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聰敏
星期天,媽媽去姥姥家為小舅準(zhǔn)備結(jié)婚的被褥,我一個人留在家里,爸爸去給別人幫忙蓋房子去了,沒有人管的日子真的好自由。
我翻開作業(yè)本,卻不想寫作業(yè)。該干什么呢?對了,縫了一半的沙包跳入眼簾,接著縫吧。媽媽是裁縫,所以別人說我手天生比較巧。
“篤篤篤!”有人敲門。
我放下手上的活,大聲問:“誰???”
媽媽說過大人不在家不要給陌生人開門。
“我呀,老樹精!”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
老樹精?我是不是童話故事讀得太多產(chǎn)生幻覺了?我怯怯地又問了一遍:“誰?”
“老樹精!”那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回我聽得真真的。老樹精!什么樣的老樹精?長長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我在腦海里勾畫著老樹精的形象,心里竟然一點也不害怕。媽媽說不給陌生人開門,可沒有說不給老樹精開門呀。我于是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老婆婆。老婆婆頭發(fā)花白,鼻子不長,下巴不尖,眼睛也不大,一臉木刻般的皺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一點也不可怕。這太讓我失望了。
“怎么,你覺得我不像老樹精嗎?”老婆婆不滿地看著我。
她竟然知道我心里所想,我不由吃了一驚??磥硭赡芫褪且粋€老樹精了。
“你有什么事?”我訥訥地問。
老樹精看看我身后,問:“你媽媽不在嗎?我找你媽媽!”
她竟然還知道我媽媽不在家,一定就是老樹精,我確信無疑地看著老樹精。這么一看,她那皺紋深處的眼睛還真是深邃,讓人看不透呢。
“媽媽去姥姥家了,舅舅快結(jié)婚了!”
“哦!”老樹精點點頭,扭身準(zhǔn)備離開。
本來好不容易見到一個老樹精,我怎么能讓她就這么離開。我跨出門口,對著她的背影喊:“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轉(zhuǎn)告我媽媽的!”
“我想請你媽媽為我做一件紅嫁衣!”老樹精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臉上竟然還飛起兩朵紅云。
“做嫁衣?你要當(dāng)新娘!”我吃驚地等著老婆婆。太有意思了吧,村里的新娘我見過很多,哪家娶媳婦,我們這些小朋友一定要去湊熱鬧,看別人鬧新房,最關(guān)鍵的是娶媳婦的一家會把喜糖花生和在一起沖著看熱鬧的人揮灑。運氣好的時候,一次可以撿到七八顆糖,還會撿到好幾把花生呢。但那些新娘是那么年輕,像這么老的新娘,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呢。
“是?。∥乙鲂履锪?!耽誤了幾十年,可不能再拖了!”
是不能再拖了,看她這把年紀(jì),再不做新娘可能永遠(yuǎn)都做不了新娘了。
“那新郎是誰?”
“當(dāng)然是一個老樹咯!”
“他沒跟你一起來?”
“沒有!給我做嫁衣嘛,當(dāng)然是我來!”
真是好玩。我饒有興致地看著老樹精。老樹精也打量著我。我在心里想著那個將要做新郎的老樹,該是怎樣的一個人。突然想起,爸爸給我講過,姜子牙八十多才娶親呢。這樹精老婆婆以及她的新郎官莫不是世外高人?
“那你有魔法嗎?”
“有?。 崩蠘渚⒖虂砹司?,一只手在空中一抓,就抓到了一顆糖果。
她把糖果遞到我面前,和藹地說:“怎么樣?給你!”
我接過糖果,更加確信她就是老樹精。不是老樹精,怎么變得出糖果?
“你還會變什么?”
“桑果!”說著,她又朝空中一抓,掌心里便真的有幾顆黑黑的干桑果。
我捏一個放進(jìn)嘴巴,嚼一嚼,滿嘴甜津津的味道。
“你還會變其他的東西嗎?”我是不是有點貪得無厭?
老樹精的臉上閃過不易覺察的失落,眼睛也黯淡下來,扭捏半天,才湊近我神秘兮兮地說:“我是一個窮樹精,只有這些了!這一點不要告訴別人,否則他們會笑話我!”
為老樹精保守一個秘密,我突然覺得自己肩負(fù)著一個特別神圣的責(zé)任,偉大得很呢。
晚上爸爸回家,我跟他說了老樹精要做紅嫁衣的事情,爸爸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嘆了口氣。
第二天,老樹精一早就來敲門。
我開了門,告訴她媽媽還沒有回家。她倒并不急著離開,而是問我愿不愿意看看她的樹。
“看樹?”
“是啊,我的樹!”老樹精說這話時,眼睛亮晶晶的,自豪得像個孩子。其實對于樹我不稀奇,見得多了,我稀奇的是老樹精的樹,那是怎樣的樹?再說我正愁沒有事情做,帶上門就跟她走。
“你不怕我嗎?”她邊走邊回過頭問我。
“不怕!”我說,“你看上去不像壞妖精,而像一個慈祥的老婆婆!”
“是嗎?”老樹精看著我,伸出枯瘦的手掌輕輕地在我頭上撫摸了一下,“好孩子!”
我和老樹精一起穿過村子,走上一條土路。
“這里原先都是樹呢!好大的一片林子!里面有很多野物!從這里經(jīng)過,野兔常常撞在人腿上呢!”老樹精絮絮叨叨地說。
我根本想象不出這里全是樹的樣子,舉目四望,這里現(xiàn)在全是光禿禿裸露的黃土,雜草這里一叢那里一叢,根本看不到什么野物。
“那那些樹呢?”
“被人砍掉了!”
砍掉了!我的腦子里立刻出現(xiàn)很多人舉著斧子砍樹的景象,大樹一棵棵倒下,小動物們四散奔逃。
“唉!”老樹精嘆了口氣,“造孽呀!”
“那些樹被弄到哪里去了?”
“進(jìn)了木材廠,打成家具,或者其他的工藝品,賣了!”老樹精的眼里亮晶晶的,有淚光閃爍。
“你哭了?”我感到很納悶。
“沒有!”老樹精用枯瘦的手抹了一把臉,然后說,“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那些被砍掉的樹是你的樹嗎?”
“是?。〕赡昀墼碌胤N,澆水、施肥--看著樹一天天長大,真的很滿足。”老樹精說,“那時候,村里的孩子們在這里的樹林里捉迷藏,抓兔子,玩得多開心啊!現(xiàn)在沒有了,沒有了??硺涞亩际?-都是敗家子!”
看著老樹精恨恨的樣子,我不敢說話了,心里很后悔輕易跟她出來。
老樹精自顧自往前走,看我在后面磨蹭,就站住等我:“快一點,馬上就可以看到我的樹了!”
我趕緊加快腳步,跟上她。
我們走到村外的大路上,一直走到鄰村的村口,那里有一棵大樹。這是一顆大桑樹,兩個人合抱也不見得能抱得住呢。一條寬闊的柏油路在這樹前拐了一個彎,向遠(yuǎn)方延伸。
“瞧,這就是我的樹呢!”老樹精驕傲地向我介紹,眼睛里滿是自豪,整個人似乎年輕了幾歲。
“好大的一棵桑樹!”我說。
“是??!好大的一棵!以前這里都是這樣的桑樹,一大片,可以養(yǎng)很多蠶,那桑葉一片片油亮油亮的,人看著都想吃?!崩蠘渚劬粗h(yuǎn)處。
我想此時,她的眼前一定有出現(xiàn)了一片桑樹園子。
“你養(yǎng)過蠶?”
“養(yǎng)過!”老樹精說。
“我也養(yǎng)過,五只呢!裝在一個空紙盒里,就放在我學(xué)校的書桌抽屜里!”
“五只!”老樹精笑了笑說,“我養(yǎng)的蠶成千上萬,每年光蠶繭就得收好多筐呢!”
我想象不出好多筐蠶繭堆在一起是怎樣一幅景象。我當(dāng)年那五個架在紙盒角落里的蠶繭足足讓我興奮了幾個星期呢。黃色、白色的蠶繭至今還保存在我的記憶深處。如果是我,面對拿筐來盛的蠶繭,我想我一定會樂瘋的。
“那么多蠶繭,多好!”老樹精兀自感嘆著,“白色的,黃色的,粉色的,閃著溫暖柔和的光彩,多好看!”她的眼睛看著老桑樹,沉浸在遐想之中。
是啊,我要是養(yǎng)那么多蠶,收獲那么多蠶繭,也會像她現(xiàn)在一樣陶醉的。
“那其他的桑樹呢?”
“都被砍了!要修路,桑樹擋住了路!”
我的耳旁又出現(xiàn)了斧子砍樹的聲音?!斑青?-咔嚓--咔嚓--”這聲音是斧子的歡唱,是樹木們的哭泣。
“為什么不攔著他們?”我大聲喊著。
“攔了!我躺在地上,抱著樹,不讓砍!”老樹精說,“但他們讓年輕小伙把我拖開!”
我的鼻子酸酸的,不知怎樣安慰老樹精。
“那些樹長了三十年!說砍就砍了!我看著一棵棵樹倒下,聽得見他們的哭喊!”老樹精臉上爬滿了淚痕。
我也好生氣。
“那些桑樹全是你種的嗎?”
“不是,那是我跟另一個樹精共同種的樹?!?/p>
“那另一個樹精呢?”我問。
老樹精眼里掠過一絲悲傷:“死了!”
“死了?”我嚇了一跳。
“是的,樹都被砍了,他就坐在這棵樹下,手里舉著一把刀,看著那些砍樹的人!所以,這棵樹保住了,路在這里繞開了。但保得住一棵,保不了全部?。】粗约盒列量嗫喾N的樹一棵棵倒下,他就病了,一病不起!沒多久就走了!”
我臉上有熱熱的液體流下來,我知道那是我的眼淚。
“你是個好孩子!”老樹精摸摸我的腦袋,絮絮叨叨地說,“這些桑樹結(jié)的桑果特別甜!”
是啊,我想我已經(jīng)品嘗到了桑樹結(jié)的桑果了。
“小美快回家!”一個聲音突兀地在背后響起,我扭頭一看,是媽媽。她一定是從姥姥家回來,正好路過這里。
老樹精看看我媽媽,低頭落寞地離開了。
回到家,媽媽問我怎么認(rèn)識那個瘋女人的,因為她是鄰村的,并不是我們村里的。
“她找你做紅嫁衣!”
“紅嫁衣?”媽媽似乎聽不懂我的話。
“她想做新娘,請你為她做紅嫁衣呢!”那么聰明的媽媽竟然連這句話都聽不懂,我都感到很納悶。
“做新娘!”媽媽愣了一下,不說話,低頭使勁往前走。
我被她拖在手上,腳底生風(fēng)。
“你什么時候給她做紅嫁衣?”我問。
“我說給她做嫁衣了嗎?她是個瘋子,你知不知道?”媽媽邊走邊說,“以后離她遠(yuǎn)一點!聽到?jīng)]有?”
我知道她是老樹精,不是瘋子。
“她不是瘋子,是老樹精,所以會變出糖果,會變出桑果,瘋子行嗎?”
媽媽被我說得啞口無言。
晚上,我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心里想著那個慈眉善目的老樹精。這時我聽到媽媽擔(dān)心地對爸爸說:“鄰村那個瘋子今天拉了小美去看她的樹了?!?/p>
“她沒傷害小美吧?”爸爸問。
“那倒沒有!”媽媽說,“那也不能讓她接近小美!跟瘋子在一起有什么好?”
爸爸半天沒有說話。
媽媽就自言自語地說:“唉!我知道她其實也怪可憐的!年輕時跟那個變戲法的哥哥累死累活栽樹,澆水,施肥,養(yǎng)蠶,好不容易樹長大了,她拿樹當(dāng)親人呢!誰知道又要修路!要砍樹,變戲法的哥哥病死了,她的樹被砍了,她怎么受得了呢?瘋了也不忘她的樹,見人就要帶人家看自己的樹!”
“是啊,給多少錢她也不愿意賣掉那些樹?。 卑职忠舱f,“她跟那些樹有了感情!”
“所以,大家才叫她老樹精!可憐吶!”媽媽嘆息著。
接著他們聽到了我的哭喊聲。
媽媽趕緊掀開被子,發(fā)現(xiàn)我早已淚流滿面,媽媽心疼的把我抱在懷里:“孩子,你怎么了?”
“給老樹精做紅嫁衣吧!”我邊哭邊求媽媽,“她太可憐了,給她做一件紅嫁衣吧!”
“這怎么行!她瘋了,難道我也瘋了嗎?”媽媽不容置疑地說。
“做嘛!我不要玩具了,以后都不要了!”我繼續(xù)哭著懇求媽媽。見媽媽在猶豫,我又轉(zhuǎn)向爸爸,“爸爸,你告訴媽媽給她做件紅嫁衣嗎,她那么老,就這么一個心愿!?”
“要不,就做一件吧!”爸爸試探性地看著媽媽說。
“這--”媽媽還在猶豫。
我定定地看著媽媽。
媽媽嘆了口氣,用指頭戳了一下我的腦門:“好,做!但我有一個條件,你以后不可以再見她!”
“不見她--”我猶豫著要不要答應(yīng)媽媽。
媽媽看出了我的猶豫,立刻說:“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不給她做!”
“快答應(yīng)吧!”爸爸催我。
看來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只好點點頭,對媽媽說:“好吧,我答應(yīng)你,以后再不見她了!”
媽媽說到做到,第二天就買了紅布回來。又是裁剪,又是縫。
“你不叫她來量尺寸嗎?”我問媽媽。
“那天看到她,她的尺寸就在我心里了,用不著量!”媽媽篤定地說。常聽別人夸媽媽是方圓十里以內(nèi)最能干的裁縫,我今天終于信了。
兩天以后,紅嫁衣縫好了。
媽媽準(zhǔn)備給那個老樹精送去。
“我跟你一起去!”我央求著。
“你答應(yīng)我了,不去見她,難道你忘了?”媽媽反問我。
我被當(dāng)頭潑了一盆冷水,趕緊低下頭,松開了抓著媽媽胳膊的雙手。
媽媽把紅嫁衣裝進(jìn)塑料袋就出門了。
中午媽媽回到家里,我問她給了沒有。她說給了。
“那她高興嗎?”我問。
“高興,都哭了!”
我自己也淚汪汪的。我可以想象得出,老樹精捧著紅嫁衣一定雙手抖著,眼里蓄滿淚水。
幾天后,在學(xué)校里,我聽媛媛說他們村子里的老瘋子死了,就死在路邊那棵大樹下,身上穿著漂亮的紅嫁衣,村里人說:“這老瘋子一輩子愛樹,到了把自己嫁給了樹!”
“人怎么可以嫁給一棵樹?”犟牛梗著脖子說,“你精編瞎話!”
只有我知道媛媛沒編瞎話,她說的那個老瘋子就是老樹精。但我知道她不是瘋子,她是老樹精,當(dāng)然要嫁給老樹了。