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
一個好人
◎草原
一
重慶的冬天,幾乎是一個樣,陰沉沉灰蒙蒙冷雨綿綿,萬物似飄在霧中,又似浸在冰水中。潮濕的空氣帶著重慶特有冷氣從被子掀起的一角涌了進(jìn)來,林浩趕緊滾過半個身子,把被子死死地壓在身下,上身蜷縮,大腿和小腿似雨傘傘骨一樣折合在一起,腳后跟幾乎與臀部靠在一起,腦袋使勁縮進(jìn)被子里,身體成了一個大的半圓弧括號。
昨天晚上,林浩始終以這樣方式睡覺,妻子也以同樣的方式睡覺,只不過她的括號是背對著林浩。林浩也試了幾次想把老婆的括號搬過來,在被窩里溫情一會兒。搬了四次都沒成功,搬第五次時,妻子嘣出一句僵尸般硬邦邦的話,去見網(wǎng)友吧,還回來干嘛!林浩認(rèn)為自己的性格很剛毅,面對妻子這話得需針尖對麥芒,勢必給頂回去。你有毛病嗎?生活中的朋友,哪是網(wǎng)友!可這一頂并不管用,妻子撂下那句僵尸般硬邦邦的話后,立即變成一個充氣不足的軟氣球,無論林浩說什么,聲音有多大,妻子就是不發(fā)一點聲音,連放個臭屁都不會響。
在這軟氣球中藏著妻子一個永恒不變而在林浩看來太怪異的思維,第六感覺就知道你去見網(wǎng)友了。理性的男人似乎只有一種感覺,事事講證據(jù)??闪趾凭褪歉悴磺迤拮幽膩淼倪@第六種感覺,都是一些虛無的猜測,又沒親眼見到我與網(wǎng)友見面,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她腦袋就是一根筋,反正不信任我!林浩越想越生氣,身體里好似有氣體在迅速生成。不一會,括號就被撐圓了,變成一個充足氣的大皮球。可妻子卻不理這大氣球,不一會兒居然打起了呼嚕。呼嚕聲更是刺激了這氣球,林浩突然覺得這氣球在快速膨脹,皮膚被撐得如同一層薄薄的透明紙,全身極不舒服,還有些痛感,睡在床上隨時可能被妻子的一根頭發(fā)或呼嚕聲刺破。
再也睡不著了,干脆從床上滾了下來,穿上前幾天妻子剛從網(wǎng)上給他買的一件大衣和拖鞋,摸黑走到客廳。客廳的窗簾沒有拉上,窗外兩個黃黃的燈光斜刺照了進(jìn)來,印在妻子晚上剛拖得干干凈凈的米黃色地板上,反射到整個客廳都是黃黃的。有一扇窗戶沒有關(guān)上,一束陰冷的空氣像劍一般刺在林浩身體上,穿透過那層薄薄的紙皮膚直入內(nèi)臟,如同一塊燒紅的鐵放入冷水中,頓時降下了溫度,氣體也收縮了些許。呼嚕聲從臥室的門縫中鉆了出來,雖沒了紙般皮膚,可耳膜還是紙一樣,仍被刺得生疼。干脆不睡了,來到書房,打開電腦,戴上耳機(jī),再也聽不到妻子的呼嚕聲了,終于可以安靜一會兒,林浩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妻子生氣定然不會來管他在想啥、在做啥,林浩也感覺這個時候最自由。大膽地打開QQ,可QQ上的頭像多數(shù)都是灰灰的。此時是凌晨一點,這些QQ主人應(yīng)該都睡在暖暖的被窩里,甚至有的還像妻子一樣打著呼嚕。
百無聊賴,開始打游戲吧。林浩玩游戲不上癮,只是在無聊時才玩一會兒,且都是一些小的自認(rèn)為弱智的游戲。這一點,不知他給妻子講了多少次,說完了還附加一句,至少說明我不沉迷游戲。妻子并沒按林浩的思路去想,常常硬硬生生地回他一句,你還不如天天在家打游戲!
妻子的認(rèn)識世界方式有些不對。就拿網(wǎng)上認(rèn)識的朋友來說,見面后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朋友,與只在網(wǎng)上聊天不見面的網(wǎng)友在性質(zhì)上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與網(wǎng)友見面后,就成了現(xiàn)實中的朋友,網(wǎng)絡(luò)聊天那只是一種交流方式,何能稱為網(wǎng)友呢!在沒有網(wǎng)絡(luò)之前,大家靠書信、電話交流,也沒有人稱為信友、電友呀。妻子是錯的,錯就錯吧,反正她的思維方式與自己不一樣,夫妻之間認(rèn)識不一樣是會傷害感情的,林浩也知道這些年與妻子感情不好的原因。
玩游戲的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就從窗簾的縫隙中漏進(jìn)來一片泛白的光。林浩這時也感覺到渾身發(fā)冷,腰酸背痛,眼皮就像正負(fù)磁鐵一樣使勁地聚攏。關(guān)掉電腦,起身回到臥室,又鉆進(jìn)了被窩。被窩很暖和,熱氣比冷氣更具有穿透力,瞬間就透過因發(fā)冷而緊縮增厚的皮膚,直入五臟六腑,血液也似乎變得沸騰了,熱血直沖腦門,意識也就慢慢模糊了。
二
林浩與張萍是一年前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在他的腦海中認(rèn)識張萍就像在大海中隨便一伸手就抓到一把海草似的,得來并不費工夫,就那么在網(wǎng)上輸入性別“女”,一查,一加,就成了QQ好友。
與張萍開始聊天的那幾天,妻子正與他生氣。生氣的妻子對林浩啥都不過問。林浩白天上班,晚上一回來就鉆進(jìn)書房打開電腦找張萍聊天。林浩初衷是想與張萍做一個無話不說的網(wǎng)上好友,既然要成為好友,就敞開心扉真誠地聊天。在網(wǎng)上交朋友不應(yīng)說假話,他經(jīng)常也給別人打比喻,網(wǎng)絡(luò)本是虛無的,如果再說假話,不如找一面墻直接說去。林浩自然說的都是真話,什么單位,家住哪里,夫妻感情如何,包括晚上睡覺與妻子的反括號形狀,都一五一十對張萍講了。很快,林浩發(fā)現(xiàn)張萍也是一個真誠的人,對他無話不說,而且說的都全是一五一十的真話。
在網(wǎng)上聊了三次,他們就見面了。是林浩主動發(fā)出的約會邀請,張萍只思考了三分鐘就同意了,林浩因此更相信張萍是真誠的。見面地點是一段剛廢棄不久的鐵軌,大約有一公里多長,時節(jié)是冬季。那晚,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一片死黑,四周也黑漆漆的,只有遠(yuǎn)處建筑工地上的幾個大燈發(fā)出耀眼的白光,遠(yuǎn)遠(yuǎn)射來,映出腳下兩道突起的黑線,看不清鐵軌枕木和碎石,林浩和張萍只能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
第一次見面,林浩主動與張萍保持著兩拳頭的距離,可鐵軌路面不平,走起路來不時打一個趔趄,兩人的肩不免相互碰一下。張萍的肩滑滑的,軟軟的,在接觸那瞬間,林浩感覺有一絲電流從心臟流過,一團(tuán)熱氣從心臟開始擴(kuò)散,迅速傳到全身,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一下耳根,真有點熱乎乎的。此時,林浩心里突然闖進(jìn)一個想法,看來我是很單純的,碰下女人耳根就會發(fā)熱。
張萍穿的是淡藍(lán)色緊身齊膝的羽絨大衣,在黑夜中也只能顯示出黑色輪廓?;蚴抢涞木壒剩鸾q大衣的拉鏈從下到上都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這輪廓顯得高挑,上半部分基本上看不出凹凸感,腰帶系得很緊,輪廓在腰部凹了下去,臀部顯得很突起,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簡直就像老家農(nóng)田里游動的水蛇。林浩小時候經(jīng)常下田捉黃鱔,時不時會遇到這種蛇,聽大人說這水蛇是無毒的,林浩也就不去捉它們,用夾黃鱔夾子使勁拍打幾下水,靜靜地看著蛇扭動著身子快速離去,覺得這游動姿勢如流線,很美。林浩慢走一步,轉(zhuǎn)頭盯著這蛇形身體,突然感覺血液從心臟直沖腦門,面部充血發(fā)燙,呼吸快了許多,心臟也咚咚地響。
“天冷還是走快點吧?!睆埰嫁D(zhuǎn)過頭說。
“嗯?!绷趾浦涝谶@黑夜之中,是看不見那張紅得像關(guān)公似的臉的,輕輕地答應(yīng)了一聲,緊趕一步與張萍保持平行。
“這段時間心情還好吧。”這也是林浩在網(wǎng)上問候張萍的常用語。
“一般吧,沒多大的變化,這段時間感謝你的問候?!睆埰颊f話很溫柔。
“沒什么,你心里難受,問候一下也是應(yīng)該的嘛。”林浩從心底里已把張萍當(dāng)成很親密的好友了。
“我太傻了,他居然在外有個三歲的小孩?!蹦刈吡耸畞聿?,張萍突然開口說話,聲音明顯有些哽咽。
“已經(jīng)離了一年多了,也別想這些了。”林浩試圖安慰張萍。
“年輕時為何這樣傻呀,他帶一個四歲女孩,我卻要死要活地去愛他,為了給他養(yǎng)好小孩,我竟然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有生。”張萍突然哭出了聲。
“你是一個重情的人,是你老公瞎了眼,不珍惜你!”林浩說完這句話,沒想到張萍的哭聲卻更大了。
林浩對女人的哭聲最為敏感。每當(dāng)妻子與自己發(fā)生口角而哭泣時,林浩都有些莫名的煩躁和不安,也不知是對妻子的同情還是對這哭聲的天生厭惡,干脆拿上鑰匙走出家門。妻子要輔導(dǎo)小孩學(xué)習(xí)給小孩做飯還要打掃家里衛(wèi)生,沒太多的時間去哭的,林浩知道妻子哭一會兒就不會哭了,也就安心在外躲避這段時間,到網(wǎng)吧上會兒網(wǎng)或是找?guī)讉€麻友打打麻將,反正這個時候妻子不會打電話給他,也不會問他在外干什么。而對于小妹的哭,林浩卻真是有點煩心甚至覺得討厭。小妹小肚雞腸,往往因家庭小矛盾哭著找他訴苦,林浩也總把小妹訓(xùn)斥幾句:“女人要大度些,不要為一些小事過不去!”對林浩的訓(xùn)斥,小妹也沒多大計較,哭一會就自個兒回家了。
如何安慰張萍,林浩確實沒有經(jīng)驗。擦擦眼淚吧。林浩從褲兜里掏出一盒紙巾,摸索著從中抽出一張,伸手遞給張萍。張萍接過紙巾,擦了一下眼眶,還是一個勁兒地哭。試著把手伸過去拉拉手,張萍的手沒有躲。
“你手怎么這么冷?”兩手接觸那一瞬,林浩感覺溫度從掌心和五指迅速流失。
“天氣冷吧?!睆埰茧S口答道。
“應(yīng)該更是你心冷吧。”林浩說。
“有點吧,你的手好熱乎?!睆埰颊f完,原本是松松拉著的手加了一些力。感覺到張萍手上的力度,林浩身體向左靠了一半步。
“抱抱我,我好冷?!睆埰驾p聲地說。
林浩也沒想太多,順勢用手一拉,把張萍拉到胸前抱住了,兩張臉也順勢輕輕地挨在了一起。這時林浩明顯感覺到張萍面頰上一股濕漉漉熱乎乎的東西流了下來。
“哭吧,哭出來要好些。”林浩話也有些沙啞,喉嚨里有酸酸的東西。張萍沒有說話,仍不停抽泣,任憑淚水流。
“這么冷的天氣,怎么穿這么少?早知道你穿這么少,就不來這里了。”張萍的羽絨服不厚,內(nèi)衣也穿得很少,林浩能感覺到她身體部位的形狀。說完這句話,林浩雙手加了一些勁,胳膊圈縮小許多,真想把這蛇形身體塞進(jìn)自己的體內(nèi),好讓張萍溫暖一些。
三
透過黃色的格子窗簾,室外像是被墨汁一層一層地刷過一樣,天空漸漸暗了下來。林浩一覺醒來已是傍晚,今晚要與張萍約會。
林浩很節(jié)約,甚至有些摳門。每次與張萍約會,一般都選在晚上七點過。黑夜不易見到熟人,但最主要的是這個時間點不會請張萍吃飯,張萍會在家里吃了飯出來。之前見過幾個女網(wǎng)友,林浩也一樣不請吃飯,見面不超過三次,別人就不再與林浩來往了??蓮埰疾灰粯?,從未提出請吃飯的事,反而,約會時所有開銷,都是她主動掏的錢。
這不怪林浩不愿為網(wǎng)友花錢,只因兜里沒有幾個錢。工資卡給了妻子,每月的零花錢是不到兩百元的工作獎金,也只夠他當(dāng)月的交通費用,因此他也常對妻子說:“我對家多好,有幾個老公愿把工資全數(shù)上交!”聽到這句話,妻子只管點頭。
今天是星期六,孩子全天都在外上補習(xí)班,送小孩上課的事大多都是妻子,偶爾林浩自己去送一次,妻子也要跟著來。這會兒妻子正在教室外與其他家長閑聊著,直到晚上九點鐘小孩下課后才會回家。林浩突然感覺自己胃里一陣痙攣,一天沒吃飯,有點餓,趕緊穿上衣服,從冰箱中端出昨天吃剩下的幾盤菜,胡亂地倒在一個大碗中,放入微波爐中一熱,就囫圇吞棗般地吃了下去。
吃完飯,是要漱口的,這樣可以減少口臭味。自結(jié)婚后,妻子從來不與自己接吻,一對嘴,妻子就直喊口臭。張萍是個好人,知道林浩有口臭,但這一年時間,每次見面都要與自己熱情相吻。
張萍從不計較林浩的穿著,無論穿得多差,張萍都是熱情對他。張萍雖不計較,但這鞋畢竟有點太寒磣。兩個月前,妻子花了一百六十元錢在網(wǎng)上買的,昨天不知為何鞋底與鞋幫脫線開了個小口,回家時還漏進(jìn)許多水。破就破吧,晚上走在大街上,再加上下雨路面泥土多,張萍肯定看不出來這道進(jìn)水的小口。
林浩住的地方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房子。前幾年,不知是哪里來了狗屎運,通過林浩的介紹,一個朋友的朋友在他們公司采購了兩千多萬元的產(chǎn)品,再加上林浩平常工作很努力,老板竟把這套房子獎給了他。在周圍這些房子中,就數(shù)他家的房子面積大,憑著這一點,妻子常常覺得林浩有點能耐,這也是妻子對他最軟的地方。
九十年代的居民區(qū),街道兩旁的樹林很茂盛。枝葉長期缺乏修剪,樹枝縱橫交錯,你搭在我肩上,我壓在你的腿下;你穿過我的腋下,我頂著你的胸膛;你的雨滴落在我的葉面上,我的殘葉飛到你的樹腳下。這是誰的枝條,那是誰的樹葉,路人很難分辨;你開的什么花,我長的是什么果實,沒人仔細(xì)去區(qū)分。林浩有時抬頭看看這些樹枝樹葉,也是一瞥而過,從未多想過啥。他倒是覺得這路燈有趣,大多隱藏在樹葉樹枝叢中,而唯獨自家窗外的那兩盞燈四周無遮擋,好似一對天燈緊緊地盯著他家一樣。盯著就盯著吧,在家里做的任何事,反正都是正當(dāng)?shù)?,也不怕別人看到。有時突然來了興趣,像豬八戒一樣,拘著長長的嘴冷不丁地去親一下妻子,也不管拉不拉窗簾。
燈光被樹葉樹枝擋住了大多數(shù),落到地面只剩下一些小小光斑,映出隱隱約約的路面。路面已有好多年沒有整修了,有不少裂縫,也有很多坑坑洼洼,天上下著雨,地上有許多積水。走了一陣,林浩才發(fā)現(xiàn)鞋子沒進(jìn)水??隙ㄊ瞧拮咏裉焐衔绲椒狡そ衬抢镄藓玫模趾颇X里瞬間浮出這樣的判斷,在這一瞬間,妻子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眼前。妻子比張萍矮些,臉蛋比張萍漂亮些。想到張萍,林浩心里立即似有一股熱流在涌動,活生生地把剛浸入身體的這冬季似霧似云又似風(fēng)的冷空氣融化成一團(tuán)熱氣,妻子的身影在這團(tuán)熱氣中迅速掠過,沒留下任何聲息。
張萍估計出門了,別讓她久等。每次約會,林浩最怕遲到,趕緊招一輛出租車,屁股沒坐穩(wěn)就叫師傅加快速度。可該死的城市交通,車輛就像是蝸牛爬行,最終還是讓張萍等了一刻鐘。
約會地點是老地方,在張萍住的小區(qū)門口,這也是他們見面后再出發(fā)的起點。遠(yuǎn)遠(yuǎn)望見張萍,她今晚穿一件粉紅色絨毛領(lǐng)子束腰羽絨服上衣和一條緊身淡紅色長褲,配上她那兩條細(xì)長的腿和突兀的臀,雖顯得有點怪異,但水蛇曲線展示得淋漓盡致。林浩雖未在張萍面前提及他對水蛇曲線的偏愛,但似乎張萍已感覺到,每次約會,她總是穿不同顏色的衣服,如雜耍般地變著曲線的色彩。
已有十多天沒有與張萍約會了,突然覺得她這曲線更美,也更誘人。
四
“上車吧,這是我的車。”張萍低聲說,但一字一句聽得清楚。林浩這時才注意到張萍身旁有一輛銀灰色小車,車還沒掛牌照。
“什么時候買的車?”林浩剛一坐下就問。
張萍拿駕照不久,車技自然不好。車一動,雙眼就死死盯著前方路面,不敢分神答林浩的話。
林浩也不敢多問,一路上睜大眼睛幫著張萍看路。目的地是郊外的一處溫泉,先前在網(wǎng)上說好的。
溫泉是露天的,在只有幾攝氏度的氣溫下,五個相鄰的環(huán)形溫泉池發(fā)出熱騰騰的霧氣,在池子上方飄蕩。池子周邊的燈很高,光線透過白白的霧氣,灑落到地面已是微微的一層白色。畢竟是冬天,只有零星幾個人泡在這些池子中,脖子以下身子都盡力壓在水下,露出一個黑乎乎的頭來。
西南角池子里的水最燙,大多數(shù)人不喜歡到這池子里來。林浩和張萍之前在這池子泡過兩次,他們都喜歡這里燙的感覺。深水那頭有一顆大黃角樹,大半個樹身斜著長在這池子上方,不時還飄下幾片黃中帶綠的樹葉來。說來也奇怪,這樹居然沒有被燙死,還長得枝繁葉茂。
林浩比張萍早到池子,直接走到樹下,把自己泡在熱水中。張萍從浴室走出來時,身上裹著一條白色浴巾,頭上戴著一個白色頭套,路面濕滑,穿著拖鞋邁著小碎步在飄散的白霧中扭動。林浩越看越神奇,突然感覺這是天堂,充滿夢幻而神奇的天堂,張萍就是天堂里飄飛的純白靈蛇仙女。
張萍徑直來到樹下脫掉浴巾緊挨著林浩把自己浸在熱水中,說了聲“好舒服”就閉上眼睛開始用雙手使勁地搓起了身體,好像要把身體上的一切不凈物全部搓掉一般。身體挨著身體,林浩感覺張萍的皮膚還是那樣滑溜溜的,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張萍的腰,似乎有些默契,張萍的一條腿也順勢放在林浩兩腿之間,一個活生生的蛇纏形體就浸沒在水下,露出兩個黑乎乎貼在一起的頭來,融入在樹下這片陰影之中。
泡完溫泉,他倆又在附近找了一家賓館,把這蛇纏形體又演繹了好多次。溫泉的余熱未退,再加上林浩陣陣激情,簡直快融化了張萍。在白色的棉被下,再沒有了蛇纏那股緊繃的勁,全身松弛,懶散地卷曲著,一只胳膊輕輕地放在林浩的胸上,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窗外靜悄悄,一點聲息都沒有,只有空中似霧似雨的水汽仍在飄飛。林浩沒有睡著,思維卻在張萍和妻子之間跳躍。
與妻子是不能形成蛇纏狀的,而只是一對括號。妻子高興時,括號彎部對著自己,不高興時,括號弓部對著自己。括號總是一對出現(xiàn),妻子和自己各是半邊,就這樣一對括號在一起過了十二年。妻子懷孕期間,林浩感覺括號中有一個生命,林浩也常想,這括號里內(nèi)容充實。當(dāng)妻子生下這小孩后,括號就空了,連個省略號都沒有。不管括號里有沒有內(nèi)容,反正括號不能單個出現(xiàn),若是單個出現(xiàn),那肯定是錯誤的。有時妻子第六感覺一出現(xiàn),就鬧著離婚,林浩死活不離的原因就是他這些年不變的觀點,只有單邊的括號是錯誤的。
只有單邊的括號是錯誤的,林浩也就堅持每天晚上都要回家,即使與張萍約會也是這樣。晚上回不回家,妻子從不過問,這是林浩對自己的要求。有時看到鄰家男士因晚上沒回家而出現(xiàn)家庭矛盾時,林浩也總會在妻子面前表揚自己一番:“我是好人吧,從來沒有不回家的情況?!倍棵窟@時,妻子會點點頭,送給他一個微笑,偶爾還送給他一個吻。
凌晨時分,林浩叫醒了張萍,結(jié)完賬,兩人坐上車,張萍沒有立即出發(fā),而是從包中取出兩個精美的浮白色小盒子。
“今天上午,我特地去商場挑選了兩塊手表,送給你?!睆埰颊f這話時聲音很低沉。
“送給我表干嘛?”林浩感覺張萍這事做得奇奇怪怪的。與張萍相識以來,相互之間從未送過禮物,即使是生日也沒送過。
“一塊是給你的,一塊是給你妻子的?!睆埰继痤^盯著林浩的雙眼,但眼皮卻耷拉著。
林浩越發(fā)感覺張萍今天很奇怪,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收禮物,只是眼睛直直地看著張萍。
“我結(jié)婚了,剛才沒說就是怕影響你的情緒?!睆埰颊f得很平靜,“這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約會了,謝謝這一年多對我的好,也覺得對不住你妻子,這一對情侶表,就當(dāng)我對你妻子的補償?!?/p>
林浩這時才記起這個約定,張萍若有男朋友,他們就不再來往了。可張萍很是給林浩面子,等到結(jié)婚后才告訴他。
沒等林浩開口,張萍就把禮物放在林浩的懷里,踏下油門,車子慢慢地離開了賓館。
“多好的人呀!”人在分別時最動情,林浩一路上都想著張萍對他的好,回味著過去一年的美好時光。
五
“醒了?”妻子熟悉的聲音透過耳膜。
幾乎沒有力氣睜大雙眼,林浩意識到自己的四肢已被固定,躺在白花花的病房里,蓋著白白的被子,妻子就坐在床邊。
林浩想起來了,在回程的路上出了車禍,記得自己在空中飛。
“姓張的那女的系了安全帶,只是一點皮外傷,前天下午就離開了醫(yī)院。”妻子說這話時很平靜。
“前天?”林浩微睜著眼睛,輕聲地問。
“你已昏迷三天了!”妻子話語低沉而又帶著些許兇狠。
“嗯?!绷趾莆⑽⒌貜谋亲永锇l(fā)出一點聲音。
“我看了行車記錄儀。你包里那兩塊表是姓張的送給你的,我還了她?!逼拮诱f這話時已沒了兇狠的聲調(diào),“表是好表,要值三萬多,但我不喜歡。”
林浩慢慢地閉上眼睛,心里突然涌現(xiàn)出這些年從來沒有的感覺,“多好的人呀!”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