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龍
巷 子
文/王 龍
王 龍吉林通化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東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廣東省朗誦協(xié)會副會長,廣州市海珠區(qū)朗誦協(xié)會會長。著有長篇小說七部,電視劇本四部,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戲劇、散文若干,長篇小說《血色辛亥》獲2011年華僑華人文學(xué)獎。
我第一次走進(jìn)南天九巷,是1998年4月。那天下著小雨,淅瀝的雨聲像一個個散殘的文字,讓我倍感凄清。巷子是棠溪南天十幾條巷子中的一條,曲曲折折,陰暗又潮濕。我在告訴自己,以后,將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我要生活在其中。巷子將承載家的重任,將兼容我的夢、我的奮斗與日常。我的情感與生命,將由此向社會縱深延伸、輻射,并逐漸形成一股又一股不同程度的力量,向社會的高端發(fā)起沖擊。巷子就是一個積攢力量的基地,一個休養(yǎng)生息的港灣,一個能讓我忙里偷閑舔舐傷口的巢窠。
鑒于此,我開始逼迫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喜歡它,都得適應(yīng)它,因為在沒有話語權(quán)之前,我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對它挑三揀四。為了更好的站立,我暫時只能匍匐。
巷子相當(dāng)古老,地面由磨得發(fā)亮的條石鋪就,偶爾能從條石上辨認(rèn)出道光或咸豐等字樣。這些里程碑式的文字,讓巷子顯出幽深,顯出陳年的力度,就像一本線裝書,殘敗中凝聚著一股實實在在的力量。我每天在巷子中進(jìn)進(jìn)出出,閑暇,便坐在巷子的某個角落,呆呆地出神。巷子適合發(fā)呆,再浮躁的人,進(jìn)入巷子都會安靜。巷子里的磚石、光線、樓上防不勝防的滴水以及暗暗流動的略有些腐臭的氣息,都可以用兩個字形容:沉悶。巷子真切地告訴每一個置身其中的人,這里是夕陽集結(jié)之地,不會派生活力。
我經(jīng)常蹲在巷子中,竭力地尋找光線。巷子很窄,且呈S狀。村里的農(nóng)民蓋房時,把占地的能力發(fā)揮到了極致。樓有8層,一棟靠著一棟,幾乎沒有間隔。我住的四樓與對面的四樓觸手可及,連鄰居家一枚鈕扣兒落地,都聽得真真切切。我住的房間整日沒有陽光,白天也要開燈。因此,巷子是渴望光線的。光線是巷子的黃金概念,走進(jìn)巷子,你就會發(fā)現(xiàn),光線是多么重要。這一點,本地人并不擔(dān)心,他們都住在頂樓,相對寬大的天臺上,種著各色花草。他們彼此相望,就像站在昔日的田頭地角。巷子里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全部改成了居民,真正實現(xiàn)了洗腳上田。盡管他們是那樣的失落,但他們還是很快就適應(yīng)了沒有土地的居民生活。他們有著先前做農(nóng)民的勤勞,還保持著本地人的優(yōu)越。他們除了靠土地轉(zhuǎn)讓公積金的分紅,還有大量的房屋出租。巷子遠(yuǎn)離市區(qū),所以房租并不貴,每個月一兩百或者幾百元不等。租金取決于房屋面積。單房光線好的要三百五十塊左右,光線稍差的只要二百多,加上水電費、樓梯燈費、有線電視費,也不過三百出頭。這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費用,雙贏。巷子有自己的原則,關(guān)乎生計,誰也不肯過界。但不公平也比比皆是,巷子里的水是三塊錢一噸,電是一塊錢一度,比市民高出一截兒??烧l讓我們是租房的呢?有本事買房去。巷子里本地人外地人都會這樣說,牢騷者便無趣,再也不談此類話題。
巷子很臟,臟到無法描述。無論白天黑夜,巷子里都有無盡無休的垃圾,散發(fā)著強(qiáng)烈的腐臭味兒。垃圾一直是大都市的硬傷,就連紐約和東京這樣的發(fā)達(dá)城市也在劫難逃。巷子的垃圾較有特色,它們的可怕不在于堆積成山,而是從天而降。不論你穿著什么樣的衣服,留著什么樣的發(fā)型,若不幸被一包粘乎乎臭哄哄的垃圾砸中,你能不沮喪嗎?你能不罵娘嗎?你能優(yōu)雅如初嗎?可是,這是天災(zāi),你有冤無處訴,只能自認(rèn)倒霉。飛垃圾已經(jīng)不是污染環(huán)境這么簡單,它已經(jīng)上升到傷害心靈的高度。很多人呼吁,應(yīng)該就此立法。我對此一笑而過。還有比這個更垃圾的,都能立法嗎?立法就能解決問題嗎?但我不說。我在巷子中穿行,從未被垃圾砸中。因為凡事都逃不過一個規(guī)律:我一直選擇巷子的邊緣,一直想象著頭上正降落一個重重的骯臟的垃圾包,所以,垃圾也學(xué)會躲我,如是十二年,我們相安無事。
巷子里的老鼠多且大,最大的簡直就像兔子,在我腳邊氣宇軒昂地走著,根本不在乎我的存在。巷子里很和諧,沒有人打老鼠,老鼠已成了巷子的某種符號。巷子是水簾洞,常年滴水,這讓巷子異常潮濕,洗過的衣服幾天都不干,發(fā)霉是家常便飯。巷子里的電器,半個月不用就可能報廢,摩托車三天不開就打不著火兒。我回家三個月,新買的電視機(jī)變成了茶壺,插上電源機(jī)內(nèi)冒出一縷青煙,找人一看,說燒了!巷子里仿佛繚繞著仙氣,這讓我想到“山在虛無縹緲間”,我必須振作精神,才能抵御內(nèi)心的潮濕,否則,我的生命也會發(fā)霉,我的意志會徹底崩潰坍塌。
滴水來自于擁擠的樓房之間密密麻麻的陽臺——洗過的衣物、剛涮過的拖布、擺在陽臺邊沿上的花盆、空調(diào)機(jī)的排水管……各種水珠匯集起來,就成了瀑布。我綣坐在樓下的臺階上,仰頭望著樓上,一顆顆水珠兒閃著晶瑩的光芒悠然而下,在我眼前殘破,我的肉眼看不到水星兒迸濺的美妙,但腦海會有相應(yīng)的景象發(fā)生——我仿佛看到水珠落地時的輝煌,那種飛珠濺玉的優(yōu)雅,讓所有的風(fēng)景都黯然神傷。
巷子里時常飛散著強(qiáng)烈的屎臭和尿臊氣,還摻雜著莫明其妙的其它氣息。我一直有個錯覺,我不是走在巷子中,而是走在一個巨大的無邊無沿的茅坑中。而我變成了植物,在巷子中充分地體味到了糞香。孩子喜歡在巷道上拉屎撒尿,我搞不清,他們?yōu)槭裁床贿M(jìn)廁所?巷子里的房子都配有衛(wèi)生間,都有較好的上下水。我曾經(jīng)問過這些孩子,他們回答說,媽媽不讓上廁所。我明白了,上廁所是要用水的,而水是要錢的。在巷道上如廁,雖說污染了環(huán)境,可那又怎樣?被污染的又不是一家,大家都這樣,也就這樣了,沒什么。司空見慣的不就是習(xí)俗嗎?一旦上升到習(xí)俗,也許就成了文化。巷子是包容的,各種文化都可以擇地生存。
當(dāng)然,巷子里也有飯香菜香。我經(jīng)常睡到中午才起床,不吃飯,洗過臉便下樓閑坐。我習(xí)慣這種睡后的慵懶,它能幫助我決定這一天將干什么——我有必要介紹一下自己:我是一個閑人,每天除了讀書就是寫作。我立志當(dāng)一個作家,為此,我在巷子里租房子,在書本和電腦上改造自己——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自我改造很慢,很快的是被環(huán)境改造。菜味兒就是一個改造我的能手兒。湖南菜的辣,像一個嚴(yán)厲的師長,毫不留情地劈掉我的嬌氣,連打十幾個噴嚏,我也想吃辣椒了;川菜的麻,也不能小覷,它不但能鉆進(jìn)鼻孔,還能鉆進(jìn)內(nèi)心,不但能占據(jù)感官,還能占據(jù)靈魂。三五次過后,我發(fā)現(xiàn)除了川菜,我已失去了進(jìn)食的興趣。
在巷子里,不能說狀態(tài)。面對這樣的環(huán)境,誰能有什么狀態(tài)?睡覺時別人正在大吵,聲音大得能震塌樓板。吵罵也就算了,稍不留神,玻璃一聲巨響,那是茶幾飛起來,碎裂在地板上!有這種聲音陪伴,任何人都得睡意全無,光剩下詛咒和沮喪了。
有時正寫得來勁兒,門卻被砸得要掉下來。開門一看,一群保安進(jìn)來查身份證。如果身份證不在身上——對不起,跟我們走一趟!在保安們看來,沒有身份證就意味著可能立功受獎。多個成例證明,沒有身份證的人大多可疑,不是逃犯就是犯罪嫌疑人。據(jù)說抓住一個,保安可得幾百到數(shù)千元獎金。有過幾次這樣的經(jīng)歷,以后凡聽到敲門聲,我都要先找身份證,如果找不到,我會急出一身冷汗。保安蠻橫,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
巷子里不止我一個閑人,各種跡象表明,閑人很多。夜里三點,我還在電腦上工作,隔壁的電視聲也同樣喧囂不止。隨著周圍漸趨安靜,電視聲顯得越來越大。那種聲音就像一只小手,不停地搔動我的神經(jīng),讓我分心分神。有時恨極了,便沖著聲音的源頭大吼一聲,他媽的,電視聲能不能小點兒?有時管用,有時沒用。你有寫作的權(quán)力,人家有看電視的權(quán)力,并沒有法律規(guī)定夜里三點不能看電視,如果讓巷子里的人靠公德心行事,那還是遙遠(yuǎn)的夢。
狗叫也是一種困擾。巷子里的人都喜歡養(yǎng)狗,因為這種半城半鄉(xiāng)的地域,治安基本還是靠狗。夜深人靜,總有人逡巡在別人的財物周圍。主人要睡覺,狗便走上了傳統(tǒng)崗位。賊嚇退了,主人可以高枕無憂,卻苦了我,剛有個好思路,幾聲高音狗吠一沖便煙消云散。我能怎么樣?總不能沖上天臺,與狗咬成一團(tuán)吧?
人聲也是巷子的噪音源。我對面一家潮州人不知做什么生意,總是清晨四點左右回來?;貋砗笠创蚺疲创舐曊f笑。在我聽來,每個字都是驚雷,都是一次核爆。時間長了,我開始抗議。任我喊破喉嚨,對方也置之不理,忍無可忍之際,我想起了一句名言:有困難找警察。我打了110,很快,警察出現(xiàn)在那家人門口,一番訓(xùn)誡,聲音才小了。
有一段時間,我正在寫一篇小說,不知為什么,這篇東西很刁鉆,總是不得要領(lǐng)。偏偏又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滴滴滴叫個不休。起初我以為是誰的鬧鐘,聽來聽去覺得不像。我輕手輕腳地下樓,像一只警覺的貓,試圖找到聲音源。可是,那個聲音十分神秘,幽遠(yuǎn)并虛幻。巷子里永遠(yuǎn)都有這種聲音,無法判明來處,更找不到消除的方法。我走在巷子深處,像走進(jìn)冥界,又像走進(jìn)迷宮。巷子是一個困惑,是一個謎,并且永遠(yuǎn)也找不到謎底。我找了幾次,始終不能與那個聲音交叉。我回到房間,坐在電腦前,內(nèi)心一片焦慮,鍵盤像爬滿了螞蟻,讓我不著邊際。我知道,我是和自己較勁。我一直是個敢對自己下手的人,如果需要,我敢斷腕。也許那個聲音就是上天派來折磨并考驗我的,我為什么一定要找到它呢?
另一方面,我又心有不甘。我為什么不能找到一個確實存在的聲音?也許這正是巷子給我的某種契機(jī),錯過了,就是終生遺憾。另外,巷子本身就是一本書,值得我去探究。我生活在巷子中,有必要深入了解它,更要深度體驗它。我再次下樓,沿著聲音的提示,一路尋去。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我終于找到了它。這是一部飲水機(jī),不知哪個程序壞了,一直吱吱吱地叫個不停。我按著飲水機(jī)上的服務(wù)電話,通知了它的主人,第二天,這個聲音消失了。我本來應(yīng)該高興,殊不知,卻被一絲失落擊中。那部飲水機(jī)是我在巷子中的一份陪伴,現(xiàn)在,它歸于沉寂,我又如何不陷入失落?凡事都有利弊,只不過此番來得強(qiáng)烈罷了。
我在巷子中走動,漸漸地,我成了一個符號,一個不知字體的文字。巷子是一本線裝書,我卻被它排除在外,憑我叫鬧,卻始終不能擠進(jìn)書中。我能理解巷子的排他性。人總是被阻隔或被疏離,就像我現(xiàn)在,既沒脫離巷子的功利,也沒融入巷子的深奧。從哪方面講,我都是外人。說好,我不高尚;說壞,我不典型。我是巷子里的四不像,非驢非馬,非黑非白。巷子告訴我,人不能總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人物。巷子還說,世界上沒有名人,只有人名。我不能不對巷子肅然起敬,巷子哲人般的沉重,讓我汗顏。巷子像水,淘走了我思想中的沙子,讓我擁有了理性,擁有了高度。
我整天坐在巷子中看行人,熙熙攘攘之間,我忽然變得明察秋毫。巷子變成了時光隧道,一個個全身長毛的猿人從巷子的此端走到彼端,便完成了進(jìn)化,四肢爬行變成了直立行走。我則是一個旁觀者,冷靜而又感慨萬端。巷子就是生活,就是一個縮影。巷子短暫,但曲折;巷子吵鬧,卻生動;巷子骯臟,但新鮮;巷子難懂,卻富有親和力!巷子很體貼,關(guān)注著我的一日三餐;巷子很冷漠,病了餓了思鄉(xiāng)了,它一概不解憂愁。巷子是一個大染缸,黃的白的黑的,進(jìn)入其中就成了雜的。巷子是個大熔爐,能把時光煉成顆粒,燒成灰燼,烙成殘渣。很多人年紀(jì)輕輕進(jìn)入巷子,直到死,也沒能走出巷子一步。
樓下的阿婆,終日坐在樓下的臺階上,瞪著一雙渾濁的老眼,望著風(fēng),望著雨,望著安靜與喧鬧。誰也不知她望到了什么,誰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阿婆是我房東的母親,一頭花白的頭發(fā),與巷子十分相稱。阿婆的沉默,與巷子十分合拍。阿婆每個月有四百塊錢老年補(bǔ)貼,這就是她的全部收入與支出。有時重孫跑來,阿婆要給重孫買雪糕,買可樂,買各種小食品。阿婆自己連條魚也舍不得買。我深為感嘆。人生就這樣,這里儉樸,那里就要鋪張。此消彼長,是顛撲不破的規(guī)律。阿婆十七歲嫁過來,一直住在巷子中。她親歷了巷子的日月,巷子也親歷了她的一生。阿婆很警醒,手邊常備著樓下防盜門的鑰匙。我有時會把鑰匙忘在家里,阿婆一邊嘮叨一邊為我開門。阿婆的身體很瘦小,就像一只紙扎的風(fēng)箏。如果沒有巷子庇護(hù),她可能會被一陣風(fēng)吹走。阿婆用口音很重的廣州土話說,她老了,只能為別人開門了。她還說年輕時她不這樣,可以挑起一百多斤的擔(dān)子。有一年,她代表當(dāng)時的三元里公社到廣州去送糧食,一百四十斤的擔(dān)子,她一口氣就挑到了吉祥路。阿婆感慨地說,現(xiàn)在的人,咳!我聽不出阿婆是抱怨還是羨慕,只好一個人走開。
阿婆不說話時,安靜得像一尊塑像。我坐在對面,看著阿婆的臉,那張皺紋交錯的臉上,刻滿了時間的痕跡。阿婆就是巷子,即便我深夜歸來,也能感到一絲溫暖。我不用擔(dān)心鑰匙,阿婆就是一條安全的通道。她用磕磕碰碰的姿勢,保障著一道門檻的通暢。2008年春節(jié),我去福建龍巖過年,直到正月十五才返回巷子。這時我才得知,阿婆過世了。那一年的寒冷,奪走了阿婆的生命。我無語,默默地站在阿婆的屋門口,感受到巷子的殘缺。那么冰冷,那么生硬,那么殘酷無情。巷子變成了生死通道,由生到死,就是巷子的全部。而巷子不死,沉默著,不喜,不悲,依舊滴水,依舊垃圾橫飛,依舊有成群的老鼠過街,人人不打。
巷子就是一個沒有結(jié)尾的故事,主人公不斷地變換,內(nèi)容永遠(yuǎn)新鮮。我喜歡坐在巷子的深處,靜靜地諦聽著巷子的故事。風(fēng)聲、雨聲、人聲,聲聲入耳,也入心。我不僅僅是在聽巷子講述,我也在聽自己講述。十幾年,巷子的喜怒哀樂幾乎與我同步,巷子見證了我的一段最有深意的生命歷程,把世俗的一切繪成圖畫,譜成旋律,消化著我的愁苦病痛,撫慰我的鄉(xiāng)思惆悵,分享我的點滴成功與快樂。巷子的故事比歲月更長,更有內(nèi)涵,每個字都是金子,即便在深夜也會閃閃發(fā)光。每個字都有溫度,都有穿透力,可以在心中生根發(fā)芽兒,開花結(jié)果。
巷子里總有一種動人心弦的力量,讓我深受觸動。下午,巷子里人跡闃寂,只有幾個孩子在巷口玩耍。我偶爾無聊,便去湊熱鬧。這是一群湖北與河南人的孩子。湖北孩子的父母大多開制衣廠,家境殷實,從孩子們的衣著就能看出端倪。河南孩子的父母大多拾荒(撿破爛兒),家境窘困,所以,孩子們一個個都光腳赤膊。但是,不管是誰家的孩子,都愛湊在一起,或者掏下水道中的爛泥,或者翻巷口那幾個惡臭熏人的垃圾筒。玩到興濃時,已經(jīng)分不清哪是垃圾哪是孩子。孩子們走了,到處都是糞便和垃圾,我說不出孩子與垃圾之間都互相施與了哪些影響。在我的想象當(dāng)中,這些孩子都應(yīng)該在幼兒園里,或者唱歌,或者跳舞,或者背誦唐詩宋詞??墒牵镒永锏暮⒆釉谕胬?。
有時候,幾個孩子玩得熱鬧,玩著玩著打起來了。一個衣著邋遢的女人一邊攏著頭發(fā),一邊走出來,把孩子們牽走。這時我才知道,這四五個孩子都是一家的。巷子里的河南人、潮州人、客家人沒有計劃生育的概念,不論男女,只是一味地生。似乎不用關(guān)心孩子們的發(fā)育和教育,任他們自生自滅。孩子們玩耍時,經(jīng)常發(fā)生搶劫事件——張家的孩子搶了李家孩子的餅;李家的孩子搶了王家孩子的玩具;王家的孩子回頭又搶了張家孩子的零用錢,彼此打成了一團(tuán)!孩子們的戰(zhàn)爭有些動漫色彩,一般都是垃圾來去。一番廝殺,巷子里的垃圾搬了家,都平鋪在巷道中,讓大人們下不去腳。
大人們都忙。男人忙著打工,無工可打就打牌。一般是麻將,四個人湊在一起,開臺苦戰(zhàn)。過去是打手碼牌,現(xiàn)在巷子也現(xiàn)代化了,統(tǒng)一換了自動臺。士多店里都備有麻將機(jī),打一次收四十或五十元臺費。打工賺錢,打麻將也是為了賺錢。打工牢靠些,穩(wěn)贏;打麻將有風(fēng)險,有時一次就輸?shù)羰畮滋斓纳钯M。所以,打牌的男人有時還要打架。賭嘛,難免有爭執(zhí),有時還耍賴呢。賭有賭規(guī),亂來就要負(fù)責(zé),就得承擔(dān)后果。巷子里有關(guān)賭博發(fā)生的血案,已不是一兩起。常聽到有人說,昨晚殺人了,起因是兩個老鄉(xiāng)玩牌,其中一個欠另一個五塊錢,后來便動了刀子,一個死了,另一個也等于死了——殺人償命,要判死刑的。
巷子里的男人常與某個陰謀有關(guān),常與刑事案有關(guān)。我住進(jìn)來的第二年,一個廣東小伙子與我相熟,還到我家里吃過幾次飯。這人很斯文,每次吃完飯,都要搶著幫我洗碗。有一天,忽然闖進(jìn)一伙警察,不由分說,按著那小伙子就銬,事后才知道,這人在老家殺了自己的哥哥一家,滅門。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是什么樣的仇恨致使他對自己的親哥哥、嫂子、侄子下手呢?幾個月后,布告出來了,原來,這人只為了哥哥沒借他錢,就動了殺機(jī)。我有些犯傻,我覺得巷子有時玩笑開得太大了,大得讓人不能適應(yīng)。
還有更不能讓我適應(yīng)的,看著心里犯堵,會流血。
黃昏時分,巷子里開始忙碌。男人們歸來,案板山響,廚房里飄出爆鍋的香味兒。女人卻涂上了口紅與胭脂,換上了性感的衣服,神色詭秘地往外走。孩子小的女人,幾乎是逃出去的,她們的身后經(jīng)常有一兩個年幼的孩子,一路哭喊著,奪命狂追。我知道,她們的男人也知道,她們?nèi)ジ赡莻€,一個晚上下來,運氣好會有一兩百元收入。我經(jīng)常好奇她們的男人為什么不為此羞愧或恥辱。那些男人平靜地把孩子拉回來,好言相勸或拳腳相加。總之,孩子哭鬧一下就消停了,過一會兒再到巷口玩垃圾。遠(yuǎn)處,他們的母親正在與一個個行蹤不定神色詭異的男人討價還價,一俟講定,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這時候,巷子是矜持的,是厚顏無恥的,是沒有道德觀念的。美好的淪喪,總是快過美好的樹立。這是國際性的趨勢,是巷子里的司空見慣。人們也能原諒巷子的無序,巷子嘛,總歸是見不得人的地方,是是非窩,魚龍混雜。警方也為之頭疼,把巷子列為治安重點,有事沒事就到巷子里轉(zhuǎn),遇到不順眼的,就帶回去盤問。抓到過大魚,也冤枉過好人。巷子不注重過程,誰去了派出所,誰蹲了拘留,判了刑,沒人新奇。大家都覺得住在巷子里的沒什么好人。你這樣看別人,別人也這樣看你。巷子衡量人的標(biāo)準(zhǔn),只看你是不是還在巷子里走動。你在,你就是好人,你不在,你就是壞家伙,沒說的。
巷子里的男人見面一般都這樣說話:哎,哥們兒,這幾天怎樣?對方答,還行,昨天拿到了兩部手機(jī)。拿就是偷,但人家不說偷,是拿,主人看不到的拿。女人見面則說,哎,那天那個男人拿下沒有?對方可能答:拿下了,什么樣的男人在我面前不得拉尿?或者說,操,不行,讓他溜了,不過你放心,他跑不掉,早晚得讓他吃我的口水。問得坦然,答得自信,一切都順理成章。
巷子里的男人見了我,會說,眼鏡,這幾天寫什么了?我會如實相告。人家說,寫那玩藝兒干嘛,跟我們干算了,憑你的模樣,警察見了也不會懷疑你,你不像壞人嘛。我報以苦笑。女人見了我,大多報以白眼,也有人輕蔑地說,十個眼鏡九個騷,一個不騷是酒包??傊?,在她們看來,戴眼鏡的人,沒什么好人。我不禁奇怪,這些女人讓戴眼鏡的男人騙過多少回啊?為什么對戴眼鏡的人成見頗深?
后來我懂了,眼鏡對巷子里的人來說,是一種文化符號。讀多了書,眼睛才會近視。于是,近視就等同于文化。文化是巷子里的珍異,幾乎與黃金同價。女人們的輕蔑并不出自本心,而是出于戲謔。巷子里的女人都是樂天派,她們沒有屈辱的概念,就算是操皮肉生意,對人也友好而真誠。盡管她們的真誠中常常夾帶著懷疑與防范,但她們?nèi)圆皇屏?。巷子崇尚義氣,也崇尚金錢。巷子里的女人拜金,而且相當(dāng)直接。但女人們懂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道理,不貪不婪,非分不取。
有時也有例外。我家樓下有一個四川女人,平時見面總是熱情地打招呼,看她潔凈素雅的模樣,我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制衣女工。春節(jié)后的一天,她忽然攔住我,熱情地邀請我去她家坐坐。我正好沒事,就去了。進(jìn)門卻發(fā)現(xiàn),靠近墻腳的地鋪上,躺著一個干瘦的男人,常年臥床,已經(jīng)形同枯木。那男人艱難地轉(zhuǎn)過頭來,沖我擠出一絲苦笑。我被震動了!那是動用了全部力量才完成的笑容,與哭泣無異。四川女人說,大哥,這是我丈夫,五年前在廠里砸傷了,一直躺著。我被男人的模樣嚇住了,腦海里一片空白。我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是什么話能起到安慰的效果,我真的不知道。那女人直截了當(dāng)?shù)匾笪腋嬉幌拢灰?,她還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她丈夫并不介意。我?guī)缀躞@呆了——她這些年一直當(dāng)著丈夫的面兒與別的男人“做生意”!我不敢想象,床上那個殘廢男人是不是要心頭流血?可是,流血又怎樣?生活的沉重,逼迫他一定要犧牲內(nèi)心,他怎么會有抗?fàn)幍哪芰Γ课野焉砩纤械腻X都掏出來,放在那男人的床頭。四川女人哭了,撲上來抱著我,把淚水蹭了我一臉。那天我一直興奮著。不是因為擦肩而過的艷遇,而是因為我高尚了一回,偉大了一回,無私了一回。人有了義舉,內(nèi)心是自豪的,是舒暢的,是充實而生動的,是活潑而新鮮的!我體驗到了進(jìn)入巷子以來少見的感動。我想,我能感動自己,就能感動別人,也許這正是我寫作的用意所在。
巷子是一本教科書,它教會我很多東西,比方說自保;比方說規(guī)避;比方說防范!但巷子也教會我珍惜,珍惜愛,珍惜生命,珍惜時光,甚至珍惜得之不易的光線。為此我特意從巷子的北端走到南端,再次體驗了巷子的深邃與神秘。一樓一家挨一家的檔口,經(jīng)營著士多店、服裝流程店、小餐館、發(fā)廊、水店、垃圾收購店、水果店……這些店鋪都沒有工商營業(yè)執(zhí)照,流水般地出現(xiàn),同樣流水般地倒閉。人員也是換了一撥再來一撥,周而復(fù)始。我發(fā)現(xiàn),本地人正在千方百計地逃離巷子,凡是有錢的,都到市區(qū)買了房子。偶爾回來,也只是收收房租,旋即離去。留守的老弱病殘自成一體,決不和外來人接觸,他們的活動場所,大多懸掛著“外來人員不得入內(nèi),違者罰款”的字樣。本地人用生硬的態(tài)度拒絕外地人介入他們的生活,盡管外地人已經(jīng)介入了——沒有外地人租住房屋,本地人都要餓死。讓人同樣深為遺憾的是外地人的行為偏偏不同程度地證實了本地人拒絕外地人的必要,一宗又一宗搶劫、入室盜竊、殺人、販毒等大案要案,喪失了外地人所有的信譽(yù)。彼此的成見,幾乎無法消除。
但這并不影響巷子的運轉(zhuǎn),百多米長的巷子,不知走出了多少百萬甚至千萬富翁,不知走出了多少破產(chǎn)者和罪犯,還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妓女、無業(yè)人員和前來廣州淘金的外地民工。川流不息的人們,在巷子里組成了一個生活氣息濃郁的小社會,同時也組成了一個氣勢磅礴的大世界。巷子小,但有大角度,有大舞臺,有大天地!誰也不能說巷子沒有文化,巷子本身就是文化,就是歷史,就是永恒。
巷子也有節(jié)日,巷子的節(jié)日更有節(jié)日的味道。過年的時候,巷子顯得平和而安詳。能回老家的人都走了,不能回或不想回的人們,往往會湊到一起過年。每人端來一兩個菜,或者干脆某人作東,大家把酒言歡。有錢沒錢,都要過年。過好過壞,不看酒菜。心情好,節(jié)日就好。歌聲笑聲,就是心聲。平時很冷漠的房東,此時也會開門迎客,見到房客,也會笑臉拜年。房東阿姨還會送禮物給我們,那些廣東特有的食物,帶著濃濃的年味兒。
我到年關(guān)的時候,一般都很孤獨。我不出門,只躺在床上看書。越是年節(jié),我看得越狠。我也很想家,但我不回家。我發(fā)下誓愿,不干出名堂,我不離開巷子一步。所以,我不看春節(jié)晚會,不敢碰鄉(xiāng)音鄉(xiāng)情,不敢面對那些通常的問候與祝愿。那幾年倪萍主持春節(jié)晚會,動不動就煽情,我看了會流淚。我要等到初五初六,年氛過了,才平靜地看節(jié)目。即使這樣,我也會淚流滿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年節(jié)的時候,人會格外想家。我在巷子里離了婚,這些年,一直是巷子默默地陪伴著我,巷子像一雙冷靜而睿智的眼睛,溫情地看著我在書本中攢行。我睡著,巷子與我做同一個夢;我醒著,巷子跟我想同一個心事。巷子的鼻息輕輕地?fù)嵛恐?,讓我充實而勤勉,永不懈怠?/p>
在我眼里,巷子不是平的,也不是彎的,更不是丑陋與蠻荒。巷子是直立的,是步步登高的,是黃金不換的。我就在這條巷子里,兢兢業(yè)業(yè)地讀了十年書,寫了十年文章。沒覺得自己有什么特殊,和那些人一樣,我也在經(jīng)營,也在打拚,也在努力奮斗。只是路不同,同常人有些差距??墒?,巷子是寬容的,沒有人指責(zé)過我,也沒有人打擊過我。相反,遇到難事,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我。我要充當(dāng)律師、醫(yī)生、調(diào)解員甚至廚師等角色。為了一個朋友的好奇,我還冒充過嫖客,到旁邊的巷子里接觸過妓女。我承認(rèn)巷子的素質(zhì)低下,但也有外人無法體驗的角度和深度。我變成了海綿,盡可能地吸吮著巷子里的養(yǎng)料。十年下來,我已經(jīng)無須體驗什么了,三教九流都在我心里走動,需要什么可以信手拈來。不用作任何修飾,隨意一弄便躍然紙上栩栩如生。都說巷子是個染缸,可我在巷子里生活了十幾年,卻一直沒能學(xué)會冷漠,更沒有學(xué)會奸詐。我還是當(dāng)年進(jìn)巷子時的我,開朗、自信、善良,對一切不幸都充滿了同情與關(guān)懷。
我在巷子中租住一套兩房一廳的房子,深巷陋室,不宜示人。所以,我一直拒絕朋友上門??墒?,偏偏有幾個朋友非要上門看看不可。電影明星劉曉慶來過,普超英來過,著名作家艾云和金敬邁也來過。朋友們無一不對巷子感到新奇。劉曉慶看到曲曲折折的巷子當(dāng)即表示,這里可以拍一部獲獎的電影。特別是金敬邁,久久地站在巷口,白發(fā)上的蒼桑與凝重,與巷子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想,名人肯來,不僅僅是看我的面子,也是他們對巷子的一種關(guān)注。也許巷子里真的存在著一種美,一種可以激發(fā)靈感與想象的美,讓他們欣然前往。簡陋中有復(fù)雜,骯臟中有潔凈,罪惡和淫邪也許暗藏著某種角度或高度。巷子的故事永遠(yuǎn)都有意想不到的結(jié)局,透過表象,外人很難看到巷子的實質(zhì)。慢說外人,就連我們自己,同樣無法看到結(jié)局,不是嗎?
我是巷子眾多故事中永遠(yuǎn)不變的另類主角,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活力。一批又一批人走了,一批又一批人進(jìn)來。只有我巍然不動,我捧著書本,站成了記憶式的姿勢,坐成了豐碑式的模樣。吃與睡,哭與笑,出與進(jìn)……一切都那么和諧自然,就像我天生就是巷子的一部分。但我知道我不是。我是一把沒開刃的刀,巷子是磨石。我進(jìn)巷子是來自我琢磨的,我漸漸有了鋒芒,用不了多久,我會變成一把寒光閃閃的劍,劍鋒所指,神鬼難欺。
巷子并不欣賞我的慷慨激昂,它還是那副平靜的樣子,每天按時日出日落,照例發(fā)生著該發(fā)生的故事,許許多多的人進(jìn)出于此,依舊亂序但井然。巷子就是這樣矛盾,讓我這個資深巷客也看不懂,弄不通,搞不清。我本想搞清楚巷子的脾性,后來又想,為什么要搞清楚呢?巷子與人沒有分別,它同樣有隱私,同樣有苦衷,要它昭然若揭,它會痛,而且痛入骨髓。就讓它神秘著,隱私著,痛并快樂著,順其自然,挺好。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話我不甚同意。有些存在并不合理,甚至不合法??墒?,巷子里的事物往往會顛覆我的哲學(xué)觀念。巷子里的偷竊、搶劫、嫖娼與賣淫、販假與制假……統(tǒng)統(tǒng)可以被我原諒。究其原因,大家都是熟人,都要生存,都要和平共處,久而久之,就能求同存異相互理解。巷子用它獨特的容量,承載許多本地與外地人的休養(yǎng)生息的同時,還要承載方方面面的官員和學(xué)者的詬病與指責(zé),動不動就要整頓,就要規(guī)劃,就要拆遷。巷子不聲不吭,任憑風(fēng)浪起,穩(wěn)坐釣魚臺。巷子就是巷子,工程隊一天不來,它就要神秘一天,就要忙碌一天,就要骯臟一天,就要潮濕一天,就要痛并快樂一天!巷子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不會輕易被外界所改變,反而會輕易地改變別人。進(jìn)入巷子的第一天,人們的行為和思維方式都在潛移默化,都在有意無意地調(diào)整。適者生存,鐵律。
遇到晴天,巷子的很多陽臺都有一排花盆,都有一把小小的花灑在澆水。巷子里滴水會增多,可是,美麗也在增多。巷子里的人真的把日子當(dāng)日子過,環(huán)境差,心情不能差;錢少,但追求幸福的過程與步驟不能少。巷子的黃昏是安謐而祥和的。夕陽照耀著巷口,巷子里籠罩著一層迷人的霞色。一對對戀人手牽著手,甜蜜地歸來,他們的身影在巷子的眼中,像詩行中的文字,又像音樂中的音符。在他們眼中,巷子沒什么不好,他們只想有個家,家里有沒有光線,有沒有空調(diào),有沒有流動的空氣他們不在乎,只要相愛,只要廝守,只要遮風(fēng)擋雨,就好!
到了秋冬季節(jié),巷子里結(jié)婚的人多起來,有時一天要趕兩個婚禮。巷子里不論誰結(jié)婚,我都會去參加婚禮。有時我還要去做主持,事先寫好的臺詞,我早就背得很順了。不過,效果一直很好,來賓熱情地大笑,新人忘情地?fù)砦?。參加婚禮要送紅包,但巷子里的紅包不大,每次送出去一百元,主人家要回送七十。實際上,只收三十元錢,我就可以吃一餐酒席,很實惠,也很愉快。逢到這一天,巷子洋溢著喜慶的氣氛,大人都換上新衣,孩子都?xì)g欣雀躍,喜慶已經(jīng)深入到每個人的心中,滲透到每一個角落。
巷子里的人都重視今天,不太關(guān)心明天會怎樣,但我知道,巷子終究是要消失的。巷子是城市的一塊牛皮癬,是一大丑。隨著城市的進(jìn)步與發(fā)展,巷子必須退出歷史舞臺。巷子有壽命,消失是巷子的宿命。我也即將離開巷子,離開這個記錄了我十多年閱讀與創(chuàng)作的時光通道。為此,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又一下。不用細(xì)看,我也能在石板地面上找到我的足跡。我的足跡是刻上去的,一步一個腳印,深深地,重重的。不用彎腰,我也能嗅到足跡中的墨香,濃濃的,郁郁的,芬芳醉人。巷子里到處都留有我的視線,亮亮的,清清的,即使在深夜,我也能找到目光的回聲,脆脆的,響響的,散發(fā)著美麗的共鳴。我的記憶一直縈繞在巷子深處,像彩虹,像閃電,像落地的雷聲!
我輕輕地走進(jìn)巷子,看到了老阿婆曾經(jīng)坐過的一個石鼓,邊緣上的磨光,敘述著阿婆的人生。孩子們掏過的下水道,還存留著淡淡的臭味兒,沒有齷齪,只有一個不太輝煌的起點。麻將聲聲,吵罵聲聲,驟然而起的爭斗、升騰不息的煙霧、紅了眼的貪欲以及可預(yù)見的結(jié)局,都讓巷子加速消失和滅亡。女人們還在晚出早歸,可能有一天,我會在別的街道上,遇見巷子里的女人。她們會沖我會心地一笑,然后擦肩而過。也許她們會驚詫,咦,怎么好久沒見過眼鏡了?我還是要解釋一下,巷子里的人,都不愛透露姓名。胖就叫胖子,瘦就叫瘦鬼;高就叫高佬,矮就叫矮冬瓜。四川就叫小四川,湖北就叫湖北佬。我戴著眼鏡,巷子人就把我叫做四眼或者眼鏡。巷子只認(rèn)特征,不問來處,更不求姓名。這顯然與我的奮斗相左。這些年,我一直試圖讓世人記住我的名字,只是還沒完全達(dá)到目的。
好在后來有人記住我了,她就是我的戀人雪兒。她是一位美麗的浙江姑娘,溫婉清麗,秀外惠中。她有一天隨我進(jìn)了巷子,眼睛睜大了,步子卻越邁越小。對于雪兒來說,巷子是個巨大的空洞,至少也是一個陷阱。習(xí)慣了小區(qū)生活的雪兒,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巷子的妙處,她不時地提出疑問:這樣的地方為什么要保留著?干嘛不拆了?我知道,巷子已經(jīng)拆不掉了。像所有的經(jīng)歷一樣,一旦形成了記憶,它就會在心中變成永恒。
雪兒也暫時住進(jìn)了巷子。第二天一早,我送雪兒出去上班。這時也是孩子們上學(xué)的時間,身穿各色校服的孩子們,在父母的陪同下,紛紛從巷子的角角落落出來,睡眼惺忪地往外走??粗切┩瑯铀坌殊斓暮⒆蛹议L,我和雪兒都很震驚。也許這些大步走向?qū)W校的孩子,才是巷子改變的開始,才是巷子的希望。誰敢說日后這些孩子里,不能出現(xiàn)一個李嘉誠或者比爾·蓋茨呢?出一個奧巴馬也未可知。
巷子里的事,誰也說不準(zhǔn),反正明天也不遙遠(yuǎn),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