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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文學翻譯的一些感受

      2016-11-25 13:56:01阿來
      美文 2016年19期
      關鍵詞:漢語作家文學

      阿來

      阿 來 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著有《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等。

      接到這個會議通知時,我心里是有些猶豫的,到底要不要來參加這樣一個會議,來面對這么多的漢學家,這么多來自不同國度不同語言的翻譯家。因為在某種程度上說,會議主辦方一個主要動機就是推薦一些中國作家,來引起翻譯家的注意,接受他們的挑選。

      有些情形下,等待被關注被挑中并不是一種特別美妙的感覺。

      就我個人而言,對于翻譯這件事的感覺可能比別人更為復雜。

      在每一部關于中國抗戰(zhàn)的電影電視中,幾乎都有一個翻譯的形象出現(xiàn)。穿著中國的便服,戴著日本的軍帽,傳達的也總是來自侵略者的不祥的消息。我從剛剛看得懂一個故事的時候開始,耳濡目染的就是這樣的關于翻譯的漫畫式的形象。這自然是創(chuàng)造性疲軟,思維方面習慣性懶惰造成的結果。因為我們知道翻譯不都是這樣的形象。早在我少年時代的生活中,就已經(jīng)熟悉另外一種翻譯的形象。那時,我生活在一個以嘉絨語為日常語言的村莊。人們用這種語言談論氣候、地理、生產、生活,以及各式各樣的,簡單的復雜的情感,當然還用這種語言談論遠方。那些我的大部分族人從未涉足過的,卻又時時刻刻影響著我們生活的遠方。我所講的這個嘉絨語,今天被視為一種藏語方言。而很多的遠方,那些人群講著另外的語言。近一些是藏語里另外的方言,再遠是不同的漢語。在我的家鄉(xiāng),他們的確把漢語分成不同的漢語,前些年,一個老人對我談我的爺爺就說,那是個有本事的人,他會講兩種漢語,甘肅的漢語,四川的漢語。除此之外,還有電影和收音機里時時響起的普通話。那時,我們一個小小的村莊里就有著能程度不同地操持別種語言的人,有他們在,兩個或更多只會一種語言的人就可以互相交換貨物,交流想法。這些會別種語言的人,往往還能帶來遠方世界更確實的消息。在我少年時代的鄉(xiāng)村生活中,這些會翻譯的人是一些形象高大的人,他們是聰明的人,他們是能干的人,是見多識廣的人。他們和抗日電影里呈現(xiàn)的翻譯形象完全是天壤之別。那時,我還沒有上學,但我已經(jīng)有了最初的理想,那就是成為一個鄉(xiāng)村的口語翻譯家。

      后來,村子里有了小學校。我上學了,開始學習今天用于寫作的這種語言。那時,我小小的腦袋里一下塞進來了那么多陌生的字,詞,還有這些字詞陌生的聲音。我呆滯的小腦袋整天嗡嗡作響,因為在那里面,吃力的翻譯工作正在時刻進行。有些字詞是馬上可以互譯的,比如“鳥”,比如“樹”。但更多的字與詞代表著那么多陌生的事物,比如“飛機”。還有那么多抽象的概念,比如“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在我那建立在上千年狹隘鄉(xiāng)村經(jīng)驗的嘉絨語中,根本不可能找到相同或相似的表達,這是我最初操持的母語延續(xù)至今的困境。即便這樣,我也驕傲地覺得我也正在成長為一個可能比以前那些鄉(xiāng)村翻譯更出色的翻譯家。

      是的,當我在年輕時代剛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很多時候都覺得,我不是在創(chuàng)作,而是在翻譯。這使得我的漢語寫作,自然有一種翻譯腔。我常常會把嘉絨語這個經(jīng)驗世界中一些特別的感受與表達帶到我的漢語寫作中間。當小說中人物出場,開口說話,我腦子里首先響起的不是漢語,而是我剛開口說話時所操持的嘉絨語,我那個叫作嘉絨的部族的語言。然后,我再把這些話譯寫成漢語。自然,當我傾聽那些故土人物的內心,甚至故鄉(xiāng)大地上的一棵樹,一絲風,它們還是會用古老的嘉絨語發(fā)出聲音,自然,我又在做著一邊翻譯一邊記錄的工作。剛剛從事這種工作的那些年,我有時會忍不住站到鏡子前,看看自己是不是變成了電影電視里那種猥瑣的日軍翻譯官的形象。還好,這種情形并沒有出現(xiàn)。我在鏡子中表情嚴肅,目光堅定,有點像是一個政治家即將上臺發(fā)表鼓動性演講前那種模樣。

      到20世紀80年代到來時,我和這一代作家一樣,開始了貪婪的閱讀。而且,絕大部分是翻譯文學。從喬叟到愛倫坡,從托爾斯泰到馬爾克斯,從惠特曼到聶魯達,從龐德到里爾克。一度,他們的經(jīng)驗曾經(jīng)顯得比杜甫和蘇東坡還要重要。我們記得那些作家詩人名字的同時,也記下了一些翻譯家的名字。他們把整個世界帶到了一代不懂外國語的中國作家面前。使我們得以從一開始,就以歌德所預言過的那種世界文學的標準書寫自己的故事與經(jīng)驗。雖然,這些年有一個來自歌德故鄉(xiāng)的漢學家總在說,中國這些不懂得外國語的作家不可能成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這引起了一些作家的憤怒。但這對我沒有影響。因為從我寫作的那一天起,我就只想過盡力使自己成為一個好作家。而不是某一民族的,某一國度的作家,自然,也沒有想過怎樣使自己成為一個世界的作家。

      中國的新文化運動,最具價值的工作,就是大規(guī)模的翻譯。通過翻譯新的思想,新的知識,新的表達而全面刷新了中國人的精神世界。甚至漢語這種語言從文言文到白話文的嬗變,新的詞匯,新的語法,新的修辭,也基本是借翻譯之功才得以完成。

      更早一些,從東漢到唐幾百年間持續(xù)不斷的佛經(jīng)的翻譯也極大地改變了漢語的面貌,豐富了漢語的內涵與表達。從新文化運動以來的表達中,中國文化總被描繪成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而正是大規(guī)模的翻譯突破了這個一度高度閉合的系統(tǒng)。今天,隨便走進中國任何一家書店,任何一座圖書館,翻譯外來圖書之多,在今天這個世界上,也許任何一個國家都難以比肩。翻譯圖書的數(shù)量與圖書總量的比例,也不妨看成一個國家,一種文化開放程度的可靠指標。

      僅就文學來講,沒有翻譯,世界文學的版圖就難以完善。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成就,如果沒有翻譯的推動,也是根本不能想象的。所以,我對翻譯這個事業(yè),以及翻譯家是信任與尊敬的。

      但我又不得不說,這種對于翻譯的依賴與期許是在閱讀各種外語譯為漢語的過程中建立起來的。而今天,我們這些人在這里聚會,要做的工作是推進漢語文學作品往外翻譯。一種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的那些翻譯的反向的翻譯。一種文化輸出。在中國人看來,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是一件向世界敞開,與世界對話的努力。這件事情到一定時候就必然會發(fā)生。通過持續(xù)不斷的翻譯,我們知道了整個世界,現(xiàn)在,這個翻譯要轉換一下方向,要把漢語譯成各種外國語,也讓世界知道一點中國。通過文學翻譯讓世界也了解一點中國的文化,中國的人,中國的事,中國人的情感與心思。這是這些年來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努力中的一個部分。這十多年間,我也有少數(shù)作品被翻譯為十多種語言,在國外發(fā)行。我也隨著這些書去到一些國家,而不是僅僅作為一個好奇的游客。這當然是一個令人欣喜的過程,但當最初的興奮過去,在這個過程中,我感受到中國文學的翻譯可能并不如自己最初所期待的那樣,一路都是友善的鮮花與掌聲。因為我們所遇到的漢學,遇到的翻譯,也是一個復雜的存在。有各種各樣的漢學,也有各式各樣的翻譯。我的情形更為特殊一點,我還會在這個過程中遇到藏學。如果承認西藏是中國的一個部分,那么藏學也是漢學的一個部分。但我常常遇到的情形是,說首先藏學不是漢學。那么用漢語寫出的藏族社會,也不是真正的這一民族的文學。記得我第一本書在美國出版時,翻譯和出版方都抱著很美好的希望,但書剛上市,就遇到了認為舊時的藏人社會是人間天堂的藏學家。他反對寫出這個社會的殘酷與蒙昧,反對這個社會中人痛苦的掙扎。這樣的人在西方社會很有能量,可以使翻譯和出版方感到擔心與憂慮。也是在一個西方國家,我被一個做翻譯的人帶去參觀一座藏傳佛教寺院。其實,這位翻譯是要帶我去看這座寺院里正在舉辦的一個關于中國藏區(qū)的展覽。那是青藏高原上簡陋至極的鄉(xiāng)村學校的照片。那位翻譯這么做當然有他的用意。他還特意問我有什么感覺。我告訴他:這些學校的面貌確實讓人感到汗顏,但青藏高原上還有很多很像樣的學校,這里怎么沒有?此其一。其二,還有一個問題,這些把寺廟蓋到外國來的人,他們統(tǒng)治青藏高原的時候,竟連這樣簡陋的學校也沒辦過,那么他們基于什么樣的道德感來辦這個暴露性的展覽?其三,我告訴這位翻譯,我今天之所以能從事寫作,并因為寫下那些文字而來到他的國家,正是拜我的小村莊里開天辟地以來出現(xiàn)的那所簡陋的小學校所賜,讓我可以在兩種不同語言間不斷往返穿越,做重新建設我們精神世界的工作。我在前面說過,那樣的小學校培養(yǎng)了我對語言魔力的最初的體驗,如此這般把這樣的學校作為一種政治工具,在我看來,不但說不上起碼的尊重與理解,而是一種挑釁。

      翻譯不只是一件匠人般的技術工作,雖然這個工作天然地包含了巨大的技術含量。翻譯也跟意識形態(tài),跟文化觀密切相關。而被翻譯,其實也是一個被衡量被挑選的過程。尤其是這個過程發(fā)生在有關中國文學的權衡與挑選時,尤其是有關藏人這個族群的文學表達時,可能也并不完全是基于文學本身的考量。雖然我依然愿意自己的文字可以傳播到更寬廣的世界,但同時我也知道,這條道路我們遭逢的并不都是同情與理解,還會充滿很多困難。

      我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這些年也看到被翻譯的欲望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會影響到中國文學的面貌,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到創(chuàng)作者文學的初衷,而去進行某種角色扮演。翻譯成外國語的中國文學圖景與中國文學本身并不真正吻合。我當然對那些翻譯過我作品的翻譯朋友們充滿感激,但我也不打算試圖因為應對翻譯的挑選而改變自己寫作的初心與路徑。其實,無論是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翻譯,都是有關不同文化不同族群不同語言間的相互的理解與溝通,按佛教觀點講,這就是一種巨大的善業(yè)。但中國文學在被翻譯過程中還得準備好接受種種非文學的挑戰(zhàn)與考驗。在我的嘉絨母語中,把翻譯叫作有兩條或兩條以上舌頭的人,在更遙遠的古代,一個把大量佛經(jīng)翻譯為漢語的外國翻譯家鳩摩羅什,也說翻譯就是用舌頭積累功德。今天在中國西北的一個地方,還筑有一個高塔,人們相信,塔下就藏著鳩摩羅什的舌頭舍利。

      意識形態(tài)標準至上的做法曾經(jīng)從內部嚴重戕害過中國文學,那么,今天,在這個確實存在著不同的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的世界上,一方面我們熱切地期待著走向世界,但也要警惕來自外部的意識形態(tài)對于我們的文學可能造成的傷害。而在座的翻譯家們如果能夠堅持基于人,人類,基于文學的那些最基本的原則向世界介紹中國的作家與中國的文學,你們的如簧之巧舌也會在人類交流史上造成一個巨大的善業(yè)。

      而在我看來,一個中國作家,也只有造就了真正基于中國人感受的文學,基于漢語這種語言,并對這種語言有所創(chuàng)新,有所豐富,有所發(fā)展的文學,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世界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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