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時間或地心引力
■閆文盛
任何才華都是有局限的,這和生活一樣。任何人都無法使自己的一生窮盡生命的各種可能。但我們很難認可這種說教,因為創(chuàng)世之神早就賜予我們狂悖的種子。
我們都是一個個小大人。
我們認可自己的熱衷,愛上自己的仇敵,憎惡那些凡俗生活,但不拒絕任何可以出人頭地的機會。
我們只是沒有耐心去面對自己的靈魂片刻。
在須臾而來須臾而去的歲月之中,我們都不相信自己會變成一個個渾身殘疾的病人。我們或許相信自己的完整更甚于其他。
多數時候,只有神圣的魔鬼才能制服少數人。
我們的身上,都有一些風吹日曬的痕跡,只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不為我們所察罷了。
我們的身上,都有一些滄海桑田的痕跡,只是在當下的日子里,不被我們注視罷了。
我們從來都沒有活在歷史之中,因為那種殘缺的癥候只屬于那些庸人。攜帶魔鬼語言的國王早就遠涉他途,他在高高的王座上俯瞰眾生,但這并非他所傾心的全部。
我們都帶著一些花木,居住在這個星球的正中,抬眼望天,那最濃烈的光線便是時間的變形物。它閃爍著,變成酷寒的風,變成狂驟的暴雨,變成瑩潔的白雪。
我們在四季的轉換之中感受到內心的某種悸動,但這也僅僅是某些有局限的時辰。
但是,因為畏懼回眸時的悵然,圣人偶爾也厭惡獨處。
我們已經在這個星球上居住了那么久,每一粒微小的生物都居住了那么久。
只要不是刻意思索,我們會感覺永恒的生命之光一直籠罩在我們的頭頂。那些逝去的朝陽會在日后次第升起。我們清澈的目光中埋藏著少年時的愛意,那些已經經歷了長久的歲月變得耳目昏沉的老人并非我們自身。
我們只是在一天天地重復這樣的時候,像一道瀑布重復它無限的流程。它從來沒有停頓。時間從無匱乏,天色從無陰晴變幻,月兒從無缺損。
恒定的日常生活就遍布在我們的身邊四周。我們一直就是這樣,從來沒有覺得燈光會主動熄滅,黑暗會在剎那間來臨。我們從來沒有感覺到真正的寂靜。
像暖風吹送時的江南從來沒有感覺到北方的酷寒。
像那些高山,從來都沒有陷落到地平線之下。
一切都是日常所見,而我們的完美感覺沉浸其中,那些局限只屬于耽于憂愁的個人。
我們不喜歡將自己分裂,每一天都是這樣,那殘陽落在河岸的時刻,也很快就過去了。
在夜晚的喧嘩之中,我們各有自己的聲色。
那些被拘囿的事物與我們并不在一個體系里:領悟了這最關鍵的部分,我們即可永保自己的虔誠。而所有的神性都教給我們完美之心。
我們不是精神趨于分裂的少數,不,所有人都可以拒絕這些,我們無須看到任何局限。
只要冷靜地活著,我們就很完整。所有的永恒,都并非嘲諷。
我們全都知道這些,就像諸神洞悉整個宇宙。
年齡越長,我所動的妄念越來越少,但我的虛無感更重。
我似乎每年都得病一次,在鷹隼飛過的長空,身形搖擺浮沉,飄渺如同飛鴻。
那些白云也每年都得病一次,它們委托過我替補,植種,或者找一些空心人。
那些時候,山坡上的紅花開了,我嗅到了歲月的芳菲。我喜歡花束如同喜歡美酒。
但我本不是善飲之人,我只是喜歡那種忘我之境如同喜歡薄霧籠罩的山村。
尚且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我到了那些山村。
翻越那些山嶺,嶙峋的巖石,我可以看到艷麗的花束。它們從來都不沉睡。只是在黯淡的黃昏時分,它們以香醇之美誘惑人類。
年齡越長,我越能感到生命的虛無。
我設計的一切夢想都已實現,在高高的山巔之上,我只是一個過來人。
我曾經俯瞰大地,那些群蟻般的同類,他們使我的夢想成真。
但我從未遠走,我所抵達的山峰也并不陳舊。
那些巨大的山巖,它們只是我的形體突出的部分。
我的每一天,似乎都很燥熱聳動。
我覺得內心空空的時刻,看著那些巨樹也能減少些許憂愁。
在浩大的歷史之中,我們只是短暫地存在,像微粒一般的一生,籠罩了所有黯淡星辰。
站在時間的塵埃之上,我們可以看到唯一的閃光。它利用了我們的背影,使浩大的流水變得匆促而堅定。
我路過少年時逗留的土地,那些故人都已經被埋入泥土。我們生活得越古老,越會感到這種錯失。但草木的芳菲年年如故。
我們像寧靜的湖水和滔天巨浪,那些御風而行的恐龍,則像一棵棵巨樹。我們分別在不同的時期生活在這個星球上,那些藍色的部分,像時光的晶體,它們玲瓏剔透。
我們如今生活得很像古人。只要喧囂的夜晚再度恢復寂靜,那種妄念來臨,我們就可以變成自己的靈魂。在舊時光出沒之地,怪獸們都學會了暗語。
不,我有時候會想起我的曾祖的曾祖,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們的靈魂沒有來路,這所有的追溯并無用途。
我們只是不遺余力地在制造自己仍然活著的口實,而時光的收割機總在辛勤地工作,我們在將來的某一天將被它以一種大力席卷而去。
我現在依然會思念我的幼小時候,在鄉(xiāng)下,我曾經無數次地仰望星空。
但我沒有留存那個時候的影像,記憶的種子也已經散播各地,我再也找不到我第一次感覺到深深愛意的時刻了。我覺得自己活得很像古人。
我想在安靜的時候多待片刻。
但那些奔馳的駿馬都已絕塵而去,它們將妄念撒遍了每一個沉默的夜晚。
我已經看不到那些深深地影響過我的人了,就像在陰沉天色里,我已經看不到任何星辰。
我想在這里多待片刻。
請不要驚動那些夜色。
他總在吆喝。他被標注在起點。
這就是我身在其中的人類時間。
這是正午,黃昏和一個夜晚,那些饑餓的雄鷹正在俯沖。
它們必須穿越天空才能抵達那些陣地。我們都站在臺階上呼吁。
這是一個夜晚,空寂中的天色與更廣大的人間連成一線。
那些正在飲食的男女都于此地集聚,他們對于天空間的事物倍感好奇。
那些雄鷹企圖落上山巔,它們從更高的天穹中開始占領。
泥水和松針濺不到它們的身上,暴雨和落后的繩索也無法綁縛它們。
它們和蒼龍是同體的動物,這些猛獸和飛禽,從來沒有走出我的記憶。
現在,它們出現在無數人的視野,那白茫茫天空,被從容遮蔽。
我小心地繞開了擁擠之地,但人間處處皆如此類,他們總在大聲吆喝。
他被標注在起點。
這是我開始寫作此文的第一個原由。
我想記錄剛才內心中的一陣悸動。
我閱讀到了自己幻想中的一幕,但天下溝壑都已被填充。
我所看到的人間,已經變得瑣細,那些見縫插針的事物,都正在盲目結構。
它們無法占領更高的高處。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這里。
我想撕開紙頁,看看那些歲月。
它們都只是種種虛構中的不可抵達之處。
我從那些地方離開,看到雄鷹遍布。
這是我們一直向往的領空,那些攜帶著羽毛的鳥兒都并非具體的鳥兒。
它們抽空了大地上的鐘聲,吸收了整個宇宙。
我很少離開地面去想事情,但在夢境之中,另有一些古怪天空。
我曾經發(fā)憷于離開那些美麗的夢境,但現實的天地,另有一種新奇。
有時候,整個天地間都很安靜,像是創(chuàng)世的上帝正在回歸。
我們沒有聽到大雷鳴,沒有閃電和暴風,只有一個滄桑的面影織造大地。
他橫跨江河,覆蓋了所有的山野。那曼妙的人類,像生物群中初綻的蓓蕾。
那些總在發(fā)聲的人也會變得疲憊,他們被上帝招手,進入籮筐中昏睡。
那些柔軟的枝條包圍他們的肉體,那奇怪的色澤,像嬰兒的肌膚般柔嫩,像露水般清麗。
他們靜靜地躺在那里。這是人間的喧囂被收覆的一段。
我們在野外經??梢钥吹降母呱?,也是人間的喧囂被收覆的一段。
有很多寺廟佇立在東方,我們總在張望。
那些大川上的圣人,都手執(zhí)云霓以為圖騰。他們曾經無比負重。
現在,陌生人已經很少出現了,這神奇的人造之城,正在大幅度地變成雄鷹的領空。
他們無須張翅,便可以吐納天地。至于寧靜之夜,它們從未誕生。
上帝的面影已經變得含糊……
偶爾,他會像我們的靈魂一樣無助。
黑夜蒙昧,黯淡。夜色密布四方。那似穹隆的事物都在成長。
我們龜縮和藏匿的地方已經亂得不能再亂,那些小麻煩都在成長。
我們從誓言中逃離,但一切思想都無意義。那些雨水,敲打著窗欞;是的,我們總是能看到夜的尸體,它一天接一天地埋葬我們“虛無的內心”。
我們無法確定的那些指數,早已不被認同。
它們被新的概念取代,那些增生物都已變得浮動,玄虛而高聳。
我們看到造影子的人。那身體的幻想之光籠罩了夜的黑暗。
這只是我們寄居之地,所有的夜都不包容。所有的夜都色彩雜亂。
我們諳熟它們廣闊的過去,那些葉子被置于我們的心頭,它們在漸漸地變輕,飄落,像一個人的逝去,身體墜如星辰,靈魂潛返大地。
它們的輕與重,都難以辨別。
那夜色中的陌生人,發(fā)不出高聲。
到處是隱秘而盲目的夜晚,我們處于此地,每一夜都會有蹊蹺事情發(fā)生。
但是,所有的暗物質都在成長。它們要取代那些不夠穩(wěn)定和堅實的部分。
我們要取代那些陌生人。他們的靈魂,早已混入我們人類,被涂上厚厚的泥土。一切都可以互換,無情地離別,抖動,悵然如昨,又新鮮如初。
不,這終結性的一幕并未發(fā)生。
戰(zhàn)爭并未發(fā)生。
但我們從無常態(tài)性的安定時日,那些夜色,它們制造著表面的澹泊。那些寂靜的,灰突突的事物,它們自我種植。
我已經慢慢地使自己遠離一切幻象。
但這高懸空際的生活難有憑藉,我依托的一些人早已故去。他們作為指引者的角色無法久存。
我們從未有踏踏實實的恒定的人生。這些年來,被我們主觀地或客觀性地改變的事物太多。
夜色如昨。一切都未有大錯。
是的,敏感的人,總是對痛苦體驗的程度更深。
我們看到的人心的變化莫測。那些我們仍然看不清的部分,它們都在悄然長成。
夜色,它無法容納全部。總有一些破殼而出的事物,它們以艷麗的光束刺破天幕。
它們是夜晚新的構成。
那些強烈的無法訴說的事物,是我們寂寞生活的全部見證。作為心懷空洞的人,我們并不需要任何出口。我們或許可以自我包容。
那些人類,他們的命運總是比我們所經歷的更為深沉。
我們無法識別,所以幾無認同。
這個世界,總是看起來如此陌生。
一切都無關大礙。好吧,夜色散去。
那光在升起。
但新的意義尚未誕生。如你所見,這夜色余蔭未了。
那些局部區(qū)域,總是陰晴不定。
我們都無見識,步履零亂,如蹉跎時日。
是啊,我們都不安于任何樸素的事物。
種種變異都在發(fā)生。
我們都不是自己人。
青山沉默,如彼在途。
美人遲暮,如彼在途。
歲月總是如此。我大致,曾經,或許經過那些路口。我記得那些前塵舊事。那些考生們都還年輕稚嫩。那些樹木都在山野中發(fā)出頹敗的綠色。我在蔚藍的天空之中,隱約看到人類和鳥獸的蹤跡。在戰(zhàn)爭的陰霾之中,我看到那些云層。當然,連日、連年的奔波加重了這個星球的衰落。我看到那些振奮者的顏色。他們在不同城市的路口,形同蠟像。我真歆慕這些偉岸者的生活。在我們的衰落之中,我從不曾滯留。
但我垂目四顧,并無我的舊人。
我路過那些墳丘,陰暗的四季的紋理。那些逝者也曾輝煌有序。
在無休止的夢幻之中。
在茫然的困倦的他者的目光之中。
在我們慎重的逼視之中。
在書寫之中。
一切過往的生活都不會重生,但藝術家總在試圖制造一些新的不變的可能。
制造一些平和的矛盾和生產它們的藝術。
是啊,總是這沉積者的生活。
在不死鳥的遺體之中。
我們看不到的事物仍在發(fā)酵。那些唾罵和嘔心瀝血之作如同黃昏的燈光在閃爍。明暗交錯之際,我們何曾看到浮云?
在那些年里,我總是向往著另外的區(qū)域。
這個世界:那些磅礴的風聲從未過去。這個星球,一直自在運行。
我擁有一個堅定主義者的不死的勇氣。
我并未經歷任何人生的明滅與荒蕪。
在那些沉悶的過失之中,在語言之中,在我們居所的南部,山峰被層巒疊嶂的高樓遮蔽了影蹤,我們無法看到更為久遠的時空。在我們視野的局限之中,我們無法看到那些已故者所經歷的所有真相。但他們生存得如此刻苦。
我們在嚴謹地,揪心地復制。
一切故事。
在敘述者的框架之中。在美的流逝之中。在珍寶者的敬愛之中。
美在流逝。
那些新鮮的事物已經不存。即使在夢幻之中,一切陌生的空間也都消失了。
他們沉醉在日復一日的酒釀之中。
沉醉在肉體的,內在的情緒之中。
沉醉在寒冷將至的虛無之中。
季節(jié)交替,如我所居。
嘯聲亦然,如彼在途。
他們總在登樓,他們總在講述。
他們總是走在這樣的旅途,在看見之前,在想象之前,在占有之前,在成為最純粹的夢幻者和思想家之前,在認識的運河水和時間的通道之間,他們是七彩虹霓,他們并非全部。他們只是偶然犯過這樣的錯誤。那七彩虹,是他們的標點,在整個一生,他們都在追求,在碌碌無為者的目光之中,他們一路都在發(fā)聲。那些“非凡的講述”,將他們變成一座座自視高峻的峰巒。他們總在登樓,總在講述,偶然犯些花心錯誤。
在夢幻者和思想家之間,在那些天,那些年月,在身處的夾縫之中,我無法想象你們所有人。的確,在所有裸體的夫婦之中,總是誕生這樣古怪的面孔,總是誕生這些熱烈的情愛。在欲望制造者的悲哀之中,活著并非所有,而“自殺才是全部”。
是的,這便是憂愁,在對于生活的嫉妒和無盡的厭倦之中,他們并不通俗。
他們毫無能力離開這些,在展覽廳的入口處,便是那些“非凡者的講述”。
他們呈請眾人注視那些道路,那些年,山脈靜默無聲,秋草遮蔽天地,而站在云端,從下到上俯瞰,宇宙如同海洋般雄宏而蒼茫。
是的,這是人生翻轉的全新角度。
他們總在登樓,鮮血迸濺;他們總在講述。
“那些泥土的記憶,是最為可靠的部分?!?/p>
那些無所謂的擦痕,那些不存在的擦痕,在歷史之中,是最為堅定的部分。
在矛盾制造者的悲哀之中,在心靈暴風的往來馳驟之中,那些事物,它們已在構成。他們無法預見任何死亡,永恒,無法預見任何明日。他們無法預見任何局部。在整體性的悲哀之中,他們總在登樓,做詩詞歌賦,他們總在講述,像罪惡的庸人。他們毫無道德感,像神圣而卑微的君主。他們無法完成,盡管滿腹亡靈,“毫無保留”,“毫無拘束”。
在非凡的講述之中,人類超越了任何生物,成為這個星球上最為不羈的物種。他們無法追捧任何事物,對音樂、美術這些純粹的藝術,他們毫無苛求。這已經是一種喋喋不休的講述,距離找到他們真正的內心,“已經越來越遠”。
黃沙故道,碎影流年,他們同時覺得惡心和毀壞。
這真是一種巨大的悲哀。
而我心中無愛,“這真是一種巨大的悲哀”。
我越是“集中精力”,越有這樣的感覺,但我無法左右,“我將在這個混亂的人世繼續(xù)卑微和神圣下去”,像那些君主們,他們“真是一種巨大的悲哀”。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如此這般干凈的藝術,像太空水,它們從未存在。
只是這些瑣屑,它們是敬畏者之光。它們永不回返。
“它們是最優(yōu)裕的事物,甚于一切國家藝術。”
我對寫作和疾病的理解都是逐步加深的,但時至今日,我已經無法恢復任何一種往昔的可能。那些難以洞徹的藝術,它們由異常敏銳的靈魂和生成萬物的基礎構成。
它們由靈異的幻覺構成。
我不太欣賞那些清晰的事物,我不喜歡任何結論。那些曾經影響過我的人群,他們無法隱匿。我并不信服并借以鑒定任何隱匿的人群,在某種程度上,他們都類如各個上帝。
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妄想和人生的曲折之中。
我在第一次生病和第一次寫作的時候都是如此:是那些靈魂殘缺之境導致了我的重生。我相信病疾和藝術的那種不完整性。我們的生活毫無充盈之感。即使在寒冷的冬季,那些包裹最嚴密的身體都無法洞徹隱匿的肺腑,它們是自身與內在并存的腐朽。
我們生活得并不從容。那些清晰的知人論世之作都是妄想家的偽造。我反對但卻一直在踐行著這樣的苦役,那些言笑晏晏的時辰很快滑過,我在想自己為什么一直在捕捉并且嵌入了這樣的人世。
我們都生于死,我們都生于小徑,再沒有人比我們更加無知。
我并不迷信經由文人之筆記錄的事實,但我會鄭重地閱讀他們的著作。在這么長的閱讀時間中,我屢屢有收獲,我記得我沉浸于閱讀這樣的事實。他們教諭人間:任何沉浸皆有所得。他們很少記錄自己的內心生活。
但是,這些孤獨的事物,它們從來不會走失。
我很迷戀第一次讀到佩索阿時的那種感受。這或許是我們所能抵達的心靈的最大虔誠。在彼時,我很迷戀寫作這樁事情。但事實上,他們都失去了使身體完全復原的可能。我們最健康的那個時期已經永遠地過去了。是無所不在的疾病征服了我們所在的時代。
是無所不在的疾病征服了我們所在的身體。
但許多時候,對于那種茁壯的事物本身,我們都有復雜的情感流露。我們無法成為自身之外的任何他人。在敏感地對待時間和藝術方面,我們都有自己的經驗。我們相互補充,不,更多時候,我們是在沿著既定的逼仄的道路走下去,直到夜幕四合,死亡的影子悄然來臨。
我們吃這人世的藥。我們寫作關于藝術的詩篇。我們寫作關于身體和疾病的詩。
那些藝術填充物都是虛妄工廠制造的偽劣產品,截至目前,大量的人都已經喪失了病痛和靈魂。我們孤苦地生活在這個世上,遍眼都是樹木,遍眼都是另外的樹木。
那種刻骨的事物,它們只誕生于本能之中。
這似乎是另一種錯謬:我從來沒有從知識之中獲得任何拯救。有時,我視書籍為十足的敵人,只有對那些深悉我們內心的書寫心存親近,但即便如此,我們仍舊各為戰(zhàn)陣。
那些恍惚的敘述,他們來自于另一時空。
在確定無比的經典著作之中,上帝有其特殊的寓意。他曾經完全征服了自己。在正常的有秩序的生活中,上帝和寂靜一同來臨。他審慎地觀察了沉思者的寂靜,像他曾經逝去的夢中事物,他們都被一種巨大的情感所吸引。
但是,就在這種“空洞的憐憫”之中,上帝并不存在。他模糊了神明所在的穹蒼與凡人寄居的土地的界限,直到那夸張的偉大的人物到來。
他是我們所有人的麻木、隱喻和“說不清的悲哀”。
如果不是因為死亡總要發(fā)生,我們終生或都將是渾渾噩噩的;但死亡也并非全部的事實,在某種程度上,它或許只是一次短促的沖動;它或許并不會改變什么;如果將“人”徹底地恢復為孤寂的境地,那死亡的輕浮就與我們日日呼吸的空氣無異;在現時代,死亡不僅輕浮,而且遍體臟污;我從來沒有能夠審慎地談論過此類事情,但它存在了很久,并將永不消除;有時候,我們只在閱讀亡魂寫下的書,他帶著死不瞑目的特征,就是這樣:所有的經典都是亡魂寫就;但人總在犯錯誤,誤解鋼鐵意志和嗜血的燈籠;在我們的前半生,到處是松軟的泥土,我們時時都在沉陷之中;那些疼痛和心悸之癥,與這種輕浮、臟污和松軟的事實不無關聯(lián);在我們尚未死去,年富力強,而且崇尚著轟轟烈烈的那些年,這種輕浮、臟污和松軟的事實就令我們頭疼;就像歷史和哲學令人頭疼;就像“人都是要死的”這樣一句詩歌,一個預言和一部小說令人心悸和頭疼;但我們不能掩飾自己的出路,就像萬事萬物并不能阻擋整體世界的荒誕進程,它終將湮沒一切,使生之泡沫再度沉沒為寂靜的大陸;我們經過埋葬枯骨和城堡的荒地,它沉默如一面湖水,似乎所有的過往都無意義;那里,那時,那些青蔥肉體和鐵血豪情都無意義;我對整個世界都不好奇,因為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必好奇;在我們要堅定地入世和強烈地意識到要離開的剎那,這一切其實都不必好奇,只是,一種虛弱的力導致了我們的潰?。恢皇且环N虛弱的力催生了哲學和宗教;但它們都不是根本性的救贖;我們在各個方向上都犯錯誤,而懂得這一切的時候為時已晚,那種蒼老,不可回退的孤單使我們深感震驚;我們都并非由時間醞釀的胎兒,但卻時刻處于時間的吸引之中;那種日復一日的蒼老令我們深感震驚,如今,那些中年人進入墓園,那些年邁的人活著,在蒼老所制造的障礙之中,思想的力量會變重;我們生活在越來越低的飛翔之中,我們生活在泥土和渺茫的激情之中;我們一直向下,并且越來越深,但那些故去之人,我們一個都找不到,我們一個都不認識;如同時間帶走了浮塵,“我們靈魂中的孤寂越來越深”。
那時節(jié)天上到處是鳥,但它們都由亡靈制造。
亡靈并非普通之鳥;它們并非必然都將轉化成鳥類。有時,我們在空氣中所感受到的浮塵也是亡靈,碎屑也是亡靈。透過最為炎熱的季節(jié),我們所看到的那種蕩漾的氣流也是亡靈。
在我們離鳥類很近的時辰,它與我們和睦共處。但它們終于都飛走了,秘密地死在外面,變成人世滄桑的又一個源頭。在花木凋敝之處,一只鳥的尸體接近了它的本性。它是那些久違的亡靈。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任何憐憫心。
我們都迫近過鳥兒的尸體,甚至人的尸體。我們拘謹地看著親人離世,走進墳墓,有時,是在閉上眼睛悲傷的一瞬,能夠看到他們的魂魄飛升。他們變成自由的亡靈,飛翔于生前出沒的大地。他們的身影異常之低。在最初的幾個月,他們與生前的一切異常接近。直到飛到熟人肩頭,都沒人識得他們;直到盤踞在生前的屋檐下,都沒人識得他們;直到他們發(fā)出人的言語,進入親人的夢中,都沒人識得他們——他們別無他法,才飛到了高處。他們以飛翔的姿勢展示亡靈之癥。那些虛無,輾轉,彷徨之癥。
在亡靈般飄忽的鳥類之中,我們看不到人間的戰(zhàn)爭。它們的飛翔之姿過于空洞。在亡靈之中,有無數生前活著或早已死去之人。它們是一切鳥類共同的指向和訴求。人間別無故土,只有那夠也夠不著的天空。
它們都身染虛無之癥;總之,一切都是被遮蔽已久的面目;我們也想戴面具示人。
它們會身染沉疴,再度恢復那早已亡故的暮色。在我們看不見的高中低處,有數不清的鳥類居住。在田野、草灘和森林之中,有數不清的亡靈居住。在亡靈過境的時辰,那敦厚而殘忍的人間或是發(fā)出浪笑,或是制造哭聲。
總之,我們會習慣一切,包括遇到夜間突兀驚起的鳥兒;它們成為越界的亡魂,但它們溫柔敦厚;它們屏息自處,它們不制造噪聲,它們不善詛咒。
那時節(jié),我們總是在接近這些幻覺般的事物。在寧靜的鄉(xiāng)村和她的局部,在她毛茸茸的局部,在她高聳而寂寥的局部,我們看到了那如同歲月一般渺茫的流水在輕盈地走動。它們流過的河床,那些漸漸破敗、衰落的瀑布。
那些漸漸破敗、衰落的人間。
那些亡靈般的鳥兒,它們多敦厚,多溫柔。
我們恐懼的那些時辰,它們多敦厚,多溫柔。
多少年了,我們最憎惡的那些事物,它們多敦厚,多溫柔。
那些語言學家,它們多敦厚,多溫柔。
那些詩歌,它們多空茫,輕靈似鳥兒,溫柔如魂魄。
它們是漸漸淪喪的故園。我們只能在最低的層面上憂悵,徘徊。多少年了,我們已然見不到那些鳥兒;這兒沉重的土地上到處是散失已久的親人們。他們居住在我們目力所看不到的區(qū)域。我們想接近他們,那些親人,他們熟知這里,人間的一切癥候。
但是,遺忘的確是我們的本能。除了亡靈,到處都是詛咒。到處都是噪聲。
我們安眠在無止境的擔憂和恐懼之中。
我們是一個個正襟危坐的小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