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加遜
我知道自己寫下了一個怪異的標題。然而,這恰恰是波格萊里奇給我留下的印象——等待解釋的矛盾體,時而展現(xiàn)出藝術世界中酒神的恣意飛騰,時而勾勒出酒神的憤怒墜落。
這注定是斷裂的、傷痕累累的描述。從1996年退出鋼琴舞臺,到今天重返人們的視野,波格萊里奇所傳遞出的怪異、困惑乃至痛苦感與日俱增,人們并沒有聽到因年歲而增加的圓融、和解。如果說稍早期的波格萊里奇尚能制造出如涅高茲所說的“天鵝絨上鉆石般的音質(zhì)”的話,那么2011年他留給大多數(shù)上海人的印象可謂驚心動魄:虐待鋼琴乃至虐待自己,封閉式的演奏,令人錯愕的空白,憤懣,夾帶著不少失誤。傅聰曾有過評語,大體是說聽波格萊里奇演奏會感到莫名和憤怒。外媒則不斷地扼腕嘆息:“究竟是什么原因令我們的天才墮落?”當然,這些負面評價乃至“罵名”并未對鋼琴家本人產(chǎn)生過多的煩惱,他認為人們不過喜歡拿他當話題談資罷了,并冷嘲熱諷地對《紐約時報》說:“我是世界上被寫得最多的鋼琴家,哪怕是我為鋼琴把灰塵撣去,都會有長篇大論。他們只是不能原諒我長得好看吧!”
無論如何,波格萊里奇依然是當今世界最受大眾歡迎的鋼琴家之一。我更喜歡德國作家、樂評人凱澤(Joachim Kaiser)的說法:“他是一個必須被嚴肅對待的藝術家,一位極具天賦、散發(fā)無窮魅力的鋼琴家。簡單概括,他讓人激動?!比魏我环N表達都不是無緣無故的。于是,我們有了如下一些關于鋼琴家的解構碎片,印象的疊加、不同的向度,或許每個人在這幅立體主義式的拼貼畫中都能拼出自己的答案。
一次訪談
——告訴我,他是個好的對話者么?
——一般而言,他很冷漠。如有切中他心思的話題,或許他會有熱情解釋一番。
2014年12月,波格萊里奇在香港舉辦鋼琴獨奏音樂會。這是香港樂迷期待已久的盛會,曲目菜單可謂“慷慨”,包括李斯特、舒曼、斯特拉文斯基及勃拉姆斯的作品。與其他會準備大量曲目庫供主辦方選擇的鋼琴家不同,波格萊里奇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每年音樂會曲目都要限定在很少的數(shù)量內(nèi),以確保演奏保持高水準。于是記者從這個角度開始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發(fā)問。
記者_ 您為香港的觀眾選擇了跨度從浪漫派到二十世紀早期的大作,這背后有什么意味嗎?或者說想傳遞給樂迷怎樣的訊息?
波格萊里奇_ 訊息就在曲目里。
記者_ 我瀏覽過你的官網(wǎng),通常你每個樂季都會設定很有限的音樂會曲目,包括獨奏、協(xié)奏曲等。每次挑選時,是否遵循某種邏輯?
波格萊里奇_ 是的,通常我希望能給觀眾多些展示,通過曲目編排架構之間的邏輯勾勒出某種形象。邏輯既從音樂角度出發(fā),也兼顧鋼琴表演。
記者_ 你是否會將肖邦鋼琴比賽視作個人職業(yè)生涯的轉(zhuǎn)折點?當阿格里奇稱你為“天才”并退出評委席為你正名時,你做何感想?
波格萊里奇_ 我當時二十二歲,去問任何一個二十二歲一夜之間成為全世界矚目對象的年輕人,看看他們是怎么想的吧。
記者_ 你如何定義“天才”這個詞?
波格萊里奇_ 我認為這個詞被濫用了。
記者_ 有評論將你同偉大的格倫·古爾德相比,你是怎么看待傳奇鋼琴家古爾德的?
波格萊里奇_ 我不認識他,我從未聽過他的音樂會,也從未見過他。
記者_ 據(jù)聞你退出舞臺表演的那些年一直在從事珠寶設計。是什么令你有這樣的改變?你又為何重返舞臺?
波格萊里奇_ 你的提問基于并不準確的信息,因此我沒有什么好回答的。只能說,我的確有些年不登臺演出了,不過業(yè)余時候我一直在畫畫,那是我無數(shù)愛好之一。
記者_ 除了音樂,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波格萊里奇_ 在我看來有幾種關系很重要,音樂家與作曲家之間,音樂家仿佛是從作曲家手中接過禮物;而對于觀眾,我們從他們身上得到了忠誠的情感,必定也要將忠誠同等地回饋給他們。
格爾尼卡
記得薩拉熱窩嗎?記得克羅地亞美麗的古城杜布羅夫尼克嗎?記得消失了的南斯拉夫嗎?
波格萊里奇記得。
1958年,波格萊里奇生于當時尚存的南斯拉夫聯(lián)盟共和國首都貝爾格萊德。他的父親是克羅地亞人,信奉羅馬天主教,母親則來自塞爾維亞。這個家庭很好地詮釋了南斯拉夫脆弱不堪的民族勢力構成。一直以來,波格萊里奇總在以鋼琴家的身份做些力所能及的修補,然而戰(zhàn)爭的傷痕需要花費很長時間,何況他的武器僅是一架鋼琴。通過在世界各地巡演、發(fā)行唱片所得,波格萊里奇幫忙修建在波斯尼亞戰(zhàn)爭期間遭受重創(chuàng)的家園,為難民提供有限的醫(yī)療幫助。1994年,波格萊里奇在薩拉熱窩建立基金會,將善款用于建造一所醫(yī)院,向當?shù)鼐用裉峁┽t(yī)療照護。他也是首位在科威特舉辦音樂會的鋼琴家,1999年他在科威特共舉行了五場音樂會,只為薩拉熱窩母嬰醫(yī)院籌款。
有意味的是,波格萊里奇的個人職業(yè)生涯也一直在別人的口水戰(zhàn)中忙于“修補”,如今年過半百的他依然是無解的謎題,人們對他的描述似乎還停留在年輕時,連同他未曾軟化的鋼琴技藝:無鑒賞力,甚至粗野不堪(英國媒體)。一個渾身是問題的天才出現(xiàn)在一個動蕩不安的歐洲城市,他的演奏奴役了他的樂迷。不可否認,“戲劇性”一直是波格萊里奇身上抹不掉的關鍵詞。
回到1980年,波格萊里奇在華沙肖邦鋼琴比賽第三輪中被淘汰的那一幕?;蛟S是當時冷戰(zhàn)環(huán)境下的政治需要——贏家必須是莫斯科人,或許也真有評委覺得他不夠資格——他被打了零分。評委會成員阿格里奇憤然離席,宣稱一位真正的天才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華沙事件的補償很快來了:一張躋身國際舞臺的入場券。那夜,“被淘汰的選手”波格萊里奇身穿絲質(zhì)套裝,臉上帶著浪漫主義特有的憂郁,仿佛即將奮身躍入音樂死亡的深淵。
古典樂界常有青年才俊因贏得重大比賽桂冠而星途坦蕩,而波格萊里奇則因為出局而成了明星。音樂會引發(fā)熱烈的浪潮,人們愛極了英俊少年的炫目表演,但也有樂評稱,他的技巧與控制力雖堪稱完美,卻帶有濃烈的異端色彩。隨著南斯拉夫解體,巴爾干地區(qū)陷入瘋狂,負面的不和諧聲音便愈發(fā)明顯。關于巴爾干戰(zhàn)爭、科索沃的話題,波格萊里奇總是很謹慎,仿佛一座等待傷口自我愈合的城,緘默不語。平日里,如果沒有演出,他喜歡穿運動套裝,把自己打扮成好戰(zhàn)的保鏢,待人總是冰冷禮貌。他的笑容里沒有快樂。
二戰(zhàn)期間,他的父親試圖加入抵抗組織,為德軍所捕獲,險遭厄運,母親則兩度被關入集中營,家中成員多數(shù)遭到迫害。對此,波格萊里奇很平靜地表示:“一百年來所發(fā)生的大規(guī)模暴行、滅絕種族的大屠殺,將影響每一個見證者,而這一切最終使我們的靈魂得以進化。”這或許部分解答了這位怪異的鋼琴家靈魂構成中的冰冷、大膽和驚世駭俗。我想起波格萊里奇指著大屠殺紀念館說:“看啊,它的存在是要令我們知道人類能經(jīng)受住多大的災難?!痹谒囊魳分?,這只魔鬼突然跳出來,便是叫耳朵不寒而栗。
忽然,我的腦海中現(xiàn)出格爾尼卡的畫面。
“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成熟了”
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被忽略了:我是拿著證書的、合格的音樂家。
波格萊里奇極端、過于出位的演奏方式讓很多專業(yè)人士頭疼不已:用虐待鋼琴的方式表達“響”,用聽不見甚至是空白表達“弱”。果真要這么憤怒、粗鄙地虐待音樂么?人們早先把此歸結為年輕音樂家的不成熟。
1998年,波格萊里奇在DG發(fā)行了全新的專輯:四首肖邦諧謔曲。肖邦一直是波格萊里奇與聽眾最親密的紐帶。這一回評論有了些柔和的聲音,知名樂評人諾曼·萊布雷希特稱:“新專輯不再難以入耳,至少弱的部分聽得見,響的部分也不再難以承受。盡管依然有些喧鬧,我們還是能感受到鋼琴家的觀點?!辈ǜ袢R里奇立刻跳起來反駁,“我討厭那些胡言亂語,仿佛他們忽然在我的演奏中發(fā)現(xiàn)了成熟。……以前,有人叫我鋼琴界的弗蘭肯斯坦,鍵盤上的魔鬼,一位穿著皮褲演奏的鋼琴家,可我自己連一條皮褲都沒見過。他們討論一切,卻對我的演奏只字未提。如今,他們卻突然發(fā)現(xiàn)我成熟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被忽略了:我是拿著證書的合格的音樂家。我有權依照自己的方式詮釋要演奏的作品。我堅信自己是有這樣的資格的,今天這些并非一夜之間突然冒出來的。”
的確,波格萊里奇七歲開始學習鋼琴,五年后應邀前往莫斯科,進莫斯科中央音樂學校學琴,十六歲入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師從蒂瑪克希姆、戈爾諾斯塔耶娃、馬里寧,接受嚴格的專業(yè)訓練。從1976年起,波格萊里奇開始追隨格魯吉亞鋼琴家愛莉莎·克扎拉茲(Aliza Kezeradze)學習演奏,繼承了李斯特-西洛蒂學派的演奏傳統(tǒng)。其間,波格萊里奇獲獎無數(shù),包括1978年意大利卡薩格蘭德比賽及1980年蒙特利爾國際音樂比賽的大獎。如此漫長的職業(yè)生涯必定不是一蹴而就的,波格萊里奇有他的問題,而我們的問題又在哪里?是否我們太過單一地看待一位不可能單一的音樂家?是否我們錯過了一些合理的環(huán)節(jié),一些具有持續(xù)性的、溫柔且堅定的聲音?
這一輩子,有太多人對波格萊里奇說出不入耳的話,可他欣然接受了其中一位,并信她、愛她到死:愛莉莎·克扎拉茲。
愛莉莎·克扎拉茲
任何一個音樂家都必須信任另一位音樂家。
十六歲的波格萊里奇被邀請去了某蘇聯(lián)科學家家中做客。在當眾表演之后,科學家的夫人淡淡地說:“你沒好好利用你的天才?!辈ǜ袢R里奇聽了很生氣,覺得這位太太無禮得很。后來,他才知道這位點評者是大名鼎鼎的李斯特-西洛蒂學派傳人——鋼琴家愛莉莎·克扎拉茲。很快,波格萊里奇拜克扎拉茲為師。波格萊里奇坦言自己認識愛莉莎后,鋼琴演奏才算步入正途。1980年,在一次鋼琴課后,波格萊里奇向年長自己二十一歲的老師愛莉莎求婚。愛莉莎的決定同樣讓世人震驚:與科學家丈夫離婚,改嫁波格萊里奇。波格萊里奇的父母無法原諒兒子,從此與他斷絕聯(lián)系。1996年,愛莉莎因肝癌逝世。她死前肝出血,與波格萊里奇吻別,在丈夫身上留下了斑斑的血跡。之后的整個葬禮,波格萊里奇一直不肯洗去身上的血跡:“就像杰奎琳·肯尼迪當年不肯換下沾有她丈夫血跡的衣服一樣……現(xiàn)在我知道我只能靠自己站起來,但這需要時間,需要很長的時間?!?p>
愛莉莎生前參與的最后一張專輯扉頁放了兩人合照,并刻著這樣的字:“這是愛莉莎·克扎拉茲與伊沃·波格萊里奇最后一次合作,我們永遠想念愛莉莎,雖然她已不在我們身邊?!痹谑浪椎膶用妫瑦劾蛏遣ǜ袢R里奇的愛情、妻子、家,代表一切安全、溫暖、穩(wěn)定的持續(xù)生命力;而在音樂家的層面,愛莉莎又是他追隨的老師、對話的合作者。世人認為一位乖張、喜歡“重建”“解構”的音樂家對感情如此專一是匪夷所思的。波格萊里奇敏銳地感受到世界對他和愛莉莎的敵意、質(zhì)疑,“很奇怪,任何一個音樂家都必須信任另一位音樂家,這種信任甚至可以成為信仰,很遺憾,現(xiàn)在這個世界越來越少出現(xiàn)這樣的關系”。波格萊里奇感慨如今音樂學院并不強調(diào)師承的關系,如同愛莉莎·克扎拉茲的離去一樣令人傷感。
“首先,完美技巧的至高境界是自然;其次,洞察鋼琴聲響的發(fā)展變化,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鋼琴/作曲家是學習的典范,他們往往能理解鋼琴同時兼有人聲與樂隊的功能,可以制造出音色的無限可能;第三,需要不斷適應、挖掘現(xiàn)代鋼琴的可能性,尤其是那些具有更豐富的音響效果的樂器;第四,與他人不同很重要。這是愛莉莎教我的最重要的四件事?!辈ǜ袢R里奇說。
不論別人怎么說,波格萊里奇堅信自己正走在不斷攀升的進化之路上——新的計劃、新的曲目以及跨文化領域合作,還有大量等待他花時間籌備的醫(yī)療救助機構、難民庇護所。
最后,還需添補一些十分重要的細節(jié):雖然鋼琴家擁有驚人的技巧與控制力,但私底下病痛一直糾纏著他。波格萊里奇童年時曾患慢性風濕熱,這影響了他的手部肌腱功能,有時候他的演奏手勢看起來充滿孩子氣。波格萊里奇熱衷于建筑,他熱情地設計了與愛莉莎在薩里郡的家。愛莉莎逝世后,波格萊里奇打算把房子賣掉:“這里不適合鰥夫?!奔?,總是令人難堪的,它溫馨地佇立在那里,總是召喚人們歸來,卻也一再提醒人們無法挽回的傷痛。
最終,父母的家、與愛莉莎的家、故國的家、音樂世界里鋼琴的家,或許都要令波格萊里奇難堪。音與音之間無來由的“空白”,憤怒的敲擊,全然無聲的弱,毫無章法可言的表演,一切都是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