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霞
郭沫若“孤山去看梅花”考實(外一題)
陶霞
北京劉勉已在自己編輯的《晨報副刊》1925年2月28日第四版發(fā)表了郭沫若半月前自上海寫給他的一封信,信中寫道:“我前天跑往西湖去過一次來,因為有朋友相約同往孤山去看梅花。但是今年天氣太冷了,孤山的梅花現(xiàn)在還沒有開呢。在西湖跑了兩天回來……”
上錄《晨報副刊》發(fā)表的是一封私人“通訊”,應該沒有虛構,郭沫若信中寫及的自己的行蹤可以作為史實載入其生平類記實著述如年譜等書中。郭沫若寫信的時間,是自杭州返回上海的1925年2月13日,“前天”便是2月11日。“在西湖跑了兩天回來”,這“兩天”是12日、13日兩天,寫信時間是郭沫若返回上海寓所后的當天夜間,這符合34歲的詩人的作派。
之所以這樣推算,是因為郭沫若為他1926年1月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小說戲劇集《塔》寫的無題自序后的時間有“1935年2月11日夜書此”的明確記載。也就是說,郭沫若在上海寓所編完《塔》、寫好短序,便立即坐夜間火車應“朋友相約”前往杭州。了結了一樁文字業(yè)務,出外散散心,也是常見的文人習性,郭沫若也不例外。依郭沫若的氣質,在上海編完《塔》,當天就趕往杭州,在杭州住處寫下短序,也是有可能的。但無題短序后沒有“于杭州”之類的字樣,就只能作又一種推算了。
郭沫若去杭州西湖,與之“相約”的“朋友”是誰?他在上引寫給劉勉已的信中有一句可作為線索來查考:“在西湖有友人汪靜之兄交來《李太白及其詩》一篇,明天當郵寄上,以備采擇。”
早在1922年3月杭州已有由幾個20歲左右的青年以歌詠愛情和自然為職志的詩社“湖畔詩社”,郭沫若信中說的代為轉《李太白及其詩》稿的作者“汪靜之兄”就是湖畔詩社的重要成員之一,另外幾個重要成員還有應修人、潘漠華、馮雪峰等。在此之前,這個湖畔詩社已于1922年的4月、8月和次年的12月出版了詩集《湖畔》、《蕙的風》和《春的歌集》,就在郭沫若赴西湖“探梅”這一個月,湖畔詩社籌辦的后來共出了四期的詩刊《支那二月》第一期即將問世。
與郭沫若致劉勉已信中所述在杭州見過汪靜之完全一致,汪靜之在稍后的一封書信中也有提及。這就是1925年2月25日汪靜之寫給已結婚一年多的妻子符竹因的信,該信收在由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5月出版的飛白編《汪靜之情書漪漪訊》一書中。在這封信中,汪靜之寫道:“我今天又到沫若處去玩來。他問我他在西湖時第二天你沒有去同游,你是不是生氣了;我已把你解說過了?!?/p>
汪靜之此次是到保定就任中學國文教員,路過上海借便“到沫若處去玩來”的。那個“又”字也是實情,前一天即24日的去郭宅在這信中也有寫及:“昨晚和修人同到沫若家中去,沫若同他的安娜一同做廚子,忙著弄菜做飯給我們吃,吃了一種日本做法的菜。直談到十點鐘才回來……”這里的“修人”即湖畔詩社年齡最長也才僅25歲的應修人,供職于上海福源錢莊做賬房工作,工余酷愛新詩,《支那二月》即由他主事。
從汪靜之致符竹因的信中,確知郭沫若“有朋友相約同往孤山看梅花”的“朋友”,或許就是汪靜之夫婦。汪靜之1924年在武漢一所中學擔任國文教員,次年又轉任保定一所中學國文教員,舊歷年底前后返杭州與妻等家人共度春節(jié)。傳統(tǒng)的正月十五過后邀約長自己十多歲的郭沫若光臨杭州西湖并去孤山看梅花,陪了家人再與友人歡聚,也在情理之中。郭沫若是四川樂山人,當?shù)氐牧曀滓彩钦率迩爸饕c家人和親戚共度,正月十五后再邀友人歡聚。
從汪靜之寫給符竹因的信中,確切地知道郭沫若在杭州西湖頭一天是由汪靜之夫婦陪同的。另從汪靜之1925年2月26日致符竹因的信中得知,這一回郭沫若與汪靜之夫婦杭州的相聚,郭沫若《孤山的梅花》第六節(jié)中那位在杭州東坡路開設醫(yī)院的“友人”沒有來。汪靜之在信中向符竹因報告他離滬的這天即26日上午等船離岸時,前來送行的郭沫若向他講:“說杭州醫(yī)生錢君胥最好,須要他看了才的確。我就叫他介紹,他說回去就寫信,信寄你由你轉與德楨,叫伊持信到旗下東坡路錢氏醫(yī)院去看,他當要看得仔細些。沫說看肺病胸前要解開,叫伊不要顧忌。錢君是日本留學生,沫若很佩服他的醫(yī)學。”信中“德楨”是符竹因的朋友,患有肺病,據(jù)郭沫若對汪靜之講,肯定要死去。由這一番話,證明郭沫若游杭州時錢君胥不在場。
上引汪靜之信中“沫若很佩服他的醫(yī)學”的錢君胥即錢潮,曾與郭沫若合譯德國作家Theoder Storm的《茵夢湖》(錢君胥自德文譯出,郭沫若改譯潤色)。錢君胥,是郭沫若留學日本去學醫(yī)時的同學。
郭沫若在文末佯稱“追記”的《孤山的梅花》,被不少研究者認為是寫實散文。如果三十三四歲的郭沫若在月和日這個寫作時間問題上沒有“搗鬼”,這篇《孤山的梅花》完成于1925年3月18日。在致劉勉已的信中,郭沫若明確地表示他去杭州因為“今年天氣太冷了,孤山的梅花現(xiàn)在還沒有開呢”,確指1925年2月12日和其前或其后兩天的實況。向《晨報副刊》編輯劉勉已預告了“興會來時,或可作孤山探梅記呈教”,郭沫若就不敢怠慢了,在“興會”一旦“光顧”時便“追記”出一篇分為六節(jié)再加一個尾聲的《孤山的梅花》,有八千字,要算不短的篇幅了。
劉勉已也緊追郭沫若不放,很快就來信索要“孤山探梅記”的文章。1925年3月28日郭沫若收到劉勉已的索稿信時,他的八千字長文《孤山的梅花》已于十天前的3月18日完工,便將自以為“不甚滿意”的“早已草就”的文稿“付郵”,還興致很高地寫了近千字的復信。郭沫若這兩封書信,都被劉勉已公開發(fā)表在《晨報副刊》上,為后世留下了珍貴的史料。
郭沫若《孤山的梅花》除1925年4月上旬分三次于3日、4日和7日在北京《晨報副刊》的發(fā)表文本外,1958年8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的《沫若文集》第七卷作為“集外”一輯五篇之一收入的文本,據(jù)該書卷首說明,是“經過作者修訂”的又一個文本。郭沫若去世后于1985年9月仍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的《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七卷“其他”一輯所收《孤山的梅花》是《沫若文集》第七卷的照排,所謂“有重大改動處加注或附錄”編注范例沒有體現(xiàn)于該文,因為《孤山的梅花》一篇經核校有“重大改動”,相對于真實的“孤山的梅花”,是又一次虛構。下面對兩次虛構的主體內容,試作梳理。
《晨報副刊》發(fā)表文本《孤山的梅花》,是郭沫若對“孤山探梅”的第一次虛構,虛構的底本就是他一個多月前的這次“跑往西湖去過一次來”的經歷,只不過虛構得面目全非罷了。作品的主人公自然是“我”,但這個“我”在作品尾聲“抱節(jié)做的”長達30行詩的《西湖——Florence》中又明確地三次寫著“啊,沫若”,虛構中又自認是真實的作者本人。這首詩中寫著邀請我到西湖去的“余猗筠小姐”或曰“余抱節(jié)”這個狂熱地愛上“沫若”的年輕女人,從這第一次虛構文本中得知她是一個晚期肺病患者,她在西湖與“沫若”白天攀援寶石山,夜游白云庵,而且還有“錢塘旅社之兩眠”。雖然這兩個夜晚二人是分睡兩張床,但被“沫若”迷倒了的“余猗筠小姐”或曰“余抱節(jié)”幾乎對“沫若”崇拜得五體投地——有了與“沫若”同游,“杭州之西湖,真的成了南歐當年的Florence了”;“沫若”喝醉了的“發(fā)光的面龐以及和衣睡倒”在床上的“率真”,“我愈看愈覺得和Shelley一樣……”,作為崇拜“沫若”的“我”即“余猗筠小姐”或曰“余抱節(jié)”,自比Keats,被全文抄錄的三十行詩最后四行是:
啊,沫若呀!
聽說Keats后來就死在Shelley住過的那個房間里的,
你如今走了,
我不久恐怕也要死了。
引用過“抱節(jié)做的”30行整首詩,全文作為尾聲最末一段為:“這首詩是很真摯而且哀婉的,沒有些兒矜持,也沒有些兒隨意,這和薺次的詩倒真差不多,不過要比我為雪萊,我實在有幾分慚愧了。這詩不消說就是抱節(jié)做的,不過這抱節(jié)是不是猗筠小姐,我想聰明的讀者用不著我來點破了吧。”
除了“抱節(jié)做的”詩中明寫“沫若”與她在錢塘旅社“住了兩夜”,郭沫若在抄錄全詩之前也有“我在杭州只住了兩天,我是二十二的清晨,乘早車回上海的”?!氨Ч?jié)做的”詩《西湖——Florence》,是郭沫若“回上海不久”從杭州寄來的。
郭沫若對二十二三年前的舊作《孤山的梅花》上述最主要的情節(jié)的第二次虛構,是為《沫若文集》第七卷所收此文進行的改動。這改動倒也爽快,即全部刪掉《晨報副刊》上第六節(jié)后用三個圓圈表明的尾聲,即含有“抱節(jié)做的”三十一行詩《西湖——Florence》和詩前詩后的全部文字,重寫近兩百字作為第六節(jié)最后的四個自然段:
看樣子,這也不像是小姐能住的旅館了。
我問是不是有位余抱節(jié)先生來住過,柜上回來說沒有。柜上是有電話的,我便打電話到某某女學校去,也說并沒有“余猗筠小姐”這個人。有趣,真是有趣。
孤山的梅花呢?還要等兩三天才能開。這怎么辦?
東坡路上的朋友也不好再去找他了。我折回車站,趕上了當天開往上海的晚車。
1958年8月印行的《沫若文集》第七卷所收《孤山的梅花》的“修訂”是從頭至尾的,第四節(jié)寫“我”去不去西湖的猶豫不決的心理活動改得很多,幾乎每一處重要的詞句都有重新改寫,目的是為了重新塑造“我”的形象。好在最初刊載《孤山的梅花》的《晨報副刊》早在1981年已經由人民出版社影印出版,不難見到,本文就不予以論及了。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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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侯興先生著《郭沫若與孔孟之道》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老學者文庫之一。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出版。該著全面評述了郭沫若的先秦儒家文化史觀。黃先生認為,郭沫若是一位明顯尊孔的并有著重要影響的歷史學家,但他的尊孔,呈現(xiàn)出一種波浪式的起伏,即尊孔,批孔,再尊孔。為何會出現(xiàn)這種起伏的現(xiàn)象,正是今天仍值得研究探討的問題。鑒于此,《郭沫若與孔孟之道》對郭沫若的先秦儒家文化史觀做了深入的研究,且見解獨到。
(魏紅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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