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人生

王哲珠

紙上人生

王哲珠

一

高宇拿著火車票進站時，對自己充滿憤怒和疑惑，他不明白為什么做了這個決定，為年假安排了旅游計劃，不短的旅行，幾個城市，一連串景點，把近一個星期的年假安排得滿滿的。來火車站的路上，他還沒弄清怎么就收拾箱子出門了，他不斷告訴自己，應該回去，但仍任的士將他帶到火車站，邊咒罵自己，邊隨匆匆的人流進站、驗票、上車。

把箱子放上行李架時，高宇看著窗外，車還未開，他對自己說應該取消行程。原本想得好好的，利用年假聯(lián)系一些新老客戶，其中極重要的兩個，是潛在客戶，已經(jīng)談得很好，接近朋友了，極有希望讓他們成為他的客戶，那是兩個大客戶，且很有可能長期合作，一旦成功，他的業(yè)績將上升一大截。單單為這兩個客戶，火車票也該放棄的，網(wǎng)上訂酒店的錢搭進去也值得。高宇想拉了箱逃離火車。然而，他坐下，等待火車開動，痛心疾首地抱住腦袋。

高宇開始反思近來的生活，變得很怪異，有一股力將他拉離原先的軌道。這軌道高宇早安排好了，他將生活目標定成高難度游戲，怎樣一關(guān)一關(guān)沖過，每一關(guān)可能碰到什么樣的難題，該做什么樣的準備，盡自己所能想清楚，準備好，每通過一關(guān)，怎么升級，一層一層往高處去，每上一層積累下一些東西，或金錢，或人脈，或見識，或機會，總之，盡量每步有所得，不浪費任何時間精力。他等著積累到一定程度，面前豁然開朗，將有一片新天地，接近他想要的成功。

最近，高宇在偏離這個計劃，具體想不起哪天開始的，只是感覺自己變得怪怪的，很多事情不是原先安排中的，甚至是不愿意做的。更怪的是，他收到那封信，有人知道他的糾結(jié)？

租房樓下有一片信箱，有一個屬于高宇租的房子，租房時房東給了信箱鑰匙，但高宇從未用過，這座城市里，他與人的關(guān)系幾乎都與工作有關(guān)，信件都是寄到公司，家人朋友則手機聯(lián)系，不需要這個信箱。那天，高宇經(jīng)過那片信箱時，不知怎么的停下了，湊近自己那一個，往信箱口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一封信。他以為是上一個住戶的，決定不去理睬，但回到家時，忍不住好奇，從抽屜角落找到鑰匙，下樓開了信箱。

信是寫給他的，且是手寫，看起來不是某種公函或商業(yè)廣告之類的，信封上沒有寫信人地址、姓名，連郵戳都沒有，信是直接塞進信箱的。高宇下意識地望望四周，那瞬間，他覺得被偷窺了，他在這城市極少私人朋友，幾個要好點的同事來過，但哪個同事會吃飽了撐著寫這種信？若他有女朋友，倒還有可能，女人總想弄點小浪漫什么的，可他連個曖昧的人都沒有。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高宇將信塞進西裝口袋，匆匆回家，打開信。信也是手寫的，很簡單：

高宇：

別太拼，你過得太機械，這樣的生活太枯燥。再這么拼下去，你要失去生活，變成機器了。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吧，這是你該得的。

關(guān)心你生活的人

高宇在廳里轉(zhuǎn)圈，四下張望，好像能找出寫信人，最后他坐下，按著太陽穴，在頭腦里搜尋寫信人，記憶里沒有半點蛛絲馬跡。抬起頭時，窗外已經(jīng)暗下，他今晚安排做一份文案的，已經(jīng)誤了時間，他發(fā)現(xiàn)手里還握著那封信，生起氣來，扔了信，喊，鬼話，什么享受生活，我到那個時候了嗎？達不到目標，有什么資格？按計劃的路走下去才是正經(jīng)。這些年，他一直走得好好的，比計劃的還要順利些，他過得很好。

當年，將大學通知書遞給父親時，父親雙手發(fā)顫，膝蓋立不直，瞇著眼睛努力想看清通知書，那瞬間，高宇所有的人生規(guī)劃變了。當天晚上，他夢里全是父親在建筑工地上拿不住東西，扛不起重物，看不明障礙的畫面。他夢見大學變成無數(shù)水泥包，一袋一袋砸向父親，將他掩埋起來。高宇用了大半個月時間，說服父親母親，放棄那個不好不壞的大學，讓他們相信，沒有上大學，他也會很出息。

高宇進城打工，他相信，將把這條和別人一樣的路走得不一樣。第一份工作是大排檔洗碗，同鄉(xiāng)介紹的，后來又陸續(xù)在飯店端菜、超市賣東西、工廠當雜工，期間，他每月擠一點飯錢，買各種書自學，看了很多營銷管理、人脈經(jīng)營、公司經(jīng)營、金融經(jīng)濟之類的書，漸漸地，以讀養(yǎng)讀，一本書往往將他帶向更多的書，他還到處蹭聽各種講座，只要有心尋找，城市各種免費講座不會少，就算有些要買票，他好學的打工仔形象往往會打動人，甚至會成為某種宣傳形象，為他聽課提供便利。邊打工邊學，辛苦，有段時間極度缺乏睡眠，看到平的或軟的東西就想躺，但感覺自己一點點多了些東西，是些什么說不清，只能確定這些東西讓他強大了，有了從未有過的信心。

進城第六年，他進了一個公司，機會是在某個營銷講座碰到的。他在這家公司一直干到現(xiàn)在，從雜工到普通員工，慢慢跳到喜歡的銷售部門，靠著業(yè)績，升到銷售主管。別人看來，他有能力，目光銳利，極會經(jīng)營人脈，只有他知道自己是怎樣拼命的。進公司后，他才明白讀書聽講座與實際有多大距離，為了邁過那段距離，他付出多少，旁人無法得知。他的狀態(tài)越來越好，很有希望去總公司，那將有更大的平臺，更接近他定下的第一個大目標。

十多年來，高宇對自己近乎苛刻，幾乎從未有過娛樂時間，沒讓真正放松過，過年回家，也帶了滿袋資料，裝了滿腦想法。他安排的軌道是一路通到底的，絕不許旁逸斜出。但近期，這軌道出了問題，最先是他專門去看了新上映的大片。

看電影倒也沒什么，問題是竟然那時候去看，那天高宇原本的安排是這樣，下班買好快餐，整晚待在家做準備。明天，他將見一個重要客戶，晚上再過一次合作方案，盡量做到最好，然后熟悉整個方案，保證在客戶面前自信十足，流利回答任何問題，不用翻任何資料。

旁人只看到高宇侃侃而談，不知他背后的功夫，他翻爛產(chǎn)品的說明書，產(chǎn)品構(gòu)造、用途、優(yōu)點、用法熟記于心，加上平日讀的理論，整理出一套獨特的說辭，他的方案總是創(chuàng)新又實在，往往獲得客戶很大的信任，老板也是滿面春風。

那天，買過快餐后，高宇想不到會拐個彎，走進附近的電影院。他想著袋里的方案，卻掏出錢買了電影票。邊看電影邊莫名其妙。電影看完后，他直后悔浪費了太多時間，匆匆往外趕，現(xiàn)在回去，熬晚一點還是成的，他原打算早些睡，保證明天的精神狀態(tài)。

出了電影院，高宇拐進一家咖啡館，痛苦地坐下，連連催促自己離開，邊向服務員點了咖啡和點心。高宇恨不得自打一巴掌，卻慢吞吞喝著咖啡，和所有悠閑的客人一樣。那杯咖啡喝掉大半個小時，從咖啡店出來時，高宇沖腦袋用力拍打幾下，以確定腦門還有感覺，還是自己的。

回家路上，高宇一直自我安慰，是個意外，偶爾放縱一下——偶爾也不成，他腦子里呵斥自己。這些年，他積累下一批穩(wěn)固的人脈，打開了不小的局面。近兩年，他甚至感覺運氣也來幫忙了，老板將重要機會給他，不少大客戶成了朋友，這種時候該一鼓作氣。平日，他的娛樂也跟工作有關(guān)系，以朋友身份邀請各種老板或客戶，聚一聚，城郊走走，純粹的娛樂對他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那天晚上高宇又懊惱又迷惑，這次旅行安排更夸張了，他簡直無法適從?；疖嚸客Ｒ粋€站，他都催促自己下車，返回，還來得及，但他沒動。

現(xiàn)在，高宇站在預先訂好的酒店大堂，他不去辦理房間，坐在大堂沙發(fā)上，垂下脖子，半抱著頭，努力整理頭緒，想弄明白近期的事情。一個服務員走近他，遞來一封信，他腦里嗡地一聲，筆跡和上封信一樣。誰給的？高宇跳起身，幾乎揪住服務員。服務員縮了一下，說，是位先生，走了。高宇四下探望，大堂里有些旅客，沒有一個像寫信人。他追上服務生，送信的往哪里去了？服務員搖頭，走了，信是一個多小時前留在這的。

仍沒有寄信人的姓名和地址。高宇慢慢拆著信，他說不出的害怕，感覺信里封著一雙眼睛。

高宇：

既然來了，就安心住下，好好玩。你不愧是做方案的高手，連這次旅游都安排得很好，附近景點集中，值得看，消費也不算高，到這里算對了。但你還漏掉了一個地方，那地方不是旅游熱點，但不比其他景點差，得順便走走，就算年假不夠，可多請一兩天假，鑒于你平日的工作精神，上司肯定批假，對了，你去年不是沒有休年假么？

別再想工作的事，別給客戶打電話，別待在酒店里看資料，反正已經(jīng)出門了。掛心著工作會玩得不愉快的。

關(guān)心你生活的人怎么知道我想什么？他是誰？高宇在大堂中轉(zhuǎn)圈，他拼命抑制自己，免得高聲喊叫，大口喘著氣，努力冷靜，到服務臺問服務員，給我信的先生長什么樣？穿什么衣服？

服務員想了想，滿臉惶恐，我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

奇怪，一點也想不起那先生是什么樣的。服務員很茫然。

你怎么知道信是送給我的，我還沒辦理房間，你知道我名字？高宇伸長手，差點抓住服務員的衣服。

我不知您的名字。

那人告訴你我長什么樣？穿什么衣服？高宇聲調(diào)變了。

服務員點頭，還說您進大堂后會坐在沙發(fā)上，對了，還有你行李箱的樣子。

高宇眼前一陣發(fā)黑，又一陣發(fā)白，他抹了抹眼皮，又看了一遍信，沒一個字看得進去，但內(nèi)容清清楚楚，他將信揉成一團，找著垃圾桶想扔掉，結(jié)果卻放進衣袋里，他又在大堂里轉(zhuǎn)起圈，后來走出酒店大門，朝路上茫然四顧。

高宇最終回酒店辦理了房間。他將書和資料擺到床頭，準備補上昨天浪費的時間，在火車上，他一次次告訴自己看看資料，卻始終沒有拉開包。

一個晚上的胡思亂想后，高宇得出一個稍清晰的結(jié)論，不管怎樣，寫信人應該沒有惡意。這結(jié)論令他稍感安慰，他決定先放開這煩人的念頭，既然到這了，四處看看，了解下本地同類產(chǎn)品的情況，借這次旅游做次直接的市場調(diào)查。這靈光一現(xiàn)的主意讓高宇欣喜，他相信將有非同尋常的收獲，甚至野心勃勃地要在這城市發(fā)展新客戶，更大膽些想象，發(fā)展出新的公司辦事點也不是不可能。

結(jié)果是，高宇去了旅游景點，按安排好的路線，和其他游客一樣四處閑逛，買了很多華而不實的紀念品，買完后又恨不得把東西都扔掉，對旅游買紀念品這事他一向很不屑。他還玩，景點里所有項目都玩過，邊玩邊覺得無聊至極，但控制不住一次次地買票。晚上，看了當?shù)氐母栉璞硌?，吃了很多特色小吃?；鼐频曷飞希哂钔蝗怀錆M恐懼，他似乎分裂成兩個，兩個高宇往不同的方向拉扯，他精神出了問題？不會的，他一向?qū)ψ约嚎刂频煤芎?，包括精神和生活?/p>

回到酒店房間，高宇一眼看到桌上的信，又是一封。立了很久，高宇才忍住顫抖，拿起那封信。只有幾句話，告訴他難得旅游一次，好好玩玩很正常，他的糾結(jié)也很正常，只是因為不習慣這種生活。

高宇去找服務員，這次更離奇，沒有送信人，沒人知道信怎么在房里的，負責清潔的工作人員也不清楚。有那么一刻，高宇想到報警，可報什么，拿這幾封信？現(xiàn)在，除了送信人，他更大的疑惑是自己，怎么變成這樣。

高宇終于回到公司，如那位寫信人所提，他多請了兩天假，游過那個不熱鬧的景點，才滿懷懊惱地回去。

上午下班后，高宇跟上女同事史銘銘，趁著人少，在樓梯拐角處將袋子遞給她。遞出去一瞬，高宇后悔極了，驚訝不已，想不明白為什么買下這條真絲圍巾，早上怎么就帶了來，怎么就送出去了。他腦子飛轉(zhuǎn)，想著補救的辦法。晚了，史銘銘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提起袋子，手往里面掏，包裝袋是透明的，她看到那條漂亮圍巾。史銘銘臉上含義復雜的驚喜讓他恐慌，他該逃走吧，可逃走不是弄假成真了嗎？

高宇和史銘銘同事很久了，史銘銘長得不錯，工作能力也不差，善于與人相處，他對她的印象挺好的，有那么點超同事的感覺，但僅此而已。他掩飾得很好，不想再往深處發(fā)展。她不是他計劃內(nèi)的，不單是她，與戀愛、結(jié)婚相關(guān)的事都暫時被排除了，他得一心撲向目標，這種事是不能考慮的。他還有更現(xiàn)實的想法，一旦取得某種程度的成功，將變得更強大，那時，會有更加優(yōu)秀的伴侶，兩個優(yōu)秀的人一起前進，取勝的把握會更大。

現(xiàn)在，他卻送給她一條圍巾，更要緊的是，史銘銘對他是比較特別的，這點不單高宇自己，別的同事都看出來了，時不時開他們玩笑，只是因為高宇確實表現(xiàn)得風輕云淡，玩笑才沒開得更大。

補救，補救。高宇猛催自己，嘴上卻約史銘銘吃晚飯。他想撕了自己的嘴，史銘銘抿著唇笑，點點頭。他還想說什么，史銘銘匆匆離開了，背影滿是羞怯的欣喜。

完了。整個下午，高宇腦子里充塞著這兩個字，他進進出出不敢抬頭，史銘銘的目光粘著他，滿是別樣的味道。

這約會絕不能去。高宇頭腦清楚，卻著手打扮起來，提前下樓。到了樓下，高宇下意識地看了下信箱，又有一封信，奇怪的是，他帶著信箱的鑰匙。仍是那筆跡，讓他好好約會，并建議他跟史銘銘談談家人，說些溫暖又瑣碎的話題，飯后陪史銘銘逛街。

鬼話。高宇咬牙罵了一句，將信撕了，胸口涌著無處發(fā)泄的憤怒。

赴約路上，高宇強迫自己冷靜，終于想到挽救的方法，他跟史銘銘解釋，送禮物約吃飯都是為了感謝她，她兩個月前在工作上幫了他一個忙。雖然那忙不算多大，但他要盡量說得很大。加上他近半年業(yè)績還不錯，這頓飯感謝之余也有慶祝，所以，他又喊了其他幾個同事，一起開心。對這借口，高宇很滿意，他拿出手機，準備電話請幾個同事，雖然時間有點遲，但同事中有不少單身漢，是能隨叫隨到的。

直到坐在飯店包廂，高宇電話還沒打，他想不起一路怎么來的，為什么沒打電話。史銘銘精心打扮過了，這讓高宇更加不安，他想，現(xiàn)在說出那個借口，打電話叫同事還來得及，但他沒拿手機，張嘴夸起史銘銘的衣服，說多么配她。史銘銘臉上的喜意越來越濃。

高宇借口離開一下，他得冷靜冷靜，再這么發(fā)展下去，一切都亂了。他跑出飯店，立在熱鬧的街中發(fā)呆。他腦子不錯，很快有了新主意，仍說圍巾和請客是表示感謝，然后編一個前女友的故事，越凄美越好，在史銘銘面前深情回憶前女友，表示極想找回前女友，委婉地讓她明白她只是他的傾訴對象，最多接近紅顏知己的角色。

當高宇想得好好的，興沖沖準備回去時，卻轉(zhuǎn)身去了飯店隔壁的花店，買了一束花，紅玫瑰為主，回到飯店，捧給了史銘銘，準備的客氣、感謝和故事一句也沒出口，史銘銘接花時，他甚至觸碰了她的手，她滿面的春光讓他叫苦不迭。

故事，前女友。他喃喃提醒自己，卻鬼使神差地說起了房子。他告訴史銘銘，近期想看看房子，希望找到較合適的，準備按揭一套，在城市拼搏了這么多年，他想安定了，想有一個家。說完這些話，他直直盯著史銘銘。史銘銘愣了愣，沒想到進展這么快，她迎著高宇的目光，相信里面滿是誠摯，談房子就是最好的明證。她告訴高宇，可以陪他去看房子，她對城里的小區(qū)一向留意，對很多小區(qū)算是了解的，說不定能幫高宇參考參考。

高宇手伸在桌子下面，揪著自己的大腿。打拼了這么些年，除了往家里寄一些，他生活極節(jié)儉，盡量存錢，用各種方法理財，已攢有了一筆錢。這筆錢承載著他的“野心”，或作為一家公司的起步資金，或用來開發(fā)某種有前景的產(chǎn)品，這兩年，較為穩(wěn)固的人脈使他對這野心越來越有自信，擁有屬于自己的事業(yè)，這個目標應該不會太遠了?，F(xiàn)在，他卻告訴史銘銘，準備買房。

高宇害怕起來，他突然意識到，買房子的事這么說出口，有可能真的去做，像這段時間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樣，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他的想象泛濫了，再照這樣下去，他不再打拼，開始享受生活，戀愛，成家，買房，接著還房貸，養(yǎng)孩子，被日子碾成一張面目模糊的簿餅。

應該立即回家，高宇再次警告自己，但飯后他請史銘銘去逛商場。

送走史銘銘后，高宇在回家路上確定了一個事實，他心理出現(xiàn)問題了，他在電影里看過，應該是人格分裂癥，虛構(gòu)出另一個自己，做著完全不一樣的事。那些信是他自己寫的——不對，他寫的怎么可能提前放在酒店，說不定自己早喬裝過到酒店放了信，又回出來，變成另一個人格的高宇，字跡呢，字跡也因人格的改變而改變了吧……

高宇腦子凌亂了。

到了樓下，信箱又一封信，告訴他：你沒有心理問題，信也不是你寫的，別胡亂猜疑。

高宇崩潰了，他覺得整個世界不對了。但他仍拿起手機，給幾個單身的同事打電話，邀請他們周末去聚會，說工作太累，去好好放縱一下。

二

整個早上，楊木木都埋頭繪著漫畫，狀態(tài)很好。他越來越興奮，站起來走了兩圈，得意地笑出聲，筆在指頭翻轉(zhuǎn)。女朋友劉可看了他一眼，笑問，想到什么鬼主意了，我的漫畫大師？

好主意。楊木木舉著筆，我正在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完全的改變。

劉可哧地笑了，那個高宇？得了，那只是你的夢想吧。

這次是真的改變，保持了那么多年的生活，整個大轉(zhuǎn)變。楊木木拿起漫畫本，他想和女友好好談談高宇，談談這次改變。

高宇這個木頭人我太熟了。劉可低下頭，她對手上的時尚雜志更感興趣，里面有最新款的服飾，最新潮的妝容，她買不起那種衣服和化妝品，但看著過過癮總是好的。

楊木木坐下準備繼續(xù)畫，楊可想起什么，說，網(wǎng)購的花苗還沒有弄好，你今天不打算干點正經(jīng)事？

是的，老婆大人。楊木木雖然畫得正起勁，但仍極快地起身，沖楊可敬了個禮，這樣一個假日，他不想惹任何一點麻煩。楊木木和劉可剛準備訂婚，離真正的婚期還遠，但楊木木對女友左一聲老婆，右一聲老婆。劉可笑罵他占便宜，說八字還沒一撇，楊木木喊得更起勁，他總是知道女友喜歡什么。

楊木木去門外搬泥土，劉可準備花苗花盆。楊木木和劉可租的是普通的民居套房，極單調(diào)的設(shè)計，丑丑的陽臺，兩個人用各種綠色植物打扮起來，弄得很有情趣，他們網(wǎng)購各種植物苗子，到地攤挑選式樣新奇的花盆，假日騎車四處找泥土，一點點積攢起來。

楊木木和劉可商量著哪種花苗配哪個盆，怎么搭配種植，種著種著，劉可玩心起了，帶泥的手在楊木木臉上擦兩撇小胡子，笑得歪歪斜斜，楊木木要將胡子還給她，臉往劉可臉上貼，兩人就勢擁著熱吻一陣。心情好，靈感更豐富，很快，陽臺多了幾個新盆栽，別致又便宜，像他們的生活，不富有，但很會窮浪漫，總能制造出屬于他們的情趣。

經(jīng)營日子方面，楊木木和劉可是模范。怎么做到的？這問題經(jīng)常被問，日子長了，兩個人都形成了一個必備答案。

楊木木說，女友希罕他對這些小事的用心，愿意跟著“碌碌無為”的他，看得上他那些小打小鬧，他感謝她。說這些時，他有豐實的滿足感，劉可不算太美，但平凈溫暖，重要的是希罕他。

劉可很明白，楊木木能力一般，工資一般，連上進心也一般，但在她口中，只有楊木木的優(yōu)點，她說，他愿意和我經(jīng)營瑣碎，我感動，也看中這些。沒什么秘訣不秘訣的。

所以，他們會一起，走那樣長的路，那么心安理得。他們的事很細碎，說起來卻很有些可咀嚼的味道，橄欖一樣，沒有大甜大酸，但甘美潤喉。

大雨天，下班時間前，楊木木總記得給劉可打電話，讓她打的回家，他知道她總是忘記帶傘的，從劉可公司到公交車站還有一段路。當然，劉可總是舍不得打的，楊木木也總會出現(xiàn)在她公司門口，兩個人相見，對視一笑，楊木木怪劉可不聽話，劉可以擁抱回應，兩個人同撐一把傘回家，公交車也不坐了。濕嗒嗒進門，劉可脫衣?lián)肀?，不用多久，楊木木會送來熱奶茶?/p>

再比如，劉可看中某件大牌衣服，買不起，楊木木利用他的漫畫功底，參照大牌，給劉可設(shè)計衣服，陪她去碎布商店找布料，去市郊找手藝好又便宜的裁縫師傅。

類似的事情，男士興趣不大，劉可的女性朋友則羨慕得眼紅。

問題是，若真發(fā)生在別的女人身上，可能會覺得委屈，甚至生出凄涼之感。楊木木和劉可的本事就是將冷變成暖。

為了贏得公司的雙人旅游大獎，楊木木和劉可連續(xù)幾個月跑步，各種鍛煉，一遍遍演練游戲，下載各種知識問答，高考復習般熬夜背誦，最終爭取了免費的雙人游。兩個人的旅行都是靠這類方式獲得的，除公司的活動，他們還參加各種民間比賽、商場活動，旅行時出點伙食費和買些紀念品，幾乎不怎么花錢。他們稱之為環(huán)保旅行。

楊木木和劉可在公司里都是極普通的員工，工資都不算高，都得按時寄一些回家，每月還想存下一點，為以后的生活打基礎(chǔ)，日子是得掂量著過的，甚至過得斤斤計較，兩個人卻能計較出種種樂趣。他們的租房很窄，但收拾得干凈，網(wǎng)購些木頭架子，重新加工組裝，弄出那么些文藝氣息；極少在外面吃飯，兩個人去市場買菜，一起做飯；周末邀請幾個朋友，聊天，吃劉可自制的面包，朋友是細挑過的，是兩個人共同的朋友，最理想的是朋友也一對對的……

跟楊木木和劉可任何一個說話，最后總要談到兩個人身上，他們好像沒法分開談。談到時，他們又總擺擺手，沒什么好說的。然而還是開始說了，起了頭就滔滔不絕了，他們將日子過成一段一段的心靈雞湯，不單用行動證明，還各有提升性的感悟，在朋友們中廣為傳播，變成語錄式的名言。

楊木木名言：不要問為什么有耐心，將這些過成生活，過成習慣，用最大的努力讓她幸福。

劉可名言：愛就不要計較，用感激代替茍求，珍惜他給的幸福。

一個朋友說，媽的，比文藝電影還酸，你們能這樣一本正經(jīng)，是種本事。

劉可的生活，楊木木幾乎方方面面都參與，但楊木木的生活中，有一件事劉可參與得較少，起初是參與的，后來慢慢不怎么關(guān)心，那件事漸漸退成楊木木最私人的事。那就是楊木木的漫畫。

畫漫畫是楊木木的業(yè)余興趣，隨興會涂涂抹抹，和劉可談戀愛后，主要畫些溫暖的小品討她歡心。兩年前，他突然想好好畫點東西，劉可極力鼓勵他。楊木木開始創(chuàng)作一本叫《勵志男》的漫畫。漫畫的主角叫高宇，楊木木賦予他夸張的勵志形象，為了出息，高宇所有時間和精力都用來拼搏，戀愛這樣的大事不沾，喝茶看電影這樣的小事也杜絕。

開始，劉可很感興趣，每天追著楊木木畫，說，這個主角跟你完全不同，你怎么想起畫這么一個人？性格和你不像啊。

我也不知道。楊木木說，突然就想畫了，也沒什么好奇怪的，跟自己不一樣才想畫，我最后把他畫成霸道總裁怎樣？

就這樣還霸道總裁？劉可哧哧地笑，人家霸道總裁是一出場就霸道就總裁的，哪有這樣苦巴巴的。

白手起家的總裁不是更厲害。楊木木說。劉可沒意識他的話有些悶，只提醒他，主角長得不錯，但穿著應該更有品味些。

一個苦巴巴的人怎么講品味。楊木木聳聳肩。

看了一段時間后，劉可不太感興趣了，說高宇這人太悶，整天就是工作，生活里全是方案、資料、客戶、產(chǎn)品，活成這樣還有什么勁。她讓楊木木畫些別的。楊木木卻越畫越入迷，本子一本一本地換，持續(xù)地畫下去。劉可很少看這本漫畫了，楊木木反有說不出的高興，像擁有了一個激動人心的隱私。

從那以后，楊木木畫這本漫畫時獨自待著，劉可也沒什么意見，她也是忙著，在網(wǎng)上搜索各種方子，自己DIY各種面膜、面霜、唇膏，往身上折騰，她知道自己五官不算出色，但皮膚很好，這為她加了很多分，因此凡是能護膚的法子，只要有能力，她都要試試。

楊木木對高宇這角色越來越著迷，他多次像劉可一樣，疑惑自己怎么對這樣一種人物形象感興趣，他是絕對不會像高宇那樣生活的，甚至覺得那種生活悲哀，但畫了高宇兩年。對高宇接下去的發(fā)展，楊木木早就心中有數(shù)，高宇一路努力，慢慢積累，最終開了自己的公司，或成為公司的高層管理者，再順理成章考慮成家的事。但不知為什么，某天開始，他突然對這個安排失去興趣，也像劉可一樣，對高宇的一味拼搏感到厭倦。他將這個意思跟劉可說了一下。

那就改么，你是作者，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劉可隨口應著，當時，她貼著面膜看著韓劇，話出嘴就忘了。楊木木卻莫名地興奮起來，像剛剛記起自己是高宇的主宰者。

當天晚上，楊木木重新構(gòu)思《勵志男》后面的情節(jié)，隔天拿起漫畫本時，便改變了高宇生活習慣，把他拉出正常的生活軌道。他驚奇地感覺到，持續(xù)了兩年，漫畫主角高宇已形成自己的性格，用某種術(shù)語來說，有血有肉了，他有了想法，楊木木將他拉離習慣，指使他做些不同尋常的事情時，高宇在反抗，但畢竟扭不過楊木木，行動仍完全受楊木木控制。高宇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是疑惑、無措，甚至恐懼，努力想恢復正常。楊木木感到操控的痛快，同時又對高宇感到痛惜，為了安慰高宇，楊木木寫信給他，卻給他造成更大的錯亂。

公司準備開會，楊木木和一些員工提前到會場，他拿著資料，但看不進去，腦里亂糟糟的，繼續(xù)改變高宇的生活嗎？把他帶到什么地方？剛剛看到的秒殺活動得記住時間，五塊錢一個手提包，包看起來不錯，適合劉可，劉可的包已經(jīng)舊了。這個周末約了幾個朋友，劉可準備做壽司，交代他買東西……直到女上司肖婷楓出現(xiàn)，楊木木明白自己心煩意亂的原因。

心煩意亂已持續(xù)幾天了，楊木木一直壓著隱隱的不安感，肖婷楓進來的一瞬，把所有東西都攪起來了，近期，生活發(fā)生了某些變化，這些變化超出他的想象范圍，他不得不承認，他一時無法反應，甚至害怕反應。

前些日子，突然有同事告訴楊木木，他與女友的事跡傳開了，連鐵娘子肖婷楓也在打聽。開始，楊木木很緊張，會不會因為這個認為他能力不強，對他的工作有所影響。同事笑了，說他想象力太豐富，私自生活跟工作什么關(guān)系，肖婷楓打聽是感興趣，工作之外的事，能讓鐵娘子感興趣，在公司里可以上頭條了。同事預言楊木木將成為公司好男友，好男友的形象將變成他的有利條件，說不定有什么好事要近了。

楊木木很驚訝，但最初的驚訝后沒當回事，因為不相信。他不信肖婷楓會打聽這種事，甚至懷疑肖婷楓根本不知他這個人，是同事捉弄他。他的印象里，肖婷楓似乎沒笑過，至少沒有真正輕松的笑，最多客氣地拉拉嘴角。她的形象是這樣，直著腰背，半仰脖子，半抬臉，目光四十五度角往上。她交代的工作，不許半絲拖延，辦不好不許有借口，當然，她有資格這樣要求，她的能力她的業(yè)績在公司是個傳奇，同事們習慣性地忘掉她的性別。這樣的人有興趣知道楊木木和劉可的小情小調(diào)？甚至打聽？

然而同事不止一次地提，表情曖昧，幾次一笑而過后，楊木木有些疑惑了。近幾天遇到肖婷楓的次數(shù)似乎多了些，有幾次兩個人目光相遇了，肖婷楓眉目不像平日那樣冷冰冰，這在以前是絕不可能的。昨天，他發(fā)現(xiàn)肖婷楓竟笑了笑，微微點了下頭。楊木木半天回不過神，懷疑是幻覺。

肖婷楓從不遠處走過，稍稍側(cè)臉看了自己一眼，楊木木很肯定，并確信她目光和表情很微妙。楊木木低頭定定神，再抬臉，肖婷楓又看了他一眼。他兩只手搓在一起，想確認一下真實感。會議開始了，楊木木離肖婷楓很遠，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感覺得到她的視線，有意無意地。

楊木木開始琢磨這件事，肖婷楓的注意是好是壞？會嘲笑他的窮浪漫，認為他能力差，影響工作？還是像同事說的，會從另一個角度想，有耐心經(jīng)營生活的人，也有心經(jīng)營工作，若這樣，他的工作就有可能……楊木木甩掉這念頭，他已習慣庸常，不相信自己身上會有奇跡，想太多反會失望。

劉可發(fā)現(xiàn)楊木木的恍惚，幾次追問，楊木木推說工作碰到難題，隱瞞了與肖婷楓相關(guān)的事。這在他和劉可間是從未有過的。

開會后幾天，楊木木連續(xù)幾次碰到肖婷楓，她的點頭微笑越來越明顯，有兩次，幾乎與他擦肩而過，他可以確認，她故意與他相遇的，他點頭微笑地回應。回應之后，立在原地發(fā)很久的呆，不知回應會不會太明顯，反給肖婷楓不好的印象，還是不夠熱情，會讓肖婷楓認為太冷淡……

這天下班后，楊木木準備去買快餐——他的公司離租房遠，中午和劉可各吃各的——剛走出公司大門，后面有人拍了下他的肩，是肖婷楓。

中午請你吃飯。肖婷楓說，在楊木木反應之前。

我——楊木木想反應。

肖婷楓又說，味香堡，直走兩百米左轉(zhuǎn)。說完顧自先走了。

楊木木跟上去。

直到肖婷楓將菜譜推到楊木木面前，他仍沒找到合適的話。

沒別的意思，就是請你吃頓飯。明顯為了讓楊木木放松，肖婷楓說。

肖婷楓不停地找話題，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沒有半句關(guān)于工作的，她說得很家常，委婉地問了他一些私人情況。

吃過飯，楊木木要付錢，肖婷楓已經(jīng)付了，上洗手間時順便付的。走出飯店，肖婷楓說還有點事，先走了。

第三天，肖婷楓又請了楊木木，仍是在公司門口直接喊他，還是沒說什么，只是閑話。那次是晚飯，楊木木打電話給劉可，說公司臨時有事，不回去吃飯。說謊時，他拼命抑制著語調(diào)里的微顫。

肖婷楓第三次請楊木木是打電話給他的，接過電話后，楊木木決定這次要探清肖婷楓的目的，且無論如何得他請客。

時間約在下班一個小時后，楊木木到附近閑逛，打發(fā)時間，給劉可的解釋仍然是公司有事，劉可有些疑惑，楊木木沒多加解釋。

楊木木發(fā)現(xiàn)肖婷楓穿著風格變了，變得女性化，精心打扮過，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有些無措，和其他同事一樣，他從未將肖婷楓當成女人?？礂钅灸敬蛄?，肖婷楓笑了笑，竟有些羞澀，那一瞬，楊木木發(fā)現(xiàn)她其實挺好看，就是頭發(fā)剪得太短。

肖婷楓開始講她自己，自始至終，她雙手環(huán)著一杯飲料，目光垂在杯子里。楊木木心里疑云遍布，但不敢開口。

肖婷楓講述她大學畢業(yè)后，在城市如何碰撞，終于進了這家公司，如何拼搏。用她的話說，是用命在拼，幾乎把生活全部舍棄了，把自己活成一個鐵人，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最好。付出漸漸有了收獲，業(yè)績越來越驕人，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同，人際關(guān)系越來越扎實，平臺越來越大，終于，她走到了公司高層，在城市里有了房子和車，積蓄在穩(wěn)固的增長。

肖婷楓靜下了，楊木木想，這些都很好，她算很成功了。

但是，我累了。肖婷楓突然說。楊木木猛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肖婷楓滿臉寂寞，他驚了一下，涌起說不清的迷惑和憐惜。他想給肖婷楓夾點菜，終沒動手。

我擁有這么多，城市還是很陌生。肖婷楓又說。

我該說什么。楊木木自問。

肖婷楓從桌子上方傾過身，定定看著楊木木。

她長得確實挺不錯。楊木木莫名其妙地想。

我想找個伴。肖婷楓說，這么說不太對，想有個家了，我哥哥也在這城里，這些年公司已經(jīng)起步，越來越好了，可他跟我一樣，只記得拼，我們很少見面。

她到底想說什么。楊木木想。

我，我覺得你剛剛好。肖婷楓縮回身子，雙手又握住飲料杯，目光垂下。接下去，她的敘說有些凌亂，直到聽完，楊木木才理清了她的意思。

肖婷楓的意思是，她奮斗累了，想有個家，好好生活了。聽說了楊木木的事，她認為他就是自己想找的人。物質(zhì)上，她已經(jīng)不缺，不需要對方有什么好職位高工資，只要幫她經(jīng)營好一個溫暖的家，作為她的歸屬。她自己太堅硬，想找個柔軟的，相信那樣的結(jié)合將最完美。

楊木木目瞪口呆。

我們是合適的。肖婷楓抬起目光，我有物質(zhì)，你有經(jīng)營生活的能力，我們互補。你可能會覺得我說得太直白太現(xiàn)實，但是實話，這是我最重要的事之一，我得自己爭取。一開始，對我們兩個，我確實是在權(quán)衡利益，但這些天，我有，有點不一樣的感覺——

我，我有女朋友。楊木木覺得這話弱智至極。

我知道。肖婷楓干脆地說，但還沒有結(jié)婚，我可以爭取，你也該有選擇的自由，也許我更合適。

回去的路上，楊木木腦子仍處于混亂狀態(tài)，他覺得肖婷楓說的事很荒唐，但他竟沒有斷然拒絕！他是有女朋友的人，他和劉可怎么可能分開？劉可早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伤纳畋囟ㄊ沁@樣嗎？沒有別的可能？肖婷楓有可能更合適？她說互補……楊木木拼命甩頭，制止胡思亂想。

楊木木一進門，劉可就撲上來，楊木木抱住她，抱得極緊，像要確認什么。

接下去幾天，肖婷楓沒再約楊木木，但偶爾會給他打電話，隨意聊點什么，每每這時，楊木木總有些錯愕，很難將電話里的人與冷冰冰的上司聯(lián)系在一起。

肖婷楓的電話引起了劉可的注意，那晚，楊木木接完電話，發(fā)現(xiàn)劉可立在他身后，退了一下，脫口而出，你在這多久了？問完才意識到不對。

劉可聲調(diào)已經(jīng)帶了哭腔，怕我聽到什么？可惜我剛進來。

楊木木懊惱不已，他以為劉可去澆花了，他該想好個借口的，可又立即為自己的想法羞愧起來。劉可還在看著他，他喃喃，是上司，我以為工作出了什么錯，有點緊張。

劉可的目光滿狐疑，上司？女的？這上司不止一次晚上給你電話了吧，那么要緊的工作？不能白天交代？你在公司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工作。楊木木因愧生煩。

劉可選擇了相信，但仍很不開心，楊木木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哄她。楊木木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關(guān)系比想象的脆弱，這發(fā)現(xiàn)讓他害怕。他決定明天好好給劉可做頓晚飯，他計劃著弄些什么，精致又合劉可胃口的——肖婷楓喜歡些什么，幾次出去吃都點西餐。楊木木拍了下頭，拉高被子，把自己蒙起來，像要蒙住那些恣意發(fā)芽的念頭。

楊木木沒做成那頓飯，第二天下午肖婷楓將他喊到辦公室，交給他一個項目，讓他全權(quán)負責。楊木木呆了呆，接著擺手不停，我不成。肖婷楓變得這樣不理智，把公司的項目交給他？什么意思？他不喜歡這樣。

不用想太多。肖婷楓很直接，公司考慮的是你的實際情況，這是公司搞的一個宣傳活動，需要細心耐心，注重細節(jié)，注重人性化服務，都是你擅長的。你沒必要想復雜，也別管別人說三道四，沒有誰規(guī)定項目就得由誰負責。

楊木木又慚愧又感動。

把這事做好，就堵了別人的嘴，也堵了亂七八糟的想法，公司是公司，私事是私事。肖婷楓朝楊木木做了個鬼臉，楊木木胸口一跳。

晚飯是劉可做的，楊木木一頭埋進項目里。一連幾個晚上都是這樣，因為確實是工作，劉可無話可說，她做了飯，喊楊木木來吃。吃飯時，兩個人有些默默的。楊木木的解釋是他在想項目，這是他難得的機會，要全力爭取。收拾碗筷時，劉可喃喃說了句，高宇其實是你自己。楊木木沒聽清，再問，劉可轉(zhuǎn)開了話題。

肖婷楓果然有眼光，楊木木把活動搞得很好，主打溫暖文藝風，吸引了大批年輕男女，公司給楊木木發(fā)了一筆獎金，不算多，但對他來說很驚喜了。

為了彌補前段時間的冷淡，楊木木給劉可精心準備了禮物，希望兩個人回到以前的狀態(tài)，但禮物買完后，他發(fā)現(xiàn)多買了一份，藏在辦公桌里。第二天，肖婷楓以慶祝的名義請他吃飯時，他把那份禮物帶上了。

禮物是暖手袋和紅棗姜膏，楊木木說上次握手時，感覺肖婷楓手很冷，冬天快到了，這兩樣東西應該合適。肖婷楓撫著那些東西，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最用心的。我很多東西不缺，就缺這一種。

我想感覺你的手有多暖。肖婷楓手從桌面上伸過來，楊木木的手沒動。

這么小氣？肖婷楓歪了頭笑笑，竟有些俏皮。楊木木手伸過去，極慢。

肖婷楓握住楊木木的手，楊木木稍縮了一下，再沒動了。

肖婷楓看住楊木木，說，我真有感覺了。楊木木將話題轉(zhuǎn)到點心上。

回去的路上，楊木木莫名其妙地想，像肖婷楓那樣，不用掂量著過的日子是怎么樣的。

楊木木的工作多了，他投進更多的心思，希望做得更好，希望有更多機會，希望升工資，甚至升職，他發(fā)現(xiàn)其中有種從未有過的樂趣，意識到以前“心靜如水”只是因為沒有得到的希望。他沒回去吃晚飯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很多時候確實是想把工作做得更好，多學點東西，有時候是和肖婷楓吃飯，多是肖婷楓喊他去的，他給了自己借口，人家已經(jīng)開口，推三推四就小氣了。有時是楊木木請，也有借口，肖婷楓請了那么多次，他總得回請。

劉可的疑惑和抱怨越來越重，楊木木借口的花樣也越來越多，但大體與工作有關(guān)。劉可說他變了，他矢口否認，但他很清楚，連他自己也不敢細想的，他與劉可精打細算的興致弱了，劉可心情不好，他哄她的時候敷衍了。

楊木木得到第二個項目，仍是肖婷楓交代給他的，理由仍是這項目適合他，但他很清楚這一個不是很適合。事實上，這次機會確實是肖婷楓為他爭取的，很奇怪，她看中的是楊木木一心生活，可又想讓他干出那么點成績，至少不讓外人覺得窩囊。楊木木似乎知道些什么，他決定無論如何要做好。

這次，說風涼話的少了，但都在觀望。

楊木木第二個項目的方案做得比想象的出彩，有同事們開始議論他之前能力被埋沒了，升職應該不遠了。他和肖婷楓接觸理所當然了，也頻繁了。但肖婷楓公事私事分得很清楚，在公司里，從不提兩個人的事，下班后一起吃飯，卻又情意綿綿，期待楊木木動心的樣子。

楊木木得出差了，出差前一夜，劉可顯得心神不寧，楊木木收拾東西，她在旁邊繞來繞去，要跟他好好談談，談談這一段他們間的問題，說兩個人的關(guān)系正在變質(zhì)。楊木木認為沒什么好談的，說想著出差后的工作，要談也等回來后。他的不耐煩使劉可心緒更壞，要他說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有什么好發(fā)生的。楊木木將一件西裝放進箱子，攤開手，我工作有了點小運氣，這就怎么了？你希望我們發(fā)生什么？

楊木木口氣很陌生，劉可不再開口，抱膝在床邊靜坐。楊木木意識到過份了，過去攬了劉可一下，有些輕描淡寫的，最近事多，我總怕做不好，我出門這些天，好好照顧自己。

出差第一天，楊木木接了劉可好幾個電話，他讓劉可白天別隨便打電話，他在辦事，對面可能坐著合作者或客戶。劉可就發(fā)信息，楊木木極少回，偶爾回，也是極簡單的幾個字。晚上劉可打電話，楊木木沒接，睡前看了通話記錄，劉可的來電顯示一大串，他回了個信息，說晚上陪客戶喝茶了。事實上，他剛剛和肖婷楓逛了街。劉可的電話立即回過來，他打著呵欠說很累，匆匆結(jié)束通話。

接下去三個晚上，楊木木和劉可的通話都很潦草，前兩個晚上，劉可一句句追問，楊木木一句句敷衍。第三個晚上，劉可哭了。聽著劉可的哭聲，楊木木心痛不已，但不知說什么，他想抱抱劉可，又莫名的感覺這個擁抱與以前不一樣了。

隔天，楊木木接到劉可好友劉子梓的電話，劉可出事了。

昨晚，和楊木木通話后，劉可心情不好，出門散心，遭到搶劫，推搶中，劉可摔倒了，撞了頭，現(xiàn)在醫(yī)院中，昏迷不醒。

楊木木握著手機發(fā)抖，喃喃說，我害的，我害的。

大半天，肖婷楓才問清原委，讓他先回去。

兩個月后，劉可出院，楊木木用輪椅推著她回到租房時，兩個人半天無聲，所有東西都變了，再回不到從前，兩個人都心知肚明，但沒人愿意先開這個口。

當時，劉可腦部有血塊，需要手術(shù)，但醫(yī)生表示手術(shù)風險極大，若不成功極有可能成為植物人，且費用極高。楊木木束手無策，幾乎不敢相信事情的真實性。肖婷楓通過哥哥，請來有名的腦科醫(yī)生，為劉可實施手術(shù)，幾乎包了劉可的醫(yī)療費用，準了楊木木很長時間的假期，讓他照顧劉可。她也時不時看望劉可，有時甚至替楊木木照顧劉可。

劉可醒來后，誰都不提三人間的事，楊木木和肖婷楓進進出出，一起照顧劉可，好像劉可是兩個人共同的好友或親人，肖婷楓私底下也不跟楊木木提兩個人的事，似乎從未發(fā)生過什么，但又像共同過起一種什么日子了。

劉可休養(yǎng)了兩個星期，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楊木木想說什么，又覺得沒什么好說的了。劉可讓他放心，好友在另一個城市為她找到了工作，還算不錯，原來的公司多給了兩個月工資，原來的同事還湊了一筆錢，讓她調(diào)養(yǎng)身體。她擋住老想開口的楊木木，說，緣分的事，我們的命。她經(jīng)過生死，像看開了很多。

劉可關(guān)上門那一瞬，楊木木淚流滿面，拼命拍打著頭，不明白這是怎么了，生活突然演了這樣一幕。他大哭一陣，癱坐在門邊發(fā)呆，突然疑惑起來，這些劇變跟電影的狗血情節(jié)一模一樣，他一直吐槽的那種，他莫名地想起高宇，但立即警告自己別亂想，這是荒謬的，然而高宇在腦里翻轉(zhuǎn)，越用力甩開，念頭越清晰。

楊木木起身，想洗個冷水臉清醒一下，這時，他看到沙發(fā)上有一封信，他拿起信，筆跡不是劉可的，沒有寫信人，沒有地址，信里極簡單的一句話：生活處處有意外，時時有劇變，不必想太多。沒有任何落款。楊木木跌坐于地，信在手心里抓成一團，像抓著一朵火焰。

三

楊木木決定逃，他整夜整夜想到高宇，把生活莫名其妙的變化和高宇的變化聯(lián)系在一起，他無數(shù)次否定這念頭，但否定得越堅決越疑惑。至于逃到哪，怎么逃，一時還沒有頭緒。一旦決定逃，他便想到劉可，幾乎是下意識的，他覺得逃應該是他和劉可兩個人的逃，這么多年，他習慣和劉可捆縛在一份生活里了。這段劇變應該忘掉，不是他生活里的東西。

但心里有另一種聲音，他還有什么資格打擾劉可？她還在他給的陰影里出不來，他還能給她什么？唯一能給的已經(jīng)破損。帶她去哪？給她怎樣的未來？他應該順著劇變，“聽話”地走下去。

楊木木在兩種想法中進進出出，疲憊不堪。要命的是，他分不清哪種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他隱隱感覺其中一種是某種力量強加的，但兩種想法力量似乎差不多，他很難順從也很難抵抗哪一種。

楊木木認為該做的是，先從與肖婷楓的關(guān)系中退出來，冷靜一下，整理好自己再說。但他卻頻繁地給肖婷楓發(fā)信息，信息又溫存又討好，約她出門，對劉可的去向不聞不問。每每聯(lián)系肖婷楓，楊木木就痛苦不堪，想起和劉可一起的日子，告訴自己該去看看她，心里深處還是她。

楊木木從噩夢中醒來，頭痛欲裂，他夢見自己成了高宇。楊木木下床，喝了兩杯水，來來回回地走，向自己強調(diào)，聯(lián)系肖婷楓是他心里的陰影面，他貪慕肖婷楓的一切，地位、物質(zhì)、外貌……是他三心二意，不是被人操縱，他不是高宇。他想起那封信，瘋狂地尋找起來，信不見了，明明記得放進床頭抽屜里的。

那一夜，楊木木翻遍家里的抽屜，幾乎把所有家具都移位了，一無所獲。房子狼藉一片，扔滿了他和劉可共同擁有的東西，像扔了一地記憶。楊木木吃了一片安眠藥，讓自己盡快入睡，他告訴自己，那封信是幻覺。

第二天醒來，楊木木又翻了一遍，以確認，信是胡思亂想出來的。他準備把一地雜物收拾掉，他將進入全新的生活，這些東西留著沒用。但彎下腰時，他卻想把東西重新歸位，不定哪天劉可回來了，生活又歸位了，以前的生活多么安靜，多么讓人習慣。兩種想法糾纏著，他弄不清哪種更真實，頭又痛了，痛得額角冒冷汗。結(jié)果是，他任東西散了一地，顧自上班去了。

楊木木升職了，工資高了不少，他隱隱意識到，以前的生活回不去了，有股難以言說的憂傷。但另一個念頭立即清晰了，接下來將有精彩無比的生活。又有頭痛的跡象，楊木木不敢再想，強迫自己把精神放在工作上。

肖婷楓約了楊木木，晚飯間只字不提兩個人的事，但晚飯后，兩個人看了電影，逛了街，逛街后，兩個人進了一家點心店。肖婷楓先開口了，木木，我們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我跟肖婷楓是不可能的，太不一樣了，這不是我該得的。楊木木想。但他握住肖婷楓的手，站起來，走到肖婷楓身邊，攬住她。

那股憂傷又涌起了，他無數(shù)次這樣攬著劉可，她現(xiàn)在做什么，還在傷心么。

肖婷楓抬起臉，楊木木吻住了她。

我爸媽過兩天要來，到時你見見他們。肖婷楓說。

果然是肖婷楓，她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成，劉可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該這樣，這還是楊木木么？

這種事有什么該不該的，這是最大的機會。楊木木心里有某種聲音，他不承認是自己的。但他沖肖婷楓點頭，問，什么時候，我好好準備。

當天晚上，楊木木蒙在被子里，做賊般惴惴不安，痛苦地承認，自己心理變得很奇怪，被某種力量控制著，像高宇一樣，只是，他會頭痛，高宇不會，相比之下，他比高宇更難控制一點……

從那時開始，楊木木開始努力控制想法，想分辨出哪個是真正的自己，這么做的時候，便頭痛欲裂。他忍著頭痛，試著將認定的真實想法隱起，行動則順著那股力量的意思。

一段時間后，楊木木認為學會小心翼翼地想了，他將真實想法隱在頭痛之后，當他頭痛時，似乎什么都沒法想，其實，那正是他另做打算最好的時刻。

楊木木決定，逃開那股控制力量，讓楊木木變成真正的自己。下定這決心后，他發(fā)覺，這才是生活的劇變，真正的轉(zhuǎn)變，而肖婷楓和她所帶來的一切都是那股力量安排的。他得帶著劉可逃，劉可攜帶了太多關(guān)于他的東西，若她沒有一起逃出，他的出逃便不算完整?，F(xiàn)在得想想怎么跟劉可解釋，雖說他和劉可默契極好，但若直直告訴她，像高宇一樣，他們也是某部漫畫的主角，命運受作者擺布，劉可肯定認為他精神病——噢，楊木木更希望自己是精神出了問題。

先不提真實原因，說服她一起逃了再說。楊木木想了個暫行辦法，但當他準備聯(lián)系劉可時，突然意識到他跟劉可說的任何話，控制他的力量都知道，說不定他和劉可見面的方法，說話的內(nèi)容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楊木木毛骨悚然，頭又痛了，極厲害，腦子像要裂成兩半了，他覺得已行走在崩潰的邊緣。

無數(shù)次將自己與高宇對比后，楊木木想起用漫畫的形式告知劉可，將想法隱藏在漫畫里。他拿出漫畫本準備動筆，發(fā)現(xiàn)這樣一來，得再次改變高宇的命運，又生硬又狗血，他突然有些下不了手，生出同病相憐的悲哀感。

楊木木被恐懼和悲傷籠住，但表面仍很開心，和肖婷楓約會，見她的父母，在職場上春風得意?；丶視r鎖在房間里，蒙住窗戶，不停地畫漫畫，但畫得極艱難，經(jīng)常畫不下去，不知該怎樣安排高宇的命運，怎么把想法嵌進去，又經(jīng)常意識到，藏得再隱蔽也無濟于事，一切都在某人眼皮之下。絕望扼住了他。

楊木木需要和劉可說說話，最難的時候，劉可需要他的懷抱，他也需要擁著劉可。他打電話給劉可，她的號碼已成空號。他瘋狂地尋找劉可的朋友，一個也找不到。劉可被弄不見了！他狂亂地咒罵控制他的那股力量。

四

閻讓東將近期完成的新漫畫重看一遍，胸口惴惴的，真這樣交給編輯？會有怎樣的結(jié)果？幾天糾結(jié)后，他罵了句粗話，媽的，管他呢。把漫畫送給編輯了。之前那些，他畫膩了，膩得無法持續(xù)下去。

畢業(yè)后多年，閻讓東一直是個不溫不火的漫畫作家，創(chuàng)作的漫畫勉強能賣點錢，加上接一些雜志插畫，也就能混混日子，在城市里租著一間小房子，生活潦草，一副失意模樣。直到他畫了漫畫《你是我的冬陽》，突然大受追捧，現(xiàn)已經(jīng)畫成一個系列，持續(xù)了幾年。

《你是我的冬陽》主角為楊木木，用粉絲的話來說，是一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暖男。漫畫的粉絲多為少女、打工女孩、都市白領(lǐng)之類的人，他們都夢想現(xiàn)實里有這樣一個男友。窮但幸福，把平淡的日子過出浪漫來。當然，霸道總裁或富二代什么的她們更喜歡，可畢竟太遙遠，只能白日夢里過過癮。楊木木是接地氣的，有可能的，和她們相配的，只要運氣好，在現(xiàn)實生活中說不定就碰上了，過到了一起。就算沒碰上，拿楊木木對比一下現(xiàn)實男友，用其教育一下男友還是好的，甚至有狂熱的粉絲表示，要自力更生，將男友訓練成楊木木。

因為大受歡迎，《你是我的冬陽》畫成系列，連出了十本，從楊木木和劉可相識、相戀、相處一路寫下去，全是他們兩個人的生活片段，以溫情浪漫為基本格調(diào)，就算有爭吵，也是甜蜜的磨合，一段段化作雞湯滋養(yǎng)了無數(shù)粉絲的心。楊木木和劉可的相處片斷中，其中有兩段已成為經(jīng)典，粉絲將其簡稱為大衣內(nèi)的世界和一碗粥的安好。

大衣內(nèi)的世界：冬天的夜晚，電影散場，電影院外寒風刺骨，雨絲飄飛，劉可縮成一團，楊木木將她擁于長寬的大衣之內(nèi)，靜等的士。他不停地問劉可冷不冷，劉可埋在大衣內(nèi)，拼命搖頭。楊木木說，對不起，我買不起車，只有大衣。事實上，晚上出門前，楊木木專門穿上那件長寬的大衣，為的就是擁劉可入懷，為她擋住冷風冷雨。劉可說，大衣內(nèi)的溫暖比車更動人。

一碗粥的安心：劉可感冒初起，楊木木不讓她隨便吃藥，認為幾碗稀粥燙燙喝下去，出一身汗會舒服得多。他給劉可熬粥，不用電飯煲，用鐵鍋煮，說這樣煮出的粥才有香味，劉可感冒，味覺差，吃這種粥才好。他站在爐子前，拿著勺子，一下一下地把粥攪熟，配著小菜，一口一口喂劉可吃。

無數(shù)女孩或女人想象生活中有那樣一件大衣，可以在里面小鳥依人，有那碗端到床前的粥，一口一口妥貼著人世。但閻讓東自己膩了，這種感覺越來越嚴重，以至粉絲在他面前提起這兩個經(jīng)典場景，他竟厭煩起來，努力克制才沒張口罵人。面前沒人時他就罵自己，畫的什么狗屁經(jīng)典場景，又娘又假。

是的，假。閻讓東越來越覺得《你是我的冬陽》假極，幾乎到了讓他反胃的程度，楊木木和劉可、兩個人間的雞湯式的生活都讓他厭煩透了，他甚至惡毒地諷刺自己，幫著不現(xiàn)實的女孩和女人意淫。別的不說，他自己和女友的關(guān)系就完全不像楊木木和劉可。

閻讓東的女友叫陳梓梓，當初也是《你是我的冬陽》的粉絲，極狂熱的那種，竟向編輯磨到了閻讓東的聯(lián)系方式，發(fā)現(xiàn)和閻讓東在同一個城市，便找上門認識他，拼命追求他。當然，拼命是閻讓東的說法，事實上，陳梓梓長得很好，她幾個微笑就將閻讓東拿下了。

兩個人相戀后，陳梓梓發(fā)現(xiàn)閻讓東不是楊木木，她沒有等來想要的溫暖和浪漫不說，還發(fā)現(xiàn)閻讓東一堆毛病，和想象中完全是兩回事。但閻讓東已有了點名氣，長得也讓女人動心，因此，兩個人還是處著，但磨擦不斷。陳梓梓經(jīng)常拿楊木木說事，用他的事跡教育閻讓東。吵急了，閻讓東就喊，楊木木是人么？他是我造出來的，一個影子，一個傀儡，我想讓他消失就消失，讓他變質(zhì)就變質(zhì)。陳梓梓竟有些歇斯底里，好像楊木木是一個真的什么人，要受傷害了，好像閻讓東給她設(shè)了天大的騙局。

閻讓東已經(jīng)無法克制對原來套路的厭煩，他想改變楊木木的命運，讓楊木木甩掉窩囊的形象。當決定改變楊木木時，才意識自己讓楊木木創(chuàng)造高宇是有目的，他早不適應楊木木了，想在高宇身上現(xiàn)出另一個楊木木。改變楊木木命運之前，他先讓楊木木改變高宇，并靈機一動，讓楊木木給高宇寫信，幫助高宇適應變化，他控制著楊木木，又讓楊木木控制著高宇，看著楊木木和高宇疑惑而無措，他頓時有了世界主角的錯覺，有種莫名的痛快和得意。

許是得意過度，閻讓東也給楊木木寫了一封信，但很快意識到可能會讓讀者覺得被戲弄，因此，他讓那封信消失了，并有意識地引導楊木木，讓他以為是幻覺。和他的漫畫主角楊木木不一樣，他的漫畫要賣的，最好別得罪讀者，他的底氣還沒有厚到敢任意妄為。因為厭煩，他改變楊木木的命運，但仍不敢置讀者于不顧，他想過，讓楊木木戲劇性地取得成功，該也恰合讀者的心理，算是一種勵志，至少能保證最低程度的銷量吧。

當閻讓東改變楊木木的命運改得痛快時，發(fā)現(xiàn)楊木木有了自己的想法，在某種程度上，楊木木這人物獨立了?！秳钪灸小返闹鹘歉哂钜灿辛霜毩⒁庵荆€是可控的，雖然疑惑，想照自己的想法走，但終無法成功，仍按照楊木木的意志行事，只能把一切怪異現(xiàn)象歸于精神問題。

閻讓東筆下，楊木木比高宇立體得多，不單意識到改變的不對頭，質(zhì)疑腦里各種想法的真實性，還試著照自己的想法行動，他想法的力量竟和閻讓東控制的力量差不多，這引發(fā)了他劇烈的頭痛。他沒有放棄，甚至試著隱藏真實的想法，和閻讓東斗起智了。他塑造楊木木的時間太長了，楊木木已經(jīng)成長，要逃出自己的控制了嗎？就像那封信，閻讓東讓楊木木意識到，那是幻覺，楊木木卻不順這想法走，四處尋找那封信，還將之與高宇收到的信聯(lián)系起來。

有一段時間，閻讓東害怕了，好像楊木木真的是個活人，他怎么能隨意改其命運，他停畫了一段時間。但終回過神，笑罵自己有問題，楊木木是他筆下的人物，命是他賦予的，他就是楊木木的主宰。說到底，楊木木的自主意識都是他給的，他下意識里為楊木木鳴不平，讓楊木木和自己抗爭，所有漏洞都是他故意留下的。但轉(zhuǎn)念一想，楊木木連抗爭都任由別人安排，閻讓東又悲哀起來。

楊木木給閻讓東寫信——當然，楊木木不知是閻讓東，只知有某種力量——懇請閻讓東幫他找劉可，他想念劉可了，劉可不僅是劉可，還代表了以前的生活，代表了他最原初的生活態(tài)度。楊木木的信極動人，閻讓東差點改變主意，讓劉可重新出現(xiàn)。

劉可離開后，閻讓東再也沒有畫到她，并打算不再提她，對漫畫作品里其他人物來說，她消失了，只要閻讓東沒讓她出現(xiàn)，就沒有人找得到她。

信的最后，楊木木請求，就算不讓他找到劉可，至少讓劉可過得好。

閻讓東發(fā)現(xiàn)這是自己矛盾心理的體現(xiàn)，在替楊木木羞愧，他對自己的任意改變感到不安，想借楊木木的手做點什么，反有些假。他撕掉了楊木木寫信的那幾頁，這樣一來，楊木木把這件事忘掉了，但他總感覺做過什么，又搜不到記憶，生活似乎缺了一塊。

一段時間的糾結(jié)后，閻讓東的心似乎硬了，對楊木木的改變順利起來。

楊木木和肖婷楓越走越近，相戀了，發(fā)現(xiàn)兩個人性格互補，在一起有很多想不到的樂趣，比想象的融和得很多，也有些小插曲，但楊木木會適時讓步，他對肖婷楓除了戀，還有種近于崇拜的感覺，私底下，他稱肖婷楓我的女神，以前，他稱劉可為我的寶貝。這是肖婷楓要的感覺，對楊木木來說，則是新奇的感覺。

新的職位上，楊木木持續(xù)之前的穩(wěn)當狀態(tài)，干得還算好，會穩(wěn)步上升的。肖婷楓仍是業(yè)績驕人的鐵娘子，她沒看錯，楊木木就是她要的暖男，他無條件支持她的事業(yè)，照顧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公司，肖婷楓繃得像一支箭，隨時準備發(fā)射，并保證正中靶心。生活里，楊木木為她經(jīng)營了一個溫暖的窩。

楊木木見了肖婷楓的父母，毫無懸念，他是上輩人眼中的理想女婿，對楊木木家里人來說，肖婷楓是金鳳凰，不敢有話的。楊木木和肖婷楓準備近期定婚。

寫到楊木木和肖婷楓定婚，閻讓東松了口氣，他終于可以結(jié)束這本《你是我的冬陽》，開始新的漫畫了。若真再接下去寫，只有更狗血的情節(jié)。把新漫畫交給編輯時，閻讓東心里突然沒了底氣，像為了打預防針，他對編輯說，這一冊有點不一樣。

不一樣好啊，有新鮮感。編輯很高興，讓粉絲驚喜，說不定會掀起新的銷售高潮?！赌闶俏业亩枴芬呀?jīng)持續(xù)紅了幾年，粉絲越來越多，且絕大多數(shù)是骨灰級的，編輯對閻讓東極有信心。

你看看再說吧，這是我的意思，我不希望改。閻讓東說。

誰讓你改。編輯笑了，我敢讓你改？就算你肯改，粉絲們也不會放過我。

五

閻讓東沒想到粉絲們反應那樣強烈，幾天之間，冬陽論壇——《你是我的冬陽》出版到第四冊時，有了一群固定的粉絲，閻讓東的編輯開了一個論壇，叫冬陽論壇，專門發(fā)送《你是我的冬陽》最新消息、讀者反饋等，給粉絲提供交流討論平臺——鬧翻了天，粉絲們一邊倒，對新一冊漫畫大吐口水，大罵楊木木和閻讓東，說楊木木原來是超級渣男，偽裝成超級暖男，這么些年，騙了劉可，騙了所有人，古代還講究不嫌棄糟糠之妻，陳世美都被斬了。他們罵閻讓東腦子壞了，畫出這么些東西，拿垃圾敷衍讀者。

坐在電腦前，閻讓東腦子一會空白一片，一會塞滿亂麻樣的東西，最后，他啪地蓋上筆記本電腦，搖搖晃晃離開桌子，罵，一群傻帽。罵完又罵自己，作死。

編輯給閻讓東電話，讓他在接下來的新書中改過來，現(xiàn)在可以把改的大概方向先放在論壇里，安撫住粉絲們。

有什么好改的。閻讓東說，《你是我的冬陽》該結(jié)束了，我畫得夠夠的了。就算還要畫一本，也絕不改，我才是作者，怎么畫由我決定。

你任性什么。編輯語氣也不太好了。當初，為了給這本漫畫造聲勢，他想了多少方法，費了多少力氣，積下這些人氣，已不是閻讓東一個人的事了，他說，之前，我就提醒過，突然做這樣的改變可能不行。現(xiàn)在，沒有讀者讀到什么勵志，什么做回自己，只知道暖男楊木木變質(zhì)了。

暖男再暖，也得有個限度。閻讓東仍窩著氣，但口氣軟了，編輯確實是為漫畫出了力，這么多年已成了閻讓東的好友，他說，不可能總這么暖下去，總有一天，我的畫筆會死的。

編輯沉默了一下，說，我理解，但那是以后的事，真到粉絲也膩煩的那天，你再出新的漫畫，到時正應了粉絲的要求，肯定大受歡迎?，F(xiàn)在，粉絲們還沒有“暖”夠，就先這么畫吧，銷量才是硬道理。再說，這樣你不是更輕松么，只要照著原來的思路畫下去就成。

編輯讓閻讓東好好想想怎么改，想好了擬一個大綱發(fā)給他，他發(fā)在論壇里，看能不能挽救這一冊的銷量，并保證接下來新出的漫畫不掉粉。

閻讓東沒出聲。

幾天后，編輯坐到閻讓東面前。

我真的沒法改。閻讓東垂下頭，再按原來的套路畫下去，我不單會煩死，都要看不起自己了，也沒有新的雞湯段子了。

你是為讀者創(chuàng)作的。編輯說，該考慮的是讀者。

這幾年，我從一個漫畫作家變成一個會畫漫畫的機器，我沒法創(chuàng)作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閻讓東聲音高起來。

新的這冊漫畫銷量很差。編輯說，還沒買的粉絲，看論壇里其他粉絲的描述，紛紛表示不買。我在等你下一冊漫畫的大綱，粉絲們也在等。

閻讓東沒有表態(tài)。

編輯說，我這次專門過來，除了要大綱，還為了向你透露一個消息。目前，有幾個影視公司對《你是我的冬陽》產(chǎn)生興趣，有意改編成電視劇，按漫畫風格，很適合改編成浪漫輕喜劇，清新感人，類似于韓劇的那種，肯定受歡迎?，F(xiàn)在，社里主要在考慮和哪家公司簽比較好。

閻讓東禁不住端坐了身子，他知道漫畫若能影視改編意味著什么，他腦子里立即涌出一夜暴紅、生活富裕、揚眉吐氣等詞語。

他們看中《你是我的冬陽》本身，更看中這漫畫積累的人氣，那是電視劇收視率的保證，你這時候突然改變楊木木，若不再想辦法挽回，一旦掉粉嚴重，影視公司可能也沒興趣談改編了。

閻讓東半天無言，那一頓飯，兩個人再沒有別的話。飯畢，編輯離開前，又交代了一句，新的漫畫提綱要快，盡量討好粉絲，你知道他們要什么的。

就不能放過我么。閻讓東抱住頭，不知在嘆息還是在懇求。

你想好了。說完這句，編輯就走了。

我的作品我做主，你們憑什么！編輯走后，閻讓東對著一桌狼藉喊，胸脯起伏，怒氣沖沖，有砸掉整個包廂的沖動，但靜站半天后，他頹然坐下。創(chuàng)作《你是我冬陽》前幾年的寒酸景況蜂擁而來，那些溫飽成憂，艱難得失無希望的日子，他甚至不敢電話給家里，害怕聽到雙親也溫飽成憂的消息，那一切成了他永久的陰影，他害怕那些日子。

接著，近幾年的日子片斷浮現(xiàn)了，《你是我的冬陽》面世后，意外受到追捧，漫畫一再加印，他換了更好的租房，開始給家里寄錢，最重要的是，他擁有了女友陳梓梓，更重要的是他有了粉絲，漸漸被稱為著名漫畫家，他沉浸在一種叫擁戴的氛圍中。自得到這一切，他就再沒有想象過失去這一切。

按編輯所說的，《你是我的冬陽》將有機會改編成電視劇，以后的日子，將有超出他想象的絢麗……

現(xiàn)實漸漸張成網(wǎng)，將自主、創(chuàng)造、尊嚴之類的遮蓋住，他罵了自己一句庸俗，但顯得輕描淡寫。

閻讓東開始新的漫畫了，他不寫大綱，拼命畫起來，忘吃忘喝，熬通宵地畫，那些五彩的想象給了他說不出的激情。

新漫畫的發(fā)展是這樣，楊木木和肖婷楓間漸漸出了問題，兩個人發(fā)現(xiàn)對方并不真正適合自己，楊木木四處尋找劉可。經(jīng)過一番曲折后，楊木木和肖婷楓分開了，楊木木又和劉可在一起，楊木木仍是那個暖男，他和劉可的工作都有所改善，生活條件提高了不少，也就是說，比之前更幸福。畫到這，閻讓東扔下筆，甩著發(fā)酸的手，嚷，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嗎？幸福吧，把幸福拿去吧。

但楊木木不要這個結(jié)果，他是千方百計想找劉可，可找到她后，他突然感覺對她成了親情，她和自己一樣，獨身一人在外面闖，沒有過人的才華，沒有多好的人脈，在城市立足極難，他想知道她過得好，或者能幫她做點什么。離開肖婷楓，他做得到，可完全不想再回到過去的生活了。

楊木木又寫信給閻讓東，說不想這么兜個圈后又回去，說和劉可的緣分已盡，兩個人再找不回當初的感覺，懇請不要給他這樣的結(jié)果。可寫了信后，第二天他找不到信了，他無法確定是否寫過信。為了保證能表明心意，楊木木想到用祈禱的方式，讓閻讓東改變讓他和劉可重新走到一起的結(jié)局。

閻讓東竟寫信回楊木木，告訴他，這樣安排是迫不得已的，他以為自己是主宰，其實他和楊木木一樣，也是受控制的一個。

畫完這一節(jié)，閻讓東驚訝不已，他發(fā)現(xiàn)楊木木的想法是他最心底的聲音，他將楊木木當成自己，他不愿意重回原來的生活，但他找了借口安在楊木木身上，變成楊木木的請求。他撕掉了這一節(jié)，讓楊木木的回憶再次空白掉一段，重新給楊木木設(shè)置結(jié)局。

楊木木接著畫《勵志男》，他讓高宇重回原來的生活軌道，繼續(xù)之前的奮斗，一步步接近設(shè)定的第一個目標，并給了他一段靠譜的相遇。至此，《勵志男》結(jié)束，楊木木以此表示對高宇生活隨意改變的愧疚。

閻讓東想了又想，決定應楊木木的愿望——實際是他的意思——重新給楊木木一個結(jié)局。楊木木找到了劉可，兩個人成了好友，成了兄妹，在陌生的城市里互相扶持，楊木木和肖婷楓間充滿未知數(shù)，但楊木木在工作上的潛力被開發(fā)，事業(yè)逐步上升。劉可有一個很好的結(jié)局，她在一次朋友小聚上遇到一個叫彭亮的新朋友，對劉可印象極好，兩個人很快走在一起。彭亮擁有一家小公司，是這個城市的原住民，家境自不用說，最重要的是，他，他的全家都喜歡劉可這種清爽溫順的女孩。劉可將在這個城市擁有真正的家。

閻讓東將這個結(jié)局交給編輯，編輯看了以后，點頭說，應該可以過關(guān)吧。他將這個結(jié)局整理成文字，放在論壇上。

粉絲們的反應超出閻讓東和編輯的想象，絕大多數(shù)粉絲不同意這結(jié)局，認為楊木木是男人中的人渣，不配有這樣的好結(jié)局，這樣朝三慕四的人還能事業(yè)發(fā)展，違背天理，他應該摔得很慘，或是才能平庸，沒法勝任新職位，新項目出了錯，被炒魷魚了，或是和肖婷楓吵翻，沒臉待在公司，自動離開，還有的要求走投無路的楊木木進劉可新男友的公司，在那里打雜。至于劉可，這樣的結(jié)局還能接受，因為她配得到這些。

當然，粉絲中也有極少部分反對楊木木下場很慘，這部分都是男的，但《你是我的冬陽》的粉絲絕大部分是女的，男粉絲的聲音很快被淹沒，甚至遭到女粉絲的發(fā)難，他們明哲保身地閉了嘴，并表示，好男不與女斗。

閻讓東徹底被激怒，看著論壇上的罵聲，當下摔了鍵盤。

好半天，編輯的電話來了，他還沒開口，閻讓東說，我只能這樣改，這是我最大的讓步，他們把我當什么了。

你冷靜一下。編輯說。然后長久地沉默著，讓閻讓東冷靜的意思。

粉絲們行，自己編一個結(jié)局好了，想怎么編怎么編。閻讓東苦笑，何必找我。

那不一樣。編輯說，粉絲們何嘗不知道要的結(jié)局不現(xiàn)實，可就甘心這么被騙，他們自己造的不相信，就想別人給造一個。這么說吧，粉絲們需要你。

聽起來真感動，不過很好笑。閻讓東干笑幾聲，需要我？

也可以換句話說，需要原來的楊木木。

粉絲們是我的主宰。閻讓東哼了一聲，可笑我還以為在畫漫畫這件事上，自己是主角，就像楊木木和高宇認為自己能決定生活，我不再講什么作者尊嚴了。

她們不是。編輯很認真。接下來，編輯的一番話，讓閻讓東沉默了。

《你是我的冬陽》的粉絲們大多也是不得意者，多是女的，現(xiàn)實生活灰蒙蒙，她們在楊木木身上找安慰，她們偶爾躲進你的漫畫，忘掉生活，喘一喘氣，做做夢，緩解一下，你還在漫畫里讓她們不好過，誰想受這個。你覺得她們算什么主宰？說句不好聽的，也是可憐之人……

閻讓東沉默了很多天，編輯打電話催他，他揪住頭發(fā)，說無法收場了。他一直在畫，但總是畫了撕，撕了畫。楊木木的世界變得支離破碎。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