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興無
紅軍將領(lǐng)與被俘國民黨中將
文/梅興無
1935年11月,紅二、六軍團撤離湘鄂川黔根據(jù)地開始長征。在這支長征隊伍里,有一個騎著淡紅色騾子的特殊人物,他叫張振漢,是國民黨縱隊司令兼四十一師師長,中將軍銜。
從1931年起,張振漢就帶著“王牌”四十一師“包打紅軍”,從洪湖一直追到湘鄂邊,賭咒發(fā)誓“要活捉賀龍”。然而,歷史卻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他非但沒有活捉到賀龍,反倒被賀龍、王震、蕭克等指揮的紅二、六軍團活捉。于是,紅軍將領(lǐng)與被俘國民黨中將之間發(fā)生了一些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在紅軍長征史上寫下了別具風采的一筆。
1935年6月,為了策應中央紅軍長征,打破敵人的“圍剿”,紅二、六軍團主動向鄂敵發(fā)起進攻,采用圍城打援的戰(zhàn)術(shù),12日在鄂西咸豐縣忠堡地區(qū),把張振漢縱隊的3個支隊9個團切成3塊,經(jīng)過3天的鏖戰(zhàn),打掉了其左支隊的一大半。
張振漢身邊只剩下司令部和特務營了,但他還想拼死一搏突出去。
賀龍豈能讓煮熟的鴨子飛掉,他把在桃子溪戰(zhàn)斗中繳獲的一門“七生五過”山炮調(diào)來,炮兵連長劉彬連發(fā)4發(fā)炮彈,3發(fā)飛入了張振漢的司令部,他的參謀長、衛(wèi)兵被炸死,他自己雖然幸免一死,但左臉頰被炮彈濺起的碎石劃了一條口子,滿臉血污,被紅軍活捉。
張振漢被押到設(shè)在黃泥篷的紅軍指揮部。賀龍搖著大蒲扇,朗聲一笑:“久仰呀,張司令!你從1931年就吊在我賀某屁股后面轉(zhuǎn),天天喊‘活捉賀匪’,今天怎么被‘賀匪’活捉啦?”張振漢嘴上雖說“慚愧、慚愧”,但內(nèi)心里并不服氣,他認為這次失敗,是因為那個覬覦他師長位置的一四四旅旅長黃新(即淮海戰(zhàn)役中的黃伯韜),捏著3個團的兵力在忠堡鎮(zhèn)坐視不救造成的。
不管張振漢服不服氣,他的行動得服從戰(zhàn)勝他的人擺布。賀龍把張振漢交由軍團保衛(wèi)局看押。保衛(wèi)局握有生殺大權(quán),張振漢十分緊張,擔心自己被殺掉,因為4年前他的友軍十八師中將師長張輝瓚被紅軍俘虜后,不久就被公審處決掉了。
幾天后,紅軍在李家河召開忠堡大捷慶祝大會,張振漢被當作“戰(zhàn)利品”“請”到臺上亮相。張振漢以為要公審處決他,嚇了一身冷汗。賀龍笑道:“只要將功折罪,死罪可免,活罪也免?!?/p>
忠堡戰(zhàn)后,紅二、六軍包圍湘西龍山縣城,以制造新的圍城打援戰(zhàn)機??蓢情L達1月,敵軍大部隊始終未能調(diào)動。賀龍決定打狠一點,打痛敵人,除加強部隊攻擊外,把山炮調(diào)了過來??膳诒B長劉彬負了重傷,不能參戰(zhàn),炮連其他戰(zhàn)士只會放,不會瞄準。賀龍想到了張振漢,張是保定軍校炮科畢業(yè)的高才生??蓮堈駶h遲疑了。賀龍看透了他的心思,說:“朝‘自己人’下不了手對不對?實話說,你那些‘自己人’救不了你的,你只有自己救自己?!睆堈駶h聽懂了賀龍的弦外之音,便應承下來。賀龍指著城頭上那兩個吐著機槍火舌的碉堡說,炮彈只有兩發(fā),就看你的本事了。張振漢目測指量,調(diào)好炮位角度,紅軍戰(zhàn)士立刻引發(fā),兩聲巨響,兩個碉堡應聲炸飛,機槍成了啞巴。 賀龍向他伸出大拇指:“你為紅軍立了一大功!”
國民黨湘鄂川邊“剿總”恐龍山有失,急調(diào)駐湖北利川的八十五師馳援。賀龍等率二、六軍團主力趕到宣恩板栗園設(shè)伏,一舉殲滅了八十五師,擊斃其師長謝彬。
11月,紅二、六軍開始長征。張振漢被迫開始去體驗只有偉大軍隊才能進行的偉大長征。當時紅軍只有軍團級干部才專門配備騾馬,副團以上干部三四個人共用一匹騾馬,只能馱運行李,但賀龍下令給張振漢專門配給了一匹騾馬。一個被俘人員竟享受到紅軍軍團級干部的待遇,張振漢不禁心頭一熱。
1936年4月下旬,紅二、六軍團長征到達金沙江畔,奔騰的江水擋住了紅軍的去路,船只早已被國民黨軍收繳一空。賀龍派人把曾當過北洋軍工兵營長的張振漢請來,向他詢問渡江之策。張振漢環(huán)顧四周,見對面山坡有一片竹林,便建議砍伐竹子扎排渡江。賀龍連稱是個好主意,對身邊的參謀下令:兵分兩路,一路砍竹扎排,一路再去尋船。張振漢還親自示范如何把竹筏扎緊不被江水沖散,保證了紅軍兩萬人馬順利地渡過金沙江。
翻越玉龍大雪山前,張振漢看見一群戰(zhàn)士圍著那門山炮議論著。原來為了輕裝爬雪山,紅軍欲炸掉山炮。作為炮兵出身的他對炮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主動找到賀龍,說重裝備對部隊作戰(zhàn)太重要了,帶著山炮走了那么遠,炸掉實在可惜,建議把山炮拆分背著走過雪山。
賀龍當即采納了他的建議??吹綇堈駶h主動為紅軍著想,賀龍十分欣慰,他把保衛(wèi)局長吳德峰叫來當面交待:“前面會遇到意想不到困難,你們一定照顧好張振漢。我要讓他活著過雪山草地?!?/p>
張振漢騎著騾馬,跟著部隊沿著“之”字路朝著玉龍雪山頂爬去,看著紅軍戰(zhàn)士背的背、扛的扛,馱著山炮部件艱難地爬行,他心里很不自在,臉上透出明顯的歉意來。后來,這門山炮硬是被英勇的紅軍帶到了陜北,是長征中唯一一門到陜北的山炮,后陳列于北京軍事博物館。
雪山越往上路越難走,突然騾馬失蹄,張振漢像一只沉重的麻袋滾下山去。保衛(wèi)局的戰(zhàn)士驚呼著,到谷底把摔得奄奄一息的張振漢找到。他已摔成重傷,雙腿鮮血直流。保衛(wèi)局的戰(zhàn)士急忙找來急救包為他包扎,上級還特地增派幾名身強力壯的戰(zhàn)士和保衛(wèi)局的戰(zhàn)士一道,咬緊牙關(guān)把他抬過了雪山。
進入茫茫無際的草地后,這位一向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國軍司令,又要經(jīng)面臨饑餓的考驗。看護張振漢的戰(zhàn)士,寧肯勒緊褲腰帶,也要把為數(shù)很少的一點干糧和費很大勁才弄到的野菜留給張振漢吃。張振漢生了一身虱子,宿營時就自己捉,教導營營長陶漢章打趣地問他身上癢不癢,他非常樂觀地回答:“虱多不癢!”
張振漢跟隨紅軍不僅完成了肢體上的長征,而且完成了心靈上的長征,他對共產(chǎn)黨和紅軍的情感和看法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到達延安后,他對賀龍一吐肺腑之言:“從共產(chǎn)黨和紅軍身上,我看到了我們這個民族的希望?!?/p>
在紅軍將領(lǐng)中,張振漢最先接觸的是王震。
那是忠堡戰(zhàn)斗打得最激烈的時候。在張振漢的司令部所在地構(gòu)皮嶺,每一條田埂、每一個工事、每一攤石堆,幾乎都要經(jīng)過反復爭奪。當張振漢的司令部被山炮打掉后,張部人馬頓時亂作一團,四下逃竄,他們不停地把一支支長槍短槍扔進糞坑里。
紅六軍團政委王震從指揮所沖出來,帶領(lǐng)51團對張振漢司令部發(fā)起向心攻擊,將潰敵壓制到一片包谷地里。他威嚴地立在俘虜群前,犀利的目光像兩架探照燈在俘虜群中來回掃射著,最后聚焦在一個扎眼的士兵身上,那高大的身軀被一套窄小的士兵服裹著,胸脯的肉從上衣縫里鼓了出來。王震厲聲問:“你是張振漢?”
“鄙人張振漢?!睆堈駶h只得硬著頭皮承認,不情愿地走出俘虜群。他見王震年紀輕輕,一手提馬刀,一手拎駁殼槍,腰束兩顆手榴彈,料他是個連長,便說:“連長,我想見貴長官……”站在一旁的紅軍戰(zhàn)士全樂了,告訴他這是我們的軍團政委,張振漢的嘴驚成了一個“O”。僅此,王震便在他腦子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張振漢是個博學多識的軍官。王震參加革命前,讀的書不多,但他很敬重也很樂意跟文化人打交道。在行軍打仗間隙,他經(jīng)常與張振漢交談,談紅軍的宗旨和信仰,也談排兵布陣、天文地理,還談他戰(zhàn)敗的原因,幫助他消除不服氣、抵觸的情緒,在潛移默化中感化他、轉(zhuǎn)化他。漸漸地,兩人的關(guān)系融洽起來。
王震趁熱打鐵,與張振漢懇談,希望他能為紅軍做些事。張振漢說我一敗軍之將,能做什么?王震說我知道你帶兵很有一套,只需你跟我當個觀察員就行。那段時間,王震把張振漢帶在身邊,時不時問他,這個連隊怎么樣?那個連長怎么樣?他也坦言回應。對他的意見,王震認為可行,就立即采納。張振漢由衷地敬佩王震,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向賀龍贊嘆:“有王政委這樣的年輕將才,是貴軍的造化啊!”有一次戰(zhàn)斗紅軍處境危險,當大家惴惴不安時,張振漢卻說:“不要緊的,王政委在那里。”紅軍果然化險為夷。
張振漢嗜書如命,當了俘虜也不忘帶著他的一箱子書。某日,王震見張振漢不說話,面有慍色,便問其故。張振漢忿忿地說:“你的士兵太無知!”原來有的戰(zhàn)士把他的書撕來當手紙擦屁股了。王震的火直往頭頂上沖,把相干人等叫到一起狠狠地批了一通,說:“太沒有文化了,說不定有一天你會把馬克思的書也用來擦屁股!”
1936年1月,紅二、六軍團長征進入貴州。29日拂曉,紅六軍團十六師作為先頭部隊,在師長周仁杰、政委晏福生率領(lǐng)下,從龍里快速趕到清水江支流順巖河渡口。這條河雖不寬,但水流很急,必須架橋大部隊才能順暢通過。他們迅速取來十幾匹布結(jié)成幾十丈長布繩,由水性好的戰(zhàn)士跳進冰冷刺骨的河中,拉到對岸固定起來。又從山上砍來一些樹條,用藤條扎制成一個個三腳架作為橋墩,但三腳架放入水中,七八個戰(zhàn)士都控制不住,被湍急的水流沖得七零八落??珊罄m(xù)部隊已陸續(xù)到達,人員、馬匹和輜重都匯集在狹窄的河谷地帶,擁擠不堪。如果被敵人發(fā)現(xiàn),后果不堪設(shè)想。晏福生壓力山大,親自下水指揮,但橋還是沒架成。
王震看著在河里執(zhí)著而徒勞地與激流搏斗的戰(zhàn)士們,沖他們大喊:“等著,我給你們請一個軍師來!”不一會兒,張振漢急匆匆地跟著王震趕到河邊。他觀察了一下現(xiàn)場后說:“你們架橋的基礎(chǔ)工作已經(jīng)做了,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如何把三腳架固定住?!苯又唵沃v了自己的想法。王震馬上拍板:“我看行,就這么干。”大家按張振漢說的辦法,用大石塊綁扎在三腳架的三個支撐部位上,置于水中就穩(wěn)穩(wěn)地固定住了,用拉過河的布繩把三腳架拴牢,再把一根根木條與一個個三腳架綁連在一起,然后鋪上木板,一座牢固平穩(wěn)、人馬皆可通過的簡易木橋很快搭建成功。晏福生由衷地贊嘆:“有學問還真管用呀!”王震非常高興:“你認識到這一點就是進步,不要以大老粗為榮,肚子里裝點墨水才行啊!”
長征一路走來,王震時常關(guān)心、照顧張振漢。在一次夜急行軍中,張振漢馱在騾子背上的書箱子掉到深不見底的山崖下找不回來了,其中有他最為心愛的《二十四史》,他懊惱不已。王震知道后一直掛在心里,后來到了陜北,他買了一套《二十四史》親自送給張振漢。
紅六軍團軍團長蕭克是紅軍中著名的儒將,與同是儒將的張振漢交往自然更多一些,兩人常在一起談古論今,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1935年8月,紅二、六軍團打破敵人的“圍剿”后,回師根據(jù)地休整,開辦了紅軍學校,蕭克兼任校長。學校有800名學員卻缺少教員,蕭克想到張振漢軍事技術(shù)水平高,打算安排他任教。但有人反對:“打敗仗的人怎么教打勝仗的?”蕭克據(jù)理力爭:“軍事技術(shù)沒有階級性,一般戰(zhàn)術(shù)原則,如行軍、組織戰(zhàn)斗、協(xié)同作戰(zhàn)以及地形地物利用等都是軍事科學,不管紅軍白軍都要用。張振漢的長處我們應該利用?!辟R龍支持蕭克的意見。但張振漢的態(tài)度有保留,說自己是戰(zhàn)俘,不便給紅軍講課。蕭克反復做工作說服了他。
張振漢換上了一套紅軍軍裝,走進了高級班教室。班上的學員都是紅軍營以上干部。講課中,張振漢說軍事理論是一門科學,在實戰(zhàn)中軍事理論運用得好與否,直接關(guān)系到戰(zhàn)爭的勝負。這時學員中有人發(fā)問:“有個問題 想請教一下,講理論你張教官一套一套的,可為什么你卻讓我們這些不懂什么‘理’呀‘論’的大老粗給活捉了呢?”有幾個學員也跟著起哄:“是呀,張教官還是先把這個給我們‘理論理論’吧! ”引起哄堂大笑。張振漢一張臉窘成了豬肝色,沒等下課就匆匆離開了教室,并托病不去上課。
蕭克親自把張振漢請進教室,叫出幾個“惹禍”的學員:“龍山打炮時,怎么沒見你們搶著上呀?說說,打炮怎樣才能擊中目標?”幾位學員面面相覷,搖頭說不知道?!笆裁唇猩涑??”幾位還是搖頭。蕭克向張振漢行了個軍禮,請他解答。張畢恭畢敬地回了一個軍禮,有條有理地進行了講解。
從此,學員們對這位張教官折服了,張振漢也更加用心講課,把自己的軍事知識和作戰(zhàn)經(jīng)驗全部奉獻出來。他用自己同紅軍打仗的戰(zhàn)例,將深奧的軍事理論闡述得通俗易懂,并親自示范,講解迫擊炮、山炮的性能和操作技能,受到學員的歡迎和肯定。蕭克后來說:“張振漢是當時紅軍學校公認的水平最高的教員?!?/p>
11月份,蔣介石集中130多個團對湘鄂川黔根據(jù)地進行新的“圍剿”,紅二、六軍團決定突圍長征。長征開始前,蕭克幾次找張振漢詢問國民黨兵力部署情況,并就紅軍突圍方向征求他的意見。張振漢很是感動,紅軍沒把他當外人,他也認清自己的命運已經(jīng)和紅軍連在一起,保住紅軍也就是保住自己。他就其所知提供了有關(guān)情報,指出國民黨布防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在南邊,紅軍突圍可走南線。紅軍指揮部經(jīng)過慎重的分析研究,參考了張振漢提供的情況和意見,做出了南下湘中、突破沅(江)澧(水)防線的戰(zhàn)略決策,掌握了長征的主動權(quán)。
在長征的隊列中,昔日戰(zhàn)場上的對手成了在長征中共患難的朋友。偶爾有了條件,蕭克自做粉蒸肉,不忘請張振漢來一起“打牙祭”。長征到達延安后,張振漢被安排到紅軍大學任教,當時實行供給制,但張振漢享受了額外的優(yōu)待,每個月另拿幾塊銀元的“薪餉”。每當他發(fā)了“餉”,蕭克就帶上幾個人上他那兒“吃大戶”,到農(nóng)家買些酒菜“搓一頓”。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國共實現(xiàn)第二次合作。毛澤東在棗園接見張振漢,動員他回蔣管區(qū)做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他回到了蔣管區(qū),任過國軍中將高參,他現(xiàn)身說法向國民黨高官做統(tǒng)戰(zhàn)工作。1948年10月他遷居長沙,加入民革,為長沙和平解放作出了積極貢獻。
全國解放后,張振漢任長沙市人民政府委員,湖南省政協(xié)常委,民革中央團結(jié)委員,全國政協(xié)委員。張振漢每到北京開會,蕭克總要請他到家聚一聚,敘一敘。張振漢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得到平反昭雪,恢復名譽。蕭克在回憶紅二方面軍的崢嶸歲月時,經(jīng)常提及張振漢,晚年還與張振漢的后人保持著交往,對他的兒子張?zhí)煊诱f:“你父親的世界觀的改造是在長征的血與火的斗爭中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