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墨專欄沈周和他的前輩們
從藝術史的角度來說,藝術可能更像是大師的“點鬼簿”,而為這些大師鋪路的人,則墊在大師的腳底,不單一般的人們視而不見,即使是專業(yè)研究者也往往不太加以注意。
而實際上,任何一個大師都不是憑空產生,雖然他的成就可能空前絕后,但正是這些奠基人托起了他的成就。
從1356—1367年之間,張士誠在蘇州建立地方政權。張士誠曾經是朱元璋的勁敵之一。在他統治蘇州期間,他吸引了江南各地一流的詩人、畫家來到這里,蘇州除了提供舒適的物質生活之外,濃郁的文藝氣息讓這些文人的才華大放異彩。
雖然張士誠的部隊最終放棄了抵抗,但朱元璋在登基之后仍然加大力度對蘇州有關人士進行懲處。他似乎特別痛恨這座城市,以及他根本無法進入的文人集團。1374年,蘇州知府魏觀因被誣告謀反而遭處死,上百名文士遇害,其中包括明初最優(yōu)秀的詩人高啟。同時,他又流放了數以千計的蘇州人,例如,徐賁被貶到朱元璋的故鄉(xiāng)淮河流域,雖然一年后準許回到蘇州,但在1378年因微罪入獄,在行刑前因絕食而死于獄中。玉山草堂的顧阿瑛也在流放之列,再也沒有回到蘇州。在他的嚴厲打擊之下,曾經在元末較為安定和繁華的蘇州,進入一個相當殘酷的低潮期。王锜在《寓圃雜記》卷五《吳中近年之盛》中回顧說:“吳中素號繁華,自張氏(士誠)之據,天兵所臨,雖不被屠戮,人民遷徙,實三者、戍遠方者相繼,至營籍亦隸教坊。邑里蕭然,生計鮮薄,過者增感。正統(1436—1449)、天順(1457—1464)間,余嘗入城,咸謂稍復其舊,然猶未盛也。迨成化年間,余恒三四年一入,則見其迥若異境,以至于今,愈亦繁盛?!保▍⒁姟睹鞔幕贰?,第163頁)
這種觀察,剛好符合吳門畫派興起的步伐。
吳門畫派領袖沈周(宣德二年至正德四年,1427.12.9—1509.9.4)的橫空出世,正和他的前輩們分不開。
沈周的曾祖沈良?。ㄌ柼m坡)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富人,大片的田地和糧食收成給他帶來的財富,可以讓他廣交朋友,并讓自己子孫接受良好的教育。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與“元四家”之一的王蒙(約1301—1385)有很好的關系,王蒙也曾專門給沈蘭坡畫過畫,這幅畫在沈周時,還曾求程克勤為這幅畫題字。沈周的朋友吳寬有詩專述此事:“黃鶴山人樵古松,踏月夜訪蘭坡翁。浴鵝溪邊放杯酒,尺素頓發(fā)青芙蓉?!保ā渡蛑芗?,上冊,第249頁)對于沈周曾祖和王蒙的親密關系,吳門畫派顯然是引以為豪的。
沈周的祖父名澄,字孟淵,住在西莊,他曾有機會出仕,但他沒有接受。家中每天賓客不斷,時人把他比作元末玉山草堂的顧阿瑛(1310—1369)。他活了八十八歲。
沈澄有兩個兒子,一個叫沈貞,一個叫沈恒,號同齋,沈恒是沈周的父親—經常有研究者搞混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不應該的。
沈周7歲拜著名學者陳寬為師,雖然好像教他的時間并不長,但沈周對他極為尊敬。41歲時他畫了《廬山高》一圖給老師陳寬祝壽。值得我們關注的是:這是他有紀年的第一幅巨作。
陳寬是江西人,所以沈周借用廬山的崇高來比喻陳寬的學問和道德—高居翰《江岸送別》里沈周一章,竟然認為“陳孟賢”名不見經傳(三聯版,第64頁),顯然失考。
陳寬(字孟賢,號醒庵),臨江(今江西清江人)。陳寬的父親叫陳繼(嗣初,怡庵,1370—1434),是沈周伯父和父親的老師。他曾官翰林五經博士領閣事,檢修《兩朝實錄》,與王蒙、倪瓚關系極好,且是二人繪畫成就的積極鼓吹者。陳繼的父親叫陳汝言(惟允,1331—1371),隨父親陳征定居于蘇州。他父親去世時陳繼兄弟二人年齡都小。在二十多歲時,陳汝言成為昆山顧阿瑛的座上賓,并參加過1353年1月底顧阿瑛在玉山草堂的一次聚會。在那次聚會上,陳汝言為賓客們彈奏了琵琶,并賦詩助興。此后,他的形象又以善畫著稱。
1368年,陳汝言被任命為濟南府經歷。與此同時,他的好友王蒙在泰安任知州。1370年冬天,陳汝言拜訪王蒙,見王蒙正在畫泰山之景,時大雪,陳汝言用小弓挾畫筆用白粉彈到畫面上,將王蒙的畫改為雪景,王大嘆服,以為神奇,遂改畫題為《岱宗密雪圖》—敢于直接動手為“元四家”之一的王蒙改畫,可見其藝術水平之高超。陳高華所編《元代畫家史料》,并未收入此人。
1371年秋,陳汝言被朝廷處死,臨死前還鎮(zhèn)靜地索筆為畫。他的遺孀帶著陳繼回到蘇州。陳繼從父親那里繼承了兩萬多冊圖書,精通經學,他在學界有很高的聲望,沈周的父親和伯父都在他門下讀書。
王蒙出生于吳興,元朝末年曾一度為官,但不久他就退隱于杭州附近的黃鶴山中,并自號“黃鶴山樵”。大概從1340年起,他就經常到昆山顧阿瑛的玉山草堂去參加雅集活動。這里曾經是元代末期的文化中心。王蒙在這里先后認識了黃公望(1269—1354)、倪瓚以及蘇州的一些畫家和詩人。甚至從1360年以后的十年間,王蒙一直都住在蘇州,或在周圍游歷。顯然,蘇州給王蒙帶來了全新的生活,他也為蘇州后來吳門畫派的興起埋下了伏筆。
1380年,朱元璋以謀反罪誅殺了丞相胡惟庸,凡與之有關聯的人要么被殺,要么被投入大獄。王蒙因為曾經和一些友人到胡惟庸的府上賞畫,因而也被牽連入獄,并于1385年死于獄中。
按道理,在王蒙的晚年,尤其是在泰安時期,應該有許多精彩的作品出現,但是從1370—1383年間,他幾乎沒有作品流傳下來,這顯然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情。而唯一的可能是,隨著他的入獄,他的作品也被有計劃地銷毀了。收藏在沈家的王蒙作品,也可能被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
陳高華在《元代畫家史料》王蒙條的導語中認為,王蒙由于和趙孟頫的關系,以及自己在詩文書畫方面有一定的造詣,得到過一些人的贊揚,但在元末,王蒙“還只是一個初露頭角的后起青年畫家,在畫壇上并無多大影響”。
這種判斷是符合史實的。
王蒙影響了蘇州一帶的許多畫家,如徐賁、王紱。而他能夠上升為“元四家”之列,可以說正是由于吳門畫派畫家們的高度推崇。
對于沈周而言,元末明初的文化氛圍正在向著好的一面轉化。雖然王蒙死在他出生前的52年,但因為他祖父、父親和師長的關系,王蒙離他似乎并不遙遠。
蘇州有一老畫家,叫沈遇(字公濟,號臞樵,1377—1458后),也是相城人。他早年曾經在宮廷中求發(fā)展,并得到當時太子的欣賞,因健康原因回到家鄉(xiāng)時,成為以沈澄為首的文人圈子里一個重要成員。
沈遇現在有一件作品遺留下來,是他八十二歲(1458)所作的《南山瑞雪圖》。他作此畫時,沈周只三十歲出頭,尚未能在畫界立足。
沈遇的畫與元代黃公望、倪瓚等人風格不同,他更偏向于北宋風格,雖然在畫面的力量感上遠遜北宋畫法,但畫面的繁茂絲毫不亞于王蒙。沈遇應沈澄之約而作《西莊雅集圖》,《無聲詩史》卷一“沈遇”條,記沈周臨沈遇《雪圖》跋語云:“臞樵沈公,以善畫人物山水名于宣德、正統間。嘗征至京師,比還,聲稱益藉,學者頗眾。先君同齋處士實嘗師之,但先君筆法稍加細潤,當時評二家之筆,謂臞樵有巖穴之氣,先君得富貴之習,雖各自名家,而實出一缽也?!敛恍ぢ斆鞑淮?,學識又疏,既稍變其法,遂失師承,深自痛恨。家世所藏《雪圖》,乃先生得意之作,暇日弄筆有竹莊,偶得匹紙,遂乘興臨一過,極知刻畫無鹽,唐突西子。予第少常給事左右,頗知公用筆之意,故亦不敢自讓,恨先君不及見之耳……”
沈周“少常給事左右”,正是勤奮向學之時。這一關系導致王世貞誤將沈遇當作沈周的父親。
在沈周之前,另外一位前輩畫家也值得我們的注意,他就是杜瓊。杜瓊當蘇州地區(qū)最富名望的一位教師,許多名人都是他的門生,如吳寬,如沈周。
杜瓊(周嘉,東原耕者,1397—1474),生于蘇州太平坊富裕人家,杜瓊在七歲時拜陳繼為師。陳繼在1411年應召為官之后,杜瓊就代替了他的位置開始傳道授業(yè)。他雖然一生沒有為官,但是他卻有著尊貴的鄉(xiāng)紳身份。以至于他在逝世時,多達數千人為他送別。
沈周所著《杜東原先生年譜》,竟然一個字也沒有提到他的繪畫。不過,在沈周的詩集中,卻常??梢钥吹剿}杜畫的詩作。在吳門畫派形成的過程中,杜瓊卻并不是一位可以隨意忽視的畫家—可以說,他是堅持模仿董源及其傳統最堅定的畫家之一。在他的觀念里,“馬夏鐵硬自成體,不與此派相合比”,則把明初院體和浙派中最重要的馬夏二人排除在外。無疑,他豐富的關于繪畫史的知識,對沈周的影響應該比較大,而且,他甚至比董其昌更早地勾劃出了中國繪畫史上的“南北宗”。
他的畫,構圖飽滿,山石總是喜歡使用圓潤細密的披麻皴,濃墨點苔,而這顯然是模仿王蒙風格并略出新意。杜瓊自己也認為學王蒙頗有心得,他在52歲時作的《蘿萱堂水墨山水》中就自題云:“余學黃鶴(王蒙號)最精。”顧復《平生壯觀》評價他于正統年間所作的《對泉圖》時,也稱他“學叔明能脫塞實之習,自然高雅”。他甚至認為自己是南派繪畫的正宗傳人,他把自己和另外兩位畫家王紱和沈遇相提并論。
對沈周的繪畫有更大影響的,是劉玨(廷美,完庵,1410—1472),他比沈周大17歲。劉與沈周的祖父和父親都過往很密切。他存世的《清白軒》和《臨安山色圖》,都與沈周或沈家有關。
《清白軒》作于1458年,上面有沈周祖父和父親的題字。1471年,在沈周的陪同下,劉玨前往杭州游玩。但他們在途經嘉興時遇到大雪,于是在嘉興的某位友人家中停留幾日,沈周在自己的畫作中提到此事,劉玨也畫了一幅詩畫卷送給沈周的弟弟沈繼南。
從這幅畫的風格上來看,我們有理由做出謹慎的推斷,他們在嘉興看到了吳鎮(zhèn)的作品—他既不像黃公望那種沉穩(wěn),也不像王蒙那么細密,用筆粗放雄厚。這次創(chuàng)作一定給已經44歲的沈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李日華認為沈周醉心于吳鎮(zhèn),晚年竟然分不出誰是誰的作品。
劉玨藏有巨然《赤壁》《雪屋會琴》二圖,后來,這兩幅繪畫都轉到了沈周的手里。(《沈周集》,第250頁)
早年的沈周偏愛王蒙那種纖細微妙的畫風,這應該是受了父親、伯父、杜瓊等人的影響。但他后來更喜歡吳鎮(zhèn)那一種粗放。而劉玨,無疑是吳鎮(zhèn)的最早的模仿者。
文徴明在沈周早年的一幅畫上強調,沈周早年所作不過是盈尺小景,至四十外(即1467)以后,始拓為大幅,“粗枝大葉,草草而成,雖天真爛發(fā),而規(guī)度點染,不復向時精工矣”。
也許,只有理清了這些人對沈周的影響,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沈周及其藝術!
(作者為北京大學歷史文化資源研究所研究員)
[明]沈周 廬山高圖軸 193.8cm×98.1cm 紙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責任編輯: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