對東方文化浸淫很深。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大唐狄公案》,使得這位東方福爾摩斯名噪四海。有趣的是,他的小說都由他自己設計,并且親手繪制插圖。正是在尋找插圖范本的過程中,他接觸到了明朝春宮圖,這就引發(fā)了對于中國和日本春宮畫、秘戲圖的搜集研究,并以此得享盛名。眼前的這位高禮善也姓高,也癡迷中國文化,有朝一日能否成為高羅佩第二,也是不可限量的事。
結賬時,我問店員她們的書店有無名號,她在一個紙袋上為我蓋了一個戳,我一看是:Walther ■。我說這不是巴爾特·肯尼西書店嗎?在科隆我就聽說了它,可惜沒有時間去。她說是的,科隆那家的巴爾特·肯尼西開在路德維希博物館,就在大教堂的后身。她又略帶抱歉地說:“科隆那家店藝術畫冊可多了,我們這里卻沒法擺太多,你想誰會專門來一個煤礦買畫冊呢?”我可不覺著有什么遺憾。一來在這里意外碰上書店還買到了便宜的好書,二來把在科隆沒有逛到的巴爾特·肯尼西也給補上了。有此緣分,是不是高興都來不及。
海涅的杜塞爾多夫
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這句在中國耳熟能詳的諺語,在萊茵河畔的德國也得到了驗證。我們在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的訪問從州司法部拉開序幕。北威州的首府是位于萊茵河下游的古城杜塞爾多夫,州司法部坐落在馬丁·路德廣場四十號,對面是紅磚結構、有一個尖尖塔樓的馬丁·路德教堂。司法部的乳白色三層大樓已經有數百年歷史,從前是個法院。在歡迎會上,國務秘書卡爾·海因茨克雷姆斯充滿自豪地說杜塞爾多夫是他家鄉(xiāng),并送我一冊故鄉(xiāng)街景的畫冊??荚嚲志珠L貝歇爾說他是科隆人,在波恩讀的法律?!安ǘ魇秦惗喾业募亦l(xiāng)”,他說,“所以我為你準備的禮物不僅有貝多芬的音樂唱片,還有介紹貝多芬故居的小冊子?!蔽以诖疝o中提到了杜塞爾多夫的名人——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海因里?!ずD2幌脒@不經意地一說,卻讓德國朋友頓感驕傲,也才有了此后德國朋友精心安排的海因里?!ずD?。隔天在杜塞爾多夫地方法院完成了大半天的交流活動,走出法院大樓,日已西斜。肖爾茨,一個出生在東德德累斯頓的青年法官,現在是北威州司法部負責國際事務的處長,說要陪我去老城參觀海涅故居。他回望著法院大樓說:“地方法院之前在老城,五年前才搬到這里,這里是杜塞比較差的區(qū)域,政府希望借由法院把這里帶動起來?!蔽覀円畛说罔F到老城,肖爾茨卻不買票逕直帶我們走下站臺,走進車廂。原來車廂里就掛著投幣售票機,就連在德國生活了多年的翻譯趙陽,也直說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只行三站就到達目的地,上到地面,正是海因里希·海涅大街。肖爾茨說,在杜塞,以海涅命名的街道建筑和學校比比皆是,海涅成了這個城市的靈魂。長期流亡巴黎的海涅對家鄉(xiāng)也是念念不忘,他曾說:“我生于萊茵河畔的杜塞爾多夫——我之所以特別明確地說明這一點,是因為我已估計到在我逝世之后,還有七個城市為爭奪成為我的故鄉(xiāng)城市的榮譽而爭斗?!钡?,他的家鄉(xiāng)一直沒有歡迎他。1887年,當奧地利的茜茜皇后向她崇拜的詩人海涅的故鄉(xiāng)贈送一座紀念碑時,500名杜塞市民公開上書反對,在盛行一時的排猶和極端民族主義情緒影響下,為海涅立碑一事遭到拒絕。海涅的故居在杜塞老城Alt-stadt的中心,在老城邊兒上,貝歇爾局長和高禮善正等著我們,我們踩著石鋪的路面,走過幾條窄窄的巷子,就來到了博爾科路(Bolker)。海涅曾經寫道:“杜塞爾多夫這座城市非常美,如果在遠方想起它,如果湊巧出生在那里,那種感覺是很妙的。我是在那里出生的,我覺得好像我總想立即回去。如果我說回去,我指的是博爾科路和我出生的那幢房子?!蹦谴狈孔邮且粭澣龑拥男牵咨膲Ρ?,黑瓦的尖頂,門楣上有一個海涅的浮雕頭像,頭像下是Heine Haus的字樣。舊居底層是一家書店,有人稱它為“海涅書店”,但它的德文名字其實是Muller &BohmLiteraturhandlung·Literaturca。書店專營文學書籍,不只德語文學,在架上我還看到了許多其他歐美國家如雷貫耳的文學巨匠的名字,當然,海涅專柜必不可少,一些海涅的文集和詩集單行本制作還算精良,可惜并不是我要找的帶插圖的老版本。
空無所獲地從海涅故居出來,未免有些悵然若失。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碎石路上,觀賞著一家挨一家的露天酒吧,絲毫沒有料到,隨后而來的,還會有大驚喜。博爾科路走到盡頭,是集市廣場(Marktplatz),杜塞爾多夫歷史悠久的市政廳(Rathaus)就坐落在這里。指著廣場正中一尊青銅雕像,貝歇爾局長說:“這是杜塞的選帝侯Jan Wellem。這不僅是杜塞爾多夫的象征,也是阿爾卑斯山以北最重要的巴洛克風格的騎士雕像之一?!蔽蚁肫鸷D貞涗浝锒嘤袑τ谶x帝侯的描述,也想象著少年海涅怎樣從家里跑到集市廣場,牽著選帝侯的手,充滿敬畏地仰望著騎在戰(zhàn)馬上的威風凜凜的拿破侖皇帝。市政廳的后面就是萊茵河,不過在來到河邊之前,貝歇爾局長指著一條細得不能再細的水流問我:“猜猜這是什么河?”我說:“難道是杜塞爾河?”他哈哈樂了:“是的,杜塞爾多夫就是因為這條河而得名,多夫在德語里是村莊的意思,杜塞爾多夫最初就是杜塞爾河邊的一個小漁村。”我們來到萊茵河畔,落日正好把河對岸的西天染成紅色,一群野鵝恰好騰空飛向遠方。凝望著萊茵河之波,我想起一位歷史學家說過的那句名言:“整個歐洲沒有一條河能與萊茵河匹敵?!蔽矣窒肫鸷DI給萊茵河的那首叫作《羅累萊》的名篇:“不知道什么緣故/我總是這么悲傷/一個古老的故事/它叫我沒法遺忘/空氣清冷,暮色蒼茫/萊茵河靜靜流淌/映著傍晚的余暉/巖石在熠熠閃亮?!睆娜R茵河濱大道左轉,穿過電影博物館和陶瓷博物館,就進入古風濃郁的畫廊古董店區(qū)。黃昏的古巷幾乎空無一人,一兩百年前打造的街景,讓人懷疑時間是不是在這里停止不動。有一棟房子,從窗里泄出暖暖的燈光,貝歇爾局長說,這是海涅早年讀書的學校。而在學校的對面,竟是一間叫作海因里?!ずD哦辏℉einrich Heine Antiquariat)的舊書店!趙陽說,在德國,舊書店也是難找了。但這家舊書店,有一種一進門就能強烈地感受到的不凡氣象,環(huán)屋擺放的書架,密密麻麻擠滿了各色老書。趙陽替我跟老板說只要老版畫書,老板東尋西找,不一會兒就搬來一堆。我精挑細選了四種。第一種是1923年在慕尼黑出版的以圣經故事為題材的版畫集,共有珍稀圖版40幅。第二種是1921年在慕尼黑出版的古代德國插圖集,共收入十五世紀以來木刻書籍插圖105幀。第三種是一本有關丟勒生平作品的老書,1861年在漢諾威出版。這本書雖然圖片較少,但制作考究,三面書口都裝飾著彩色花紋,書前還貼有一枚藏書票。第四種出版年代不祥,從裝幀風格來看,至少是19世紀的出品,內容是以丟勒領銜的六位經典畫家繪制的圣經故事。書的價格嘛,實在比新書還要便宜。當我還想再看更多,店主肩膀一聳:“全給你了!”
馬爾庫斯買殘書
萊茵河畔的城堡廣場(Burgplatz),種植著成片的懸鈴木,這是一種已經存在了一億兩千萬年的植物,看著有些像法國梧桐。在城堡廣場的邊緣,有一個圓形的塔樓,貝歇爾局長說:“這個塔樓叫作老宮殿塔樓。它本是建造于13世紀的選帝侯宮殿的一部分,可惜宮殿毀于1872年的一場大火,只殘留了這個塔樓?!睋f,童年的海涅經常來此嬉戲,那時城堡的廢墟尚未清理,這就更增添了許多神秘。海涅后來曾經這樣回憶:“我們坐在宮殿廣場大理石的塑像前,另一邊是那變成廢墟了的宮殿,那里面鬧鬼,晚上有個穿著黑衣服的女士走動,她沒有腦袋,長長的拖裙沙沙地響著?!背Q哉f水火無情,在大火面前,巍峨的宮殿尚且不保,紙做的書本該會是何等脆弱也就可想而知。我這樣想時,還根本沒料到,片刻之后我竟會真的面對一堆殘書。從城堡廣場走過,又看了一個因材料使用不當導致塔樓擰成麻花的巴洛克風格教堂,就來到了騎士街(Ritterstrabe)。在一座淺灰色建筑前,高禮善神秘地跟我說,他們局長知道我愛逛古舊書店,特意向他的藝術家朋友打聽到了這家店。我抬頭打量,石砌的拱形門框內,是漆成墨綠色的雙扇木門。門楣上方釘著一個鐵藝店招,上面的花形文字是:Marcus:Buch und KunstAntiquariat(馬爾庫斯:書和藝術古董店)。門緊閉著,局長打通電話,過一會兒才有一位女士為我們打開門。門廳很寬綽,局長說,早年,馬車可以停在這里,下雨天在這兒下車不會淋雨。店鋪在院里的一座青轉結構的老房子里,走五六級臺階,又是一個雙扇的墨綠色木門,進來是一個大開間,靠墻有幾個書架,中間擺著一個笨重的原木抽屜柜,迎門處還有一套舒適的沙發(fā)茶幾,看這陣勢,與其說是一個書店,倒不如說是一個老式書香人家的客廳。店主是另一位女士,年紀接近古稀,非常親切慈祥地把我們讓進來。我把架上書大致掃了一遍,年紀最少大店主兩倍以上。店主說,她店里的書最新的也在1850年以前。我照例向她尋問版畫,她引我走到屋子中央那個原木抽屜柜,拉開一只抽屜對我說:“喏,這里都是?!蔽乙粋€抽屜一個抽屜地看,里面全是分主題排放的老版畫,有的以地名,有的以國名,有的以風景,有的以人物,看了幾個抽屜我就眼花繚亂了,不知道從哪里下手。聽說我來自中國,夫人搬出一堆畫給我看,一色都是中國畫日本畫。中國畫我不好確定年代真?zhèn)危瓦x了一幅日本畫,這畫很滄桑的樣子,像是一張四周有些殘破的棉紙,總之是一幅年代較久的日本畫總錯不了,價格也不比一本書更貴。正當店員為我細心包裹時,夫人突然又從柜子里搬出一個大紙包,小心拆開封,一大疊八開古書的散葉呈現在我們眼前。夫人說:“這是1493年紐倫堡出版的《世界史》的原物,因為殘缺,所以按頁出售。你不是喜歡丟勒的版畫嗎?這本書跟丟勒還真有關系,出版這部大書的那家書鋪,正是丟勒學徒的作坊。”丟勒的生平我知道一些,他出生于紐綸堡的金銀匠世家,在十五歲時成為當地最優(yōu)秀的畫家沃格穆特(MichaaeelWolgemut)的徒弟。沃格穆特的大工作坊也為丟勒的教父、印刷商安東·柯貝爾格(Anton Koberger)制作木刻插畫。丟勒出生于1471年,結束三年學徒那年是1489年,應該正值這部大書的制作當中。我充滿敬意小心翼翼地欣賞著這部來自丟勒家鄉(xiāng)丟勒年代的舊書,恍惚時光向回穿越了六百多年。試探著問問價格,夫人說按圖論價,圖越多越大越貴。我選的一頁,圖不算多,也不算大,但很有意義。趙陽和高禮善都懂拉丁文,知識面也寬,幫我逐一辨析上面三幅木刻的內容,讓我越發(fā)覺得這頁選對了。第一幅是一位專司黑死病的神。那個年代,丟勒的家鄉(xiāng)黑死病肆虐,很多人不幸被奪去生命。丟勒的母親就是因黑死病而死,他那幅木炭素描《母親肖像》就作于母親去世前的兩個星期。丟勒本人幾次去國遠游,也是為了躲避黑死病。第二幅是一位中世紀意大利的法學家,他的主要貢獻是商法。對于我輩法律工作者來說,這當然是鼻祖一級的人物。第三幅又與黑死病有關,是一個黑死病醫(yī)生。我看中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手捧一本書的造型。
明斯特的書香
明斯特(Münster)在北威州的北部,過去是威斯特法倫省的首府,二戰(zhàn)之后,這個地區(qū)與萊茵省的北半部分合并,組成北萊茵—威斯特法倫聯(lián)邦州。還在杜塞爾多夫的時候,北威州司法部的朋友們就已頻繁地提到它,他們中有不少人是在明斯特大學讀的法律。他們說,明斯特公元804年就見于記載,12世紀建城,曾是漢薩同盟成員。他們又說,明斯特是大學城,全城三十萬人,大學生就能占到八萬。他們還說,明斯特是德國的自行車之都,自行車的數量超過人口,人行道涂成紅色的部分專供自行車行駛,你們到那兒走路可要小心。德方陪同人員胡蘭說,她在明斯特住過六七年,喜歡極了這座集古典建筑藝術和自然田園風光于一體的美麗古城。她特別懷念明斯特的環(huán)城林蔭道,在那里跑步真是愜意極了。翻譯趙陽則和我悄悄咬耳朵:既是大學城,肯定少不了舊書店,肯定充溢著迷人的書香。作為北威州之旅的最后一站,我們終于駛向這個令人神往的城市。明斯特之行的促成,是因為北威州高等行政法院設在這里。入住的次日清晨,我們步行穿過一條條童話一般的老街,雙耳充盈的是東西南北各個方向傳來的教堂鐘聲。在高等行政法院門前的小廣場,行政官員海格斯女士為我們簡單介紹法院歷史。北威州高等行政法院成立于1949年,由于市內建筑在二戰(zhàn)期間毀損嚴重,當時竟找不到一所合適的房子,只好分據幾處辦公。后來決定構筑專門的樓宇,于是從杜塞爾多夫請了一位年輕的設計師設計,經過招標施工,于1962年最終建成。這個地方從前是個修道院,擁有四百五十年的歷史。法院門前的這個廣場,正是從前修道院的后花園。草坪上分布著九個噴泉,是因為當時的高等行政法院共有九個庭?,F在則已擴充到了二十個庭,最多時甚至達到過二十五個庭。法院大樓也經過了改建,在原來兩層的基礎上增加了一層。進入法院大樓,是個寬敞的天井,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通到頂共有三層的透明圖書館。一位法官,同時兼任圖書館的館長,他向我們介紹說,最初設計的時候,專門為圖書館辟出了房子,但后來不夠用了,于是請原來的設計師在天井里加建了新圖書館,之所以使用玻璃幕墻,是為了突出司法的透明。當然,法官要有個適應的過程,因為哪個法官進去查什么書外邊一目了然。館長還跟我們透露,法院圖書館共藏有法律期刊一百二十種,法律釋義和法學專著三萬六千冊。不光供法官使用,律師、當事人、法學院學生,所有有需要的,都可前來查閱。有趣的是,在圖書館的對面,一邊蹲著一個碩大的麻布做的卡通人物,好像在凝視,又像在思考。海格斯女士說,這兩個卡通人物是一個韓國青年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他1997年來明斯特學藝術。最初放在學校的展室,展覽結束后,放到哪里就成了問題,恰好學校的負責人跟我們院長聊天,院長也喜歡現代藝術,就把它們擺到了這里。開始是借地兒,后來法院就擁有了所有權。
法院都這樣充滿書香,明斯特城當然會值得期待。那天傍晚,忙完正事,我和趙陽、胡羅安就結伴出去訪書。從我們住處往老城方向拐個彎,在一個教堂的對面,有一家叫作AntiquariatSoder的古董書店,面積雖說不大,老書卻是疊床架屋。問明我們的興趣,店家一口氣搬來三部大書,都是十六開毛邊精裝插圖本。第一本是歌德的《浮士德》,第二本是席勒的《華倫斯坦》,第三本是德國的敘事史詩《尼伯龍根》。三部大書都是20世紀40年代之前的出品,都附有許多美輪美奐的木刻插圖。問問價錢,每本要價三四百歐,論文物價值絕對算得上便宜,可論起囊中通貨,我只有默然不語。正要悻然而出時,突然發(fā)現靠窗的角落里隨意放著一本比亞茲萊畫集,抓起來一看,是1949年在漢堡印行的德文版,十六開,硬面精裝,封面素白,只用黑色印了比氏的自畫像和簽名。我強按住內心的狂喜,故作隨意地詢問這書的售價,店家開口要十歐,最后砍到了七個半歐。出來之后我才敢笑出聲來,告訴趙陽他們我揀了一個多么好的寶貝。拐過彎去,是一家大學書店,趙陽說,基本都是教科書,而且以法律為主,因為明斯特大學最古老的看家學科就是法學、醫(yī)學和神學。一邊說著,就在櫥里看見了哈特穆特·毛雷爾的《一般行政法》和弗里德赫爾穆的《行政訴訟法》,這兩部經典的中譯本都是我平時翻爛了的書,真想買下,可想想我從日本買回的幾本行政法著作至今還只能供著,也就省了四十歐元。但在隨后碰上的一家大型書店里,還是把錢掏了出去。這家書店叫作Medium,是在我們酒店到拱廊長街Prinzipalmarkt的途中。店面類似我們常見的新華書店,但這家店里不只賣新書,架子上也夾雜著不少有價值的舊書,我在藝術畫冊區(qū)逐一細翻,生是淘出了幾種。一種是1970年Insel Verlag出版社在法蘭克福印行的RussischeGraphik des 20 Jahrhunderts(20世紀俄羅斯版畫選集)。一種是Dover Publications,INC一九八八年在紐約印行的Maillol Erotic Woodcuts(馬約爾情色木刻)。幾本書最低的只有四歐元,最多的也只八歐元??磥恚昙夷蔷鋀e Discount Books的口號還真不是吹的。
古城買畫
明斯特確實是個藝術之城,在老街上走,每隔幾個商店,幾乎就會看見一個畫廊。那天晚上從Medium書店回酒店路上,遇上一家已經打烊的畫店,從仍然亮著燈的櫥窗里,看見了一尊凱綏·珂勒惠支的雕塑和一張介紹凱綏·珂勒惠支生平作品的卡紙,頓時心癢難耐,直盼著明天早日到來,能夠進店看個究竟。
凱綏·珂勒惠支對中國版畫的影響可以說是決定性的。魯迅是第一個把凱綏·珂勒惠支介紹到中國的人。那是1931年,在柔石被害之后,魯迅偶然看到德國書店的目錄上有珂勒惠支的一幅木刻《犧牲》,便將它投寄給了《北斗》雜志,算是對犧牲了的柔石的無言的紀念。在這幅畫里,瘦骨嶙峋的母親憤怒地托起嬰孩。年輕的生命被戰(zhàn)爭褫奪,只有母親兀自承擔喪子之痛。這讓人聯(lián)想起中國那句俗話: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又讓人聯(lián)想起柔石那篇傳世之作,作品的名字正是《為奴隸的母親》。
魯迅喜歡收藏珂勒惠支的版畫,他曾委托美國記者史沫特萊去信求購珂勒惠支版畫原作,先后收到22幅。1936年,他以這些原作為基礎,自費印行了《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在這本選集的序言中,魯迅曾這樣寫道:“她以深廣的慈母之愛,為一切被侮辱和損害者悲哀、抗議、憤怒、斗爭。”
葉靈鳳也是喜歡珂勒惠支的。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的1940年,葉靈鳳和郁風等幾位南來香港的文人畫家組織了一個耕耘社,除了兩期圖文并茂的《耕耘》雜志,還出版過一本《凱綏·珂勒惠支畫冊》,序文就是葉靈鳳所寫。在這篇序文中,葉靈鳳回憶說,20世紀30年代初,上海四川路橋附近有一家德文書店,曾經搞過一次小規(guī)模的版畫展覽會,展品中就有珂勒惠支的《反抗》和《突擊》。他“從未見過一幅畫面上表現著這樣的緊張、有力和激奮。我站在這兩幅畫面前驚怔了。我很想擁有它,但每幅三十幾塊的定價,使我完全放棄了這種奢念”。
我自己對于珂勒惠支也是素來喜歡,比葉靈鳳學生還要可憐的是,不僅更加買不起,就是連她的原作,也不曾有機會親炙,好像只在臺灣買過一冊何政廣主編的珂氏的畫集,后來在方家胡同子安的店里買了一張她的版畫的復制品。要是能在明斯特收獲一幅原版的珂勒惠支,該是何等的美事!
次日一天都在忙,快黃昏時終于自由了,我就拉著趙陽興高采烈地奔往畫店。畫店的名字叫Kunstkontor Dr. Doris Mllers。店主是位高高大大的女性,我說看來您就是Dr. Doris M■llers了,她含笑點頭稱是。趙陽在旁邊跟我用漢語悄悄說:“興許是位藝術博士。”我們跟她直入主題,點名要看凱綏·珂勒惠支。她拿來一尊雕塑,就是我昨晚在櫥窗里看到的那個。我說我不要雕塑,要版畫。她便搬出一個畫框,小心地置于臺上。我這一瞅,頓時血往上涌,原來是珂勒惠支的石版畫《母親們》的原拓!我讓趙陽問價格,她說一萬兩千八百歐,不過已經被人訂購了。我瞬時墮入失望的旋渦。不過轉而又想,即便沒被別人訂購,這個價格你不是照樣買不起?如此說來,被人訂購還恰恰解了我的尷尬。我又問還有沒有珂勒惠支其他作品,她搖搖頭:“只這一幅。珂勒惠支在我這兒是來一幅賣一幅?!蔽以瓉硪恢币詾?,珂勒惠支只是在中國被捧紅,在她的故鄉(xiāng)德國未必如此,現在看來,在德國她的畫照樣搶手。
珂勒惠支無望了,轉而打探麥綏萊勒。和珂勒惠支一樣,麥綏萊勒也很被魯迅和葉靈鳳重視。麥綏萊勒生于比利時的勃蘭根堡,與德國有一定的地緣關系,德國人對他應該不會陌生。我記著葉靈鳳20世紀30年代初買的四本麥綏萊勒木刻連環(huán)故事,就是得自上海的一家德文書店。果然,Dr. Doris M■llers從我的中文發(fā)音聽懂了我說的是Franc Masereel,她打開樣品圖冊,翻開其中一頁,正是麥綏萊勒,不過不是木刻,是油畫。買麥氏的油畫就沒意思了,而且,那幅油畫實在不好看,所以我也就沒問價錢。
在店里四下看畫,還都是難得的珍品,其中掛在墻柱上的一幅潘科克的木刻自畫像吸引了我。奧托·潘科克(Otto Pankok)生于1893年,是德國二三十年代表現主義的代表畫家。他可能還是杜塞爾多夫人,因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君特·格拉斯早年在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上學期間,就是跟他學習版畫。這位君特·格拉斯也是一位有趣的人物,他以長篇小說《鐵皮鼓》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卻說自己的第一職業(yè)是繪畫。他認為,繪畫與文學密不可分,兩者之間是“一個有機的相互作用的過程”。他的許多詩集里都有他自已繪制的插圖。在寫作《比目魚》期間,格拉斯制作了一大批與比目魚有關的版畫,并結集為《當比目魚只剩下魚刺的時候》,與作品同步發(fā)行。1980年,當他寫完《德國人會死絕?》之后,干脆宣布暫停寫作,埋頭從事版畫和雕刻。格拉斯對于潘科克堪稱師恩不忘,他曾創(chuàng)立一個“吉普賽基金會”,首次頒獎就頒給了他的老師潘科克,因為潘科克的木版畫大量涉及吉普賽人,展現了吉普賽人浪漫的生活方式,反映了他們的歷史苦難和不屈的反叛。
Dr. Doris M■llers告訴我,潘科克的這幅自畫像作于1947年,是有畫家本人題簽的原拓。我問了問價格,比珂勒惠支那幅便宜多了,完全在可以承受的范圍以內,又讓趙陽再砍砍價,她又讓了百十來歐。撫摸著畫框的邊緣,Doris說:“不能再砍了,光這個鍍銀畫框本身就值些錢,它完全是手工制做的?!比缓笫亲凶屑毤毜匕b,并且為我出具一份證明是原作的文件。
還想再逛逛別的畫店,出門卻發(fā)現天空飄起了細雨。胡蘭那天說,初冬的明斯特幾乎天天下雨,正像一句當地諺語所說:在明斯特,不是聽教堂的鐘聲,就是在下雨。我們來北威州這幾天,一直是陽光明媚,這時候突然下起雨來,分明是老天爺讓我收手了。
書旅拾零
去杜塞爾多夫之前,就聽說那里是全歐洲除倫敦之外最大的日本移民城市。在日本人聚居的一條街上,遍布日本的餐館超市,有人還在商店里碰上過在德甲踢球的日本球員香川真司。就猜想,既然有這么多日本人,興許會有日本書店。這個規(guī)律在香港已經得到過應驗。在日本人扎堆兒的尖沙咀,日系書店就至少有兩家:Tomato Books以及智源書局。行前讓懂德文的阿龍上網一搜,果然就搜出一家Bookstore Nippon,是在伊默曼大街(Immermannstra■e)五十三號。入住杜塞爾多夫Hotel Wyndham Garden后,日已西斜,看看到晚飯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心想何不去找找伊默曼大街。主意已定,就騰地從床上跳下來。雖然明知禮拜天商店幾乎都不營業(yè),但總還抱著一絲僥幸心理,就算事先熟悉熟悉地形,也是沒有壞處。
在前臺要了份杜塞街區(qū)圖,侍應生幫我在地圖上分別標出了酒店和伊默曼大街的位置,說步行過去也就十分鐘。常言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好幾條路都能通往伊默曼大街,在一個米字形的路口,我像弗羅斯特一樣久久佇立,心中念著那熟悉的詩句:“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可惜我不能同時涉足?!蔽疫x擇了其中一條,事實證明我走了彎路。走著走著,看見一個建筑上標著DB字樣,就知道走到了杜塞爾多夫火車總站。DB 是德國聯(lián)邦鐵路公司(Deutsche Bahn)的簡稱,上午去科隆的時候,在大教堂的右手邊就已見到了這標志。聽德國朋友說,科隆火車站里面有家書店,趁著大家進大教堂參觀的當兒,我還真過去找了,確有一大一小兩家叫作Ludwig的書店,小的那家只賣報紙雜志,大的則類似傳統(tǒng)的書店。我問店員藝術畫冊在什么地方,她告訴我在樓上,我到了樓上卻沒有找到任何這樣的東西,只在文學區(qū)隨便翻了幾本書。書店旁邊有個臺階,拾級而上,竟來到了站臺。一輛紅色的列車正整裝待發(fā)。杜塞的火車站是不是也該有書店呢?我這樣想著,就走錯了路口,越走離伊默曼大街越遠,等照著地圖的指引終于來到伊默曼大街,離說好集合吃飯的時間只剩下了二十分鐘,不敢再多耽擱了,就匆匆往回趕。歸途中在Bismarck大街的街角倒是發(fā)現了一家叫作Ankauf &Verkauf的舊書古董店,隔著玻璃門望進去,壇壇罐罐舊書舊畫倒是堆了不少,可惜營業(yè)時間都跟正事沖突,最終也沒有逛成。
在我們酒店附近的弗里德里希大街(Friedrichstra■e)二十四號,有一家Buchhaus Stern書店,事先也去踩過點兒,最后還真去成了。那天在老城逛完舊書店,我有點“吃頂了”的感覺,但高禮善和趙陽倒來了勁,說他們也想去Stern看看。陪同者都不覺著累,我有何懼,就穿過國王大道,一路走過去。真是一個圖書大賣場,店內的陳設布局也相當考究。最難得的是,這家書店不僅賣新書,還在二樓開設有古董書店,去的那天還碰上全場五折。趙陽他們問我先逛哪兒,我說當然先上二樓。有年頭的古書真多,匆促間讓人不知從何下手。高禮善還惦著剛買來的那張殘頁,真找出了一本完整的《世界史》,找到我買的那張的頁碼,內容卻不相同。幾個人一合計才搞明白,這一本是德文版,與拉丁文的圖版順序當然有所不同。舊版畫也有不少,翻了幾個抽屜之后,我選中了一枚藏書票,是19世紀的舊物什,構圖并不十分醒目,圖得只是年代久遠,而且便宜,打完折幾個歐而已。
到了明斯特,雖然逛了好幾家店,但也有遺珠之憾。當地人說,在高等行政法院的后身,就有一家舊書肆,我們連著兩天都去那兒進行工作交流,就是抽不出時間去尋書店。到了最后一個傍晚,想去的時候,卻突然下起了雨,趙陽擔心我背的寶貝給雨打濕,也就打道回府了。不過雨來之前倒是碰上一家有趣的書店,是在拱廊長街起始處,一間的門面,專門經營珍稀古書的復制品。店家拿了幾種豪華大書給我們瞅,原刻的年代都在中世紀前后,復制品一概系依原樣手工做出。撇去價格不說,單說這種羊皮封面恨不得鑲上珠寶的氣派,我就很不喜歡,也許給土豪裝點門面,更能派上用場。店家是位老先生,明明看出我們不是買茬,還是很和善地拿出一冊書給我們看,書是德文,書名我連蒙帶猜把它譯為《插圖寶典》,介紹的是公元400年到1600年之間世界上最美的手繪插圖。書是大十六開,504頁,幾乎每一頁都有一到多幅彩色插圖,千百年間的的手繪經典盡收眼底。店家要二十歐,我們又砍砍價,最后以十五歐成交。
馬約爾與維吉爾
北威州之行即將結束,肖爾茨專程坐火車從杜塞爾多夫趕到明斯特,代表北威州司法部為我們餞行。晚餐結束后走出餐館,在一家日本雜貨店的櫥窗外稍一逗留,就沒有跟上大部隊,低頭急急往回走,越走越覺得走出了老城。我們住的那家酒店,并沒有電子門卡,用的是老式的銅質大鑰匙,每次出門都要交回前臺,所以就連酒店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望著厚厚的夜色,心里就微微有點兒發(fā)慌。只能憑感覺左拐再左拐。在一個路口碰上一位騎自行車的女生,用英語問她Downtown怎么走,她說你所說的Downtown是指哪兒,我對自己說你以為這兒紐約啊還Downtown,于是趕忙改口說老城,她說你直行再向左拐。我只走了幾步,一抬頭竟然就站在我們酒店的門前,前邊回來的幾個人還坐在門廳閑聊呢。
驚魂甫定,就躺在床上閑翻白天買的畫冊。馬約爾的這本情色木刻,實在談不上情色,雖然是裸女居多,但都是簡筆勾勒,絲毫沒有淫褻的味道。由卷首的出版說明可知,這135幅木版畫,其實是為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牧歌》《農事詩》等書所作的插圖。阿里斯蒂德·馬約爾(Maillol,Aristide) ,也是葉靈鳳喜歡的畫家之一,1861年出生在法國西南部東比利牛斯省,是與羅丹齊名的雕塑家。說來也是有趣,馬約爾能在雕塑方面聞名于世,很有幾分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偶然成分。他曾去巴黎學畫,但于繪畫一途,一直難成氣候。三十二歲那年突然迷上了織毯,于是在家鄉(xiāng)開起了作坊,自己繪制底圖并指導女工織造。不幸的是,狹窄幽暗的作坊和不知疲倦的勞作嚴重傷害了他的視力,到四十歲那年,眼睛幾乎失明,無奈之下才轉而投身不怎么費眼的雕塑,不想一炮打響。在所有美術門類中,我最缺興趣的就是雕塑,但也不能不說,馬約爾的雕塑真的很美。不過,作為版畫控,我關注的還是馬約爾的木刻作品。他真正投入版畫創(chuàng)作,比雕塑更晚。直到六十四歲的時候,他為維吉爾的《牧歌》創(chuàng)作的木刻插圖才得以完整出版。據說,這些木版畫的板材,是他家鄉(xiāng)班雨勒的一棵老梨樹,它在一場暴風雪中被不幸刮倒。
維吉爾的全名是蒲布里烏斯·維吉爾烏斯·馬洛(PubliusVergilius Maro),是奧古斯都時代的古羅馬詩人,與荷馬、但丁、彌爾頓并稱為“歐洲四大史詩詩人”。他的傳世之作除了《牧歌》,還有《農事詩》和《埃涅阿斯紀》。據斯維托尼烏斯在《維吉爾傳》中透露:維吉爾的母親懷著他時,夢見自己分娩,生了一根月桂枝,那樹根一著地便生了根,立即長成一棵成熟的大樹,結出各種果實,開放出許多花朵。當時還出現了另一個預兆,那就是孩子出生后,按當地習俗立即在孩子出生的地方栽植一根楊樹枝,那樹枝瞬間便長得像很久以前栽種的楊樹,由此那棵樹被稱為維吉爾樹,甚至被孕婦和產婦視為圣樹,虔誠地在那里生育和還愿。也許跟他是草木之命有關,他的詩里滿是各色草木,像什么櫸樹、赤楊、黃槐、荊榛、泥蒲、澤蘭、丁香、罌粟、臘李、蘆草、藤蘿、豆蔻、水仙、地丁、桑葚、百合、青藿、女貞花、覆盆子、常春藤、狐指草、番石榴、金花菜,簡直是個開滿奇花異草的繽紛田園。維吉爾當然不是在一味堆砌花果,在他的筆下,花木與人,渾然合一。讀維吉爾的《牧歌》,那種人類早期的純凈和天然,總讓我聯(lián)想起中國的《詩經》??鬃诱f:“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蹦拘囊彩菍υ娙偻瞥鐐渲?,他在《九月初九》一文中也曾從詩三百入手,討論人與自然之關系:“野果成全了果園,大河肥沃了大地,牛羊入欄,五糧豐登,然后群鶯亂飛,而且幽階一夜苔生?!薄爸袊摹撕椭袊摹匀?,從《詩經》起,歷楚漢辭賦唐宋詩詞,連綰表現著平等參透的關系,樂其樂亦宣泄于自然,憂其憂亦投訴于自然。在所謂‘三百篇中,幾乎都要先稱植物動物之名義,才能開誠詠言;說是有內在的聯(lián)系,更多的是不相干地相干著?!蔽也孪?,馬約爾之所以獨獨鐘情維吉爾,為他一畫再畫,恰是在這自然天趣方面尋得了共鳴??此歉蓛舻搅藰O致的線描木板畫,或執(zhí)鞭牧羊,或倚欄吹笙,或樹下嬉水,或花前相擁,婀娜的人體與妙曼的枝葉水乳交融,與《牧歌》的原文堪稱天造的一對兒地設的一雙?!赌粮琛吩谥袊?,有楊憲益譯本行世,1957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一版一刷,我當時還沒出生,當然沒趕上買。我買到的是今年的新版,出版方已經改為上海人民出版社。新版總體感覺不壞,咖啡色的布面也還整潔素樸,但外封失之呆板單調,反不及老版本那綠色的花邊圖飾美術字更存幾分天趣。說句實話,這些年紙材講究了,工藝先進了,軟件方便了,但做出書來的味道,反不及“文革”前,更比不上老民國。不說別的,單就插圖來說,老版本有的,新版本也大多給減掉了。直到睡覺前還在想,要是我出維吉爾的《牧歌》,一定不能少了馬約爾的插圖,否則就真成了東飛伯勞西飛燕,棒打鴛鴦四下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