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江南:時光考古學(xué) (組詩)
高鵬程
它在一百年前開埠。一個艱難生產(chǎn)的嬰兒。
啼哭,伴隨著來自海上的炮火
三條江在此匯合。分別叫做姚江、奉化江和甬江
它們流經(jīng)一座古老書院和教堂
我愿意叫它們信江、望江和愛江。
一百多年了。最初的屈辱早已
隨著江水流逝
如今,它的江面倒映著盛世的繁華
但我愿意相信
它的淤泥深處
依舊埋藏著歷史:等同于我們生活的全部重量。
我愿意相信:只要堅持流淌,只要不拒絕
接納和融合
眼淚的下游也會是大海
時光和萬物之間暗含著古老的辯證法:
有些友善需從敵意里找尋
有些高度,
來自低處的事物
正如此刻
秋天正在加深。很多成熟的事物低垂下了頭顱
而我們,借助向上的石階
逐漸提升著自己的高度。
有時候,這種臺階,也許是一本書。
也許來自一些別的事物。甚至是
你的宿敵
就像此刻,我們眺望的蓀湖,它呆在人生的谷底
卻依舊保持著平靜的氣度
它用沉潛替代了向上
相反的海拔完成了另一種意義的上升
就像此刻,遠處流淌的姚江,它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拐彎
但依舊矢志向東
在最低處的入海口,完成了一生的高度
時光里的確存在著相對論。
從山頂?shù)缴较?,光線如激流。
從山底到山頂,速度逐漸放緩。到了山頂
已經(jīng)變得停滯。
我們在保國寺前喝茶。茶湯和一千年前一樣。
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也是。
有些景象,閉上眼睛才能看到:
比如經(jīng)卷里的甜約等于此刻
桂花的香氣
比如屋頂上的鐘聲,正沿著瓦當(dāng)
緩緩注入一枚微微發(fā)紅的葉片上
比如此刻,曲終之際
一枚蝴蝶恰好停在
一首名叫 《水之蓮》的音樂結(jié)尾
蝶翅打開:斑斕的城市日新月異
蝶翅合攏:古老的光陰波瀾不驚
有人拍照。有人仰望。也有人
對著空空如也的佛臺發(fā)呆。
佛不在。
但到處都有見證佛蹤的奇跡:
大殿無梁。鏤空的藻井,和相互疊壓的斗拱之間
不結(jié)蛛網(wǎng),不積灰塵
一千多年了。佛不在。佛,無處不在
因為走下了神壇。佛
才成了真正的佛。留在神壇上的
只是一胎泥塑
佛在人心,人靜穆。佛在江心,江水靜穆
它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流淌
一條河,因為脫離了河岸和隱喻的控制
獲得了更自由的伸展
一首詩,因為脫離了紙而學(xué)會了獨自呼吸和生長
這個城市剛剛經(jīng)歷一場臺風(fēng)。
草皮、樹干、和石欄上還殘留著隱約的水漬
但姚江已經(jīng)回復(fù)了平靜。依靠自身的力量
沖刷著泥漿
更多的地方已經(jīng)恢復(fù)了原有的秩序。
堤岸上,一對舉行婚禮的新人正在親吻
他們的生活才剛剛展開。他們命數(shù)中的
另一些風(fēng)暴尚未到來
但對于我們,和這座古老的城市
如何抵御洪澇,如何
抵御生活和內(nèi)心的泛濫再次降臨
依舊是個難題
無論人世還是人生
肯定有著流水沖不掉的淤泥
和悲傷。
如果靈魂不能抵達,淚水也將無能為力
仿佛它不斷變化的名字,一座城市的命運
始終在水中晃動
后來,一些來自海上的波浪逼近了它
一艘海上來的船,帶來了炮聲
和一座教堂。
接下來的若干年
它十字頂端流下的鐘聲,逐漸替代那些線狀墨格里
古老的河床,完成了對一座城市的澆灌
一百年多前的煙塵終于散去,
這座城市終于像它現(xiàn)在的名字一樣獲得了安寧:
一座教堂和一座古老的書院由原先的對峙
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但這也是過去的事情
它哥特式的華美穹頂,毀于最近一次大火
如同百年前的那片大潮,濺濕了木質(zhì)書庫里發(fā)黃的書頁
但對于它的損毀,我愿意做這樣的表述:它只是
在提醒我們:
對于用舊的事物,有必要經(jīng)過一次水
或者火的洗禮,
然后在廢墟上把坍塌的信仰重建一次
從南到北。從北到南。一年中
仿佛大雁往返穿行的信。
脆薄的翅膀背負(fù)著難以承受的重量
相距兩岸,隔著江水和煙雨,日日思君不見君的信。
居住在同一城市,老死不相往來,無數(shù)
疊壓在一起沒有寄出的信。
小小、薄薄的紙片,像一張泥質(zhì)、緘默的嘴唇
最不愿意示人,掩藏著最多悔恨和愧疚的十年內(nèi)寫的信。
去國懷鄉(xiāng)六十年,鎮(zhèn)紙一般,壓住洶涌浪花的信。
遠隔重洋,仿佛細沙消失在海水中的信。
四周的鋸齒,鋸著無數(shù)熱切、痛苦和麻木的心
剛剛辦好退休手續(xù)。我開玩笑說,以后你就是
社會閑散人員啦,有了更多自由
和可供沉溺于文史的時間
兩日半的行程,一路上
你揮舞著雙手,向我介紹有關(guān)奉化的掌故
從堇子屠母到古文 “剡”字的溯源
這山水
和人世之間,還有另一些編碼,未曾被我們破解
你給我談起古文里 “中”字的本意,其中不乏
大膽的推測和戲虐的成分
這是書齋里一本正經(jīng)的學(xué)者,所不能及的
但是到了萬季野先生的墓前
你的表情變得莊重,雙腳并攏
習(xí)慣揮舞的雙手,也緊貼于褲縫
我知道,你是在向一種力量致敬
某些薪火相傳,或者薪盡火傳的秘密
并不停留于紙上
在摁下快門的瞬間,我看到了一束光從
萬季野墓地后的林間射出
一種絢爛之后的寂靜,控制著這里的一切
那同樣是一種來自暗處的力量
我們的車子一路向前,
車輪摩擦著沙石路面,沉重,遲緩
據(jù)說附近有一個外應(yīng)村和它對應(yīng)。
我沒有去過那個村莊,無從得知
它們之間是否有某種隱秘的關(guān)系。但在里應(yīng)村
我對這里的古樹產(chǎn)生了興趣
這些名叫苦櫧的樹,樹干高大,枝葉
稀薄。很明顯
它們已經(jīng)進入暮年
蒼老的枝干開裂,中空,有一株
中間長出了兩根竹子,像是為一個成語做出注釋:里應(yīng)外合
究竟
是什么原因,讓一棵樹愿意掏空
它內(nèi)部的年輪虛懷以待?
它曾經(jīng)期待過什么,或者說,到底是什么
讓它做出試圖擺脫時間束縛的舉動
順著當(dāng)?shù)嘏笥训氖种钢赶?,我看見一棵?/p>
遙遙對應(yīng)著的一處山嶺
據(jù)說,那里曾有一塊人形山巖,類似于望夫石
當(dāng)?shù)厝私兴粠X夫人
她在嶺頭站立了很多年
但卻損毀于四十年前的那場浩劫,我明白了
一棵樹?;蛘咭粔K石頭,其實都是
替人承擔(dān)著更多的煎熬
從前是至死不渝的愛情,現(xiàn)在,是漫長的寂寞的砥礪
據(jù)說,老輩寧波人嫁女,必然會打制一套
錫镴器皿。以期讓喜慶的日子更加閃亮
我聽說過這古老的習(xí)俗
但無法把那些閃亮的日子和眼前的錫器
對應(yīng)起來
它們一律黝黑。時光已經(jīng)給它們鍍上了一層氧化膜
這些被他們稱為包漿的東西
遮蔽了什么?
在錫镴博物館,我曾仔細審視過其中的一只
談不上精細
凸起的棱角有手工制品特有的樸拙
凹下去的紋飾里,藏著我們無從感知的暗影
無從知道它曾經(jīng)盛裝過什么
輾轉(zhuǎn)過多少家族的變遷
看得久了,我只是覺得,時間
一旦緩慢下來,就是一味讓人上癮的毒藥
帶著從內(nèi)部滲出的黑
而館外,我們龐大的生活到處亮光閃閃
帶著銀樣镴槍頭般的光芒
——有時候,我們也許并不缺乏亮光
而是缺少
被過多的光線刺得眼盲時,那突然到來的黑
它曾經(jīng)是一個帝國歷史中陡峭和隱秘的部分
仿佛一只踩過泥濘的高靴
見證了它的一小段逃亡秘史
其中香艷的部分,來自橋畔
一個村姑的圍裙,
圍住了它的尷尬和羞處
歷史往往在小處被改寫。
仿佛被重新系緊的鞋帶
一個王朝的命脈,在一座橋下重新獲得了延續(xù)
一千多年過去了。我們在另一個冬天的午后趕到
高靴荒廢。流水緩慢,凝滯
一段松弛下來的時光
高高隆起的橋洞和水面的倒影
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圓,一只記憶之眼
看著水面的動蕩和變幻。
比橋身更高處,一列輕軌隆隆駛過
埠頭邊,一個年輕的村姑,捶著自己的衣衫
共同的響聲,震動著水波和歷史深處的癢
很難復(fù)述其中的復(fù)雜的意味。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在這個動車和高鐵的時代,至少
愛情已經(jīng)是獨立的東西
不再依附于王權(quán)和軼聞來增加它香艷、曖昧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