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xù)小強
《野百合花》文本探析與知識分子身份悖論
續(xù)小強
若沒有王實味,“野百合花”或許還寂寞無名而自在歡喜地開在陜北的山野間。因了王實味,這花,同“王實味”這個名字,一同收在了中國大歷史的博物館中。仿佛一個隱喻,一個有關中國歷史、革命、文化與政治的隱喻,一個有關作家、知識分子的隱喻。
在延安《解放日報》刊出《野百合花》①之前,王實味先寫下的是片段式的 《政治家·藝術家》②。應該說,這篇以斷想式的碎片組合起來的文章,其根本的旨意,并不在于要厘清“文藝與政治”的關系,與魯迅著名的《文藝與政治的歧途》的講演有一定關聯(lián),但卻有著完全不同的立意。
李建軍先生認為:“在《政治家·藝術家》里,王實味則對魯迅關于‘政治與文藝’的思想,做了深入而全面的引申和發(fā)揮”③,這其實是不確的。王實味此文的核心主題,我認為,在于闡釋為了“革命事業(yè)的”“靈魂改造”或“改造靈魂”,“政治家”與“藝術家”的不同擔當(殊途同歸之分工)。他對“政治家”沒有魯迅式的偏激和偏見。為了“革命事業(yè)”的目的,王實味認同“政治家”在一定范圍內的“革命底藝術”,并認為只有“偉大的政治家”才可以正確地使用它們,而不使“革命受到損害”。在充分肯定“政治家”與“藝術家”都有益于革命事業(yè)或為革命事業(yè)所必須之“兩端”的前提下,他更強調“藝術家”的作用。王實味對于“藝術家”功用的強調,顯然帶有一個黨員(革命)知識分子鮮明的功利主義態(tài)度,而不純是五四知識分子式的啟蒙主義。但即便如此,因其對于“藝術家”改造社會作用過高的“拔高”和“藝術家”獨立性的特別“強調”,他還是受到了黨內知識分子如陳伯達、周揚等人的批判。故而,《政治家·藝術家》一文,是可看做王實味的“理論總綱”的,而《野百合花》,便是其“調查研究”之后的“現(xiàn)實報告”了。
延安文學的研究,以及延安《解放日報》的研究,于王實味的命運考察占據(jù)了最多的比例④,對《野百合花》的文本少有細致的分析。仿佛這是王實味事件的附錄一般,它只是被順帶而過?,F(xiàn)時彼時,多數(shù)人讀了,都覺得其文的表達是很正常的或者說很正確的。這一部分人尤以年輕人和文人知識分子為主。這從彼時丁玲對此文的態(tài)度能夠看出來,從中央研究院整風之初王實味的“得勢”也能看出來。時隔70多年,我們再看,這篇文章其實與魯迅式的雜文相距甚遠,文采、痛感,力度、深度,與魯迅相比,完全不在一個重量級上。但是,其文本給予我們的“闡釋空間”卻是意味無盡的。
《野百合花》的全篇充盈著烏托邦主義的理想氣息。革命者的浪漫色彩,是其基調。于此,毛澤東是很早即點到了的?!?月31日和秦邦憲在楊家?guī)X中央辦公廳召集延安各部門負責人和作家共七十多人開座談會,討論《解放日報》改版問題。毛澤東講話指出:‘利用《解放日報》,應當是各機關經常的業(yè)務之一。經過報紙把一個部門的經驗傳播出去,就可推動其他部門工作的改造。我們今天來整頓三風,必須要好好利用報紙?!u在整頓三風的討論中出現(xiàn)的絕對平均的觀點和冷嘲暗箭的作法,指出:‘近來頗有些人要求絕對平均,但這是一種幻想,不能實現(xiàn)的?!≠Y產階級的空想社會主義思想,我們應該拒絕?!u應該是嚴正的、尖銳的,但又應該是誠懇的、坦白的、與人為善的。只有這種態(tài)度,才對團結有利。冷嘲暗箭,則是一種銷蝕劑,是對團結不利的?!雹菝珴蓶|的矛頭所指,顯然是針對王實味《野百合花》文章的內容以及其在中央研究院整風初期的所為。其所批駁的“小資產階級的空想社會主義思想”,恰是一種地地道道的烏托邦主義。
《野百合花》的“前記”中,對“李芬”的敘述,憤怒與仇恨的情緒明顯是刻意地控制了,描摹“李芬”犧牲的經過,王實味用的,不是慘烈的筆法,沒有血污般的呼嚎,五個感嘆號的連用,是清潔純粹而飽滿的贊美,甚或近乎于一種對犧牲者悲劇美的崇拜了。他說:“每一想到她,我便心臟震動,血液循環(huán)得更有力!”彼時王實味的筆,或許就要跳躍著飛了起來,幻想著為李芬,為那“在血泊中倒下”的“親愛的同志”,而作一曲昂揚的贊歌。
到“碰《碰壁》”他的語速明顯是加快了的。于延安《解放日報》《青年之頁》??奈恼?,他說是“不禁有感”,大約不確,后續(xù)引了報紙的文章,他已是迫不及待了,急速地開始了為青年們的辯理。由這一節(jié)起,他的文字燃起火勢。卻并不是猛烈的。他顯得很耐心,以至于有點自我說服的情態(tài)了。他說:“但青年如果個個都是‘少年老成起來’,那世界該有多么寂寞呀!”魯迅是不會這么言語的。這一句,真是顯出了王實味的可愛。其后的辯駁,看似論據(jù)充分得很,卻全然是小孩子吵架似的陣勢和手法。到此節(jié)末的“我希望”如何如何,便又是十足書生的意氣了。
論及《野百合花》,第三節(jié)自是必談。用時髦一點的話來說,此節(jié)“硬貨”很多,“爆料”很多。也有人說,這一節(jié)直接惹怒了彼時正在全面確立自身權威的毛澤東。此節(jié)小題為《“必然性”“天塌不下來”與“小事情”》,在王實味看來,這三個“理論”是大大地有問題的。按照王實味的說法,“天塌不下來”的“理論”,是“民族形式”的。其實,不惟“天塌不下來”,“必然性”與“小事情”亦是“民族形式”的。如何的“民族形式”?其實是功利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不正視真正的矛盾,陶淵明式的躲避,鄉(xiāng)愿式的妥協(xié),阿Q式的說辭,而王實味不屑一般的“別臉紅吧”“別那么安心吧”,仿佛要救世的樣子,卻是也將自己神化了。徹底的神化,便如佛道一般的虛空了。這又是另外一種烏托邦主義的心態(tài)。絕對完美主義。他的精神資源內,是絕不承認人的有限與幽暗的。
第四節(jié)的“平均主義與等級制度”也為研究者廣泛征引。毛澤東真正在意的,恐怕也正在于此。在毛澤東看來,此為“小資產階級的空想社會主義”的直接表現(xiàn)。王實味是如何表現(xiàn)出來的呢?其文有言:“共產主義不是平均主義(而且我們今天也不是在進行共產主義革命),這不需要我來做八股,因為我敢保證,沒有半個伙夫(我不敢寫‘炊事員’,因為我覺得這有些諷刺畫意味;但與它們談話時,我的理性和良心卻叫我永遠以最溫和的語調稱呼他們‘炊事員同志’——多么可憐的一點溫暖呵?。肱c‘首長’過同樣的生活?!弊屑氉x一下著重號的部分,大約是非有烏托邦式的浪漫者而不能如此“迂腐”的了?!岸嗝纯蓱z的一點溫暖呵!”無限感嘆之后大約我們都是要極心酸的。再談“平均主義”,他又如此說:“我并非平均主義者,但衣分三色,食分五等,卻實在不見它必要與合理——尤其是在衣服問題上(筆者自己是有所謂‘干部服小廚房’階層,葡萄并不酸),一切應該依合理與必要的原則來解決?!睆闹醒胙芯吭阂恍┤嘶貞涗浿锌芍羞^為此的爭斗⑥,便可知他一再把衣服問題拿出來說道的心結了。如他所言,吃著了葡萄,就不該說葡萄酸,說了,大約也可歸為空想一類了。“一切”如何如何,又不啻于魯迅所言的九斤老太之嘆了?!暗燃壷贫取蹦兀鯇嵨豆膭钍降恼Z氣,說,“這就須要大家用腦子想一想。”難道是在作博士論文嗎,非要耗盡了精神“想一想”?他所列出的理由,絕不是“對牛彈琴”。他極認真的,他說:“關于二,三三制政府的薪給制,也不應有太大的等差;對非黨人員可稍優(yōu)待,黨員還是應該保持艱苦奮斗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以感動更多的黨外人士來與我們合作?!边@絲毫經不得一點的追問,如何可謂“太大等差”,如彼一般的“感動”辦法,確有實效乎?
所以,毛澤東是說對了的。毫無疑問,這是“空想社會主義思想”。毛澤東在“空想社會主義思想”之前,還加了一個限定詞,謂之“小資產階級的空想社會主義”。在《野百合花》的文末,王實味似乎也預感到了這頂小資產階級的帽子,他說,“老是講‘愛’,講‘溫暖’,也許是‘小資產階級感情作用’吧?聽候批判?!?/p>
“小資產階級”一語,在二三十年代革命文學的論爭時已頻頻出現(xiàn),到了延安時期,就更興盛了。毛澤東的這一定性影響不可謂不深遠。在隨后對王實味的批判中,“小資產階級”是一個出現(xiàn)頻率極高的詞匯。此論定的主導下,從延安至今,我們卻無意地忘卻了王實味是共產黨員的重要身份⑦。通過文本的細讀,我們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王實味極其明確的黨員身份意識。
敘述者的人稱,對文本分析的介入,是一個極重要的角度和方法?!兑鞍俸匣ā分械娜朔Q,很是清晰,明確的,是“我”和“我們”。我統(tǒng)計了一下:
1.“前記”中,“我”直接使用(非王實味的引文引語)8次,“我們”直接使用6次;
2.“我們生活里缺少了什么”一節(jié),“我”直接使用3次,間接使用(女青年談話引文)1次,“我們”直接使用7次(含標題1次),間接使用(女青年談話引文)3次;
3.“碰《碰壁》”一節(jié),“我”直接使用4次,“我們”直接使用4次;
4.“必然性”一節(jié),“我”未出現(xiàn),“我們”直接使用4次,間接使用(起首引文)1次;
5.“平均主義”一節(jié),“我”直接使用最多,達12次,“我們”直接使用5次。
全文“我”直接使用27次,間接使用1次,共28次;“我們”直接使用26次,間接3次,共計29次?!拔摇迸c“我們”可謂不分伯仲。
往文本的內部深入,“我”是屬于“我們”這一群體的。如果說,“我”之于黨員身份不易辨證,由“我們”去看,卻是再顯豁不過了?!拔覀儭辈⒉皇强斩吹模嗖皇菃螛屍ヱR殺將出來,《野百合花》文中,“我們”一詞后附極為要緊的關聯(lián)詞。如:“我們親愛的同志”“我們生活里”“我們底××同志還不也是這樣”“我們底科長”“我們黨”“我們底工作”“我們底陣營”“我們陣營”“我們的工作和事業(yè)”“我們延安”。
而且,“我們”都是有著極其明確的情感色彩和現(xiàn)實行動的,如:“我們并不愿再算階級仇恨的舊賬。我們是真正大公無私的。我們甚至盡一切力量拖曳著舊中國底代表者同我們一路走向光明?!比纭拔覀儬I養(yǎng)不良,我們缺少維他命”,如“我們決不能否認它有鏡子底作用”,再如“我們應該從這些所謂‘牢騷’‘叫嚷’和‘不安’的現(xiàn)象里,去探求那產生這些現(xiàn)象的問題底本質”,又如“我們今天也不是在進行共產主義革命”,“我們有等級制度”,“我們今天還在艱難困苦的革命過程中,大家都是拖著困憊的軀體支撐著煎熬”,“以感動更多的黨外人士來與我們合作”。
“學習整風”必然含有復雜的思想斗爭,意識形態(tài)一律的威權,為王實味戴上“小資產階級”的帽子,批判假此盛名而行。緣何極少地涉及乃至忽略了他黨員的政治身份,值得深思。
由此文本的分析,我們似可一步深入挖掘王實味身上一種特殊的悖論和矛盾。其一,《野百合花》確乎是文藝性的雜文,其發(fā)表于延安《解放日報》的文藝欄中。按照其《政治家·藝術家》的理想,王實味以此文,是為了實現(xiàn)其改造靈魂的目的的,《野百合花》是可視為其理論總綱下的行動宣言。其二,王實味又是一個黨員,“我”與“我們”的交織,是其對“我們底組織”“我們延安”“我們黨”的“意見書”。他的態(tài)度真誠之極。他的語氣又謙遜之極。早年曾寫過許多文學作品、深富文學修養(yǎng)的他,措詞極為小心、謹慎,借用毛澤東的話來講,他的“批評”,可以說是“誠懇的、坦白的、與人為善的”。比如,在《野百合花》中,我們可以讀到如此語氣的句子,“我不敢輕于同意”,“這段談話也許有偏頗,有夸張,其中的‘形象’,也許沒有太大的普遍性”,“我希望這樣的大檢查再來一次”,“我希望這是傳聞失實”,“這些理由,我認為都有商量余地”,當然亦有毛澤東所言的“嚴正的”“尖銳的”,如其直言不諱地說,“我請這‘言必稱希臘’的‘大師’閉嘴”,亦如其被許多研究者引述的“歌囀玉堂春、舞回金蓮步”。從《野百合花》中,我們亦可看出其對延安政治形勢的敏感,或者說,他對毛澤東所策動的學習整風運動的附順,比如文中所提到的“做八股”,“言必稱希臘”,“大師”,“主觀主義”,“主觀主義宗派主義的大師”,“半截馬克思主義”,這不僅可作為其聆取了毛澤東整風講演的明證,又可視為其對革命領袖思想的真正的學用。按理講,他的《野百合花》確乎應是“對團結有利”的,而不應是“冷嘲暗箭,則是一種銷蝕劑,是對團結不利的”。
所以,王實味其人其文其事所引發(fā)的,是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即黨員知識分子的兩難困境,或曰黨員知識分子的悖論。故而,《野百合花》的隱喻是極復雜而深刻的。學者朱正有言:“王實味之所以值得后人來研究,因為他是一個典型,一個以文字取禍的典型。在他以后,1955年發(fā)生了胡風事件,這以后,還有反右派斗爭和文化大革命,這些不過是王實味事實的不斷放大而已。從這里也就可以知道:研究王實味有多么重要了?!雹嗤鯇嵨兜拿\,在與其同代的革命文學家中亦有回響與映射。學者嚴平在關于《新中國文壇沉思錄》一書的采訪口述中,說:“那些年,我看到他(指陳荒煤,筆者注)面對過好多次這樣艱難的局面。了解了他更多的經歷后,知道他這么多年都在起起伏伏之中。從延安時期開始,他們就開始自我‘改造’。他們自覺自愿地服從組織,并在痛苦的改造和追隨中爭先恐后。我曾經很認真地問過荒煤,他給我的回答是:‘你不知道那個年代,被黑暗壓抑的人們,一旦找到了自己以為的光明,就會不顧一切地追尋它?!活櫼磺校堪ㄗ约旱乃枷?、自己的生命、自己所有的一切?我內心仍舊無法理解,但知道,這就是歷史,一代知識分子轉變的歷史?!雹嶙掷镄虚g,滿紙塵煙,白云蒼狗,換做王實味,我想也是極確切的。
而早在1944年,民國記者趙超構在延安采訪四十三日后于《新民報》上連載刊發(fā)的采訪記《延安一月》中,經過對延安政治生活的詳細考察,即有類似的認知和判斷。 在《共產黨員》一文中,他分析道:“進入邊區(qū)之后,首先使我們注意的,當然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是怎樣的一種人?一個共產黨員要具備怎樣的品質和氣質?這是值得我們知道的。……據(jù)我看來,共產黨黨員,除了他的黨員身份以外,就很少有他個人的身份。假如世界上有所謂純粹的政治的動物,那大概就是共產黨員了?!僭敿毜卣f,共產黨的最大本領,在乎組織。黨員的最大義務,也就是服從組織。這樣說,似乎很滑稽,因為天下既沒有無組織的政黨,會有不服從組織的黨員么?但是我們應該知道,共產黨之所謂組織,是比我們所說的組織有更大的約束性的。換作他們自己的說法,就是‘一個共產黨員,應該在任何時候,任何問題上,都要估計到黨的整個利益;都要把黨的利益擺在前面,把個人的問題,個人的利益擺在服從地位’。這就是所謂‘黨性’。而他們還不斷的在厲行‘增強黨性’。增強黨性的意義,即是減弱個性,要求黨員拋棄更多更多的個人自由?!谌绱藝栏褚笾拢伯a黨員還能保留多少的個人自由,是可以想見的。由于黨性,同志愛必然超過對于黨外人的友誼;由于黨性,個人的行動必須服從黨的支配;由于黨性,個人的認識與思想必須以黨策為依歸;由于黨性,決不容許黨員的‘個人主義’、‘英雄主義’、‘獨立主義’、‘分散主義’、‘宗派主義’。”⑩
李新宇先生《魯迅的遺產與胡風的悲劇》?一文,對左聯(lián)的人員構成進行過深入的分析,他的觀點于此問題頗可借鑒。他說:“它至少包括這樣兩類人:一類是組織化的成員,他們首先是戰(zhàn)士,然后才是作家,善于服從命令,能夠自覺地充當革命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可以稱作組織化的左翼教條派;另一類是尚未組織化和教條化的人們,他們認同左翼的某些理想,贊同革命,卻仍然崇尚個人的獨立和自由,不習慣整齊的步伐,即使加入組織,也往往是‘橫站’,可以稱之為個人化的左翼自由派。在左聯(lián)中,周揚代表了前者,魯迅代表了后者,在各自身邊聚集了兩個不同的群體。”借用新宇先生的說法,來對王實味等人進行分類,似可將其歸為左翼浪漫派,他們是組織化的成員,是黨員,他們既是戰(zhàn)士,又是作家,合二為一,不分伯仲,不分先后,他們亦“聽將令”,卻有著比革命組織更濃厚的浪漫主義與烏托邦主義,王實味即是他們的代表。在同一篇文章中,新宇先生結論有言:“歷史證明,那些沒有放棄個人立場和自由思想的人,無論主觀上多么積極地追求革命,都只能是革命的同路人。因為他們與組織的目標并不完全一致,潛在的矛盾是必然要爆發(fā)的?!秉h員知識分子作為個體,如果其有選擇的愿意,其必是有個人立場,其必是會自主自由思想的,以王實味的案例來看,新宇先生的這一結論似可進一步地完善如下:“歷史證明,那些沒有放棄個人立場和自由思想的人,哪怕其在組織內部,無論其主觀上多么積極地追求革命,都只能是革命這一總大綱的同路人。因為他們與組織的目標即便完全一致,其潛在的矛盾也是必然要爆發(fā)的?!?恰如毛澤東所言,必然會出現(xiàn)“以革命者的姿態(tài)寫反革命的文章”的狀況。?
從“組織生活”的角度去看,對王實味的“批判”是“正?!鼻摇昂侠怼钡摹_@也是中國共產黨從延安時期起真正開始并逐步完善的黨內政治生活的重要內容。因為對王實味的批判發(fā)生在整風時期,無形中又放大了它的影響。我們后來人談到這次批判,多認為,此為將文藝批評轉為政治批判的首案,是一次深刻的教訓。它“創(chuàng)造了一個把思想問題上綱到政治問題,發(fā)動群眾揪政治尾巴,打棍子,戴帽子,在政治上把人批倒批臭,制造假案的先例”。?“在初始階段起于文人之間的論爭,后來才逐步轉為政治斗爭”?。這似乎從根源上將王實味批判的實質認錯了。而且,這其實是對中國共產黨黨內政治生活的極大誤解。在毛澤東的心目中,大約從未將《野百合花》當成一件純文藝的作品,對王實味的有組織的批判,首先亦不是要解決文藝的問題。而是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是知識分子改造的問題,是與知識分子改造緊密相連的黨的干部教育的問題。如毛澤東讀到《野百合花》之后所言,“是馬克思掛帥,還是王實味掛帥”,隨后,他提著馬燈看了王實味中央研究院《矢與的》的壁報文章,說:“思想斗爭有了目標了,這也是有的放矢嘛!”?
續(xù)小強 南開大學
注釋:
①《野百合花》分兩次刊發(fā)在延安《解放日報》“文藝”欄中。第一部分的發(fā)表,時間在1942年3月13日102期的“文藝”欄; 1942年3月23日,“文藝”106期刊完第二部分。發(fā)表的第一部分有“前記”,詳述作文之緣起。此“前記”末(非第一部分文章末)注有寫作的時間,原文是:“一九四二年二月廿六日”。即1942年2月26日。報紙刊發(fā)的第一部分文末無寫作時間。報紙刊發(fā)的第二部分,文末注有寫作時間,原文是:“三月十七日”。即1942年3月17日。本文所引《野百合花》原文,見1954年7月人民出版社影印本。
②刊于1942年第1卷第4期《谷雨》,文后注寫作時間:“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七日”。
③李建軍:《王實味與魯迅的文學姻緣》,《小說評論》,2012年第4期。
④這些文章中,被引頻次較高的是黎辛的《〈野百合花〉·延安整風·〈再批判〉——捎帶說點〈王實味冤案平反紀實〉讀后感》(《新文學史料》1995年第4期)、黃昌勇《野百合花的前前后后》(《新文學史料》2000年第3期)及宋金壽的《毛澤東與王實味的定案》(《北京科技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3、4期,1999年第1、2期)。
⑤《毛澤東年譜(一八九三——一九四二)修訂本 中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371頁。
⑥榮孟源:《范文瀾同志在延安》,收錄于《延安中央研究院回憶錄》。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1984年,第183頁。
⑦羅邁在《動機與立場》中對王實味進行了不點名的批評:“一個共產黨員在任何事變的面前,首先要求自己站穩(wěn)立場,立場不對,就是根本不對,立場錯了,就是根本錯了?!贝宋目凇督夥湃請蟆?,1942年5月24日第三版。
⑧朱正:《說說王實味》,《黃河》,1998年第4期。
⑨衛(wèi)毅、邱苑婷:《浪潮里的為吏書生》,《南方人物周刊》,2016年第9期。
⑩趙超構:《延安一月》,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3年,第81-83頁。
?李新宇:《魯迅的遺產與胡風的悲劇》,《齊魯學刊》,2008年第3期。
?毛澤東修訂過的《“再批判”編者按語》,《文藝報》,1958年第2期。
?黎辛:《〈野百合花〉·延安整風·〈再批判〉——捎帶說點〈王實味冤案平反紀實〉讀后感》,《新文學史料》,1995年第4期。
?黃擎:《“大批判”文藝批評模式與對王實味的兩次批判》,《現(xiàn)代文學叢刊》,2011年第7期。
?《毛澤東年譜(一八九三——一九四二)修訂本 中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372-3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