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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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鳳半落青天外
高維生
姐夫開著面包車,從屯子里拐了幾個彎,終于看見蕭大哥家的房子。
姐夫在不遠的五鳳屯,多年前開了一個農家樂,忙時請一些短工,蕭大哥常來幫工,他們相處得很好。蕭大哥生在雙鳳屯,吃著雙鳳山長大,目睹一年四季,經風沐雨和落雪的變化,自己記不清多少次進入雙鳳山。一些資料上,誤將雙鳳山寫成雙峰山,其實是重大的錯誤,隨意更動的一個字,改變一座山的名字。但遺留下的歷史,不是任何人能夠修改了的。
蕭大哥家地處屯子中心,木障子圍出的院落,使用的鐵皮大門,顯得不倫不類。面包車??看箝T外時,看著我們下車,守門的小狗,不住閑地大聲叫喚,準備撲過來。聞到狗的叫聲,蕭大哥從屋子里走出,一臉笑意地打招呼,姐夫做了介紹。幾年前,我們在姐夫家里匆忙一見,還是有印象,特別是他鑲的那幾顆牙。
今天攀登雙鳳山,蕭大哥是絕對的向導,他要帶我進山。但有一個不成文的條件,姐夫必須幫他鏝完炕,因為姐夫年輕時,在延吉市建筑公司當過瓦工。蕭大哥家新掏的炕,漚干以后,鏝上最后一層,才能鋪地板革。水泥、白灰和沙子攪過的料,濕淋淋地堆積院子中。旁邊是一個篩子,水桶和半袋子使不完的水泥。蕭大哥早就拌好料,只等姐夫開工,做完這些活,他才陪我上雙鳳山。
姐夫為了爭取時間,話不多說一句,跳上炕干起活。蕭大哥用一只桶,不時往炕上送料,我插不上手,在農家小院里轉悠。門前有一塊菜地,架子上的豆角摘得差不多,秋風吹得葉子發(fā)黃。一叢開在障子邊上的芍藥花,我以為是野菊花,長白山區(qū)的深秋,它依然色彩艷麗,蜜蜂在上面采擷。我問蕭大哥這是什么花,他說是芍藥花,是從山中采回來的一枝,隨意栽在那里,想不到撲棱一片。我對植物的知識貧乏,滿山的樹木,滿山的草,在這里生長的人們,一輩子是吃山喝山。一朵普通的野花,如果不去探詢它的文化背景,根本看不出什么意思:
芍藥花雖然是一種平常的草本植物,但“芍藥關”家族傳頌著芍藥女神的神話。原來芍藥花喜清潔,怕污水的特性,并且芳香迷人,能使室內清靜。其芽和面煎服,味脆美?!妒⒕┩ㄖ尽份d:“英額門外獵場中,有芍藥兩叢相對,枝繁葉茂,附近不生雜草,所有鳥獸都不敢靠近?;ㄩ_時,人不敢采摘,如有侵犯,必定害病。因此人們敬畏芍藥花。農家老婦卻可以摘花,插頭作飾。
一種野花,在草木遍地的山間,不能再普通,積淀這么多的文化因素。它不僅是草藥,可以治病救人,傳承一個神話。在長白山區(qū),一株樹,一簇草,一塊石,一條溪水,有神的靈性,使大自然有了神圣的莊嚴。
我在農家小院子轉悠,雙鳳山呼之欲來,不能馬上進山,真是難耐的煎熬。有幾次,走出大門口,看著通往遠處的小路。守門的小狗,被一條鐵鏈拴住,不明事理,充滿敵意的眼睛,不時地發(fā)出怒吼,做出前撲的姿勢。小狗在地上滾爬,身上的毛皮不干凈,看樣子很多天不洗澡。它不大的腦袋,竟然發(fā)出兇狠的尖叫,花瓣一樣的耳朵豎起來,不漏掉我所有的聲音,我停住腳步,對視中的小狗無可奈何,轉身躲進窩里,我蹲下身子舉起相機,鏡頭對準小狗,這可能是它第一次面對鏡頭,聽到快門的響聲,被激得興奮起來,從窩中沖出來大叫。
鏝炕的活兒按計劃進行,彼此間很少交流,我待在一邊,坐在馬扎子上,看遠處的雙鳳山,起伏的山脈,在天邊勾出漂亮的弧線。我查閱很多的資料,對雙鳳山的介紹,差不多都一樣,毫無新鮮的東西。
在延吉市發(fā)現(xiàn)的“古長城”遺跡,斷續(xù)蜿蜒在延吉、龍井和龍三市的崇山峻嶺之中。延吉市北部山區(qū)的“古長城”,多為土筑,也有石筑,或土石混筑,大部分地段修筑在山脊的一側,部分地段跨越山嶺、峽谷及河川。根據目前調查已發(fā)現(xiàn),“古長城”西自和龍市八家子鎮(zhèn)豐產開始,經西城、龍門,再經龍井市的細鱗河、桃源、銅佛、朝陽、八道,再經延吉市的煙集、圖們市的長安鎮(zhèn)磨盤山(城子山山城附近)、東至長安鎮(zhèn)的雞林北山,總長達100多公里。
現(xiàn)在看到的“古長城”,多已頹敗或湮沒,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遺跡。在上述“古長城”遺跡兩側,還發(fā)現(xiàn)有數(shù)十座墩臺遺址,以臺址地形看,十分明確地告訴我們,這些墩臺在當年就是起軍事瞭望、傳遞信息作用的重要軍事設施。延吉市地區(qū)的“古長城”,總的布局呈弧形,護衛(wèi)著延吉市至布爾哈通河與海蘭江交會處間的廣大肥沃的河谷盆地,構成一個十分壯觀的古代軍事防御工事體系。
目前,延吉市及龍井、和龍、圖們的“古長城”的考古調查尚未完成,它的起點,終點還不清楚,與琿春境內的“古長城”(又稱琿春邊壕、邊墻)有沒有聯(lián)系等等,也有待進一步調查考證。關于延吉“古長城”和墩臺的年代問題,學術界也有多種說法:有的學者認為延吉“古長城”主要是圍繞城子山山城布局修建的,便認為是東夏國的“長城”;有的學者認為,這些“古長城”應該屬渤海國遺存;還有的學者把這些“古長城”斷代更早,認為是高句麗所修。1986年,延邊博物館從延吉市北部清茶館附近“古長城”的墩臺斷面上采集了一些標本,經過做碳14的測定,其結果為距今約1500多年。
文中說的平峰山,小學春游的時候去過,一點印象未留下。平峰山位于延吉市的北部,面積約520公頃,屬于高臺地,它在煙集鄉(xiāng)臺巖18隊的西北處,海拔高度682米。遠處望平峰山的石砬子非常好看,山上生長灌木,大多是草叢,還有雜亂的石頭。少年時的記憶,隨著時間的逝去模糊。古長城至今未發(fā)現(xiàn)更多的文獻記載,一些專家根據遺下的殘跡,研究認為是東夏國的江城,也有的肯定始建于渤海,專家們的爭論,各有理有據可依。到底是防御工程,還是金代長城,或者高句麗時期的古長城,無人最后斷定。無資料可供證明,只有殘跡難辨的城墻是歷史的證人。
我等得有些急切,不時地看手機上的時間。
將近二十平方米的炕,鏝了兩個多小時,姐夫在門口出現(xiàn)時,我知道終于完工,進山的旅程即將開始。
姐夫顧不上洗手,我們坐上面包車,向雙鳳山的方向駛去。車子穿行窄小的路上,兩邊的房屋一閃而過,離開雙鳳屯的界碑,屯子越來越遠,雙鳳山向我奔來。
面包車跑了十幾分鐘,在蕭大哥的喊聲中停下,細長的山路,繼續(xù)往山上延伸,我們則攀登對面的雙鳳山。蕭大哥不言語,他往相反的方向走,不時地站在高處,手搭涼棚,向雙鳳山望去。我不明白蕭大哥的意圖,他的舉動怪異,這種不理解變成急躁。我從攝影包中取出相機,擰上防光罩,做好上山的準備。
不一會兒,蕭大哥走過來,我問他看什么。他不緊不慢地說:“他在找古城墻的方位,這樣走直線的路,省得走偏?!?/p>
“看到了么?”
“雜草和樹木遮住,只能大約摸?!?/p>
聽蕭大哥這么一說,我心里沒有底,望著雙鳳山,不知該如何破譯,尋出那些埋藏的秘密。
姐夫干活累了,他不肯隨我們上山,躲進面包車里,鎖好門窗睡覺,休息中等我們回來。蕭大哥前頭走,我跟在后面,開始探尋的行走。
穿過一片“柳毛子”,這片幼樹林,其實是小柳樹林,當?shù)厝朔Q為“柳毛子”。由于進山人多年的踩踏,形成一條泥土路,兩邊是野草和硬雜樹林,平常很少有人來。我和蕭大哥一邊走,不時地嘮嗑,想從中了解老事情。蕭大哥的名字叫蕭鴻圖,1948年10月出生,老家是河北福寧縣大所莊,1945年,因為家鄉(xiāng)鬧災,父親逃荒來這里安家落戶,后來生下他。從此他生活在雙鳳山下,一輩子未離開過這個地方。1969年,二十多歲的蕭大哥任民兵連長,50式沖鋒槍斜背肩上,在附近的山里領著民兵訓練。那個年代搞政治邊防,延邊軍分區(qū)野營拉練派住在雙鳳屯里,民兵配合他們一起軍訓。嚴寒的冬天,大地被凍裂出口子,風刀割一般吹在身上,這是考驗民兵的時候。夜晚零下三十多度,身穿棉大衣,頭戴狗皮帽子,棉手捂子里的手不肯出來。屯子頭的路口上,蕭大哥和一個知青藏在苞米棵子里,透過秸稈的縫隙,監(jiān)視過往的行人。因為接到公社下達的嚴防死守的命令,追捕逃竄的蘇修特務。蕭大哥挎著50式沖鋒槍,睜大眼睛觀察敵情,彈倉隨時壓進子彈。屯子里的燈光,一盞盞地滅掉,清寒中的狗都懶得叫。風吹干葉子嘩嘩地響,他們兩個人都不戴手表,時間過去多久不知道。小知青不抗凍,一會兒扒開苞米秸尿尿,又不敢說話,怕被敵人發(fā)現(xiàn)目標。值了大半夜不見人影,人凍得不輕,第二天早上,小知青賴被窩里不起來。
蕭大哥回憶說,1970年,有一個知青叫嚴偉,平時好讀書寫字,戴一副眼鏡,打聽雙鳳山古城墻的事兒,有一天他來請假,說要繪制一幅古城墻的地圖。第二天清晨吃了一碗二米子干飯,獨自背著黃軍用包,登上雙鳳山去畫圖。越往山里走,吹來的風陰冷,這么大的山,空寂得叫人害怕。遠處草叢中有一對野雞叫,安靜中格外響亮。我問蕭大哥,山上有什么野牲口,他說有野豬、土豹子、山跳子。這幾年封山養(yǎng)山,一些動物多起來。山跳子是什么動物,我弄不清楚,蕭大哥說,當?shù)厝斯芤巴米拥慕蟹ā?/p>
空中有鳥兒飛過,不等我問這是哪一種鳥,蕭大哥告訴我說,這是松尾鴉,學名叫長尾聯(lián),長白山區(qū)特有的鳥類。
路邊有一叢榛子棵,葉子完全泛黃,果子被采摘光。我們一路走,我被山野涌來的植物迷戀住,有的根本不認識,只好求助于蕭大哥。2008年,朋友從東北的家鄉(xiāng),帶來一袋榛子。我看到一粒粒榛子,想到童年時,在姥姥家上山采榛子的情景。燈光下,我寫了一首詩:
列車是一匹出征的戰(zhàn)馬
朋友乘著它回到家鄉(xiāng)
他送的松子
在我身上的背包里
夜晚的燈下
耐心地嗑松子
白胖的松仁
躺在硬殼中
松仁的香味
扯出長長的情絲
燈光的箭
把鄉(xiāng)思射向夜空
一粒粒生命
漫溢松脂的清香
它生長在大地上
那兒是我的家鄉(xiāng)
雙鳳山越來越近,遠處看它不太明顯,到了山根下才發(fā)現(xiàn),它的雄壯和威嚴。人在山中任何雜念都跑遠,心情被無邊的綠色染得單純,如同回到童真時代。我的目光游蕩山野間,不時地舉起相機,拍下自己喜歡的畫面。蕭大哥在前面拐向右邊,突然停住不動,我趕緊走過去,難以相信眼前的事情。
草叢中坐著戴草帽的老人,身旁放一根木棍,進山人叫它索撥棍,總是隨身攜帶。這不是棍子那么的簡單,是自衛(wèi)的武器,防止蛇和其他的小動物,上山拄它,幫助自己減輕勞累??諘绲纳街校髯忧么驑涓?,清脆聲音傳出很遠。它有一套獨特的語言方式,向遠處的人交流。老人斜挎的筐里,盛著采摘的凍蘑菇,由于剛摘采不久,帶著野性的氣息。蕭大哥和他打招呼,老人是朝鮮族,瘦弱的身子,十分硬朗,漢話不流暢,從他的神情上看,遇到我們很高興。蕭大哥告訴我說,他出生于1937年,曾經是雙鳳屯的老村長,1970年當村長時,他正好是民兵連長,還歸老村長管呢?;纳揭皫X中的意外相遇,使兩人都很高興,平常住屯子中不經常碰面。70年代初期,他們在這里和軍分區(qū)的官兵們搞軍事拉練,演習抓捕蘇修特務。
老人問我們揀山貨,蕭大哥忙說是看古城墻,老人說無路可上,也看不到什么。老人卷起一顆旱煙,濃辣的煙味帶我們入山的深處。
灌木叢越來越密,雜草纏腳,登山找不到道路,全靠蕭大哥扒開枝葉,闖出一條路。道路一點點地升高,陡度的變化,我們被不斷地抬高。
我覺得呼吸急,不時地停下腳步,向密不透風的林中望,無法辨清里面有什么東西。我穿的鞋不爭氣,踩在腐殖土和落葉上發(fā)滑,幾次險些倒下。我護著胸前的相機,騰出另一只手,這時我的情況,只能用身不由己形容,困難地往前走。
一條溪水橫路上,水不很深,浮著枯干的樹葉,中間墊幾塊石頭,供上山過往的人通行。蕭大哥利索地跨越,而我試了幾次,腳才踏上面,身子在空中搖晃,兩只胳膊尋求平衡,險些落進水中。對面有一架野葡萄藤,蕭大哥遞過來藤蔓,叮囑我抓住。我握著干枯的蔓,好不容易跨越溪水,大口地喘氣,身上已經冒汗。
往前走不出幾步,我發(fā)現(xiàn)葉子寬大,帶披針形的植物,仔細地觀察,任憑想象感覺不出來,它是什么植物。我問蕭大哥它的名字。他笑呵呵地說,它叫貫中,是一種中藥,老百姓叫廣東菜。春天剛長出不大,拿它包出的水餃,味道清香,也可肉炒做菜,發(fā)生瘟疫時,凈洗根后,投入水缸中解毒。長白山區(qū)遍地是寶,任何植物都是中草藥,這個我相信。但蕭大哥說它叫廣東菜,這么土的野草,有這么洋氣的名字,似乎不相關,這件事情上,我不相信蕭大哥。
下山回到延吉,第二天的下午,我向老中醫(yī)的岳父請教,這味中藥的名字。岳父不緊不慢地說:“它叫野雞脖子,學名叫貫眾?!眱牲c都和蕭大哥說得有出路,蕭大哥說它學名叫“貫中”。野雞脖子叫法準確,它和廣東菜相差太大。岳父從書架上翻出中藥手冊,翻到其中一頁。
一幅手繪的植物的平面圖,和我在山中遇到的一模一樣。《吉林省常見中藥手冊》是一本綠皮小書,巴掌一般大小,吉林省藥品檢驗所革命委員會編著。不是正式書號,屬于醫(yī)療系統(tǒng)內部發(fā)行,泛黃的紙頁中保存那個時代的氣息。歷史和時間在書中相遇,將我推到遙遠的過去。我一邊翻書,想山野中的野雞脖子,評論家葉立文在我的書序中說:
在這樣一個無處不具象的歷史時空中,倘若回憶者不能重返自我生命的歷史現(xiàn)場,那么也就無從體悟個人記憶與歷史真實之間所存有的微妙關系。其實對于每一個個人而言,歷史并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的時間概念,它首先設定了我們身處其中的生活具象,繼而通過具象對人之存在的魅惑,漸次謀劃了無數(shù)個人的命運之旅。這就是說,我們那些塵囂危懼、歧路頻頻的生命軌跡,原來莫不與已經逝去的歲月流年息息相關。在此意義上去“散文”記憶,作品自然會超越懷鄉(xiāng)散文的鄉(xiāng)愁情愫,進而在敘寫歷史的生活具象中,為記憶賦予了一種可堪觀瞻的生命意義。
文字記載的歷史穿越時空,我們在紙上游走,感受不到在場的激情。觸摸一段古老的城墻,體溫和歷史融合一起,發(fā)生質的變化。歷史的真實,不是憑資料和想象出來的,評論家所說的“歷史現(xiàn)場”,道出田野調查,對于寫作者的重要性與必須性。
山中響起樹枝折裂聲,蕭大哥前面開路,我們艱難地向上攀登。我只要停下,身上的汗馬上被吹散,陰冷的風穿透衣服。一縷縷光線,從枝葉間篩落,一點聲響傳出很遠。我不知道自己身處的位置,蕭大哥是方位圖,將一切托付他。
蕭大哥突然說:“古城墻到了?!蔽颐H坏乜戳艘幌滤闹?,見不到想象中高大的城墻,只是亂草叢中,有一條明顯的土棱,隨山勢向峰頂延伸。它保持原始性,任憑自然風雨的摧毀,自生自滅,附在其上的文化正消失,很少有人知道這段歷史。我觀察古長城的遺跡,目光浸在古老的城墻上。山巖和雜樹間透出的野氣,使人感受到清幽深邃。當年飄動的旗幟,走來走去的守衛(wèi)士兵,壁壘森嚴的城墻,堵住入侵者,前進的腳步,他們葬身于墻外的大地上?,F(xiàn)在除了風聲,鳥鳴聲都不見,這就是歷史。蕭大哥比我大十幾歲,鉆樹林,爬山十分靈活,有一段墻沿著陡壁往山上伸展,他下到巖壁前,我小心遞給他相機,并教他如何使用。蕭大哥撞得樹木直響,我替他安全擔心,因為身后是陡斜的山坡,稍不注意就會發(fā)生意想不到的事情。蕭大哥將鏡頭對準古城墻的遺跡,我聽到快門連拍的響動聲。我扶著一棵小柞樹,向雙鳳山頂望去,一抹陽光圍住山尖上,映照草叢中的古城墻。
蕭大哥說不好上,草叢密實無路可行,這樣往上攀,再有兩小時也上不夠。我不好強求蕭大哥了,他說冬天草枯葉落,這時最好上山。我將鏡頭對準雙鳳山,拍下珍貴的瞬間,也許有一天,我還要再登上山。
歷史學家因而在他的心靈中重演過去,但在這種重演中,過去并沒有變成現(xiàn)在或具有現(xiàn)實性。現(xiàn)實性是重演過去的歷史學家現(xiàn)實的思想。歷史思想的對象是現(xiàn)實的,其唯一的含義在于它被現(xiàn)實思考著。但這樣并沒有賦予它任何類型的現(xiàn)實性,將現(xiàn)實性吸納到自身中,它仍然整個的是想象的。
一切歷史蘊藏文化,是一部思想史,史學家不僅在文獻上尋查,也用心靈和歷史融合。
我聽著林間的鳥叫,羨慕它們有一對翅膀,自由自在,任意地飛翔。林子里的光線暗了,夕陽變化色彩,上山的路不好走,下山也不易。我回過頭去,再一次望著古城墻,它不是想象中的東西,而是刻在大地上的歷史證人。
順著來路下山,不時遇到碰斷的樹枝,露出新折斷的茬口,過不了多長時間變干。我又回到小溪邊,并不是急切地跨過,而是手伸進水中,掬起清涼的溪水,帶著山野的氣息滲進肌膚中。溪水順山勢往下流淌,完全憑借自然的形態(tài),毫無人工雕琢的痕跡。我摘下一片干枯的野葡萄葉子,放進溪水中,看它被推向遠方,沿著樹木和草叢遮掩的溪水,很快消失。水中金黃的落葉,傳遞季節(jié)的信息,山中不需要語言,葉子的變化,一縷光線的明暗,一陣山風的大小表達一切,我記下那段難忘的田野調查:
這是最后一段古城墻
在山野中
它是一個耄耋的老人
孤獨地眺望
它在等什么
回憶中浸滿酸澀
風化的皮膚
留下斑斑的痕跡
我在古城墻上尋找
風中枯立的野草
仿佛丟失的音符
發(fā)出凄涼的聲音
風雨洗去古城墻的顏色
它曾經圍起一座城
盛滿溫馨的日子
而今一點點地消失
面對古城墻的遺址
掀開一頁史書
我在書中
傾聽歷史的回聲
很想扯開嗓子大聲地叫喊,拉一下野葡萄藤,算是最好的告別。小心地踩溪水中的墊石,流淌的水繞過石邊,清脆的水聲印在心中,想起雙鳳山,就會響起溪水。拉扯路邊的灌木枝,緩解下沖的慣性,免得被伸出的亂枝刺傷。溪水聲聽不見時,眼前一片明亮,我們走出林木包圍的雙鳳山,又回到山腳下。我離開雙鳳山越來越遠,登頂不成功,留下的遺憾,儲存今后的日子里。古城墻是歷史的記錄,它和山上的植物不然,也許有一天全部毀滅,但它龐大的歷史根莖,扎在巖石的深處。
在周家溝里走,路的坡度緩慢,不費太多的力氣。鳥兒躲在草叢中不停地叫喚,我問蕭大哥,這是什么鳥,他回答說這是野雞。循聲音的方向舉起相機,鏡頭捕捉它們,想拍下嬉戲的情景。無奈草密實,林子遮掩一切,聽著在不遠處,卻連影子無法抓住。
林子邊上,有一棵長得粗壯的松樹,蓬開的樹椏,仿佛撐開的大傘。松樹的背景是雙鳳山,我和它對視一會兒,拍下神氣的樣子。
夕陽在天邊變幻色彩,一抹光線掉落雙鳳山上,古城墻又一次經受夜與晝的變化,時間不知不覺中走過。日落之后,雙鳳山歸于黑暗,在長夜休息養(yǎng)生。雙鳳山懷抱古老的城墻,唱起悠遠的歌,在風的摩挲下,夜的滋養(yǎng)中進入夢鄉(xiāng)。
望著雙鳳山,心里生起遺憾,深秋的涼意,驀然回首間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