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裸體照
□凌鼎年
說起來這是45年前發(fā)生的事,對現(xiàn)在的“90后”、“00后”來說,多少有些隔膜。
那是1971年年底的時候,林彪事件剛剛發(fā)生不久,整個兒人心惶惶。在微山湖畔的一座煤礦的工地上,新來了一群年輕人,住的都是集體宿舍,一個房間八個人,四張上下鋪的床。那年月,沒有手機,沒有彩電,沒有電話,更沒有游戲機,下班后,趴在床上,寫封家信,幾乎是每個青工都會去做的事。
嚴一丁是個文靜的青年,他有個特別的愛好,畫畫,沒事就拿支鉛筆,拿張紙畫畫素描。他有一個大的夾子,里面有他畫的素描,還有幾張彩色的圖畫與黑白的照片,這個夾子是他的寶貝,別人碰不得。
嚴一丁睡在靠窗的上鋪,他的夾子放在枕頭邊,不允許別人碰的。睡在他一側(cè)靠門口的外號“小猴子”的幾次想偷看那畫夾里的圖片,都被嚴一丁及時發(fā)現(xiàn),很嚴肅地說:“不要碰我的東西!我重申一遍,誰隨便碰我的東西,我跟他沒完!”
小猴子故意用戲謔的口吻大聲說:“聽見沒有,畫夾是嚴一丁的性命卵子筋,不要瞎碰?!?/p>
睡下鋪的一般看不到嚴一丁打開畫夾,小猴子睡上鋪,又做了有心人,終于被他隔著蚊帳瞄見了畫夾里的秘密,哇,畫夾里原來有裸體美人照。這在當年可是天大的秘密,小猴子怎么可能把這秘密藏在心里?僅僅三天工夫,整個單位的青工幾乎全知道了這爆炸性的秘密,看不出,這看上去斯斯文文、規(guī)規(guī)矩矩的家伙原來是個大色鬼、大流氓,所有的人都在他背后指指戳戳,說啥的都有,唯有嚴一丁自己還蒙在鼓里,只是覺得那些青工的眼神怎么怪怪的。
第四天,不知哪個積極分子匯報給了政治指導員賴吉茅。賴指導員一聽,火冒三丈:“這還了得,在我的轄下,怎么可以出現(xiàn)這樣荒唐的事情!”
他親自來到了嚴一丁的宿舍,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對嚴一丁說:“嚴一丁同志,我現(xiàn)在還叫你同志,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我來找你的原因了吧?!?/p>
“我怎么會知道?賴指導員你有事就直說,別兜圈子?!眹酪欢〔o嚇得抖抖瑟瑟的樣子,這使賴指導員覺得很沒有面子。他略略提高了點嗓門說:“我是代表組織找你談話,是給你機會,給你出路,你要認清形勢?!?/p>
嚴一丁覺得這賴指導員很滑稽可笑,懶得理他,就自管自地看起了一本書。
賴指導員自覺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挑戰(zhàn),有些失態(tài)地喊道:“交出來!把你私藏的見不得人的封資修大毒草交出來!”
“你朝誰吼?。坑欣聿辉诼暩?。”嚴一丁反倒鎮(zhèn)定得像個領(lǐng)導。
“把你私藏的裸體照片交出來!”
“為什么要交你?我有照片犯法嗎?”
“好,你承認了私藏裸體照片,犯不犯法,領(lǐng)導說了算,你說了不算!”賴指導員氣開始粗了。
這時,好些青工都擠進了屋子來看熱鬧。最來勁的當然是小猴子,他爬上了上鋪,看清了畫夾在枕頭底下,就用手指指,示意罪證在呢。
賴指導員見嚴一丁絲毫沒有屈服的樣子,就說了句:“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我看你硬得過組織嗎?”突然,他對小猴子說,“他不交,你去把它搜出來!”
小猴子猶豫了一下,撩開蚊帳,準備爬過去拿畫夾。嚴一丁一把搶過畫夾,氣憤地說道:“我說過很多遍了,不要碰我的畫夾。誰動,我就對他不客氣了!”嚴一丁的眼睛好似充血,一副準備拼命的樣子。
老實人發(fā)倔脾氣,一般人是害怕的。小猴子已失去了上前的勇氣。
眾目睽睽之下,賴指導員退不得,硬不得,愣了半天,他指著畫夾說:“你只要把裸體女人照片交給我,就算交給組織。組織上會考慮從輕處理?!?/p>
嚴一丁一聽什么裸體女人照片,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打開畫夾,抽出一張6寸的黑白照片,放到賴指導員眼前,說:“你指的是這張吧,你看看清楚,什么女人裸體照,這是我的肌肉照!”
賴指導員仔細一看傻眼了,照片上的人胸肌雖然有兩指厚,但一看臉型,確確實實是嚴一丁,這是一張在雪地拍攝的半裸上身的肌肉照。
那是前年,江南下了場難得的大雪,正讀高二的嚴一丁與幾個同學有了拍攝雪地肌肉照的瘋狂念頭。那時,沒有幾個人在好好讀書,他們幾個天天早鍛煉,晚鍛煉,個個一身栗子肉。記得拍攝時,脫了上衣,涂了橄欖油,沖到雪地里,快門一按,立馬把軍大衣裹上,逃回屋里。因一生可能就這一次,就這一張,特意放大到6寸,留作紀念。
眾人極為失望,一場好戲沒有看成。賴指導員的臉色好難看好難看。倒是小猴子活絡(luò),他對嚴一丁豎起大拇哥說:“阿丁的胸肌一級棒,比女人還厲害?!?/p>
在哄笑聲中,大家沒趣地散了。
嚴一丁后來一直得不到重用,一直在車間里,有人說與這件事有關(guān)。好多年后,嚴一丁去讀了工農(nóng)兵大學,留了校,再沒有回來。
賴指導員后來升任黨委書記,他也早把嚴一丁忘了。他退休后,回來上海,有一年,他走過一家美術(shù)館,見海報上有“嚴一丁水粉畫展—裸體之美”字樣,一個激靈,使他想起了往事,他買了票,走進了畫展,一看畫展主人的照片與介紹,他馬上意識到還真是同一個嚴一丁。
賴吉茅還是第一次參觀水粉畫展,更是第一次欣賞如此巨幅的女性裸體畫,看得他有點血脈僨張。
突然,他看到了一個胸前別著紅花的禿頂男人,有幾個粉絲在請他簽字。他猜想一定是嚴一丁。他很想上前祝賀一下,但終于沒有好意思上前相認,一個人慢慢地默默地看了很久很久。
(原載《小說月刊》2016年第8期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