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美娟
四大爺?shù)恼掌?/p>
蘇美娟
1983年的時候,我7歲。在一個7歲孩童的眼里,世界正浸在陽光明媚的春天里。
如果你不是生長在農村,你就不會知道農村的春天是怎樣的一種美好,你也更無法體會一個赤裸著雙腳奔跑在藍天青山綠樹碧水之間的孩童,有著怎樣的恣意與歡暢。而我,那時正幸福地奔跑在春天和煦的陽光里,以柔嫩的雙腳感受著山路的堅實與遼遠。它是那樣的粗糲,我每踩下去一次,它就熱烈地回吻一次,像父親滿是胡碴的下巴。唯一不同的是,我可以用雙拳嬌憨地推開父親的下巴卻不能推開它一意孤行的熱吻。一只色彩明快的黃蜂很執(zhí)拗地追隨著我,因為我的手里正握著一束盛大開放的蒲公英花。蒲公英的花是黃色的,是那種很熱烈的黃,明亮且執(zhí)著。它每一個層層疊疊的花朵上,都儲蓄著一個微型的太陽,當我手里握著一大簇太陽的時候,黃蜂就無限仰慕地追隨而至了。黃蜂的大肚子上,也有黃色的環(huán),是那種華麗的黃,鍍了金子一般閃著光。這兩種黃交相映襯著,極大的滿足著我柔嫩質樸的感知與認識。
“咕咕——啾”,一只鳥雀從我腦頂迅疾飛過,我跳起來想要抓住它。我知道我抓不住,但每有鳥兒飛過,我都要重復這樣的動作。每一個飛翔著的鳥,都承載著一個理想與憧憬吧,不然它怎么會飛得那樣高?不遠處,在山的半腰間,一株紅艷艷的山桃花如同眼睛一樣開放著,沉默厚重的大山因為有了它就有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嫵媚,因此我始終相信大山其實是有著鮮為人知的、孩童一般的調皮與隱秘,它的內心遠沒有它外表看起來的那樣強大與莊重。那株山桃花站在半山腰間,風姿綽約地招展著,召喚著我全部的想象與欲望。我向它攀登而去。我還不知道,我的小碎花的衣服與我頭上翹起的羊角辮,一并連我弱小但卻躍動的身軀,在老遠處看去,正是大山睜開的、更大的、忽閃著的眼睛。我那么隨意地成就了大山最濃墨重彩的一筆,而我卻渾然不覺。當我與山桃花一同站在半山腰間極目遠眺的時候,整個春天都掛在我的胸襟之上。
傍晚的時候,裊裊的炊煙薄霧一樣環(huán)繞在村莊間,又紗帶一樣圍向村外的小樹林里。我依稀聽見了母親的呼喚聲,悠長并溫暖,紗帶一樣纏繞著、牽引著我回家。
回家首先看看我的小羊羔,它沒比我早晨出去玩的時候長大多少,還是那樣耷拉著粉嫩透明的耳朵;再看看我用鐵篩扣著的小雞,它還是那樣站著打盹,它的覺還沒有睡夠呢;還有大黃狗身體里圈著的那一窩小狗,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再向花圃看去,那些木棉的、月季的、洋牡丹的苗,還是那樣不緊不慢地張著兩瓣的嫩葉。時間在緩慢煎熬著我急迫的心,那些瑰麗的想象與急切的盼望在這種緩慢里正受著煎熬哩。我快樂地嘆息著,從口袋里掏出我一天的收獲:一枚光滑的石子、幾粒形狀奇特的草籽、一朵揉碎的山桃花、一對有著猙獰花紋的蝴蝶翅膀,甚至一顆完美的羊糞蛋。這些東西被我一個個擺放在窗臺上的時候,看上去很有些瑣碎與凌亂,但這正是我所能裝在口袋里和放在眼前的春天,它們是我急切的熱望與交織的美夢,正陪伴我一同煎熬著時間的緩慢。
在春天里,晚飯后的時間從容得有些不合情理了,明明已經(jīng)吃過飯很久了,天色卻還沒有黑透。在這樣的不合情理中,我和小伙伴們結群游竄著,挨家挨戶地進出著村里的每一個家門。村里人家,都在墻上掛著相框,那些規(guī)律擺放在相框里的照片,盡管都是些樸素的黑白照片,但對于我來說,它的每一片都是通向外界的窗口與門戶,它的意義與內容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相片本身。通過這些照片,我知道了還有叫北京與上海的地方,還有叫工人或醫(yī)生的身份,也居然還有一種叫婚紗的奇怪衣服。也就是那個春天的晚上,我第一次感知到了世界的博大,它不在我的心靈之內,也不在我的想象之外,它完全存在于另一個未知的領域,博大到我無從仰視。
在那時,我與我的小伙伴們挨挨擠擠站在齊眉高的大紅洋柜前,抬頭仰視那些掛在墻上的照片時,是那樣的真摯與純粹。而當二丫指著一張照片對我說,這就是你四大爺時,我并未意識到,一個足以影響我一生的人,就以這樣的方式薄刃一樣切入到我的生命里。我順著二丫的手指,看到一個英姿勃發(fā)的青年筆挺地站在兩寸見方的黑白照片里。他身穿軍裝,頭戴頂有五星的軍帽,手里拿著一本“毛選”,睜著比月亮還要明亮的眼睛正沖著我燦然微笑?!板P”的一聲,我明確感到我的心弦被撥動了一下。是的,是心弦,那是我的人生心弦第一次被撥動,真真實實。錚嗡嗡的聲音很有質感地在我心間來回蕩漾,以至于我的耳鼓膜都有了嗡嗡的回響。我的生命因著這嗡嗡的聲響,從此變得飽滿而繁雜。
什么叫四大爺?我問。二丫鄙夷地看看我,說連四大爺都不知道,你四大爺就是你爸爸的二哥。
是嗎,爸爸還有二哥?我疑惑地問母親。有,母親很鄭重地點頭,他還抱過你,就這樣抱。母親把我舉起來,懸空轉了一圈。我確信,我是有四大爺?shù)?,因為母親從來不這樣抱著我轉圈的。知道這一點后,我興奮無比,我簡直無法相信,我是被如此英俊的四大爺抱過的,并且還那樣幸福地被高高舉起。那一夜,我綺麗多彩的夢里多了一個場景,我被黑白色的四大爺舉著,不停地在空中旋轉著,我咯咯笑著,四大爺無聲地笑著,他的眼睛比月亮還要明亮,他軍帽上的五星發(fā)出灼人眼目的光,不停地閃爍著……
以后的日子里,我發(fā)現(xiàn)了很多的掛在墻上的四大爺。根柱大爺家有四大爺?shù)恼掌?,我倆是同學嘛,根柱大爺摸著我頭說。拴娃哥哥家也有,他和我爸爸是一起耍尿泥長大的嘛,拴娃哥哥拖著大鼻涕告訴我。我如此英俊的四大爺怎么會是耍尿泥長大的?我憤恨地說,你爸爸才耍尿泥呢!拴娃哥哥說吸著鼻涕問我,咦,你咋知道的?二丫媽說,有啥好奇怪的,你四大爺和我二丫的爸爸是戰(zhàn)友嘛。我用手指著掛在墻上的相框對二丫說,在你家所有的照片里,數(shù)我四大爺長得最俊。你胡說,二丫立刻反駁,明明是數(shù)我爸爸最俊。不,是我四大爺!我受到侮辱一樣漲紅了臉,大聲說。二丫從來不讓人,她踮起腳壓著我的頭,以更大的聲音說,就數(shù)我爸爸?。《镜陌职衷谡掌镆彩谴┲娧b的,同樣也頂著五星的軍帽,但二丫的爸爸沒有燦爛的笑容更沒有月亮一樣明亮的眼眸。仔細確認后,我很認真、很認真地告訴二丫,真的是數(shù)我四大爺最俊。二丫當時就哭了,圓嘟嘟的手指張開直接就抓在我的臉上了。我和二丫扭打起來。這一架我打得格外認真持久些。
不得不承認二丫是我見過的,最執(zhí)著的一個。我們在不同人家的相框里,都發(fā)現(xiàn)四大爺與二丫爸爸并存在里面。二丫的爸爸,永遠穿著軍裝,戴著軍帽,永遠保持著一個姿勢面無表情地站立著,如果不是背景的調換或照片的大小的不同,你簡直就以為那本來就是同一張照片。而我四大爺就不同,他的每一張照片都是不同的,有時,他是倚著一棵樹站立的,雙臂交叉環(huán)在胸前;有時他是雙手叉在腰間站在山峰上極目遠眺的;有時他是英姿颯爽地騎在馬上的,手里拿著長長的套馬桿;有時他是坐在一架飛機里的;還有一張最生動的,他在一條船上,四面都是淼淼的湖水,我四大爺笑著,嘴像四月初的月牙。經(jīng)過反復對比我終于發(fā)現(xiàn),不是二丫爸爸的照片與四大爺?shù)恼掌煌?,而是四大爺?shù)恼掌c所有人的照片都不同。別人的照片都在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呆若木雞,唯獨四大爺?shù)恼掌恳粡埗寂c背景恰到好處地融和著,每一張照片里四大爺?shù)难劬Χ挤滞饷髁列?。我無法想象,四大爺過的是怎樣一種絢爛多姿的生活,他所到之處都是有彩云包裹著的吧,他是舉動間都行風帶雨的吧,他是顧盼處都虹霽鋪天的吧,他就是傳說中神仙的化身吧。我已經(jīng)完全癡迷,可二丫還在頑強地堅持說數(shù)她爸爸俊,我只好無數(shù)次很認真地告訴她,真的是數(shù)我四大爺最俊!
時間雖然緩慢,但它還是流淌著的。小羊羔長大了許多,它咩咩地叫著,藍色的眼睛明澈通透。那窩歡蹦亂跳的小狗,母親只給我留下一只,其余都送人了。我?guī)еO碌倪@只,奔跑在山里。小狗脖子上的鈴鐺鈴鈴地響著,在群山之間來回地蕩。而在夢里,我總是被黑白色的四大爺高高舉起,在半空旋轉著,旋轉著,我歡笑著,那笑聲也像鈴鐺一樣鈴鈴地響著,在我的心間來回地蕩。
母親坐在院里剝玉米,那些笸籮里的玉米就成了我的玩具。我把手埋在金燦燦的玉米里面,要母親猜我的手在哪里。母親總是猜不對,她說是在山頂上小鳥的窩里吧,是在山桃花的花蕊里吧,是在泉眼的石頭下吧,或者,是在發(fā)了芽的樹梢上吧。我都告訴她不對。母親猜不出來了,那你說是在哪里呀?我說,是在四大爺?shù)恼掌锇伞N液湍赣H都笑了,蹲一旁的小狗也笑了,尾巴搖得很歡實,就連那一排排掛在屋檐下的玉米,和著那天上的太陽,也都笑了,笑得同樣金黃。
然后有一天,母親告訴我說:四大爺要回來了。
四大爺要回來了?。?!我卻還沒做好準備。那些儲存在窗臺上的東西,遠遠不夠表達我對四大爺?shù)臒崆衅谂?,它們伶仃地待在窗臺上,不及我內心豐富的十分之一。我下決心要把那個窗臺儲存得滿滿當當,這樣,當我最俊的四大爺回來時,我就能把整個的春天捧在他的眼前。
我開始忙碌起來,留心收集起我所能觸及到的一切東西。我撿到一根羽毛,我想四大爺一定沒有見過這種羽毛,那就讓我來告訴他,這是黃鶯的羽毛,有著最清晰明了的脈絡和最高遠的志向;我得到一張?zhí)羌?,假如四大爺把這張紙放在眼睛上,那他看到的天將會是彤紅的,能激發(fā)最富張力的想象;我用十個鐵圈圈換下了拴娃哥哥網(wǎng)住的一只松鼠,我把它關在鐵絲籠里,我覺得四大爺肯定是沒見過松鼠的,當四大爺與它烏黑溜圓的眼睛對視,他也會像我一樣洞悉動物世界里所有的純真。我還告訴二丫,叫她小心一些,我最俊的四大爺馬上就要回來了,她要乖一些,最好把那個我傾慕已久的香粉盒子給我。至于那些圓潤的石頭晶瑩的玻璃球染著色彩的羊拐閃著光亮的玻璃片,以及那些破損了的發(fā)卡掉落下來的紐扣和白色的塑料片或八角的小螺帽,它們也都紛紛來到我的窗臺前,以最為充足的理由和紛雜的想象為基礎一一陳列著。雖然有些擁擠,或許還雜亂,但有我急迫的好心情,它們就都不失可愛。這些還不夠,我最大的理想是把山頂上那簇開得最驕傲的風鈴花采回來。
風鈴花不那么好采,它非常聰明地開在我正好探不著的地方。我沮喪地站在它面前,無能為力。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從遠處的路上來了一個風塵仆仆的青年,大家都說是天亮回來了。我和小伙伴們一樣,跟在大人們后面,也跑到村口,去迎接這個叫天亮的青年。我們跟在他身后鬧騰著歡叫著,浩浩蕩蕩進了村里,激起塵土無數(shù)。
母親她抱起我,對我說:快叫四大爺。
什么?這就是四大爺嗎!我睜著羊羔一樣明澈通透的眼睛看向這個風塵仆仆的青年,而他也正看向我。他說,什么,這就是小朵嗎?長得我都不認識了。母親說,可不是,上次你走的時候她才三歲。接著,我就被這個青年有力的大手舉了起來,他把我懸在半空,認真看了看我,然后,就像在夢中一樣,他把我旋轉開來。
“錚——”我的心弦再一次被撥響,世界在這一刻寂靜到只有這一聲錚嗡嗡的聲響。四周的人都在張著嘴說話,可我卻聽不到任何聲音。被四大爺高舉著旋轉的時候,我就成了天空中飛翔著的鳥兒,攜帶著理想直插云霄。在旋轉中,我看到四大爺劍一樣漆黑飛揚的眉毛,他沖我笑著,眼里閃著只有月亮才有的光輝。我咯咯的笑聲,鈴鐺一樣鈴鈴響著。
四大爺放下我來時,世界又恢復了它的聲音。在嘈雜的聲音中,我看到二丫,她怯怯地站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由衷地自豪起來,所有那些和二丫打過的架,現(xiàn)在看來都是值得的。
四大爺給每一個鄉(xiāng)親發(fā)煙,他站在鄉(xiāng)親們中間是那樣的不同。他挺拔得像村邊的那株白楊,他笑起來的時候,一嘴雪亮的牙齒,他一身工作服展括而精致,這一切使他看上去都是那么的不同。因為四大爺回來,村里的男人女人都集中在我家院里,他們圍著四大爺,談論著四大爺轉業(yè)后的工作和他工作的單位。我看到,人人眼里都流瀉著羨慕的光。
小孩子們到處跑動著、歡笑著。獨我安安靜靜坐在四大爺?shù)纳磉?,聽著大人們說話。陽光親切地灑在我們身上,愜意而且舒適。那些長在屋后的參天大樹超越屋頂很優(yōu)越地向院子里張望著,一群群灰麻雀音符一樣蹲在它的肩頭,正奏著一闕雜亂的樂章,直到一只黑背白肚的喜鵲很囂張地飛來,它們才一哄而散。太陽是耀眼的金子色,而天空是純凈的瓦藍色,沒有一朵云。那些云一定是掉下來了,所以當一群羊從我家院子前經(jīng)過,我就真切地看見朵朵行走在地上的白云,悠閑而自在。回頭再看,我的四大爺,他真切地從照片里走了下來,他說笑著,臉上的表情生動豐富,他有著漆一樣黑的頭發(fā)和劍一樣的眉毛,他有著云一樣潔白的皮膚,他的眼里藏著月亮而他的笑容里蘊含著太陽。我的四大爺,他才是真正的春天吧,他的美妙與神奇凌駕在我所有對世界的感覺與認知之上,他是我的傳奇與神話。
四大爺沒住幾天就匆匆走了,母親說,他要去新單位報到。我問母親,四大爺?shù)男聠挝?,在哪里呀?母親說,是在省城的鋼鐵公司,那是一個很大的鋼鐵公司,能在那里面上班的人,都是有本事有學問的人。我問母親,我能去那里上班嗎?母親說,能啊,你要快快長大,你要好好學習。
就是從我把腳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鞋子里的時候開始,我就再沒有赤裸著雙腳奔跑在山里的時間了。我總是急匆匆奔走在上學與放學的路上,母親給我縫的花書包也總是急切地拍打著我的屁股,就像馬鞭抽打在馬屁股上一樣。我雖然不去山里了,但山?jīng)]有變,照樣在腰間睜一只艷艷的眼睛,那眼睛不是山桃花就一定是山丹丹花,明明滅滅地開放著,昭示著春的永恒。我顧不上照看小雞了,小雞悄然長成一只紅冠的大公雞,反剪著雙翅孤獨地站在晨曦里鳴叫。至于那只藍眼睛的羊羔,它早已經(jīng)融入到羊群里令我再也分辨不出。但時間還是很緩慢,而且比以前更加難熬,只因為我的心里從此有了一個沉甸甸的思念。
四大爺走的時候給我們留下很多相片。母親說四大爺是公家的人,他回來回不來,自己說了不算。
四大爺留給我們的照片,被爸爸一一裝進了相框。我舉頭就能看見他在相框里一如既往地沖我笑著。所不同的是,這些照片都換成了彩色的。四大爺在這些照片里,總是穿著鋼鐵工人的衣服,有時站在一棟大樓前,有時蹲在一座大樓前。我總是在做完作業(yè)后,不厭其煩地看四大爺?shù)恼掌湍赣H一起分析那些照片里的背景,想象著四大爺在這些背景里的生活。
那生活,是我夢寐中想象的生活,比山里的春天還美好,比我陳列在窗臺上所有寶物的總和還美好。那是怎樣一個光明的去處?。∷踩缤_在山腰間的山丹丹那樣,是一只活著的眼吧。于是,一個叫鋼鐵公司的夢想深深扎進了我的心底,成為我最熱切的向往與期盼。
但是有一次,母親看著四大爺?shù)恼掌挠牡卣f,你四大爺活得好自在啊,就是苦了你四大娘。
我四大娘是一個異常溫和的人,我從來沒見過她發(fā)火,也從沒見過她大聲說話。她總是沉默著,也總是佝僂著腰身低垂著頭顱,像用舊了的棉花一樣晦澀與軟塌。四大爺不在家,家里地里全是她一個人。雖然地里有我父親和大爺幫襯著,家里有我母親和大娘幫襯著,但她的疲憊總是那么顯而易見驅之不散。五姐姐比我大一歲,但因為四大娘的過分溺愛,她至今還在尿床。十弟也很瘦弱,四大娘把他抱在懷里的時候,十足像抱著一只小猴。
但我愛我的四大娘。與母親相比,她身上散發(fā)著的那種親和到懦弱的氣息,有著過分沉溺與潮腐的味道,這種味道激發(fā)著一個孩子犯錯的欲望,也引誘著一個孩子蠢蠢欲動的邪惡。不在這種味道里隨心所欲地放肆胡鬧,就如同捉迷藏的孩子不躲在草垛里、雨后的林子里不長出蘑菇來一樣違背自然。在四大娘那里我可以驢子一樣打滾可以耗子一樣亂竄甚至強盜一樣拆房子,干什么都可以,從來不用擔心她會責罵我。不獨對我這樣,對其他人也一樣,在四大娘的字典里從來就只有對而沒有不對這兩個字。她以潮腐與靜默的方式存在著,就像屋里立在門后的一根門叉——她確實存在著,可你要是不專門兒看她,她就可以不存在。
我不太明白母親為什么會說這樣的話,我四大娘她苦嗎?可我從來沒聽她說過苦。母親還是那樣幽幽的,說,你四大爺鬧騰著,要和你四大娘離婚。
什么叫離婚?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兩個字眼兒,我想不但是我,就連我們這個村子,也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兩個字眼吧。它是那么的拗口與突兀,也是那么的怪異與離奇,它到底有著怎樣的特質和構造我們誰都不懂。
可母親說,懂,我們都懂。不知為什么,我很叛逆但同時也是十分自豪地想,這個拗口又突兀、怪異又離奇的字眼,只有我四大爺才配得起!其余普通到如二丫爸爸那樣的人,根本不配!我四大娘,她是沾了我四大爺?shù)墓?,才和這樣的字眼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母親搖搖頭,嘆口氣,不再說話。我又目不轉睛地盯向四大爺?shù)恼掌劾锍錆M敬仰與熱盼。
時間就是這樣,你要是很認真地盯著它時,它就緩慢地熬著你,你要是顧不上理睬它時,它就悄無聲息地從你背后滑過。期間,這個狡猾的家伙和山野里的風合謀著,把我從一個真摯純粹的孩童變成一個滿腹心思的少女。沒人知道,那曾經(jīng)是沉甸甸的思念如今已經(jīng)質變成我的憂郁。懷揣著這份憂郁,我不再去山間赤著腳奔跑了;懷揣著這份憂郁,我再沒發(fā)現(xiàn)過有著清澈通透眼睛的羊羔;懷揣著這份憂郁,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的身體也在發(fā)生著質的變化,它們雖然很隱秘,但卻行進得十分迅猛,以至我雖然千方百計但終于還是到了掩蓋不住它們的地步。于是,這份隱秘就變得昭彰與顯然,足以使我羞赧到無法正視。而這一切,僅僅起源于四大爺那一張張與眾不同的照片。我無法向你述說,其實我的夢也在起著質變,那些鈴鈴的笑聲早已停止。當四大爺舉起我旋轉的時候,我居然很可恥地穿著婚紗,我像所有照片里的新娘一樣,含蓄但卻明媚地笑著,不發(fā)出任何聲音,與四大爺?shù)男θ绯鲆晦H。在這樣的夢里醒來,我總是心潮激蕩淚眼婆娑,這也是我無法向你述說的。我被我自己編織的一個網(wǎng)籠罩著,無法掙脫,它是我憂郁的根源所在,也是我成為一個少女的理由所在。
“你四大爺要回來了?!?/p>
人生里總是充滿驚喜!時隔六年,我那有著月亮也似的明亮眼眸,有著劍一般飛揚的眉毛,有著陽光一樣溫暖笑意的四大爺,他要再一次降臨人間!
我該怎樣表達我的內心呢?那些老早以前擺放在窗臺前的東西顯然不夠,遠遠不夠。我飛一樣奔向山間,那簇年復一年開放著的風鈴花,還忠實地固守在原地,它與生俱來的使命,就是完成我的心愿——把它獻給我最俊的四大爺。我想,這也是它窮盡一生的心愿吧。當我把那簇風鈴捧在手里興沖沖往回奔跑時,驀然間,我停下來。這就是那簇我曾經(jīng)探不著的聰明的風鈴嗎?當它真實地捧在我手里時,遠沒有我探不著它時滿懷沮喪那樣來得震撼!
“你是小朵?!彼拇鬆斠谎劬驼J出了我。像時光回流一樣,他用同樣的動作把我舉起,他的大手還是那么有力。你體會過一種幸福嗎,就是你夢寐以求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你眼前,用他明亮的眼睛看著你,用他陽光般的笑容對著你,用他有力的大手舉著你,你體會過嗎?
這的確是幸福,有著無比的眩暈與驚悸,有著無比的歡喜與甜蜜。在這種幸福里,你能明確感受到歌聲在星斗間縹緲,鮮花在塵土里怒放,微風在耳后邊翕張。一切事物都是以喧囂的姿態(tài)呈現(xiàn)的,而世界卻是靜寂的,只有一顆心在隆隆鼓動。我幸福到悲傷,眼淚很沒出息地溢出。四大爺把我放下,他彎下腰專注地看我。他的呼吸就在我鼻息之間。他伸手幫我彈去淚珠。他撫摸我的頭發(fā)。沒有醞釀與預謀,我的臉以迅雷的速度飛紅,隆隆的重鼓幾欲擂破我的胸膛。我多希望四大爺把我舉起時,我能像夢里一樣對著他含蓄地笑啊。可我卻飛紅了臉飛出了淚。我鄙視我自己!我爆發(fā)般粗暴地打開四大爺?shù)氖郑诿骘w奔出去。我的淚水在飛濺,如同我此時片片飛離的心。??!讓我去死吧!
四大爺?shù)氖稚嫌幸环N味道,我無法向你述說,那種奇特的味道對我意味著什么,我就更加無法對你述說了。它是我第一次真切地嗅到了男人的味道,它厚重而且綿長,和我的夢境異常一致,分不出彼此。從我紅著臉飛奔出去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從前。
四大爺這次回來,是專程離婚的。這樣的消息像原子彈爆炸后的蘑菇云,堆積綻放著,經(jīng)久不散。大爺沉下了臉,他說我沒你這樣見利忘義的兄弟。我父親也說話了,二哥,你不能這樣。四大爺坐在炕沿邊上,抱著雙肩,他說,我再也不能這樣活下去了。大爺跺著腳罵道,什么地方把你委屈了你就不能這樣活下去了?閨女這么大了,你抱過她嗎?兒子也能遍山跑了,你又見過他幾次?這么多年了,你給這個家里做過點啥?你下過幾次地?你收過幾回秋?大爺是真的發(fā)火了,他的手指幾乎是戳在四大爺?shù)难鄹C里的。四大爺說,哥,你不懂。大爺睜圓了眼,我不懂,我有什么不懂?你有工作你就想離婚,你上了大學了你就喜新厭舊,這就是你懂的嗎?四大爺說,我就是沒工作,不上大學,我也想離婚。放屁!大爺罵道,爹娘死得早,要是不死,能親自把你給唾死。四大爺踢踢我父親的腳,懇切地看我父親。我父親卻挪開腳說,二哥,離婚這兩字你就不要再說了,咱丟不起那人。四大爺提高聲音了,訓斥我父親,我只是想離婚,怎么就丟人了?我父親忍耐不住也提高了聲音,二哥!什么離不離,你看看二嫂,她都成什么樣了,你太虧待她了,你怎么忍心!四大爺?shù)裳劭次腋赣H。我母親也少見地說話了,她說二哥,你多少年不回家,回家就鬧離婚,你還讓二嫂活不活。大爺說,你這樣忘恩負義是要遭雷劈的。大娘也囁嚅著說,人要活良心的。四大爺說,我離的是我的婚,你們都無權插嘴,雷要劈,也是劈我,與你們無干。放屁放屁放屁,大爺擂了四大爺幾拳,眼里迸著淚地說,你要離,除非踩著我尸首過去離!四大爺大聲說,你是要我死!
我是躲在屋檐的角落里聽到這些的。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我捂著嘴淚流滿面地跑開了。如果說我仰慕著四大爺,那我更愿意袒護我的四大娘。她常年佝僂的腰身以及始終低垂的頭顱,她用舊了的棉花一樣的軟塌里,有著天然的求助信號,她與生俱來的孱弱與無助,就是專門用來激發(fā)別人保護弱小的豪情的。我的四大娘,她不但有最溫和的性格,也有最堅韌的耐力。一個農村家庭的瑣碎事務和勞動強度不需要我去多贅述什么,更何況是一個男人常年不在家的農村家庭。她的付出與良善是有目共睹的,而我四大爺,他居然要和我這樣的四大娘離婚?怎么會這樣?我那神一般完美無缺的四大爺,他是在和我開一個最離經(jīng)叛道的玩笑嗎?這顛覆了我有限的認知,令我混亂。
大爺拒絕和四大爺說話,我們全家也跟著都不理四大爺。但這擋不住我對四大爺?shù)母Q視,無論他在什么地方說什么話做什么事,都有我一雙關注著的眼。如大爺所說的那樣,四大爺果真不抱五姐姐,也不抱十弟。不但如此,四大爺還不和我四大娘說話,他把家的溫度降到冰點,因此我的四大娘和五姐姐以及十弟在他面前也就如履薄冰。那么,他是一個多么冷酷的丈夫與父親啊,那么,我那神一樣完美無缺的四大爺,他其實是有缺點的?
但他抱村里的任何小孩,并且,都是同一個動作——舉起,旋轉。
原來這樣!
如同面對冰面上凌厲劃開的一道裂痕,我的心無可挽救地掉進了冰窟窿。原來這樣的旋轉不是我一個人獨享的,那它的意義何在呢?你能想象無數(shù)個穿著婚紗的新娘都如同我一樣含蓄而明艷地對著四大爺笑嗎?我悲傷欲絕。我分明聽到我心中的堡壘在分崩離析,而我對這種轟然坍塌卻無能為力。
可是,我的窺視又是不由自主的,是違背我薄弱意志的,我確確實實阻擋不了四大爺那種玉樹臨風的俊美和那種凌駕一切的不凡,我愈想把他拒之千里他就愈是如影隨形,這使我陷在冰與火的兩重天里,掙扎無益,備受煎熬。
四大爺用自行車馱著四大娘,去縣城民政局辦離婚,但是在半道上被我大爺和父親給截住了。四大爺和大爺激烈地吵,我父親苦勸著,我四大娘在一旁無聲無息地站著。風穿過道路兩旁濃密高大的楊樹,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我四大娘舉頭望著楊樹上方被擠成一線的天空,把自己放置到事情之外。
回來后,我的四大娘做了一個近乎瘋狂的舉動。她蒸了一大鍋黃米面的軟糕,這是她平時舍不得吃的。當她端起熱氣騰騰的蒸籠走出來時,我們都沒看出她有什么不同。她端著蒸籠,到了后園子,用筷子夾起黃米面的軟糕,拋給了豬圈里的豬。那頭慣吃糠皮的豬立刻就逮住拋下來的軟糕,可那軟糕實在太燙了,它吱吱哇哇叫了起來,但卻不肯放棄到嘴的美食,叼著軟糕繞豬圈的跑。如此滑稽的場面讓我四大娘禁不住笑了,呵呵有聲。再拋一塊下去,豬用嘴探過去,屁股立刻一緊,但還是叼起來了,這一叼,它就又吱吱哇哇繞豬圈疾跑,我四大娘就呵呵笑。
老實說,我四大娘的笑聲并不猖狂,也不刻意,她的笑聲秉承她一貫的作風,壓抑并且憋屈。但是后園子是緊靠崖頭的,它把豬的吱哇和四大娘的笑給擠逼回來并用回波把它無限放大了。這是一個初夏的晌午,日頭白得有些毒辣,一切事物的影子都縮回到自己的腳下以逃避太陽的炙烤。四大娘呵呵的笑聲卻帶著重重回聲,在曝日下無拘無束地在院子里亂竄。領著小雞啄食的母雞愣住了,伸長脖子四下里打望,它不太確定這是不是一種危險。老得鈍了牙齒的黃狗也從自己的大腿上抬起嘴巴,用它飽經(jīng)滄桑的眼睛疲勞地搜尋著四周。驢在槽里停止了咀嚼,不安地甩動起尾巴,支棱著的耳朵痙攣一般一下一下悸動著。樹葉停止了沙沙,沉靜下來感受異常。一片紗布條一樣的白云停滯在高空,懸懸地掛著。只有屋頂上的裊裊青煙,它還在動著,把它背后映襯著的大山抽動成洶涌的波浪。沒有一個人從屋里出來看個究竟,大家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于是在這個酷熱的晌午里,就有了非同一般的、如同置身墳塋般的死寂。在這種死寂里,四大娘呵呵的笑聲帶出了凄厲,有著掠過天際邊孤雁的悲憤,有著翱翔蒼穹中鷹隼的戾氣。它給無人的院子里刮起一陣陣悲涼,我回頭看時,母親已是淚雨滂沱。
后來想想,這大概是我能見到的,最深層次的反抗了。它本身是無言的,但它的重量卻足夠把一切壓垮。
四大爺沒離成婚,他又要走了。這回沒人出來送他,而我在遠處偷偷跟著。天只是剛剛放亮,四大爺走在寂靜的鄉(xiāng)村小道上,手里拿著一個空空的行囊。晨光穿過樹梢,投射在他身上,使他的背影飽蘸著落寞與孤憤。一個蛇仔從他腳下閃電一般逃竄出去,更增添了鄉(xiāng)間小道的寂寞。這樣的景象,在我少女的眼里有著詩一般的意境,令我莫名感動。我無法體會四大爺?shù)男木常抑皇潜晃易约旱男木w深深浸泡著,感動著。我流下了眼淚,沒有任何的理由和原因。那些眼淚是傷感的,動人的,也是純粹的,它沒有根源卻源遠流長,沒有目的卻義無反顧,它如同漲了的春水,肆虐崩潰只是為了釋放滿心的激蕩與柔情。
四大爺又給我們留下許多照片。這些照片所展示的,是四大爺大學時的生活。四大爺是帶著工資上大學的,他是鋼鐵公司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前途十分光明。這也是我大爺和我父親的驕傲,他倆在村里與別人談論這件事的時候,總是一臉的驕傲。
照片里四大爺已經(jīng)不穿著礦工衣服了,他在照片里為我們展示了更為千姿百態(tài)的生活場景。有時他穿著一身運動衣在臂彎里卡著一顆籃球站在籃球場邊,有時他穿著雪白的襯衫在寬敞的食堂吃飯,有時他穿著一件夾克正在拉開吉普車的車門,有時他帶著安全帽站在一臺巨大的拉礦車前,背景是巨大的工業(yè)廠房。四大爺?shù)娜穗m然在照片里被定格,但我依然能感受到他傳遞給我的生命熱浪,他火一樣熱辣的青春與激情穿透了照片鮮活地擁抱了我。四大爺?shù)恼掌o我的人生鑿開一個洞口,它讓我知道世界不是一種或兩種顏色,它多姿多彩異彩紛呈到億兆之數(shù)。如同萬花筒一般,這些經(jīng)由洞口穿透而來的色彩讓我的瞳孔驀地放大,我能做的就是把想象力旋轉起來,得以看到更多更深。
在這些氣息濃郁令人神往的照片里,多出了一個女人的照片。母親說,這是你四大爺上大學時的同學。母親沒說,但我知道,這個女人,她絕不僅僅只是以照片的方式存在于四大爺?shù)纳钪?。我有些莫名的煩躁,問母親,既然我四大爺不喜歡我四大娘,那他干什么要娶她?母親說,你四大娘是你大爺用五百塊錢換來的,這在當時是個美談,被稱頌一時,都在夸你大爺是個仁義的哥。母親還說,他們弟兄爹娘死得早,全憑你大爺操心。
在母親的敘述中,我看到時光的深處,一個淳樸而羞怯的姑娘抱著她的包袱,走向我窮困潦倒的四大爺,我四大爺用青澀的雙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那不是在握妻子的手,而是一個窮苦的農村青年握住了對未來的希冀與憧憬。母親說,第二年,你十八歲的四大爺光榮地參軍了。于是,我在時光的深處里,又看到我四大爺行走在出村的道路上,他如初放蓓蕾的青春身軀,以及他滿腔里的壯志豪情,雖然被腳下激起的塵土圍攏著,但難掩其灼灼的光焰。天與地為他開通的,是一條燦爛的金光大道,寬廣得足以任他無限自由地馳騁與翱翔。
其實你大爺根本湊不夠五百塊,是你四大娘偷跑出來,獨自一個人夾著包袱來我們家的,所以,你四大爺要是和你四大娘離婚了,你四大娘就無處可去了。母親說。
我們不把四大爺給的這個女人照片擺在相框里掛起,我們只把她掖在炕席之下。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把那個女人的照片偷偷摸出來,仔細端詳。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她何其幸運,得到我四大爺?shù)木鞈?,就因為她也是上大學的嗎?
我也可以!
懷揣著如此宏遠的夢想,那些曾經(jīng)占據(jù)心靈的思念與憂郁就有了牢靠的根據(jù)和理由。當一個目標確立在那里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學習、再努力學習,因為那是靠近目的的唯一途徑,是我的幸福所在,永不泯滅。
四大爺很快就又回來了。這次是因為我四大娘生病了,病得很嚴重,她的右側乳房不斷溢出膿水,疼得她徹夜難眠。大爺和四大爺套著騾車把我四大娘帶到縣醫(yī)院。我四大娘得的是乳腺腫瘤,有癌變的危險,同時四大娘還有嚴重的精神衰弱,是勞累過度所致。在縣醫(yī)院住了十幾天后,四大爺決定帶四大娘走,去省城的大醫(yī)院去救治。短促的亂哄哄后,四大爺和四大娘去了,五姐姐和十弟被分別留在我家和我大爺家,從此我和五姐姐睡在一個被窩里,親密無間。
有五姐姐在的夜晚,我不能再翻出那個女人的照片去深入揣摩,她被深深地掖在炕席之下,也被深深地掖在我的心靈深處。當月亮行走中天,當房影樹影花影鋪滿院子的時候,那女人就從夜的深遠處走來。她姿態(tài)優(yōu)雅氣味馥郁,臉上掛著含蓄而明艷的笑,她向籃球場上龍騰虎躍的四大爺走去。我站在她和四大爺之間,眼睜睜看著那女人面朝著四大爺,如同面朝著春暖花開。她穿過了我的身體,走向四大爺。她姿態(tài)優(yōu)雅氣味馥郁,而四大爺,他劍眉星目,朝著她笑得那樣心旌搖蕩。
時光不再緩慢,我被催逼著,長大再長大,夏末的時候,我進了縣城的高中。繁重的功課迫使我放棄一切美夢,那些個神馳天外的臆想已經(jīng)杳無蹤跡,我只在書與試卷的海洋里孤舟搏擊。日月的交替輪換,注定要攜帶來一些新的認知與感受,它把之前的那些認知映襯得幼稚淺薄。我不再是個滿腹憂郁的少女,那些曾經(jīng)讓我欣喜的、悸動的、悲泣的、感傷的東西,都已失去沉甸甸的質地,只剩下輕巧的甚至可以一笑了之的記憶。成長是個鋒利而又無情的削皮刀,它削去一切瑰麗的外殼,只留下事物蒼白的本質,就像四大爺?shù)恼掌粍內粝氲耐庖拢皇O掳l(fā)黃的圖片本身一樣。四大爺不再是我的夢想了,也不再是我的夢境了,他只是我的四大爺這一個本身。現(xiàn)在我目標明確信念堅定,那就是考上大學,去省城的鋼鐵公司上班。這是我給未來生活確立的目標,與四大爺無關,只與四大爺給我鑿開的那個洞有關。期間一個有著青蘋果味道的男孩喜歡上了我,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總是追問我拒絕的理由,我說不出有什么理由,只能含蓄地對他笑笑。
四大爺和四大娘回來了,在走了整整兩年之后。村里人都去村口迎接了,我也去了。當四大爺不再是夢,他就只能回歸到四大爺這個本質上,在這個本質上沒有心酸與難耐,更遑論含蓄與明艷,那些曾經(jīng)的憂郁以及淚眼婆娑,在這個本質面前幼稚淺薄到無以復加的可笑地步。
四大爺和四大娘出現(xiàn)在村口了。我以一個高中生的目光看去,四大爺?shù)拇_是個成熟的男人,他有著一切成熟男人的特質。他的面部祥和寧靜,他的姿態(tài)沉穩(wěn)收斂。我想這也是我拒絕那個青蘋果味道男孩的理由吧。而我的四大娘,她還是一如既往的軟塌,佝僂著腰低垂著頭。和我四大爺站在一起的時候,她顯得那樣蒼老與頹敗,她不像四大爺?shù)钠拮樱袷撬拇鬆數(shù)膵?。我聽到母親的一聲不易覺察的嘆息,在這聲嘆息之后,我隱約還聽到另外的幾聲嘆息,是一起來迎接四大爺?shù)娜税l(fā)出的。其實,在我的心里,又何嘗沒有這一聲嘆息呢。
四大娘給我和母親撩起衣襟看,她的右側乳房已被切除,留下一個異常丑陋深邃的黑洞。我無法向你訴說四大娘身體上的觸目驚心,它震撼人眼目的強烈程度使一切與之有關的形容詞都淺白無力,它在四大娘身體上,被刺瞎了的眼睛一樣黑著。我和母親都沒有勇氣也不忍細看。我四大娘很平靜,她呵呵笑著放下衣襟。她說,人來這個世界,就是為了遭罪。
這次四大爺要帶走全家,四大娘和五姐姐十弟,已經(jīng)辦理了農轉非,他們可以住到四大爺所在的鋼鐵公司了。我們全都為此高興不已。大爺張羅著四大爺要搬走的東西,忙得紅光滿面,父親到處找人辦相關手續(xù),忙得腳后跟打著后腦勺,我母親和大娘幫襯著四大娘拆洗被褥,五姐姐和十弟忙著與同學辭別,村里人也來送些禮物表示慶賀。大家全都忙碌著,快樂著,如同秋天里收回地里的莊稼,雖然抱怨著勞累但卻難掩內心的滿足與自豪。
可我在四大爺?shù)难劾飬s明顯覺察到了黯然,它是一種絕望過后的平靜,像遭受暴虐荼毒后的戰(zhàn)場,空蕩蕩卻千瘡百孔。我不知道誰還能覺察到這點,在我四下里觀察后發(fā)現(xiàn),除了我,竟然沒有人與四大爺?shù)难劬σ?。這令我陷入混亂,深切的思考讓我頭痛欲裂。
就在四大爺他們要走的頭一天晚上,我四大爺把他關在屋里,誰叫都不給開門。當我大爺拼盡全力撞開栓死的門時,濃烈的血腥味差點沒把他沖一個跟斗。我四大爺用菜刀劃開了他的手腕,想要放盡身體里的血液。
那時我不在場,我在縣里的中學上課。等我知道消息,急匆匆趕回到村里,我四大爺?shù)氖滞筇幰呀?jīng)包扎了一道白紗布。大家都還在有條不紊地忙碌著,仿佛一切都沒發(fā)生,除了四大爺手腕處那道怵目的白。
直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理解,四大爺在劃開他的手腕時,懷著怎樣的一種決絕。那冰冷的刀鋒與溫熱的血肉之軀,碰撞出的,又是怎樣的一種天塌地陷與萬念俱灰。
時光飛逝而過,它帶走我的一些不切實際,但也為我補充進大量新的內容。我考上大學了,就是我四大爺曾經(jīng)上過的大學,然后,我又如愿以償進入夢寐已久的鋼鐵公司。我無法對你訴說理想變?yōu)楝F(xiàn)實的喜悅,也無法說清鋼鐵公司所包含著的人生明媚,當我親身站在四大爺照片上的場景中時,我只感覺到異乎尋常的風生水起。
從來沒想過鋼鐵公司是這樣的大,大到我想去四大爺家吃飯,還得專門抽出時間。
四大爺?shù)募?,有著不可避免的陳舊。五姐姐比以前沉默多了,已經(jīng)顯示出了不可避免的軟塌,她的眉目嘴臉很忠實地傳承了四大娘的樣子,有著模型一般的驚人相似。我終于知道小時候四大爺不抱她的原因了。四大娘倒是較以前豐腴了不少,皮膚里已經(jīng)退卻了農村特有的太陽紅。
其實我不愿意來四大爺家,這個家里到處都飄散著四大娘的那種過分潮濕與腐敗的味道,更為可悲的是,我的四大爺,他似乎已經(jīng)接受并習慣了這種味道,正不可避免地向它一步步靠攏。在這種靠攏中,四大爺原來挺拔的腰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彎曲與臃腫。在這種靠攏中,四大爺原來月亮般明亮的眼眸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渾濁與遲疑。他曾經(jīng)所有的深沉與睿智,矯捷與高渺一并連同他那令人不可抗拒的魅惑,也都在這種味道里消散殆盡。他好像是有些不情愿的,但卻事與愿違地靠攏過去,猶如燃燒是木炭的職責,而灰燼是唯一的結局一樣。
我不能控制我隨時都可能哭出來的危險,我只能盡量不去面對。
如果不是以前的那些照片真實存在著,我簡直不能相信他與現(xiàn)在的四大爺是同一個人。那個在籃球場上氣勢如虹在食堂深沉一笑在辦公桌前雄心勃勃的四大爺,就是眼前這個彎曲了腰身花白了頭發(fā)坐在小椅子上就著大蒜吃饅頭的老頭嗎?那個有著火一般熱辣的青春與生活的人,就是眼前這個身心正在逐步衰退的老人嗎?我還發(fā)現(xiàn),五姐姐和十弟,包括我四大娘,他們都很少與四大爺交談。更多的時候,是他們娘仨在那里有說有笑地嘀咕著什么,而我四大爺一個人坐在角落里發(fā)呆。
我至今依然能清楚聽到多年前四大爺與大爺爭吵時,他聲嘶力竭說過的一句話:你是要我死。
我想,如果多年前,我四大爺如愿以償?shù)胤疟M身體里的熱血,那是不是一種上天對他的眷顧?在無望里死去,要比在無望里活著更容易??墒俏覀兤蛔屗?,那他就只能這么在歲月里熬磨著消耗著,直到連死亡都變得遙遠陌生高貴起來。
有一段時間四大爺經(jīng)常來我的宿舍坐坐,他不想回家,家里我五姐姐正與十弟媳婦開戰(zhàn),打得難分勝負。我知道,那又是一個雨后林里長出的蘑菇。
四大爺不想說話,我也就不說,我們都捧著一本書,靜靜看,任時間在地上把窗欞切割成不同的幾何圖形。一張照片從四大爺看著的書里飄落。是一張老照片。是那個女人的照片。我一直都帶在身邊。四大爺拿起它,認真看著,說沒想到你還保存著這張照片。也不知出于何種心理,我輕聲問,你們,你和她,還有聯(lián)系嗎?四大爺很明顯地愣了一下,他說,早沒了,就是你四大娘得了病那年,在省城做完手術后,我把你四大娘帶到宿舍來休養(yǎng),她來了,你四大娘就很熱情地招待她。你四大娘撩起自己的衣服給她看。你四大娘那人——你也是知道的。于是她就不能再來了。我去找她,她也不肯見我。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四大爺說得很簡潔,但我完全知道這簡潔里包裹著怎樣激烈的心酸與跌宕,我相信,雖然時隔多年,這種激烈在四大爺?shù)男睦锶晕雌綇?,它是一塊跌落在四大爺心里的石礫,反復搓磨著他血肉做成的心靈,生命不息,搓磨不止。
四大爺望向窗外。他坐在窗前的身影含著的全是孤獨,我分明聽到他的一聲嘆息。這一聲嘆息或許是輕微的,不易察覺的,只因為有了他含著孤獨的身影,這一聲嘆息就變得浩大與深遠起來。四大爺說,我還是想離婚。
說真的,聽他這樣說我很震驚,我以為這么多年來,他早已放棄離婚的念頭了,沒想到他卻還在堅持著。四大爺說,但我做不到。我替四大爺想了想,很設身處地想了想,我想到了五姐姐,想到了十弟媳婦,他們都不是一個良好的托付,我四大娘終究還是沒個去處的,所以,四大爺做不到。
后來,我已經(jīng)很少能抽出時間去四大爺家。鋼鐵本身就是個大熔爐,我們在鍛造出一段段好鋼的同時,也把自己錘煉成了不銹鋼材質。在這個過程里,我感覺到了聲勢浩大的時代脈搏,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所在。我深深理解到,當年我四大爺為什么總是隔很長時間才回家,他的華麗情懷,是只能在這樣的地方才會相得益彰。
期間,我遭遇了一場注定沒有結局的愛情。這不是我的錯,有些事情的發(fā)生有著它自己運行的軌道,在我們的不可控處。我被這場愛情分割得支離破碎,直到有一天,我闌尾炎發(fā)作住進了醫(yī)院。
手術后,四大爺來看我了,在醫(yī)院花園的廊下,四大爺和我安靜地坐著。無需語言,但我們已經(jīng)把想要說的話都說了。這是親人之間的契合,是血液里的相知,根本就無需語言。長廊的四周,在秋天的隨意浸染里顯示出了無邊的靜美,樹與草都變了顏色,遠近高低地展示著黃與綠的繽紛,油綠——淺綠——黃綠——淺黃——深黃——金黃,那夾在綠之間的黃,與過渡著黃與綠的花叢和樹木,都以最沉靜的方式站立著。秋天的美在于它的靜謐,它摒棄了喧囂,過濾了浮華,結出了沉甸甸的果實,就像生命需要一種必要的沉淀。秋天的美也在于它的恬淡,是繁華過盡后,大徹大悟的恬淡,就像我們曾經(jīng)不愿意放棄,想要用生命捍衛(wèi)的那些人一樣,其實最終的結局都一樣,色身化空,盡歸恬淡。
四大爺說,其實,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孤獨的靈魂。就為這一句,我崩潰般涕泗交流。為著這句話,四大爺就還是我的傳奇與神話。每一個人都一樣,我們的幸福很遠,我們的孤獨很長,在我們的生命里,總有一個人會讓我們笑得燦爛哭得徹底也痛得深切,到最后,它們都變成殷紅的血液,在我們生命的年輪里回旋、流淌。而這,才是上天對我們的最好眷顧!
就那樣,在那個秋天里,在醫(yī)院的走廊,四大爺陪著我,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
2010年的時候,我三十五歲,進入了人生的奔跑期。我匆忙地奔跑在各種路上:上下班的路上,接送孩子的路上,去菜市場的路上,參加各種婚喪嫁娶的路上,以及爭名奪利的路上。在我的奔跑中,我周圍的景致像安了軸的攝影布景一樣,換一幕,換一幕,再換一幕,咔噠有聲。時間以光的速度與我賽跑著,毫不留情,我深切懷念起很久以前我堆滿春天的窗臺來,我想那其實不是獻給四大爺?shù)拇禾?,那是我獻給自己的春天。把春天堆滿窗臺,每個人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
就在那年的冬天里,我接到四大爺病危的電話。當我趕到的時候,我大爺和我父親也趕來了。人都到齊后,四大爺在病床上對我們說:我死以后,就不要把我埋葬在祖墳里了,我不想回去。你們把我火化了,把我的骨灰揚在風里,我想自由自在地飛。
我沒哭,我四大娘也沒哭,我們都沒哭,是我四大爺他自己哭了,他哭得那么痛,那么長。我們都站在那里,看著他哭。他無聲地流淚,那一道道的眼淚,流之不盡,仿佛是被堵了千年的泉眼一舜之間被疏通。
只熬磨了二十多天,我四大爺就去了,享年六十五歲。四大爺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很悶,我需要喘口氣。
我們還是把四大爺埋葬在祖墳里了,因為我們那個地方?jīng)]有火化的習慣,而落葉歸根,該是每一個漂泊在外的游子最終的心愿吧。
葬禮是我大爺親自主持的,六哥給他帶了一把軟交椅,他已經(jīng)很蒼老了,不能站太長時間。
那一天殘陽如血,朔風陣陣,我們在寒風里瑟瑟發(fā)抖,為四大爺?shù)膲災挂绘@一鍬填土。不遠處的大山在天際邊畫著深邃的黛色弧線,蓄含了萬年不化的哀婉與悲苦。那些山腳下的樹,飄落了最后一片焦枯的樹葉,用光禿禿的枝干直指蒼天。墳塋里那兩棵站立了百年的蒼松被寒風梳理著,唱響了最為哀傷悲泣的挽歌。被揚起的黃土在墳盤里四處盤旋,活了一般瘋狂掀弄著每一個人的頭發(fā)與衣袂。
四大爺變成一個聳起的墓錐后,我們也走了,只留下插在他墓錐上的引魂幡,在肅殺蒼莽的大地間招搖著、舞動著。
如今,四大爺?shù)恼掌瑨煸谖壹业囊粋€角落里,我為它配了一個烏木的框架,并焚著一炷清香。在照片里,四大爺一改以前在照片的樣子,他沒做任何動作,也沒流露出任何表情,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我時常與他對視著。我不知道他的一生是有幸的還是不幸的,就像我始終不清楚他的一生是愛的還是沒愛的。如果非要說他的一生是悲劇的,那他的悲劇該是誰造成的?他是要和這種悲劇作斗爭的,但當他舉起雷霆萬鈞的拳頭時,卻根本找不到對手。這個悲劇的過程太過冗長,直到把他開始之初的悲壯與激憤逐漸消磨到平靜起來,直到最終連目標都混淆起來。他保持了一輩子的戰(zhàn)斗姿態(tài),直到進入無實利目的的終極狀態(tài)。如果他的愿望最終是失敗的,那這果真是大失敗,但他又是我見過的,最自由的人,雖然他沒有化為灰燼,但我確信他是真實地消逝在自由的風里了,待到明年春天,他就會吹開山腰間那株艷艷的山桃花。
會的,一定會。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