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琛
從根特驅(qū)車不到半小時,“精神病院博物館”就到了。
“精神病院博物館”這個名詞并不準確,但這就是行程單里比較通俗的說法,它的正式名稱反而更令人費解。確切地說,我們要去的地方叫作“Museum Dr. Guislain”,古思瀾醫(yī)生博物館。
我對精神疾病并不陌生,對原生藝術也一直懷有喜愛之情,中國原生藝術墾荒者、長期關注精神病人藝術療治的郭海平更是我多年好友兼老鄉(xiāng),所以在行程單上意外發(fā)現(xiàn)這個目的地時,我?guī)缀跤行┤杠S,嬉皮笑臉發(fā)微信給國內(nèi)朋友調(diào)侃:“要不要買件束身衣回來給你穿?”
從看見博物館的第一眼起,這種歡悅的心情馬上被壓抑住了。古思瀾醫(yī)生博物館位于郊外,四下無人,紅磚建筑四四方方,結合了新羅馬、新哥特以及新文藝復興風格,配著比利時常見的哥特式尖頂,幾乎是陰郁的。在歐洲看慣了圣母懷抱圣子的雕像,這里的屋頂上也有一個,但是女人的頭是罕見的正方形,不知道是不是戴著修女或者護士的頭巾。她懷里抱著的是一個成年男人,表情詭異,比例也很失調(diào)。在藍天下看見這樣兩張石刻的人臉會讓人倒抽一口涼氣,油然產(chǎn)生“飛越瘋人院”的想法。
是的,這里就是瘋人院。成立于1857年的古思瀾醫(yī)生博物館曾是比利時最早的精神病院,現(xiàn)在依然收治病人,前院對外開放的部分,住著少量病情較輕、人畜無害的患者,而后面用鐵柵嚴密隔離起來的則是重癥區(qū)。
150年前,精神疾病療愈的先行者幾乎是在半蒙昧中摸索,我們腦子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人們知之甚少。陳列室里,可以看到很多異想天開的嘗試,比如古思瀾醫(yī)生特制了一種能夠快速旋轉(zhuǎn)的吊椅,把病人捆在椅子上飛速轉(zhuǎn)圈,試圖以此把病人腦子里滑絲的部分繞回正常軌道。
人腦不是一團糨糊,靠攪和就能回歸清明秩序。這種療法收效甚微,醫(yī)生也在不斷自我否定、甚至懊惱懺悔中放棄了許多不成熟的治療方案。如今再看這些醫(yī)療器械,有些幾乎類同刑具:把腦子緊緊綁住的鐵箍、把人浸入熱水的封閉浴盆、女病人赤身裸體被鉗住接受檢查的板床……許多無助而癲狂的臉從墻上的照片向外瞪著你,讓你想要放聲尖叫。
古思瀾醫(yī)生很早就開始關注精神病人的藝術天賦,并鼓勵這種創(chuàng)作。他收藏跟精神疾患相關的繪畫、雕塑和手工作品,藏品頗豐,有些病人后來聲名鵲起。他的收藏名單里,囊括了Peter Granser、Gerard Alary、 Jean Rustin等眾多在藝術領域頗有建樹的創(chuàng)作者。
厚涂、密集、俯視、強迫癥般的規(guī)則,重復、極度單調(diào)的黑白或者猛烈沖撞如迷幻蘑菇般的色彩……這些都是原生藝術最常見的形態(tài)。有一個屋子格外抓人,走進去,里面是密集恐懼癥者的夢魘,每樣東西都被賦予了人格,成千上萬張水泥捏的人臉,拖把、鳥籠、掃帚、絲襪上面都是人頭,空洞茫然的眼睛,無表情的嘴巴,全被吊了起來,像鬼魂附體。
古思瀾醫(yī)生有個理念,他認為病人不應該被脫離社會地關押起來。在這里,輕癥病人可以在花園里接受探視,在草坪上自在聊天。醫(yī)院為患者提供了各種手工工具,鼓勵他們從事生產(chǎn),并且有一種只在醫(yī)院內(nèi)部流通的貨幣,病人們通過勞動,掙到相應數(shù)量的貨幣,用這個貨幣可以在醫(yī)院內(nèi)部互相交易,這就把離群索居的人們重新組織成了一個小社會。
博物館的庭院優(yōu)美寧靜,游人在這里出入,但你依然可以從中辨識出哪些是病人。有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站在院子里,想去拿桌上的一瓶飲料,他猶豫地伸出手,又退回來,然后脫掉鞋子,滿臉恐懼,在褲子上擦手,撩起衣服搓臉……他重復這些動作,長達20分鐘。而我一直看著他,為他感到難過。他顫抖,他禱告,他冗長地靜默,最后他終于跨出腳去,一把抓過那瓶汽水,貼到焦渴的唇邊。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